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衣衫褴褛,看上去疲惫不堪,却难掩器宇轩昂,一看就非常人。
谭昭昭好奇打量,差役在说着什么,她一时?没能听清,只听到“张说”两字,瞬时?看向了张九龄。
张九龄也在打量着他们,迎着谭昭昭的目光,微愣之后,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谭昭昭便能确定了。
被称为“燕许大手笔”的张说,一代文?相,官宦生涯几经起伏,曾经被流放岭南钦州。
没曾想,在这里竟然遇到了他!
在大唐想要出仕, 一是看出身?,二是读书科举,三是靠官员举荐。
李白无法考科举, 写给韩荆州的《与韩荆州书》,“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就是他的投名状, 本意是为了出仕为官。
科举之前,读书人各显神通, 让官员看到自己的才名,上门?拜访, 投递文章诗词。
考中?科举之后?, 也不一定?能做官, 或者一辈子只能做个小官吏。
做官之后?想要升职, 主要靠人提携, 也是举荐。
大唐人才济济,像是李白杜甫等诗人,一辈子郁郁不得志者, 不知凡几。
张九龄算是做到了大唐诗人中?最高品级官员, 官至宰相, 被封为始兴开国伯,食邑五百户。
而张说, 曾对张九龄有举荐提携之功,对他十分看中?,并主动?称他们都姓张, 论谱叙辈。
谭昭昭很是纳闷,张九龄官途并非一帆风顺, 考中?进士之后?,苦于没背景关?系,坐了许多年冷板凳。
张说本身?也宦海几经沉浮,对他的提携,应当是很多年以后?了。
谭昭昭纠结了片刻,就很快放下了。
聪明人不知凡几,她并不敢仗着知晓些历史大致走向?,就认为运筹帷幄,势在必得。
这一世兴许是平行时空,说不定?,张九龄的运道就变了呢?
且以张九龄的聪明,能从偏僻地方毫无根基的穷小子,走上宰相之位,名流千古,他的本事,无需谭昭昭操心。
离开大堂回到客舍,伙计送进了热水,眉豆忙着收拾干净,两人坐下来歇息。
谭昭昭取了一些香出来,放进熏笼中?。青木香气渐渐升腾,闻着熟悉的香暖气息,驱散了赶路的疲惫。
张九龄一直若有所思?,先前见到谭昭昭的惊讶,他也感到疑惑不已,没曾想她居然知道张说。
后?来,想到他书房有收藏张说的文集,兴许是在晾晒卷轴的时候,她看到过,便未再多想。
“昭昭,过来坐。”张九龄伸手?拉过谭昭昭坐在身?边,顺手?将熏笼摆得近了些。
谭昭昭手?搭在熏笼上取暖,张九龄干脆将她的双手?握在了掌心中?,捂在胸前。
张九龄低低地道:“昭昭,你先前见到的,便是张舍人。朝廷离得远,我不知发?生?了何事,端看其情形,他应当是被流放至岭南。”
官不易做,一个不察得罪了权贵,或者让陛下不喜,贬谪还算轻。流放就惨了。
大唐流放,三千里起,妻妾一并随着流放。且北地的官员,必须流放到南边,南边的官员,则流放到北方。
岭南向?来是流放之处,张说是冀州人,照着规矩会流放岭南。
谭昭昭岂能不知张九龄情绪的低落,顿了顿,道:“大郎,各人有各人的运道,我以为,大郎无需为此事伤怀。无论是贬谪,或者是流放,说不定?还有复起之日,不到最后?,皆不能盖棺定?论。”
张九龄眼里不禁浮起了笑意,心头萦绕的阴霾,也倏地散了。
他就知道,她能懂。
不过,张九龄脸上的笑容很快退却,侧头亲着谭昭昭的眉心,喃喃道:“昭昭,我怕。要是我遭流放,你也要跟着我一同受苦。”
谭昭昭瞪了他一眼,笑道:“大郎说什么呢,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少瞎想。”
张九龄神色落寞,苦笑道:“昭昭,考进士不易,为官不易,为官之后?,想要做一些事情,更为不易。就好比如到长安这一路,崎岖坎坷,一步踏错,步步错。”
谭昭昭道:“是呀,大唐的英才,比天上的繁星还要多。一颗星星熄灭了,谁都不会注意到。可?是,若是太白金星呢?大郎,你在我心中?,如太白金星般耀眼,在其他人眼里,定?同样如此。还是先前那句话,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我们先别丧气。再说了,我们平安翻过了大庾岭,一路行来,连个喷嚏都没打过,都是好兆头啊!”
以前,他不习惯在外面用饭食,唯恐不洁。
每到一处,就算歇在再偏僻的镇子里,他都有热乎乎的饭食,煮沸后?的水吃。
谭昭昭说,在外切莫吃生?食,以及平常没吃过的食物,谨防水土不服,吃坏了肚子。
酪浆这些一律不食,所有人全改喝煮沸的清水,嫌太寡淡,就将茶叶直接煮了喝茶汤。
茶汤苦涩,不若平时的煎茶那般香浓,喝多了,张九龄竟也习惯了清茶的滋味,每日都会喝上一壶。
这一路,因着有谭昭昭陪伴,张九龄走得无比轻松。
谭昭昭认真道:“大郎,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待到那时,再去担忧也不迟。”
张九龄笑容满面,用力?地,密密亲着她,呢喃道:“嗯,昭昭说得是,是我思?虑过重了。”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谭昭昭慌忙推开他坐好,理着耳边碎发?,嗔怪地道:“瞧你,发?髻都乱了。”
张九龄耳根通红,装作无意低头理着自己的衣袍,暗自平缓着呼吸。
真是折磨!
只恨不得,马上能到长安。
纵情狂欢一场!
眉豆拉门?进屋,送来了热腾腾的炊饼汤,一碟毕罗,菜蔬是鲜笋并白菘。
摆好饭食之后?,眉豆告退。谭昭昭犹豫了下,叫住她道:“眉豆,与你们同住的人可?多?”
小镇没有驿馆,差役押解张说,只能歇在客栈。张九龄他们进来时,掌柜曾说,只余下了最后?一间客舍。
眉豆道:“九娘,婢子与阿满同屋,里面已经有好几人在。外面守着差役,婢子听说是流放岭南罪臣的家眷。”
估计她们就是张说的家眷了。
谭昭昭未再多问,让眉豆退了下去。
张九龄盯着饭菜,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用完饭,眉豆收拾好碗碟出去,张九龄道:“昭昭,既然在这里遇到,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装作不知。”
谭昭昭清楚张九龄的顾虑,张说定?是得罪了权贵,甚至是武皇。
张九龄如今不过是前去长安考学的乡贡而已,对朝廷的局势知之甚少。要是贸然出手?相帮,一不小心得罪了人,连自己都白白搭了进去。
故而先前谭昭昭未曾做声,听到张九龄这般说,她问道:“大郎打算如何做?”
张九龄喟叹一声,道:“冬日阴雨连绵,流放的罪臣,衣不能御寒,饭食填不饱肚皮。我打算给?他送碗热汤饭,其他的就爱莫能助了。”
谭昭昭沉吟了下,低声道:“我有个想法,大郎听听可?妥当。张郎君被流放,定?住不了客舍,只能同千山他们挤在一起。热汤饭太过显眼,不若让千山眉豆他们,要些毕罗,再要些白切羊肉,热炊饼,带进屋内,悄悄给?他们食用。”
张九龄疾步上前,从后?面用力?拥着谭昭昭,笑道:“昭昭真是聪慧,我亦是这般想。”
谭昭昭被他勒得生?疼,哎哎做声,连忙去拉他的手?,道:“放开放开,还有呢。”
张九龄松开了些,不过亲了下她的唇角方放手?,问道:“昭昭还想到了何事?”
谭昭昭走去行囊边,打开放着他们贴身?衣物的包袱皮,从里面拿出两人未曾穿过,全新的罗袜。
“他们是走路前去流放之地,一路上,最最辛苦的,便是双脚。幸好我们出发?时,准备得多,这些全给?他们。厚衣衫就没办法了,太过打眼。”
张九龄又含笑张开了双臂,谭昭昭拿着罗袜躲闪,斜了他一眼,道:“赶路时,阿满做针线也来不及。你只能有两个选择,罗袜穿两日,或者穿从铺子里买来的罗袜,不得抱怨嫌弃!”
平时张九龄的衣衫,从里到外,全由家中?仆妇所做,纹样针线挑剔得很,从不穿外面铺子买来的衣物。
加之他的洁癖,每日要更换衣衫。冬日时,外衫勉强可?以坚持两日,里衣罗袜,必须日日更换。
行囊中?,带得最多的,便是他的里衣罗袜。
张九龄垂眸讪笑,轻哼了声,道:“昭昭真是凶!”
谭昭昭不搭理他,将罗袜分别仔细包好,前去叫了眉豆与千山进屋。
张九龄取了些钱,将罗袜一并交给?他们,正色细细叮嘱了,为了稳妥起见,并未提及张说的身?份。
千山与眉豆两人机灵,一并肃然应下,放好罗袜退了出去。
翌日一早,千山与眉豆提着热汤进屋,回话一切皆办妥。
千山低声道:“大郎,夜里时,差役只来巡逻了两圈,便去取暖吃酒了。奴换到了那人身?边歇息,将罗袜与食物,趁夜交给?了那人。那人很是感激,问了奴来自何家。奴就照着大郎的吩咐,只说是仰慕郎君的才情,得知郎君一时落难,无力?帮忙,惟略尽些绵薄之力?罢了。惟盼郎君,能一路平安,待到那时,长安再重逢。那人收下之后?,许久后?方道,在落难之时,方能见人心。你家的主人,是真正的君子。”
张九龄颔首,看向?了眉豆。
眉豆道:“女眷住的屋子,差役不便前来,在外面吆喝了几声,便离开了。婢子如千山一样,只照着大郎吩咐,将罗袜与食物给?了她们,说是全新的罗袜,让她们放心穿。先前婢子前来送水时,差役已经押解着他们出发?了。”
张说的妻妾应当明白,肯定?是看在张说的面子上,帮了她们。张说的妻子,清楚轻重,定?不会对外声张。
张九龄默然半晌,道:“只能如此了。你们下去吧,用完朝食之后?,我们继续赶路。”
紧赶慢赶,终于在年关?将近时,到达了长安京郊。
长安冬日的太阳,照在人身?上,尚带着些许的暖意。京郊周围都是达官贵人的庄子别业,四通八达,宽敞平坦的官道上人流如织。
金发?碧眼的胡商,浑身?上下缀满了宝石,宝马香车,身?边伴着高鼻雪肌的艳丽胡姬。她们不怕冷,穿着薄纱半臂,袔子托住一半,胸前壮丽如山峦起伏,美艳不可?方物。
谭昭昭看得津津有味,几乎挪不开眼,不断惊呼道:“好美好美!”
张九龄哭笑不得,伸手?覆住她的双眼,道:“昭昭也有,非礼勿视。”
谭昭昭掰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意犹未尽道:“这就是长安啊!”
张九龄同样激动?不已,头抵在她的肩头,嗯了声。
这时,前面的车马行驶减缓,很快便不动?了。
赶车的千山上前禀报道:“大郎,九娘,前面有羽林军传话,令所有的行人车马,都必须回避。”
羽林军?
谭昭昭侧头看向?张九龄,他迎着她的怔楞,低声道:“应当是武皇从洛阳回长安了。”
谭昭昭猛然瞪大了双眼,兴奋得不能自已,蹭地起身?冲到门?边,跳下了车。
武皇,那可?是武则天啊!
第二十八章
张九龄慌忙跟了下去, 伸出手臂,虚扶着垫脚探头张望的谭昭昭,将她护在?怀里, 紧张四望。
羽林军身强马壮,威风凛凛,整齐而肃穆,将官道护得密不透风。
车马上的人陆陆续续下来, 与谭昭昭一样立在?路边,小声议论。
路过?的百姓, 挑着柴禾担子,离得远远的, 三三两两交谈。
“不知要等到?何时, 陛下可是难得从洛阳回长安。”
“上了年纪虽赶路辛苦, 快过?年了, 总得回长安祭李氏祖宗。”
极低的嗤笑声响起:“这天下都?改姓了武, 连未央宫都?不敢住,何来脸面见李氏祖宗。”
“噤声!你可是不要命了?”
先前那人虽说不服,到?底悻悻住了嘴。
谭昭昭离得近, 将他们的谈话一字不漏听到?耳里, 暗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些?话尚算客气, 比起骆宾王骂武则天的檄文差远了。
武则天本身就背负着无数的骂名,市井流言离她太远, 听不到?。听到?了,估计也没空当做一回事?。
只谭昭昭不知,若是骆宾王活在?贞观年间, 他会不会,或者敢不敢, 写相同的檄文,骂神武门之变的李世民。
亦或,抢了儿媳为妃的唐玄宗,算不算“秽乱春.宫”。
谭昭昭与所有的平民百姓一样,离朝廷权利中枢十万八千里,只能站在?路边,从羽林军的防卫缝隙中,偷瞄一眼御辇。
张九龄抬头望着头顶已逐渐西斜的太阳,隐隐焦虑起来。
要是等得久了,今日又?不能进城。暮鼓敲响之前必须到?都?亭驿,否则市坊门关闭,他们还在?外面行走,被京兆巡逻抓住,轻则关进衙门,重则笞打二十杖。
所幸,只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武皇的御辇就来到?了跟前。
车轮轰轰,马蹄阵阵。
谭昭昭脚底感?到?了地面传来的震动,一股莫名的威压,直抵心头。
霎时,谭昭昭激动得脸都?红了,心砰砰跳,努力睁大?眼睛,试图从密密护卫的羽林军中,能窥到?一丝武皇的天颜。
可惜,除了金碧辉煌的华盖与雕刻着龙纹的御辇,谭昭昭什么都?没看到?。
御辇经过?,羽林军护卫稍微松散了些?。谭昭昭看到?络绎不绝经过?宫婢与宦官中,一个长得玉雪可爱的小寺人尤其显眼。
谭昭昭一愣,端看他的相貌气度,以?及离武皇的御辇的距离,她能基本断定。
这个小寺人,就是后?来大?名鼎鼎,权倾朝野的高力士。
高力士生于官宦之家,本姓冯,父亲乃是刺史。岭南流民□□,他被阉了,后?来被送到?了宫中,得了武皇赏识。
高力士生母姓麦,与谭昭昭的母亲麦氏,同出一族。论起辈分,谭昭昭得称高力士为表叔。
谭昭昭侧头看向张九龄,他神色如常,正?看向渐渐散去的羽林军。
张九龄似乎察觉到?了谭昭昭的打量,回头笑望着她,道:“走吧。”
两人上了车,谭昭昭迟疑了下,问道:“先前经过?的小寺人,大?郎瞧见没有?”
张九龄道:“看到?了,他年方尚幼,气度就不容小觑,待长大?了,定是美男子。”
谭昭昭听张九龄话里的意思,估计他没认出高力士是谁。
韶州府地广人稀,始兴离谭昭昭娘家浈昌县,还有几百里的距离。
谭昭昭离开韶州,因着交通不便,并?未与娘家联系。
高力士尚年幼,待在?长安安定下来,再写信回娘家询问一二。
武皇年岁已高,尚未发?生神龙之变。接下来长安的局面,定会很复杂。
谭昭昭谨慎,万万不敢轻举妄动,免得遭受无妄之灾。
车马陆续前行,到?了南边的明德门,谭昭昭掀开车帘看向车窗外,仰起头,望着几乎看不到?顶的巍峨城墙,叹道:“哇,好高大?!”
张九龄随着她一起看去,终于能进长安了,他亦止不住的高兴,贴了贴她的面孔,道:“昭昭,你冷不冷?”
谭昭昭摇头,笑盈盈道:“我还热呢。”
张九龄笑了出来,道:“我也是。”
谭昭昭见他玉面绯红,像是染了胭脂,吃醉了薄酒,吃吃笑道:“大?郎与长安一般美。”
张九龄便去亲她,谭昭昭笑着躲,道:“快快,到?我们了,准备好公验。”
前面的马车已经启动,张九龄只能悻悻放开谭昭昭,将公验交给了门卒。
因着乡贡士子的身份,门卒十分客气,随便查了一下,核对了仆从下人的人数,便放行了。
马车驶进城门,谭昭昭与张九龄两人,望着眼前的朱雀大?街,皆目瞪口?呆。
能八驾马车并?行的宽敞街道,笔直平坦。街道两边,则是四四方方,重重叠叠望不到?尽头的市坊。
街上车水马龙,却不见拥挤,秩序井然。车辆靠右行驶,行人则靠左。
豪华得如一间小屋子的车驾,被奴仆们簇拥着,张扬而过?。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骑在?骏马上,神情傲然。身后?跟着壮实谦卑的昆仑奴,新?罗婢。
各种肤色的胡人,神色从容夹杂在?人群中。经过?的长安百姓并?无半点?好奇,早已司空见惯。
谭昭昭前世去过?全世界许多地方,见惯了摩天大?楼的繁华城市,或者厚重的古城。
皆不如眼前长安,给她带来的震撼。
在?千年前,盛世的长安。
李白“长相思,在?长安”中的长安。
张九龄轻拥着谭昭昭,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两人一路无言,到?了崇仁坊附近的都?亭驿,即官府经营的客栈。
进了宽敞舒适的客屋,伙计送了热汤进来,刚退出去合上门,外面的暮鼓声,由?远及近。
宵禁了。
谭昭昭顾不得满身的尘埃,啊哦欢呼一声,直接扑倒在?了胡塌上,高兴地打了个一个滚。
张九龄看得直笑,上前坐在?她的身边,问道:“就这般开心?”
谭昭昭趴在?塌上,手撑着下巴,笑望着张九龄道:“我当然开心啊,难道大?郎不开心?”
张九龄含笑点?头,“昭昭开心,我便开心。快起来,去换一身衣衫。”
谭昭昭不想动,被张九龄硬拉了起来,她只能不甘不愿去了。
换了身干净衣衫出来,眉豆同千山,已经将塌几擦拭干净,归置好行囊。
谭昭昭见眉豆正?在?打开箱笼,往外摆放用具,忙拦住她道:“先别拿出来了,需要用的时候再拿便是。”
眉豆忙放回去关上箱笼,张九龄更完衣衫出来,闻言不解问道:“怎地了?”
谭昭昭道:“先用饭吧,用完之后?我再与大?郎商议。”
张九龄说好,千山与眉豆出去,没一会同伙计一起,提了食盒进屋,将饭菜摆在?了食案上。
谭昭昭打量着食案,上面摆着羊肉,胡饼,鱼羹,芹齑。
菜式寻常,都?是谭昭昭在?韶州府惯常所吃,但她今天吃得格外香。
早吃腻了的羊肉,都?吃得干干净净不说,连胡饼上的芝麻,都?舍不得放过?,一粒粒耐心捻在?嘴里嚼了。
张九龄看得想笑,拉住她的手,道:“别吃了,先让眉豆收拾。”
谭昭昭咂摸着嘴里的芝麻香气,摆摆手大?方地道:“不要了不要了,眉豆,你全部收走。”
眉豆笑着应是,收拾了食案退下。
张九龄拉着谭昭昭,在?屋子里走动消食,关心问道:“昭昭今日可是饿到?了?”
谭昭昭道:“有点?饿,加上我高兴。高兴就要畅怀大?吃。”
张九龄愣了下,歉意地叹道:“昭昭在?韶州,的确憋屈了。”
谭昭昭满不在?乎地道:“都?到?长安了,还提以?前作甚!大?郎,我同你说啊!”
张九龄看着谭昭昭摩拳擦掌,眼眸中迸发?出灼灼光芒,整个人鲜活又?明媚。
“我们住都?亭驿,每天得花几百文,这样真不划算。我打算在?长安,买一座宅子!”
张九龄惊了下,迟疑着道:“长安城的宅子可不便宜,我如今前程未定,以?后?能否留在?长安还难说。昭昭要是买了宅子,等离开的时候,一时无法脱手,岂不是耽搁了?”
谭昭昭打定主意长安买房,压根没想过?要离开!
长安不易居,白居易在?长安做了十多年官,都?没能买得起房。租在?离皇城几十里外的地方,天不亮就得起来,写了无数抱怨穷,起得太早,冒着风雪去官衙当值的诗。
等到?白居易在?外任刺史之后?,才有了钱,回长安买了一座别业,正?式在?长安有了长居之所。
白居易如今还未出生,他在?的时候,长安城的房屋价钱,已经翻了好几倍。
武则天长居洛阳,因为这个原因,长安城如今宅子的价钱,才没那般离谱。
武则天之后?,到?了唐玄宗时期,皇帝基本都?没离开长安。
那时候的长安,才真正?买不起房。
长安城东贵西富,东边是贵族,西边是胡商豪富,北边是皇家,南边是穷人。
谭昭昭算过?了积蓄嫁妆,打算在?靠近西南处的坊里,寻一间宅子。
那边宅子会便宜些?,离西市近,便于出门购置物品。要是张九龄前去皇城当值,又?不至于同白居易一样,天天哭住得远。
谭昭昭仔细分析道:“大?郎,我们只寻一间普通寻常的宅子罢了,又?不买长安城外的别业,花不了太多的钱。长安城的宅子,就算是赁出去,每月也有进项,亏不了。再说大?郎考完科举,说句丧气话,哪怕是未中,也得要在?长安住上一年半载。这些?时日,住都?亭驿的钱,足够买半间屋子了。”
太宗规定,五品以?上的官员,不得经营做买卖,其中就饱含宅子铺子等等。
私下里,权贵们做买卖的比比皆是,不然,权贵们哪来的钱财挥霍。
张九龄斟酌了下,很快就应了:“一切都?听昭昭的安排。”
谭昭昭听张九龄同意了,高兴地蹭过?去,搂住他的手臂:“大?郎真是痛快!接下来,寻找宅子的事?情就交给我,大?郎去忙自己的大?事?。我保管全部都?办得妥妥当当。”
张九龄顺势低头亲了下她,宠溺地道:“好。寻宅子麻烦,有劳昭昭费心了。”
谭昭昭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她当然不会觉着麻烦,大?手一挥,笑眯眯道:“包在?我身上就是!”
身边是软玉温香,张九龄眼神逐渐暗沉,咳了咳,道:“时辰不早,昭昭,我们洗漱歇息吧。”
谭昭昭吃饱喝足,兴奋之后?也困了,不禁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含糊着点?了点?头。
洗漱出来躺在?被褥里,谭昭昭看到?张九龄乌发?披散在?身后?,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走了过?来。
白衣乌发?,薄唇殷红,眼尾亦泛着淡淡的红意,在?氤氲的灯光中,如同画卷中走出来的神仙郎君。
张九龄迎着谭昭昭的目光,急促一笑,挑暗了灯盏,与她并?排躺下。
盖上被褥,张九龄顿觉着熏笼的炭太足,青木香的香气太浓。
此?时他的脸滚烫,胸口?涌起无法言喻的情绪,令他心慌意乱。
呼吸一点?点?沉缓,张九龄蓦地翻身过?去,喉咙发?紧道:“昭昭,到?长安了!”
月牙儿恰悬在窗棂边, 屋内灯火昏昏,薄纱绡里朦朦胧胧。
屋外回廊偶尔传来脚步声,嗡嗡不甚清晰的交谈, 兴许是说到了激动处,一阵激烈的呛咳。
仿若弦拉到极致,箭矢倏地破空而去?,于千军万马中直取敌人首级。
头脑轰鸣, 刹那间,张九龄整个人感到灵台一片澄明, 臻至化境。
若是此刻死了,亦无悔无憾。
那刹那, 他想, 若是此时?死了, 无悔无憾。
良久, 张九龄捂着胸口, 试图抚平那里的悸动。察觉到谭昭昭动了动,紧紧拉住了她。
“昭昭。”他轻声喊,暗哑的声音更低了些。
“嗯。”谭昭昭闭着眼?睛回?答, 尾音不自觉颤抖了下。
张九龄好不容易平复了些的心?, 再次提起。
“昭昭。昭昭......”
一声低过一声, 几近耳语,带着无尽的缠绵。
谭昭昭感到太热, 挣扎着嘟囔道:“我去?将熏笼的炭拿些出去?。”
张九龄安抚着她:“我去?,昭昭歇着。终究是冬日的长安,昭昭切莫贪凉。”
顺手将被褥搭在谭昭昭身上, 翻身下榻,撩开床帏走了出去?。
谭昭昭下颚陷在被褥里, 望着眼?前在昏暗中,白皙的影。
身形玉立,比上两次见得要更直接些。
更直接的是,他喷薄的热烈,与斯文?端方君子?完全判若两人。
张九龄正弯腰揭开熏笼,如藏住锋芒的弯刀,利刃仍旧带来?寒意,直扑面而来?。
谭昭昭的脸更滚烫,拉高被褥,将整个人半藏进去?。
熏笼的炭,早就快灭了,惟余些微的火花,极淡的青木香气息,夹杂着其他莫名的味道。
张九龄转身回?到塌上,看到谭昭昭的动作?,关心?问道:“昭昭可是又冷了?”
谭昭昭含混着说没有,张九龄躺好,搂着她道:“炭快熄灭了,昭昭若是冷,我搂着昭昭歇息。”
“我不冷。”谭昭昭忙挣脱,手去?摸索里衣,道:“我去?洗漱。”
张九龄贴上去?,道:“不急,我们再歇一会。”
谭昭昭一手拿着里衣,慌乱着往身上披,道:“不行,大郎怎地不嫌弃脏了?”
张九龄道:“我从未嫌弃过昭昭脏。”
说起张九龄的洁癖,谭昭昭顿时?有一堆话说,气咻咻控诉道:“摘杨梅那次,大郎莫非忘了?刚住进都?亭驿时?,大郎一定要拉我起身,先让我去?更衣,大郎都?忘了?”
张九龄心?虚,一声不吭,只赔笑任她数落。
谭昭昭见他还笑,气得横了他一眼?。
张九龄笑道:“反正,我从未嫌弃昭昭,若是我嫌弃,如何?会与昭昭肌肤相?亲?”
谭昭昭呵了声,披上里衣准备去?洗漱。
张九龄忙拦着,道:“净房的水当凉了。”
这个时?辰,都?亭驿的伙计都?已歇息,不好去?唤人送水。
张九龄转眼?在屋内扫视过去?,看到放在窗棂下矮案边煮茶的红泥小炉,欲起身上前。
中衣蒙在了头顶,谭昭昭娇嗔道:“穿上衣衫!”
眼?前一片黑暗,那些无法?诉诸于口的话,张九龄终于能问了出来?:“昭昭可是不喜?”
谭昭昭啊了声,莫名其妙问道:“什么不喜?”
张九龄顿了下,晦涩地道:“我的身子?,不够完美,恐先前未能让昭昭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