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外面的人是谁,以及是谁引来的、带来的,全都不是重点了,如何快些逃离,才是此刻的关键。三个全是聪明人,慕云中几句话点中要害,于是两个日本人迅速放下了短暂的暴怒,竹野智抢走慕云中手里的刀和腰上的枪,领着受伤的井上畯,从另一边他提前来踩点时发现的侧门,逃了出去。
而慕云中则趁外面枪声都平息了之后,慢慢从厂房走了出去,一路贴着院墙的墙根,踩着树的暗影,朝大门慢慢摸去。当他一眼发现大门口停着的卡车时,便赶紧躲到了发电厂的墙边,只等着卡车都走了,他再溜出门。
谁知道他脚下一不留神,正好踩到了张直刚放到地上的那把铁锹上。
他一脚踩到铁锹头上,铁锹的木柄迅速弹起,那颤悠的力道把他吓得赶紧往旁边一跳,整柄铁锹又在地上弹了几弹。
那时老朱几个,正在冯氏卷烟厂的门口,刚把秦定邦三人送走,离着发电厂还有段距离,加上汽车驶离的声音,听不见这边的动静。
但这铁锹带来的一连串声响,对于守在车里的两个小同志而言,简直就如同在寂静的庙里撞了钟。
坐在副驾驶上的那个赶紧拿枪下了车,慕云中一见这情形,便明白躲是没法躲了。而他身上的刀和枪,又都被竹野智抢走。本来刚往外走时,他从路上的尸体身上捡了一只枪,却已经被打空没子弹了。所以此时,其他身上其实只有一把空枪。
“你是谁?”小同志喝道。
“刚才……”慕云中沉着地将那把空枪往腰间别了别,空着两手走出来,“刚才秦先生,让我过来查看这里有没有人,我刚转了一圈,里外都搜了,没人剩下。”
“你是……秦先生的人?”小同志犹豫地问了一下。
“是啊,刚才打得好激烈!”慕云中语气激动起来,“你们来了可真好,可算是有了救兵,要不然非得跑几个,那就难收拾了。”
小同志听了这话,又上下打量了慕云中一番,想了想,才把枪收了回去,“秦先生刚才好像是救人走了,你这没车,等我们收拾完了,可以顺路捎带你一段。”
如果不是慕云中刚躲在厂房门口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了大门外喊的那嗓子“秦先生”,他还真不知道外边到底是谁。
这一嗓子,真是救了他的命。
这里没一个人认识他,他出发时又故意穿了一身码头工人的装扮,再加上刚才他们那么一说,是个人都会把他往秦家码头工人的方向想。而且他还帮着这些人扛尸体,运煤点火烧厂房,不多话只干活,既显不出他不一样,又显不出他身份可疑。
只要挨到随他们的车走一段路,中间提前下个车,就够了。
结果,没想到啊没想到,偏偏却遇到了梁琇——这个当年燕京大学闻名校园、被众人倾慕的小学妹;这个被他出卖给冼之成,饱受折磨差点丧命的临时行动队员。
可能是老天,一直都在看着这一切。就等着在这里,不光给他这荒唐多变的人生做个了结,也给他和梁琇之间的恩怨,做个了断吧。
当晚,冯通载着梁琇去医院,看了秦定邦之后,便按照秦定邦的指示,去码头和大良会合,把当晚要发出的船,改道北上。此次不同以往,因为那船上不光满载着货物,还有一个五花大绑的慕云中。
冯通出发后,梁琇则和张直一道,留在医院照顾受伤的秦定邦,还有那个能把人吓死的冯龙渊。
这冯龙渊在去医院的路上,断断续续地还是不停嘴,恨不得把整个后事都跟秦定邦交代好了。
看着他奄奄一息,嘴里不住地淌血,却仍有说不完的话,秦定邦既焦急万分,又于心不忍,他真害怕冯龙渊最后别真死在了话多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把冯龙渊一拳砸晕,赶紧给送到医院去救治。但又怕他有话没出口,最后留下什么遗憾。
得亏当时有张直开着冯龙渊的车,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把人送到了医院。
医生接过冯龙渊的时候,冯龙渊嘴里还在哼唧着喊,“疼死了……我要死了……”
秦定邦真是急坏了,拦住一名医生,便问这人有没有生命危险。
医生倒是冷静,除了说要赶紧抢救,还好心地提了嘴安慰的话,“现在还能不停喊疼,是好事儿,要是满身血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那才是真凶险。”
医生说的没错,冯龙渊没经历过什么伤和痛,这哪是他受过的罪。
反倒是一声不吭的秦定邦,那肩膀的枪伤,需要好好处理一番。
其实秦定邦的伤一点都不轻,子弹应该是擦到了左肩的骨头,但秦定邦硬是一路咬着牙把冯龙渊送到了医院。等看到冯龙渊开始有医生管了之后,秦定邦这才倚靠到墙边,抬起手紧紧抓住左臂。
也幸亏是到了医院,秦定邦肩上的伤,也跟着得到及时的处理。
后来,梁琇和冯通也赶到了医院。
梁琇把她来之前,在纱厂门外的情况都跟秦定邦说了。包括慕云中为保命,把他所知道的都告诉了老朱。梁琇又把慕云中之前的所作所为跟老朱说了。老朱最终决定,这个人不能放也不能杀,让梁琇帮忙问问,不知能不能通过秦定邦,尽早把人给送到北边。
秦定邦当即表示没问题。冯通则按照秦定邦的安排,把知道内幕细节的慕云中,跟船上的货扔到一起,一道都给送了过去。
梁琇之后就留在医院,和张直一起,照顾着秦定邦和冯龙渊。
还是梁琇想得周到,跟秦定邦要了冯龙渊家的电话,把吴曼叫了来。
也许是到了生死关头,吴曼才读懂了自己的心,冯龙渊活蹦乱跳地挨她骂可以,但浑身是血不知死活,绝对不行。这刚强的姑娘,伏在床边,一边哭,一边骂着不省人事的冯龙渊。
梁琇起初还去劝她,但后来发现怎么都劝不住,于是就安静地守着秦定邦,由着吴曼去了。
第二天一早,冯龙渊便醒了。
医生说了,冯龙渊受的都是些外伤,身上虽然被刀扎出了好多窟窿,但奇迹般地都不在要害部位,只是搏斗中被打掉的那两颗牙,恐怕得身上的伤好了后,才能去镶,所以养伤期间,吃东西恐怕不太方便。
总之,就是伤口不少,多流了些血,得多遭些罪,却没什么性命之忧。
真是命大啊!
吴曼因此放了心,又趁冯龙渊醒了,把他好一顿责骂。骂他没那个武艺瞎逞什么强,骂他这么不顾她娘俩的死活,分明就是心里根本没有她。
冯龙渊被骂得舒坦极了,吴曼的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承认和疼惜,所以一边听着,一边傻呵呵地豁牙直乐。
等心上人终于骂完了,他便铆足了劲,开始对自己英雄事迹大加宣扬,期间还不停拉着秦定邦和张直做证人。
这位新晋的抗日英雄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英勇,搞得全病房,就光听他动静了。
秦定邦的伤口正是疼的时候,还得应付着冯龙渊。梁琇一看这样实在不行,等到冯龙渊再精神些,还不知道得聒噪成什么样子,到那时,秦定邦就彻底没法休息了,所以她便跟医生商量了让秦定邦出院,把人接回到江边的家中,再麻烦祁大夫过去帮着看伤。家里环境更好,祁大夫医术也是一流。
张直一将二人送回江边住处,便被秦定邦遣回家休息了。昨天又是战斗又是开车送人,还在医院跑前跑后,熬夜看护两个伤员,哪怕铁人也扛不住这么熬,秦定邦让他今天全天都回去睡觉,不用管其他事。
屋里,秦定邦被梁琇扶着在沙发坐下,刚想说让梁琇歇一歇,却像突然记起什么一样,一把抓住梁琇的手,“卞中涵,昨天晚上什么时候走的?”
“我昨晚一下车,就和他打了个照面,他说能帮的都已经帮完了,说完之后就走了。”梁琇回忆道。
“昨晚老朱下车时,他没自报家门,我也没在卞中涵面前透露老朱身份。”秦定邦眉头皱了一下,“但卞中涵太聪明了,肯定会猜出老朱他们是什么人。”他握着梁琇的手紧了紧,“琇琇,你要不要确认一下老朱他们……”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梁琇有点欣慰地朝秦定邦笑了笑,“老朱昨晚已经跟我说了,先前的联络点,他们当晚就会撤销。等重新安排好了,会再来和我联络。”
秦定邦听后,释然地点了点头。
需要共同对抗日本人的阴谋时,双方尚且可以联手。但当阴谋解除,两个不同的阵营,必定又是你死我活。秦定邦可以在生活里把卞中涵当做小老弟,却不敢在立场之争上,心存任何侥幸。如果因为他把卞中涵带到了事发当场,又因为卞中涵让梁琇所在的组织遭受损失,那他秦定邦,是如何都不会放过自己了。
幸好,经历了这么多年的血雨腥风,警惕性,已经刻进了每个人的骨子里。
第137章 属于他们的战场
卞中涵从屈氏纱厂开车离开后,几乎是一路踩着油门,回到了台丝德朗路的那二层小楼。
正如秦定邦之前跟他说的,相对于市中心的繁华、江边的热闹,这里几乎可以算是偏远了。自打住到这里,他都没怎么看过国府的警察巡街。于他而言,这简直是一处绝佳的栖身之所。
他熄了火停了车,便赶紧奔回了屋里,同时不忘锁上院门,又锁上了一楼的房门。
他没开灯便直接冲上了二楼卧室,先是把厚厚的窗帘拉上,又把卧室里的大衣柜整个挪开。然后,他将柜后的几张并排贴着的良友画报揭了下来,再把和周边白墙刷成一个颜色的薄木板拆下,所有这些都移开了,便露出了他住进来不久后,就在墙上掏出的一个暗格。
他把藏在其中的一个箱子慢慢抱了出来,轻轻放到桌子上。那桌子离窗户最远,上面有一盏台灯,还有一本《楚辞集注》。
他把帽子摘下来罩在台灯上,然后按开开关,这样灯光没法发散,就只能照到桌面上的一点空间。然后他打开那个箱子,先拿出藏在其中的一本密码本,又取出里面的电台,有条不紊地给架好。
之后,他闭上眼睛。
随后,傍晚他在秦定邦家沙发上看到的那张名单,就像照片一样,在他的脑中被完整地冲洗出来,每个字,都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有一抹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把电台接上了电,然后把名单里的所有详细信息,还有晚上战斗的情况,以《楚辞集注》中所对应的密码数字,一字不漏地,都发了出去。
精准,熟练,像一台工艺最精良的机器。
一发完情报,他就快速收起电台,手脚麻利地把一切复原,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回到一楼,他静静地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桌上先前秦定邦送给他的红酒,倒了满满一杯。
暗夜如斯,他起身走到北面的窗前,面色平静地朝着北方举了举酒杯。
仰头喝光,不剩一滴——
如果一切正常,这消息,应该在那第一批人到达以前,就被接收到了吧。
两天后,夤夜。
夜空淅沥着濛濛的细雨,像那种无声无息的抚摸,蛊惑着整个城市沉沉睡去。
卞中涵专挑了这么个时候,开车一路过了苏州河,直到停在了闸北的一处荒地。
这种湿漉漉的雨,本就是留人不出门的好手,此时又是深夜,在这么荒僻的地方,四周当真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卞中涵下了车后,在车外站了会儿,随后便从车里薅着一个人的衣领子,将其扯出了车门。
那人双手被捆在身后,嘴里堵着块破布,既没了自由,也失了声音。卞中涵将其一把掼到地上,那人寻不到平衡,前额一下抢到了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嘴里忍不住发出了几声呜咽。
卞中涵没去管这些,拍了拍手,然后挑着旁边的一处长长的石头坐下。
他抬头朝远处望去,影影绰绰的,能看到一处建筑的模糊轮廓。
他知道,那是四行仓库。
他早就想有这么一天了,可终于让他等到了。
他从兜里摸出一盒烟,然后把烟全都掏了出来,朝着那处残楼的方向,一根一根整齐地码放在身旁的石头上。
他把最后一根留给自己,点着,慢慢吸了起来。
暗夜里,只有他手里掐着的一星亮,又隔着一层烟,他有些看不清地上趴着的那个人。
是在挣扎着的,肯定是不舒服的。
话说回来,被揍成这样,又怎么能舒服得了呢。
卞中涵是下了死劲,把能发的火、能撒的气都发泄到了此人身上,除了怕失手提前夺了他命而没用刀枪之外,卞中涵恨不得只给他留了一口气,只为了好让他能活着挨到这个地方。
这个井上畯,可真狡猾啊。
如果不是冯龙渊那晚告诉秦定邦井上畯的右手有伤,而且说他是医院的,恐怕卞中涵很难将井上畯抓住。
但当时他恰恰正和秦定邦他们在一起,正好就从冯龙渊那断断续续的话里,抓住了最紧要的关键词,于是他第二天一早便跟手下传达了这些特征,右手有伤,日本医生。他的手下也很得力,就在昨天下午,便在要遣返的日本人当中,发现了个带了几本医学书、右手还裹着纱布的可疑人物。而此时的卞中涵,也刚通过先前在伪政府任过职的同事,找到了井上畯的照片。
两相核对,是此人,无疑了。
关于井上畯的身份,卞中涵并没声张,别人也只当那就是个普通日侨。于是今天快下班时,卞中涵简单扯了个由头,便能将这人提了出来。
卞中涵刚来上海不久,就参与过整理宪兵队遗留下来未及销毁的部分档案。彼时,他的好记忆力,却变成了一个诅咒,他忘不掉了,那些罪魁的名字,那些泯灭人性的行径,他都忘不掉了。
所以当冯龙渊说出“井上畯”这三个字时,他的那些记忆瞬间就又被照亮。他想给这样一个人做个了断,通过他的手,亲自给个了断。
而现在,他正有这样的一个机会。
烟抽完了,卞中涵站起身,慢慢踱到井上畯身边,俯身把那块破布从井上畯的嘴里扯了出来,确定这人还有气息,才缓缓道,“都临了了,你完全可以无声无息地回日本。为什么还想了这么阴毒的招数?”
“临了了?什么叫……‘临了了’?你真当……当真都结束了?”井上畯说话已经有些艰难,但是不耽误听出,他的汉语很不错。
“你是怎么中毒这么深的,都到这时候了,还不死心?”卞中涵其实也有点好奇。
井上畯浑身剧痛,却对这话不以为意,缓了口气后幽幽道,“你们中国人,不要得意……忘形,一切,不会这么轻易……轻易结束。”
“我们中国人怎么样,就不劳你操心了。”卞中涵在佝偻着的井上畯身边蹲下,“可你,都死到临头了,就只有这么几句话要说?”
“我说战争远没有结束……看来,你并不懂。”井上畯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冷笑着道,“我死了,只是死我一个人,可是,我们还有其他人呢……你当战争只有一种形式?你当战争……只关乎夺人土地、索人性命,打下来的,就屠个城,打不下来的……就散播个瘟疫?战争的形式,可以有好多种……真正的征服,同样,也可以有,好多种……”
“是啊……真有道理。你死了,你们还有其他人呢……”卞中涵沉默了片刻,随后站了起来,“而且这世上,还有好些披了外衣的、做了伪装的、甚至是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杀人于无形的战争……和征服。”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你应该算是你们中国人中的……有识之士了吧。”井上畯断断续续的话里,竟似乎流露出了欣赏。
“我只是个普通的中国人。”卞中涵看着远处四行仓库的隐约轮廓,“不过……就像你有我要你的命一样,你说的那些‘其他人’,也会有属于他们的命运。”
“他们回到了日本,会兴旺发达……也会,会有用武之地!”井上畯此时突然希望那些回到日本的同僚,包括他之前的敌人,全都长命百岁,飞黄腾达。
“也许吧,但是时间,最终会对他们做出裁决。”卞中涵知道井上畯在得意什么,这何尝不是他这个成天遣返日侨的人,心里横亘的一根刺?
但天道昭彰摆在那里,卞中涵偏要折了井上畯这最后的得意,“不过,你记着,你到下辈子都记着,你们战败了,败得一塌涂地。是我们中国人,在伟大的抗日战争中,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呃……没有结束……”井上畯有些被这话刺激到,他用头顶着地,身体摇晃起来,却因为没支撑住倒在了一侧,继续痛苦地喘息。
卞中涵平静地继续道:“即使我们国家这么积贫积弱,你们最后依然是战败者。过去,现在,将来,不管在你说的哪种战争里,看得见的,或是看不见的,每一条战线上,都会有悍不畏死的战士。我们不会永远被动挨打受人奴役的。终有一天,这片土地,会找回她本应有的荣光,回到她本应在的位置。而那时,你所说的‘其他人’,即便还在,即便还怀着征服中国的幻想、做着征服中国的努力,也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卞中涵低头看着蜷缩着的井上畯,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对他说道,“你们,永远也不会,征服我们。”
井上畯已经没力气争辩了,卞中涵的话扎得他难受,那其中所含的力量,更让他不想去面对,浑身剧痛已经让他力竭了,“是吗……?那我在天上……等着看了。”
“好呀,那就让我,送你一程吧。”卞中涵附身扯着井上畯的衣领子,把这人的脑袋转向了四行仓库的方向,然后他从腰间拔出枪,比着井上畯后脑的位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想说的,你听得懂么?”井上畯使出浑身的力气,做了最后的嘲笑,然后真就低声说了一句,“お父さん、お母さん、弟,私が来ました。”
随后,他便不再出声,也不再挣扎,静静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卞中涵冷冷地笑了,他怎么能听不懂?他当然听得懂。大学班里的那几个日本人动不动就大放厥词,就算是为了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也要学会日语。所以,凭他非凡超群的脑力和颖悟,继法语之后,他就又会了一门语言。
井上畯,说的是——
爸爸,妈妈,弟弟,我来了。
呵,看来魔鬼下地狱前,也要念叨一遍亲人,希望和亲人团聚啊。
可是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中国人呢?
他们在死之前,是否也有机会喊一声,挚爱亲人,等等他们?
卞中涵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复杂的恨,那恨有如实质,让成百上千的画面瞬间涌入他的大脑,催逼着他没做任何迟疑,便迅速扣动了扳机。
行了,已经多活太久了,上路吧。
一声脆响刺破夜空,随后的回声荡悠悠地传向了四周,包括那个伫立在远处的四行仓库。
也不知那里的英魂,能不能听得到。
井上畯应声倒地,如磕头谢罪一般,跪到了四行仓库的方向。
卞中涵收起了枪,没再看地上的那具尸体。
他在那里无声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从怀里掏出了那块一直贴身带着的怀表,默默打开。
四周一点光都没有,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清楚地知道,怀表盖里嵌着那张小照片上,那个像满月一样可爱美丽的女孩,仍然在朝他笑着。就像小时候一起玩耍、长大后一起憧憬的那样,不变地朝他笑着。
那是他的小阿芷,他此生唯一的、最爱的芷妹妹啊。
不用光线,不用看到。
照片上的每根线条,都已经融进了他的骨髓里。
他是想笑一笑的,但那笑却如何也爬不上他的嘴角。终是咬了咬牙,合上了怀表,在上面印下深深的一吻。
然后拉开车门,上车,驶回属于他的战场。
秦定邦肩膀的伤好了之后,随梁琇一起去见了朱维方,这也是秦定邦和朱维方,第一次正式的见面。
此次碰面,秦定邦亲自向组织表示,他可以尽全力提供帮助,如果需要,他甚至可以携妻带子,一起去后方,去战斗。
这些年秦定邦所做的贡献,组织全都清楚,也早已把他当成自己的一员。但此时,内战已箭在弦上,国民党的枪口早已经对准了共产党。秦定邦用好在上海的身份,比他到后方起到的作用更大。
隐蔽战线上的斗争,是另一种形式的白刃战。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无名英雄,和战场上的战士们一样,冒着巨大的风险,无时无刻不与敌人斗智斗勇,甚至随时随地,会献出自由和生命。比起后方,此时的上海,更需要像秦定邦和梁琇这样秘密斗争经验丰富的同志。
这十里洋场上风光无限的夫妻二人,如能继续蛰伏在至暗之中,做着那不露锋芒的制胜利刃,将会和其他那些在暗处的力量一道,于无声处刺破黑暗,最终迎接光明的来临。
与老朱见完面,秦定邦和梁琇的车,路过了黄浦江边。
已经是晚上,梁琇心情一直难以平静。她有些想到江边走一走,秦定邦便陪着她,一起下了车。
两个人肩并着肩,就这样无声地走着。秦定邦耐心地陪着梁琇,随着她的脚步,或快或慢,时走时停。然而没过多远,梁琇就站住不动了,有句话她在心里憋了一路,几经犹豫,还是说了出来,“老朱今天说的……”
“我都懂。”秦定邦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只是……你说过你爱当兵的。”梁琇心下几分失落和不忍。
“这么久了,你还记得?”秦定邦抬手捂了捂梁琇微凉的面庞。
爱当兵,是当年他第一次带她去永顺的办公室,给她放唱片时跟她提的。那时的她,对“情”字尚且懵懵懂懂,而他,也才刚明白自己非她不可的心意。
“你没法扛枪上战场,会遗憾么?”她希望和他并肩战斗,但也不想他留下遗憾。
“傻丫头,我们现在,不就是在战场上么?”
秦定邦的话很轻,眼里还带着笑意。
梁琇的心,却因这短短的几个字,瞬间跳漏了拍。她仰头看着秦定邦,看着他明亮的眸,看着他沉稳笃定的神情……
这是她最挚爱的男人,也是她最亲密的战友。
他们在共同的战场上,携手并肩,面对着共同的敌人。
终于,梁琇也慢慢露出了笑颜,那笑里,有释然,也有更坚定的信念。
秦定邦知道梁琇读懂了他的心意,张开手臂,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夜风起,吹皱一江水。
那风缓缓掠向上海滩,穿过城市的每个缝隙,松动着每一处腐朽。
他们二人就这样静静站在江边,不约而同地,一起向北望去。
夜晚的黄浦江边,行人如织,灯火辉煌。
满目是人满为患的欢场,繁华林立的高楼。
人间极乐之地,也不过如此了。
但这浮靡,却只是一层不堪探究的虚华。
如果,这层花团锦簇被一把撕掉呢?
撕掉之后,又是什么?
恐怕之后所见,才是这一切真实的底色——
越繁华,越荒凉。
高楼之后,是朝夕不保的弄堂烟火;
弄堂之外,是仍在倾颓的废弃工厂;
工厂旁边,有衣食难济的无数流民;
流民身后,是满目疮痍的大片国土……
翻开华夏五千年历史,有几页,能被欺凌蹂躏、沦落至此?
该翻页了。
是时候革故鼎新,也该让万象回春了。
而此时,向北,再向北。
那里正酝酿着前所未有的反攻力量——
要在这片荣耀过千年的国土之上,进行一场决定整个中国命运的决战。
那已成气候的燎原之火,终将以摧枯拉朽不可阻挡之势,改天换地,扭转乾坤!
一九九九年,国庆节。
秦向湘和妻子程愿,带着秦景武和秦景文这对龙凤胎,从长沙回上海探亲。
电视上正放着国庆五十周年的阅兵直播。
分列式中,一个个方阵,军容整肃,威武雄壮,很多武器装备都是第一次亮相,看了让人由衷振奋。就像一户不爱声张的人家,不知不觉间就攒下了好些家底,再也不会缺枪少炮了。
夫妻俩在厨房忙活着包饺子。刚擀好了一摞饺子皮,秦向湘轻轻咳嗽了一声,又直了直腰,看着程愿往饺子皮上放馅儿。
妻子却抬肘轻轻碰了下他,微笑着朝客厅扬了扬脸,“你看。”
顺着妻子的目光,秦向湘侧身朝客厅望去。
金秋的暖阳照在母亲脸上,两个孩子正坐在她身边的小板凳上,一边吃着甜糕,一边看她安详地翻着相册,耐心地给他们讲着一张张照片背后的故事。阳光将祖孙三人描出了毛绒绒的轮廓,被母亲娓娓道来的那些峥嵘岁月,好像也在忽然间,有了色度,有了触感。
孩子们手里的甜糕是秦向淞送来的。
建国那年,梁琇和秦定邦的次子秦向淞出生。老二打小爱跟大水爷爷和小水爷爷玩,生生被两位爷爷喂成了个小胖墩。耳濡目染间,他也爱上了做饭,算得上早早便得了沪上名厨的真传。
秦向淞肯下功夫,脑子灵,前些年获得了烹饪大师的名头,带出的徒弟已经遍布江浙沪。现在是上海一家五星饭店的厨师长。
本来他老早就说今天中午这顿饭他要回来掌勺,给兄嫂一家接风洗尘。但梁琇没让,国庆期间饭店客流大,厨师长不在岗不像话。而且甘棠的儿子何甘今天还要在那饭店宴请生意伙伴。所以梁琇就让他在饭店忙活,等下了班再过来。
何甘前些年从台湾来大陆投资建厂,一来上海,就替他妈妈找到了梁琇。
甘棠四九年被何逑带到了台湾,之后何逑仍是不放手。何逑在台湾虽然经历了起落,但也没断了富贵,只是甘棠一直被囚在他的身边,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