林、花二人与五位掌门同去三院后, 段红凝便去了二院赏阁,赏阁二层能?俯瞰三?院景色,自然也包括众人密谈的凌波亭。
段红凝直挺挺地坐着,直勾勾的盯着, 刘青曦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赏阁距离三?院尚有一段距离,只能?勉强看?到朦胧的人影, 完全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具体人的具体表情。
很快刘青曦就发现?了, 段红凝似乎并不是想看?清凌波亭内的情形,只是——想看?着而已。
苍白的月光仿若一缕一缕的蚕丝滑过段红凝的脸,憎恨的、悲伤的、痛苦的、释然?的、犹豫的……各种各样的感情一闪而逝, 最终,变成了孤注一掷。
花一棠和林随安将五位掌门人送到了段九家门口, 五掌门来?时咄咄逼人,走时依依不舍,满脸崇敬。
段红凝一路陪同,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营业笑?容,送别五掌门后,先请刘青曦带林随安回房更衣梳洗,又?亲自沏了上品百花茶,坐到了花一棠对面。
花一棠歪歪斜斜靠着凭几,吧嗒吧嗒摇着小扇子,笑?问道,“段娘子有事?”
段红凝正色,“四郎喜欢林娘子?”
花一棠扇子一滞,耳根泛上一层粉红,笑?容愈发灿烂,“喜欢啊。”
段红凝眸光微动,似乎也被?花一棠的笑?容感染了,勾起了唇角,“林娘子呢?”
花一棠喉结滚动,缓缓坐直了身体,定定看?着段红凝的眼睛,“以?段娘子所?见,她……对我……如何?”
段红凝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花一棠整个?人都黯淡了,垂着睫毛,手指头咔嚓咔嚓扣扇子。
段红凝:“咳,四郎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林娘子对四郎并非无意——”
话未说完,花一棠整个?人就好像添了火油的灯盏,啪一下又?亮了,漂亮的大眼睛忽闪着,“段娘子此言当真?!”
段红凝没忍住,噗一下笑?出了声。
花一棠不高兴,“段娘子莫不是消遣花某?”
“红凝可没有这个?胆子消遣名扬天下的花家四郎,”段红凝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林娘子并未发现?自己的心意,或者?说——”段红凝顿了顿,“林娘子不想发现?自己的心意。”又?顿了顿,“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直觉,并不太确定。”
花一棠一动不动盯着段红凝,“但说无妨。”
段红凝沉吟片刻,“我在?风月场十余年,阅人无数,尤其是对女子,总能?揣摩到几分她们的心思,林娘子表面爽朗,与人为善,实际上,并不擅与他人深交,打个?比方,她周身似有一层薄薄的壳,所?有人都被?挡在?这层壳外面,若是朋友和亲人倒也无妨,虽然?隔了一层,但还?算亲近,但若想更近一步——很难。”
花一棠眼中的光又?黯淡了,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段红凝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浓浓的夜色,神色有些恍惚,“能?进入这层壳的,定是她全心全意信赖之人,此中缘分和契机,可遇不可求,或许需要生离死?别方能?醒悟、或许需要一生的时间才能?明白——”
花一棠眸光渐亮,站起身,啪一声甩开扇子,“无妨,反正我们注定一辈子都会在?一起,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灯光和月光落在?少年漆黑的眼瞳里,清澈又?热烈,那是一生的承诺,是最纯粹的真心。
“花一棠,回家啦。”
换回原本衣衫的林随安梳洗一新,站在?园中招呼,少女身姿笔直,眸光干净明亮,令人不禁想起了那所?向睥睨的刀光,千般妖邪,魑魅魍魉,皆可净之——谓之“千净”。
段红凝静静看?着,眼底隐隐发烫,恍然?回神,再次唤住了花一棠,郑重道,“姻缘一事,最重缘分,大慈寺往东有一座月老祠,求姻缘最是灵验,四郎不妨去试试。”
花一棠大喜,抱扇向段红凝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屁颠屁颠追着林随安跑了。
段红凝望着二人背影,轻吁一口气:
若是他们话,她愿意赌一把。
“半夜三?更的,去大慈寺作甚?”林随安问。
“你可还?记得花某说过,段红凝身上有谜团?”花一棠道。
“然?后?”
“今日你与花某联手大胜五大派掌门,段红凝看?着我们的眼神变了,似乎多了几分信任。”
“所?以?呢?”
“临出门前,她突然?提到了大慈寺的月老祠,很是突兀。”
林随安恍然?大悟,“她暗示我们月老祠里有弥妮娜一案的线索?”
“或许不止弥妮娜。”花一棠道,“我总觉得连小霜的案子也与她有关。”
听起来?有理有据,但林随安就是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太对劲儿。
花一棠的脑袋随着车厢震动的节奏晃来?晃去,眼睛弯成两条月牙,嘴角抑制不住向上勾,三?分嘚嘚瑟瑟,三?分沾沾自喜,还?有四分心怀不轨。
这货肯定又?想作妖了!林随安心道。
“花四郎,林娘子,咱们是在?小佛市下车,还?是直接去月老祠?”驾车的小厮问。
不得不说,红俏坊第一花魁果然?八面玲珑甚会做人,说天黑路远,还?特地派车护送,驾车的正是之前替他们报信的小厮,名叫皮西,车技还?挺娴熟,据说是段九家最熟悉益都路况的车把式。
花一棠:“花某只听说过大慈寺外有佛市,怎么还?有小佛市?”
皮西:“大慈寺外的是大佛市,月老祠外的叫小佛市,大佛市卖的是上香礼佛的物件,尤其是早晨的新鲜瓜果,比几大市集都便宜,不过这个?时间大佛市早就散了,不比小佛市能?持续到子时之后。”
林随安好奇:“小佛市也是夜市?”
“是、也不是。”皮西笑?道,“小佛市在?月老祠的必经之路小越巷,卖的都是求姻缘的东西,香包、红绳、姻缘牌、祈愿红带、孔明灯、河灯船,啥都有。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益都的有情人若想谈情说爱,要么是花前月下的玉江飞虹桥,要么就是红鸾星动的月老祠了,所?以?,小佛市入夜之后才是最热闹的。”
飞虹桥?林随安额角一跳,莫非是上次那座满是幽会情侣的桥?
再看?花一棠,扇子越摇越高,遮住了脸。
皮西又?道:“不过二位可要小心了,小佛市里的姻缘风铃都是赝品,最爱骗外乡人,要买正品还?得去月老祠里面,庙祝卖的才是正宗,求姻缘可灵验了!”
花一棠顿时来?了精神,扇子向前端端一指,“直接去月老祠!”
林随安斜眼瞅着他,花一棠讪笑?两声,“来?都来?了,闲着也是闲着,转转呗。”
林随安:我信了你的邪!
说话间,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外面人声鼎沸,吆喝震天,车轮滚滚,马蹄扬尘。
林随安挑窗望去,但见前方是一条两丈多宽的巷子,小摊贩几乎侵占了半条街,摊位上吊着红彤彤的纸灯笼,架子上挂着琳琅满目的货物,就如皮西所?说,有红绳、姻缘牌、香包、孔明灯,还?有卖《定情诗集》的,《益都五年新版》、《东都妙绝版》、《扬都风情版》、《广都务实版》……
最多的还?是风铃,造型千奇百怪,长的、圆的、方的、三?角的,材质各有不同,铜的、银的、镀金的、琉璃的,下面缀着长长的穗子或者?纸签,有的纸签写了字,有的是空白的,夜风一吹,叮叮当当响了一路。
路上行人皆是成双成对,年轻人居多,中年人也有,林随安还?发现?几对发色银白的老夫妻,互相搀扶着,在?人群中慢悠悠走着,很是浪漫。
皮西一路吆喝屏退横在?路中央的货郎,见缝插针,超车加塞,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总算到了月老祠大门前,此时已过戌正,月老祠外仍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花一棠容色俊丽,华服飘逸,一下车就是万众瞩目,看?门的庙童打眼一瞧,就知?道来?了大客户,急忙请了庙祝出来?,一路迎着花一棠和林随安进了月老祠。
庙祝是个?年过四十男子,油头粉面,鬓角还?簪了一枝花,笑?得眉眼都挤在?了一起,“瞧这位小郎君玉树临风,小娘子花容月貌,当真是——嗯咳咳咳——”噼里啪啦说了一串,方觉有些不妥,当即改了词,“瞧这位小郎君风姿绰约,小女娘英气勃发,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二位快快里面请!”
林随安饶有兴趣观察着,月老祠的供奉的神明自然?是月老,造型和她印象里的大相径庭,是个?憨态可掬的胖子,没胡子,着红衣,蝌蚪眼,两只手分别举着一只风铃。
花一棠:“月老像手上的就是传说中的姻缘风铃吗?”
庙祝:“小郎君真是好眼力,这姻缘风铃乃是咱们大慈寺月老祠独有的,月老左手的是雄铃,右手是雌铃,男子持雄,女子持雌,无论双铃相隔多远,只要其中一铃响动,另一铃便会遥相呼应,正所?谓‘相思绵绵无尽意,千里万里亦传情’。我瞧二位这面相,堪称金童玉女下凡来?,千里姻缘一线牵,着实难得,愿将本月老祠供奉十年的姻缘风铃赠予二位,可保二位真情永驻,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林随安:“不要钱吗?”
庙祝笑?出了十八颗牙,“风铃自然?不要钱,但供奉的十年的香火钱还?是少不得的,要不然?不灵啊。”
林随安瞥了眼花一棠:瞧见没,把咱们当成冤大头了。
岂料花一棠扇子一挥,掏出一袋金叶子抛给了庙祝,“来?一对,要最灵的!”
林随安:“喂!”
花一棠挑眉瞪眼,口型:信我,有用?!
林随安:“……”
我信你个?鬼!
庙祝嘴丫子都咧到了耳根子,忙让庙童去取姻缘风铃,供着花一棠的姿势好像侍奉亲爹,“不知?小郎君想如何加持姻缘灵气?”
花一棠眼睛一亮,“怎么个?加持法?”
“最常见的就是在?风铃下挂诗签,写上二位的定情诗。”
花一棠当即想起了上次在?飞虹桥吟诗表白的乌龙,甚是尴尬,连连摇头,“这、这这这个?就算了。”
庙祝心领神会,掏出一本《定情诗大全之月老祠秘传版》,“小郎君若是一时心中寻不到妙语好词,可以?参照这本诗集。”
花一棠:“咳,还?有其它加持办法吗?”
“有有有!”庙祝忙道,“若二位有定情信物,比如玉佩、玉牌之类,挂在?风铃下面,也很灵验。”
林随安哭笑?不得:屁定情信物,难道让她挂一串金叶子吗?也太张扬了吧。
花一棠听到这条甚是心动,手悄咪咪摸进了怀里,那里有个?随身携带的小荷包,荷包里有个?他十分宝贝的“信物”,若是挂上那个?的话——
庙祝见二人神色犹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眼珠子一转,“还?可将二位的名字刻在?风铃内侧,风吹铃动,就像铃声在?呼唤对方的名字,最是灵验。”
“刻字不行!惹麻烦!”庙童捧着红木匣哒哒哒跑出来?,大声提醒道。
“为何不能?刻字?”林随安好奇。
小童噘着嘴,“一年前有个?花心的员外,买了八对姻缘风铃,送给几个?坊不同的娘子,都刻了名字,结果东窗事发,那些娘子不仅把员外打了一顿,还?杀到了月老庙,说我们乱牵姻缘,不是个?东西,把庙祝也揍了。从那以?后,我们月老祠姻缘风铃就再也不敢刻字了。”
林随安:“噗!”
花一棠:“……”
庙祝抹汗:“童儿,慎言!”
庙童:“这可是庙祝你自己定下的规矩!”
“此时一时彼一时——”
“庙祝难道忘了那八个?娘子是怎么把月老像胡子敲掉的吗?”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随安笑?得前俯后仰。
花一棠趁机拉过庙祝,“咱们还?是详细说说挂定情信物的那个?——”
庙祝看?出来?了,这二位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当即将花一棠列为为重点客户,“再加一贯钱,保证您和这位小娘子亲亲密密,蜜里调油。”
花一棠直接甩出第二袋金叶子,庙祝花一棠的眼神瞬间升级成了财神爷,“小郎君可否将定情信物于我一观?”
花一棠回头看?了眼林随安,林随安笑?完了,正抓着庙童想瞧瞧传说中姻缘风铃的真面目,无暇顾及其它,正是良机,当即掏出怀里香喷喷的荷包,小心翼翼取出了信物。
庙祝愕然?,瞧这位小郎君包得这般严实,还?熏了香,本以?为是什么传世之宝,不曾想竟然?只是一截普通的竹筒,半长不短,半绿不黄,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庙祝:“这……就是你们的定情信物?”
花一棠美滋滋,“她亲手劈给我的!”
庙祝:“……”
行吧,您高兴就好。
“没问题,交给在?下,只需将此物挂在?风铃下,再在?月老祠供奉七七四十九日——当然?,这香火钱是另算——”
庙祝的话没说完,林随安突然?一声厉喝,“花一棠,快瞧!”
花一棠吓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藏起竹筒,滴溜溜一个?转身,“何事?”
林随安提溜着庙童从木匣中取出的姻缘风铃,晃了晃,铃声叮叮,清脆悦耳,风铃是铜制的,造型上窄下宽,呈现?喇叭状,表面花纹与外面的赝品都不一样,下面挂着墨绿色的空白纸签。
花一棠瞳孔剧烈一缩,他想起来?了,连小霜的屋檐下,挂着一只生锈的铜铃,造型和这个?一模一样。
林随安挑眉,“连小霜被?卖给吴正礼的是一年半以?前,认识那个?男人的时间肯定更早,你猜她的铜铃里有没有刻那个?情郎的名字?”
花一棠笑?了,“走,瞧瞧去!”
话音未落,二人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月老祠。
庙祝傻了,“刚刚那个?小娘子叫那个?小郎君什么?”
庙童张着嘴,“好像是……花一棠……”
“花家四郎?”
“嗯呢。”
“扬都花氏的花四郎?”
“嗯呢。”
“花二木的爷爷?”
“嗯呢!”
“快!立即备车,将这姻缘风铃送去花氏九十九宅!”
“是!”
花一棠:啊呀呀呀呀,姻缘风铃忘了拿,定情信物也忘了挂,我恨!
凌芝颜现在感觉甚是焦头烂额。
马彪一帮二世祖在秋月茶坊突然晕倒, 整座茶坊人仰马翻,雪娘子急忙叫了相?熟的大夫过来诊治,岂料来了三个大夫皆是束手无策, 称从未见过此种病症,推测可能是中毒, 至于是何种毒素, 着实验不出来了。
雪娘子吓得不轻,险些没当场给凌芝颜跪下,此事若不能查清,秋月茶坊定然办不下去了。
凌芝颜抓了个净门的小贩帮忙传信回益都府衙,找捕头伍达带不良人来帮忙,岂料小贩回来说,伍达率人去了乱葬岗, 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靳少门主去了红香坊寻林娘子,好在方仵作已?经回了花宅。
眼看马彪等人情况越来越糟,还有一个瞿慧昏迷不醒, 凌芝颜当机立断征用茶坊的马车,快马加鞭将人全运回了花宅。
方刻刚换下挖坟的脏衣服,又被?凌芝颜抓去看病人, 脸拉成了长白?山,先替瞿慧看了看, 只是气血攻心,一时晕过去了,并无大碍, 花一梦安排女侍送瞿慧回房歇着,好在她之前?住过的屋子还留着, 正好用上。
方刻诊完马彪等人,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去,“竟然用假百花茶做解药药引,没死真是命大。”
凌芝颜愕然,木夏忙将净门传回来的口?信上报给花一梦。
“甘坛主发现了几?家贩卖百花茶赝品的茶肆,顺藤摸瓜,查到这?些茶肆都是这?两个月刚刚被?马氏兼并的,散茶的来源尚未查到,和青州百花茶的卖相?有七成相?似,口?感和滋味差一些,但价格便?宜,有好些贪便?宜不识货的就买了马氏的茶。”
方刻冷笑,“味道差些倒也罢了,这?假茶的药性差了十?万八千里,作为药引,不但不能解毒,还会加剧毒素发作的速度,好在他们?在秋月茶坊喝了些真百花茶,当不至于丢了性命。”
伊塔百思不得其解,“马氏连、自己人、都坑吗?”
木夏:“莫非——他们?自己也以为自己卖的是真百花茶——”
花一梦眸光一闪,“也就是说,东城马氏还有一个上家?”
伊塔举手?,“斤哥说,净门若能查,能加钱吗?”
花一梦掏出两袋金叶子抛给伊塔,“转告靳若,若净门真能查出来,赏金翻倍。”
“三娘威武!”伊塔的马屁拍得响彻天地?。
花一梦失笑,向方刻和凌芝颜打?了个招呼,匆匆去了后宅探望瞿慧。
方刻被?逼无奈挑大梁,指挥木夏、伊塔和青龙四人将马彪等人搬到偏堂,开方子、抓药、配药、熬药,尤其加大了百花茶药引的量,一顿操作猛如虎,总算是稳住了几?人的毒性。
凌芝颜又要派人去红香坊,又要通知马彪一众的家人,又要派人去益都府衙备案,又要安抚雪娘子,忙得足不沾地?,满头大汗,待马彪等人稳定下来,才堪堪坐下来喘口?气,木夏贴心送上了新沏百花茶,茶盏刚沾唇,花一梦风风火火跑了过来,悄悄拉过凌芝颜,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
凌芝颜耳根腾一下红了,“这?、这?这?这?是何意?”
花一梦翻了个花氏祖传白?眼,“这?是刚刚侍女替瞿慧更衣擦洗时发现的帕子,贴身?藏在瞿慧的里衣里。”
凌芝颜飞速后退半步,女子贴身?的东西,花三娘怎可贸贸然拿给他一个外男看?
花三娘又将凌芝颜扯了回去,双手?拉着帕子展开,“这?上面绣着半簇海棠花。”
帕子是普通的丝帕,益都女子常用的款式,半簇海棠花仿若被?利刃齐齐切开了,左半空白?一片,右半花团锦簇,甚是诡异。
凌芝颜脑袋嗡一声,飞快翻出连小霜死前?留下那幅绣品的拓样,折起帕子拼上拓样,两个半幅绣样恰好能合成一簇完整的海棠花。
花一梦目瞪口?呆。
凌芝颜:“瞿慧呢?”
“还在昏迷,派了好几?个侍女看着呢。”
凌芝颜拿起卷宗和帕子冲到偏堂,找到了正在打?瞌睡的方刻。
“方大夫,你看这?个!”
方刻睡眼迷离扫了一眼,眼皮啪一下崩开了,两个眼珠子嗖嗖放光,“哪来的帕子?”
花一梦:“瞿慧贴身?收着的。”
方刻举着帕子对照着烛光细细观察半晌,“看针法有些像连小霜,又不太像。”
花一梦:“瞿慧说她曾连小霜学过绣工,或许是仿绣的。”
方刻眸光一动,示意二人随他回了自己的园子。
方刻所住的园子名为“映雪”,是花氏九十?九宅中最阴凉的一处,也是方刻自己要求的,共有三间?厢房,主厢寝室,左厢是杂物件,严禁外人进入,不知道里面都放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右厢是方刻的工作间?。
进门是一座厚重的台案,宽四尺,长八尺,摆着各式各样的刀具、钳子、镊子、剪刀、钩子、磨刀石、颜色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等,台案右侧挂着一张人体?骨骼图,画功登峰造极,风一吹,晃晃悠悠的,仿若人骨活过来一般。
凌芝颜定眼一瞧,人骨图的落款是扬都花四,竟然是花一棠特意为方刻画的。
方刻点亮火烛,端坐台案之后——台案配的也是木夏特制的太师椅——从绣样上小心挑出两根丝线,平放在白?纸上,用小刷子沾了瓷瓶里药水,细细涂抹,丝线黏在白?纸上后,再用小镊子将两张白?纸挂上麻绳晾着。又剪下两条丝帕,也涂了药水,放在另外两张白?纸上。
凌芝颜和花一梦看得一头雾水。
“方大夫这?是在作什么?”花一梦问。
“验验这?绣花的丝线里有没有什么其它的东西。”方刻双手?插袖,黑黝黝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那两张白?纸,待纸上的液体?干得差不多了,拿起一个蓝色的小喷壶,对着第一张白?纸“呲——”喷药水,药水的气味芬芳扑鼻,很是呛人,凌芝颜当即想起了花一棠的熏香,花一梦立刻辨出来了,“是水浴银蟾?”
方刻盯着纸张“嗯”了一声,“水浴银蟾和龙神果的药性相?克,能帮助显色剂快速显色。”
凌芝颜:“方大夫怀疑这?帕子也浸了龙神果的汁液?”
方刻点了点头。果然,不多时,白?纸上显出了一条淡淡的蓝色线条,仿佛用毛笔沾了稀释的蓝色染料,沿着绣线的走向描了一道。
方刻在第三张纸上的丝帕也喷上水浴银蟾,等了半晌,没有变色。
“这?绣线上有龙神果的成分,但是剂量十?分微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方刻道,“帕子上没有龙神果的成分。”
凌芝颜皱眉,“什么意思?”
方刻没说话?,又拿起一个血红色的喷壶,照着第二张纸和第四张纸喷了新的液体?,这?一次的液体?气味又酸又臭又腥,闻起来像十?年?没洗的臭脚丫子。
花一梦捏着鼻子退后两步,“这?是什么?!”
“我用几?十?种稀有的草根、藩国香料蒸馏合成的显色剂,试验了几?百次,方才得来这?一小瓶。”方刻噗一声吹灭了蜡烛,“遇到人血便?会显色。”
整间?屋子陷入一片黑暗,凌芝颜和花一梦瞪大了双眼,第二张纸上的绣线居然在隐隐发光,淡绿色的光,像萤火一般。而帕子的那张纸上则是一片漆黑。
“绣线沾过微量的人血,可能是皮屑上的血。”方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仿佛鬼魅在耳边低语,令人不寒而栗。
花一梦打?个了哆嗦,“何意?”
蜡烛亮了,烛光中的方刻咧开嘴角,血红的牙龈仿佛染了血一般,“绣线上有人血,人血中有龙神果的成分,而帕子上却没有,这?不是很有趣吗?”
凌芝颜皱眉道:“也就是说,绣线和帕子原本是分开的,绣线接触过人血后,才被?绣到了丝帕上。”
花一梦:“……听着好恶心。”
方刻提起丝帕,映着烛光盯着那半幅海棠花,“这?幅绣样需要多少绣线?”
花一梦捏着鼻子凑上前?看了看,“说不准,这?绣样很复杂,应该很费线,各种颜色加起来,估摸需要两缕、或者三缕吧。”
“一缕绣线大约半指粗,两尺长,两三缕绣线相?当于一根绳索粗细,”方刻用手?绕着脖颈比划,“若是这?么一绕一勒——”
花一梦捂住了嘴,凌芝颜大惊失色,“你是说这?帕子上的绣线就是杀死连小霜的凶器?!”
“可惜,我只能验出绣线上有人血,却无法验出是谁的血。”方刻有些遗憾,“也许是吴正礼的血,或者是其他什么服用过龙神果的人。”
凌芝颜转身?就往外走,“瞿慧在何处?”
花一梦紧追而上,“还是安排在连芳阁。”
二人步履如风,急急忙忙向连芳阁赶。花宅的面积实在太大了,从方刻映雪园出来,穿琼山回廊、过暮云院、绕苍烟暖阁,走了足足一刻钟,终于见到了连芳阁的大门,守门的四名侍女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花一梦顿时松了一口?气。“瞿娘子还在睡吗?”
四名侍女作揖,“一直没醒,里面有青莲守着呢。”
凌芝颜走到快步厢房门前?连拍三下,门里没有回应,贴门听了听,面色微变,一脚踹开了门板。
一名侍女趴在地?上,旁边扔着一个石砚。侍女已?经被?打?晕了,后窗开着,苍白?的月光落在空荡荡的床榻上。
瞿慧不见了。
花一梦倒吸凉气,飞快看了凌芝颜一眼。
凌芝颜双眉紧蹙,掀起窗扇飞快打?量了一下窗外的地?面,旋身?又向外走,“离开的时间?不长,花宅侍从众多,应该有人见过她。”
花一梦快步跟上凌芝颜,“瞿慧之前?在花宅住过一段时日,对花宅的布局,护院侍从排班都有了解,九十?九宅占地?面积将近大半个坊区,亭台楼阁池塘湖水树林山丘皆有,她若想避开众人耳目藏起来,一时半刻很难寻到。”
凌芝颜脚步一顿,“不对,她若要逃,前?几?日住在花宅的时候早就逃了。她不是逃走,也不是藏起来,而是要去别的地?方。”
花一梦怔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今天马彪等人特别提到了吴正礼,还有床头的什么什么风铃……当时瞿慧的神情就不太对——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她去了吴正清的宅子。”
靳若风风火火赶到了段九家,打?算向花一棠和林随安邀功,说今日自己如何如何辛苦挖到了白?牲的尸体?,如何如何帅气打?跑了云中月,如何如何努力赶来了红香坊——
段红凝:“林娘子和花四郎去大慈寺了。”
靳若:“诶?”
“算算时间?,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月老祠,求到了姻缘风铃吧。”
“……”
靳若当即火冒三丈,翻上马背追了出去。
老子挖了一天的尸体?吓得半条命都没了,你俩居然还有闲心花前?月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皮西驾着马车在夜色中狂奔。
从大慈寺到连小霜宅院所在的锦西坊马川街, 最近的路是沿着锦江夜市一路往西,绕过南二坊,过西市。此时?已近亥正?, 临近锦江夜市关市的时间,路上挤满了小摊贩、货郎和行人, 摩肩擦踵, 莫说驾车,就算步行也是举步维艰。
皮西见林、花二人着急,便毛遂自荐抄小路送二人过去,还别说,此人不愧是段九家首屈一指的车把式,哪条巷子现在人少,哪条巷子能容马车通行, 哪个坊门已形同虚设,哪条街道能纵车狂奔,皆是一清二楚,驾着车七扭八拐, 五钻六绕,竟然绕过锦江夜市,穿过衙城到了城内区, 从西市的坊墙门洞里钻了进去,又绕了两个圈, 稳稳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