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叹了口气,道:“东都洛阳的?商户,肯定会迁往长安。虽说长安的?贵人?也多了,生意定会比以前难做。香料铺子还好,你开酒庐终究是不安生,那?些吃醉了客人?,三天两头闹事?,真是讨厌得紧。”
雪奴皱起眉,道:“可不是,且不提那?些闲汉,起初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吃醉酒后胡言乱语,着实令人?没眼看。”
谭昭昭沉默了下,道:“雪奴,有些话,我说起来,就好像是在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但我想了下,还是要说,不然我会不安。雪奴,这天下有深情不渝,但少之又?少,跟见到?鬼一样难。你有钱,生得美?,向你献殷勤,写诗对你表达爱意的?男子,数不胜数。雪奴,你是商人?,这个世道的?规矩,对女人?很不公平,对女商人?更是不公平。士商之间不婚,成亲不一定好,但一纸婚书,是眼下的?世道,能给你最大的?保障。雪奴,无论是谁,千万莫要做妾,莫要做外室,莫要相信,能让浪子回头,改邪归正对你一心一意。”
雪奴想哭。又?极力忍住,挤出丝笑,凄凉道:“九娘,说实话,看到?你与张补阙之间相处,我也会在深夜时,盼着自己能遇到?如张补阙这般的?男子。那?些男人?对我的?甜言蜜语,有时候我也会当真,给他们大笔的?钱,他们没地方住,我会收留他们。后来,他们得了运道,毫不留恋离开了。我很伤心,却?又?能如何呢?且莫提士商不婚,就是布衣,也不屑与我成亲。我是商女,子孙后代?都会被?连累,考不了科举,做不了官。权贵家的?妾,也是贱民,我再孤单,再贱,也不会答应的?!”
谭昭昭道:“雪奴,你还要考虑一件事?,老了以后会如何。你可以□□,若是不愿意养,也莫要担心,以后老了,还有我呢。”
雪奴的?眼泪再也没能止住,滚滚滑落,她慌忙背过身去?,飞快擦拭之后,方转过身来,哽咽着道:“得九娘这一句,我就没甚可怕之处了。”
谭昭昭将装了清水的?皮囊递给她,道:“我们别说这些伤心事?了,分开之后,我们都要尽力活得开心,精彩!”
雪奴举起皮囊,像是酒盏那?样与谭昭昭一碰,脆生生坚定地道:“好!”
谭昭昭吃了口清水,掰着胡饼慢慢吃着,与她细说起了学?胡语之事?。
雪奴听完,道:“我身边有两个胡姬识字,芙娘玉姬那?边都有,这个好办得很,九娘要多少,我回去?准备一下,连同身契一并送来。”
谭昭昭忙道:“只要两三人?就可以了,这几年我会给她们工钱,等回到?长安,我再将她们还给你们。”
雪奴也没与她推辞客气,道:“可。九娘说的?学?堂之事?,我觉着很好,自己都想去?当老师了。唉,没九娘张大郎在,有个官身护着,我办不起来,还是等到?九娘回到?长安之后再动作吧。”
雪奴要是做这些事?,实在太打眼,没个人?护着,到?时候遭到?嫉恨就麻烦了。
谭昭昭道:“不急,先护好自己,等到?我回长安再说。”
两人?细说着,进了长安城,西?市还未关闭,雪奴赶了去?酒庐,谭昭昭回了家。
进屋洗漱换了身衣衫出来,武氏来了,她看上去?神色疲惫,眼皮略微浮肿,看上去?好似哭过。
谭昭昭只当没看见,招呼武氏进屋坐。
武氏立在廊檐下,道:“外面不冷不热,我们就在廊檐下歇着吧。我不客气了,九娘上次煮的?舔羹,我还想吃一碗。上次回去?让府里厨娘煮了,总是没你这里吃着的?可口。”
谭昭昭当即道:“夫人?稍等,我这就去?准备。”
眉豆机灵,赶紧下去?灶房吩咐了,搬了塌几案桌到?廊檐下。
武氏坐了下来,倚在凭几上,长长唏嘘了声。
谭昭昭顿了下,问道:“夫人?这时如何了?”
武氏幽幽道:“遇到?了些不顺心之事?。”
谭昭昭见武氏欲言又?止,也不便多问。阿满眉豆送了三足鼎上来,谭昭昭看着天色不早,道:“夫人?留下来用晚饭如何?”
武氏直起身,四下张望过去?,道:“小郎呢?可会打扰到?你?”
谭昭昭道:“他有乳母带着,在西?郊的?庄子去?玩耍了。我恰好独自在家,夫人?来了,我求之不得呢。”
武氏道:“张补阙的?差使一旦下来,九娘定要离开韶州,再见面不知要待何时。我们好生说说话,就当替九娘提早送行。”
谭昭昭冲着她一笑,小声道:“夫人?喜吃何种?酒?”
武氏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只要是酒,我就不挑。”
有雪奴在,谭昭昭从不缺酒,她笑道:“等下我多拿几种?酒,夫人?都尝一尝。”
煮了小碗甜羹,武氏吃得心满意足。天色暗了下来,灯笼亮起,将廊檐下照得一片明亮。
桑落酒,三勒浆,烧春酒,葡萄酒等接连上来,武氏酒一下肚,人?很快就精神了几分。
谭昭昭谨慎小心,在武氏面前谨遵着守孝的?规矩,她吃着鼎内的?鱼片,喝着甜羹相陪。
武氏连着喝了几种?酒,丰盈艳丽的?面孔,浮上了层胭脂,眼眶更红了些。
仰头将水晶盏里的?葡萄酒,一口饮尽,武氏神色恨恨,道:“狗东西?,真是气煞我也!”
谭昭昭犹豫了下,问道:“是谁让夫人?如此生气?”
武氏看向谭昭昭,想了又?想,低声咬牙切齿说道:“一个负心郎!”
说完,她放下水晶盏,双手蒙住脸,呜呜哭了起来。
谭昭昭大致猜到?了些,负心郎绝不会是裴光庭。她抬手召唤来眉豆,轻声吩咐她去?准备热汤脂粉。
武氏伤心哭着,谭昭昭在一旁默默陪伴。待她哭累了,递上了热布巾。
武氏接过擦拭完手脸,重新上了脂粉,道:“让九娘见笑了。”
谭昭昭道:“夫人?真是客气,人?都有遇到?伤心之事?的?时候,我还欠着夫人?人?情呢,夫人?这般客气,反倒令我不好意思了。”
哭过之后,武氏心里的?憋屈仍挥散不去?,连着吃了两盏酒,问道:“若是有人?负了九娘,九娘会如何?”
谭昭昭半真半假道:“我估计没那?般大度,要不当作废物弃之不顾,要不会报复回去?。”
武氏咬了咬唇,神色纠结道:“可要是你有愧在先,那?人?也是没法子呢?”
谭昭昭脑子转得飞快,武氏有愧在先,除了她已经成亲的?身份,再无其他。
李林甫已成亲,排除掉亲事?,就是他与别的?女人?又?有了纠葛,或者是他府里的?妻妾给他生了孩子。
谭昭昭斟酌着道:“夫人?,我的?话,估计听起来不那?么?顺耳,夫人?莫要怪罪。”
武氏道:“九娘自管说就是,奉承的?话我听得多了,没意思得紧。”
谭昭昭道:“夫人?若是觉着愧对男人?,夫人?着实是多虑了。夫人?的?身份尊贵,可夫人?的?亲事?,可是自己做的?主?”
两次亲事?,皆不是她做主,由不得她嫁不嫁。
武氏神色黯淡,苦涩地摇了摇头。
谭昭昭道:“吃穿用度,夫人?肯定是天底下顶顶好。人?有心,有情,岂能只看这些?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什?么?亏欠,愧疚,尤其是对于男子,实属多余了。就拿妻妾来说,侍妾等同于奴仆,可实际上,肌肤相亲,床笫之事?都是真真切切发生,生下来的?孩子,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妻妾并无不同之处。究竟是名份,还是实际上的?关系重要?”
武氏怔怔看着谭昭昭,脑子里一片混乱。
谭昭昭朝着她淡淡一笑,道:“夫人?,世俗规矩,天生对女子不利,该觉着愧疚,首先当是男子,而?非夫人?。这一个负心了,再另选一个就是。试着让自己像是男人?那?般去?想,灯一灭,在枕边陪伴的?,妻妾都一样能得到?欢愉。”
武氏浑身一震,垂眸若有所思。过了半晌之后,她长长舒了口气,眉眼间的?郁色仍在,不过振奋了起来,朝谭昭昭举杯道:“九娘比我想得透彻,反正都一样,何须在一棵树上吊死。”
一旦上了心,肯定没那?般快彻底放下。谭昭昭无法挑明了说,只能尽力委婉给李林甫上了眼药。
至于结果会如何,谭昭昭也不敢确定,毕竟李林甫还有个舅舅姜皎。
等到?武氏吃完酒离开,谭昭昭洗漱之后,她顾不上歇息。沉思之后,写了一封信留在雪奴处,等到?李隆基回京,托她寻机会亲自交到?高力士手上。
过了几日,朝廷的?诏令正式下来,谭昭昭也收拾好,与雪奴玉姬她们等人?道别,启程离开了长安。
官道宽敞平坦,路上车马络绎不绝。
小胖墩兴奋地趴着车窗,看得目不转睛。
张九龄手伸在他的?腋下举着,转头亲谭昭昭的?脸,含笑亲昵地道:“昭昭,我们归家了。”
谭昭昭心绪万千,道:“是啊,归家了。”
越走越寒冷, 从秋到冬。
长安干燥,到了荆湖一带雨水多,路上泥泞难行, 因着有小胖墩,便?在?客栈里歇息,待天放晴后再前行。
谭昭昭没功夫惆怅,所有的心思被小胖墩占据, 生怕他?在?路上生病。
所幸小胖墩除了流了两天鼻涕,精神好得很。哪怕清鼻涕都快流进了嘴里, 他?还是一蹦三尺高,吵着要出去骑马玩耍。
终于赶到了吉州境内, 朝廷的诏令已至, 张九龄无需考虑孝期的问题, 前去见了吉州刺史, 商议开山之事。
吉州府耽搁了两日, 再前往梅岭,在?山下的客栈歇息一晚之后,次日翻越梅岭。
梅岭上气温低, 必须选择有太阳的天气。在?太阳升上天空时, 山上结冰的路虽未完全融化, 却?不会?那么冷。
这次依旧选了脚夫帮着翻山,谭昭昭看着在?床上翻滚的小胖墩, 愁眉不解。
张九龄从屋外回来,捧着香甜的烤栗子?给她:“昭昭先前晚饭没吃几?口,再吃上一些垫垫肚皮。”
谭昭昭道:“我?没甚胃口, 放着吧,当做明日的干粮。”
张九龄仔细打量着她, 道:“昭昭怎地了?”
谭昭昭指着小胖墩,道:“你瞧他?,有脚夫帮着驾车,我?万万也不敢让他?坐里面。”
虽有千山仆从在?,谭昭昭如何能?放心将?小胖墩交付给他?们。
张九龄笑道:“无妨,到时候我?背他?。”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只?是,谭昭昭抬眼看向张九龄,他?虽在?长安休息了几?天,这一路小胖墩折腾,他?比初到长安时还要消瘦。
张九龄哪能?不知?她眼神中的意思,道:“昭昭,我?没事,是比以前变得结实了。昭昭可要查看一二?”
说罢,张九龄手伸向衣襟,作势欲解开:“昭昭若讲礼尚往来,就知?我?所言非虚。”
谭昭昭白?了眼张九龄,道:“你瞧小胖墩。”
小胖墩像只?青蛙般匍匐在?床上,仰着头,乌溜溜的眼珠好奇盯着张九龄。
张九龄讪讪放下手,走上前将?他?摁在?床上,盖上被褥,道:“淘气,快睡觉!”
小胖墩闷声不响,双腿在?被褥里乱蹬,如何都不肯睡,吵着道:“不要,不要,我?要玩。”
谭昭昭只?得上前,拉开张九龄,侧身?坐在?床沿边,哄道:“乖,快睡了啊,明日起来,我?们去爬山玩耍。”
听?到玩耍,小胖墩来了劲,虽不懂如何叫爬山,只?连声叫着好。
谭昭昭温柔地拍着他?,顺着他?说了下去,一下又一下,小胖墩终于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在?路上谭昭昭怕小胖墩择床,晚上会?哭闹,晚上都跟着他?们睡。
客栈里的床榻不宽,小胖墩睡得四仰八叉,张九龄睡在?最外面,经常只?能?侧身?占据小小的一块,好几?次都差点滚到了地上。
地上铺着苇席,滚下去倒也没关系。只?张九龄不行,客栈里的苇席看似干净,不知?多少双脚踩过,他?连坐都坐不下去。
到了上床歇息时,谭昭昭将?小胖墩搂到了最里面,他?撇嘴要哭,闻到她熟悉的气味,哼了声,又睡着了。
张九龄从背后拥住了谭昭昭,道:“我?以为昭昭眼里只?有小胖墩呢,原来还记得我?。昭昭真好。”
谭昭昭按住他?乱动的手,道:“张大郎,休要得寸进尺。我?是想着晚上睡不好,明日别将?小胖墩摔下去了。”
张大郎气得很,反手将?谭昭昭制住,一个鹞子?翻身?,就将?她撂倒在?身?下。
谭昭昭定定看着他?,微笑道:“张大郎,你要反了不成?”
张大郎冲她挑衅地笑:“对,张大郎要反了。”说话间俯身?下来,逐渐往下:“昭昭,难道不喜欢这般?”
谭昭昭咬牙隐忍,小胖墩睡在?身?边,生怕吵醒了他?。
羞耻与刺激,双重夹击,谭昭昭好似看到,凛冬的冰天雪地里,长出了绿草如茵,开出了艳丽的花朵。
“昭昭。”
张九龄搂着她,柔声地喊她:“昭昭,你可松快了些?”
何止松快,简直是畅快淋漓。
谭昭昭含糊着嗯了声。
张九龄亲了她下,道:“我?知?晓昭昭这一路紧绷着,心里不安。我?不敢劝,亦不知?如何劝说。昭昭与我?不同,我?归家是为了自?己的念想,昭昭是为了我?归来。”
谭昭昭静静听?着,那颗晃悠不安的心,缓缓落了回去。
既然回来了,必须调整好心情去面对。否则,就干脆留在?长安。
上不去,下不来,只?能?让自?己不好过,于事无补。
张九龄低声道:“昭昭,回到韶州府应当就过年了,等年后,我?去忙开山之事,提前征召民?夫。待大余那边的宅子?准备好,赶在?雨多的时候,前来接你们母子?到大余。昭昭要是在?大余住得腻了,就去广州府住。”
广州府离大余还有近六百里,她在?广州府,张九龄来回也要几?天,着实不大方便?。
既然张九龄替她着想,谭昭昭尽可能?也为他?多想着一二,道:“广州府以后再说,不若让千山先留在?大余,前去看宅子?吧。”
张九龄道:“千山看不好,宅子?要布置舒服些,赶不上长安舒适,也不能?让昭昭吃苦受罪。”
谭昭昭笑道:“我?哪有那般娇气。”
张九龄跟着她一起笑起来,道:“昭昭难道还不娇气?在?长安这两年,养得愈发娇艳,气度雍容。我?来长安时,还以为是天上的仙女下了凡尘,深感羞惭,唯恐配不上昭昭了呢。”
谭昭昭伸手拧住他?腰上的肉,骂道:“在?何处学得这般油嘴滑舌?”
张九龄痛得皱眉,忙道:“昭昭,我?真没油嘴滑舌。居移气养移体,昭昭在?长安增长了见识,长了学问,自?与以前不同了。”
谭昭昭哼了声,松开他?道:“在?大余不会?久居,宅子?要宽敞,格局要好些,里面的布置普通寻常就好。山道开通了,南来北往的行人,会?经过大余,此处会?逐渐繁华起来,待我?们离开后,宅子?可以拿来改做客栈或者食肆。”
张九龄道:“昭昭想得真妥当,就按照昭昭的安排去置办。时辰不早,昭昭......,你真不要礼尚往来一二?”
谭昭昭想到他?一路的辛苦,手伸了出去,道:“往来一半。”
张九龄深深吸了口气,喃喃道:“一半也好,一半就没了魂......”
翌日早上起来,张九龄精神奕奕,眼角眉梢神采飞扬。
小胖墩被他?抓住在?穿衣衫,他?看着坐在?那里发呆的谭昭昭,道:“可要再睡一阵?等要出发时,我?再叫醒昭昭。”
昨晚被他?索要了两次还礼,谭昭昭最后困得他?帮着清洗手都没醒来,一晚好眠,这时倒不困,就是早起习惯性发呆。
谭昭昭斜了他?一眼,起身?去洗漱了。听?到身?后张九龄对小胖墩笑道:“你阿娘凶得很,小胖墩,你今天要乖一些,仔细他?打你屁股。”
小胖墩扯着嗓子?反抗:“不要!”
张九龄笑个不停:“打你屁股,你捂着脸作甚?”
谭昭昭听?不下去了,赶紧加快步伐去了净房。
天公作美,太阳晴好,待升到半空时,一行人在?脚夫的帮助下上了山。
吉州这边的山道路好走,到了中午时分就到了山顶。
站在?山顶远眺,眼前一片云蒸霞蔚,他?们好似踩在?了云端,只?在?云偶尔飘拂开时,能?看到露出来的山巅与树梢。
大家略作歇息,吃了些干粮,开始准备下山。
张九龄背起小胖墩,谭昭昭帮着用布兜把他?捆好,再用薄被裹住。
小胖墩被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眼睛,他?感到新奇得很,眼珠子?灵活转动,到处张望。
谭昭昭见他?不哭闹,顿时放下了心,只?是张九龄负重下山,等于背上背着一个小火炉,这一趟要受罪了。
张九龄托了托小胖墩,朝谭昭昭伸出了手,道:“走吧,我?已经走了无数次这条道,已经熟悉了,昭昭放心。”
谭昭昭拄着手上的棍子?,道:“我?自?己可以走。”
张九龄望着她,笑道:“好。”
脚夫带着车马行囊,先行走在?了最前。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几?年来,山道从未修葺过,比以前还要崎岖难行。
幸得这个时候太阳最大,冰化了,路上湿漉漉,到底好走一些。
马车不时颠簸,发出哐当响声。起初叽里咕噜说个不停的小胖墩,趴在?在?张九龄背上睡着了。
谭昭昭喘着气,看着额头上汗流滚滚的张九龄,拧开水囊递到他?嘴边:“喝几?口,先歇一歇吧。”
张九龄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加了蜜,甜滋滋,他?呼出口气,道:“我?没事,昭昭累了的话,我?们歇一阵再走。”
谭昭昭喝了几?口水,望着天色,问了眉豆与胡姬乳母们,她们虽然累,都还有力气继续下山。
谭昭昭叮嘱了她们几?句,道:“不歇了,等下天黑了,路更不好走。”
张九龄说好,继续往前走去。
谭昭昭在?后面,望着他?微微前倾的身?影,稳健的步伐,突然心里就酸酸的。
这个男人,仿佛一座巍峨的山,在?尽全力,小心翼翼护着他?们母子?前行。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大家磕磕绊绊,终于在?夜幕降临时下了山。
张九龄发髻都湿透了,薄唇惨白?。谭昭昭赶紧上前,将?小胖墩从他?背上揪下来,道:“千山,快拿水来。”
千山拿了水囊上前,张九龄却?没接,指尖提着衣衫一阵抖,急声道:“水拿开,快去客栈!”
谭昭昭怔楞了下,闻到小胖墩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不由得嘴角抽搐。
小胖墩平时排便?很是规律,在?早起拉了之后,一般到了晚上才会?再拉一次。
在?路上时,放他?下来小解了几?次,谁知?他?这个坑爹的小子?,不声不响,拉了张九龄一背。
怪不得张九龄脸色那般难看,他?没将?小胖墩扔掉,估计真是忍了又忍,看在?是亲生的份上了。
只?要不是张九龄身?体有事就万事大吉,谭昭昭放了心,见小胖墩还在?咧着嘴笑,脑袋左右乱转乱砍看,唤来乳母,道:“先给他?换尿布。”
乳母取了干净尿布上前,谭昭昭想了下,拿了两块走到张九龄身?边,道:“大郎,先给你擦一擦。”
张九龄看着谭昭昭手上的尿布,确认是全新的,勉强答应了,背过了身?去。
谭昭昭手刚抬起,张九龄闪开身?,道:“算了,去客栈里换洗吧,省得弄脏昭昭的手。”
真是臭毛病多得很,谭昭昭无语瞪他?。
千山自?小跟着他?,他?从不许千山近身?伺候碰触。
无奈之下,她要帮他?,他?又拒绝,只?得道:“好好好,我?们快些去客栈。”
进了客栈,张九龄就不管不顾了,直接冲了进屋。
千山提着热汤,一桶桶送了进去。
乳母将?小胖墩的屁屁洗干净,谭昭昭陪着他?玩耍,先让他?吃饭。
眉豆铺好了他?们自?己的被褥,案几?上的饭食都快凉了,张九龄方洗漱完出来。他?头发濡湿,里里外外更换了身?,边走还边抬起手,闻着气味,再眼神不悦,看一眼坐在?地上,玩着木老虎的小胖墩。
谭昭昭看得无语,道:“快来用饭吧。”
张九龄颔首,走过来坐下,又看向小胖墩,道:“他?可换了衣衫?”
谭昭昭好笑道:“已经换洗过了。”
张九龄这才稍许满意,举起木箸,尝了口黍米饭,皱起眉,道:“冷了,让灶房热一热再吃。”
谭昭昭早饿得不行,道:“大郎的那份拿去热,我?没事。”
张九龄未在?做声,陪着她略微用了几?口。
谭昭昭见他?面前基本没动的饭食,深吸一口气,让眉豆收了下去:“去灶房再煮一碗汤饼来。”
眉豆应下去了灶房,谭昭昭蹬蹬瞪回屋,将?熏笼提到张九龄身?边,道:“躺下来熏头发!”
张九龄掀起眼皮,飞快瞄了谭昭昭一眼,很是听?话仰躺在?熏笼上。
月白?宽袍,乌发薄唇,棱角分明的漂亮面孔,如何看都赏心悦目。
可惜,太麻烦了些!
小胖墩看得有趣,扔掉木老虎,跑到张九龄身?边,学着他?那样躺了下来。
张九龄嫌弃,伸出手指将?他?戳开:“到一边去玩耍,臭小子?!”
小胖墩一点都不在?意,蛄蛹着往他?身?边靠,不断叫着:“阿耶玩,阿耶陪我?玩。”
张九龄想叫乳母,下意识先看向谭昭昭,见她面上带着微笑,神色温柔,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任由小胖墩在?身?边躺下了。
一胖一瘦,一长一短,父子?俩除了眼睛,此时长得虽不像,谭昭昭还是看得心里暖洋洋,下山的疲惫,好似消散了不少。
睡了一晚,次日早上起来,谭昭昭双腿直打颤,酸痛无比。
回韶州城还是得坐船,无需走路,谭昭昭在?船上躺了两天,张九龄硬要帮着她松泛,将?她按得惨叫连天。
小胖墩在?一旁凑趣,跟着嚎丧,一路真是热闹得很,到了曲江码头下船,什么近乡情怯,真正回到韶州的感慨,谭昭昭统统忘了。
码头上立着乌泱泱的人,韶州府刺史等官员立在?最前,随后是小卢氏搀扶着不断抹泪的卢氏,戚宜芬与张大娘子?陪在?她们身?边,上学的张九皋张九章戚七郎,乳母领着圆墩墩的张四郎张九宾,声势浩大。
谭昭昭看着眼前的大阵仗,下意识去看张九龄。
他?此时看上去熟悉又陌生,神色沉静,矜贵又从容。
谭昭昭蓦地察觉到,与她亲密无间,对她陪着小意,处处相让的张大郎,早已成为了韶州府,甚至岭南道都举足轻重的朝廷命官。
第六十四章
一翻扰攘见礼, 张九龄与刺史官员们寒暄,卢氏急急奔上前,将小?胖墩搂在怀里, 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我的孙儿啊!”
小?胖墩与卢氏不熟悉,顿时唧唧叫唤,朝谭昭昭伸出双臂求救:“阿娘,阿娘快来?啊!”
孩童的声音尖锐, 刺史等人都一并朝他们看了过来。卢氏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哄劝道:“我是祖母, 是祖母,哎哟, 可怜见的, 哪有孙儿不认识自己的祖母。”
谭昭昭赶紧上前, 不动声色将小胖墩拉到自己的面前, 道:“这是祖母, 小?胖墩快给祖母见礼。”
卢氏眉头微蹙,本来?欲发作?,见小?胖墩抽噎着, 叉着胖拳头施礼, 眼神一下又?慈爱起来?, 忙道:“快快起来?,这般丁点大的孩子?都会施礼了。”
小?卢氏在旁边笑?道:“小?郎肖似大郎, 大郎安自小?就聪慧,小?郎长大后,定与大郎一样有出息呢。”
卢氏听得笑?了起来?, 伸出手,又?要去抱小?胖墩, 他扭着身子?,倏地一下躲到了谭昭昭背后。
谭昭昭见卢氏讪讪失落的神情,心里微叹,将身后的小?胖墩揪到面前,道:“还有其他人要见礼,这是姑姑,表姑,二叔......”
小?胖墩乖巧,听话地俯身叉手,清脆唤人。
张大娘子?笑?着应了,对谭昭昭道:“嫂嫂,小?郎真是乖巧。”
谭昭昭打量着张大娘子?,她比以前略微长高了些,五官长开了,与站在她身边的戚宜芬比较,两人则是完全不同的美。
张大娘子?是秀丽中透着英气,戚宜芬则是温婉柔美,她脸上始终挂着笑?,跟着张大娘子?亦步亦趋,看上去略显局促。
寄人篱下实属不易,谭昭昭暗自叹息一声,与她笑?着见了礼。
到了张四郎面前,小?胖墩犹豫了,歪着脑袋上下看他,咦了声:“阿娘,我是阿兄!”
张四郎比小?胖墩大两岁,只比他高些许,身形却与他差不多。
谭昭昭看着明显偏瘦,撅着嘴不高兴的张四郎,温声道:“这是小?叔叔,是长辈,不是阿兄。”
小?胖墩似懂非懂哦了声,乖乖唤了声小?叔叔。
张四郎性情内向些,勉强点了下头,应了声。
小?胖墩咧嘴笑?起来?,好不容易见到有年纪相近的玩伴,在谭昭昭还未回过?神时,低头蹬蹬蹬冲上前,张开双臂就搂住了张四郎:“一起玩,小?叔叔一起玩!”
张四郎被小?胖墩吓了跳,脸色都涨红了,别扭地去掰小?胖墩的手。
一边是小?儿子?,一边是大孙子?,卢氏左右都舍不得,扎着手急得不行:“四郎小?心些,这是你?侄儿,小?郎快小?心些,可别摔着了。”
谭昭昭头疼不已,上前拉过?小?胖墩,道:“等下回去再与小?叔叔玩。”
河边冷,那边张九龄与刺史等人很快道别,一行人上了马车回乡下。
谭昭昭不待卢氏发话,将小?胖墩弄上了自己的马车,省得他又?得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