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死者尽力按住了售票员,没让她再冲过去,他犹豫了一下,对郁久霏说:“郁小姐是吧?你要没事,就先走吧,不想死的话。”
“是人都不想死好吧,我就是来找小姐姐的,我怎么知道你们也在啊?还一见面就动手,差点死这了。”郁久霏嘀嘀咕咕的,贴着陈枫沣往澡房更深处挪,看架势,不仅不想离开,甚至想跟他们促膝而谈。
陈枫沣无法说话,只能亦步亦趋地追着郁久霏,时刻防备着售票员又发疯。
在月台死者的安抚下,售票员慢慢恢复了神智,不过依旧神经兮兮地觉得澡房入口帘子后会忽然冒出文忆来。
郁久霏靠墙蹲着,小声嘀咕:“说实话,她没吓到我,一直盯着外头才吓到我了,这让我等会儿怎么出去啊……”
月台死者扫了郁久霏一眼,无声叹了口气,说:“你有事就赶紧问,别管我们。”
乘务员并不是经常给他们命令,现在外头有吴明峎与石统,他们暂时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了,好像所有人的结局都在郁久霏一个人身上——她找到真相,皆大欢喜,她找不到真相,就她自己去死。
于是陈枫沣也勉强抬头看向郁久霏,刚才她听见了郁久霏说是来见自己的,她颈椎在死前受过重伤,不怎么能抬起来,从郁久霏的角度看,陈枫沣现在像是恐怖片中那些对着主角歪脑袋的恶鬼。
郁久霏再一次捂住了心口,缓了口气才开口:“我刚才在候车大厅那边遇见了乘务员,她跟我说了一下过去的事情,然后她说,火车站里不可能找到证据,我有点不信邪,所以想来问问陈枫沣小姐姐的。”
提到证据跟乘务员,顿时三个鬼的眼神都变了,他们的脸都奇形怪状,看不出具体的情绪跟想法。
三鬼一人心思各异,三个鬼揣测郁久霏说这句话的缘由和意图,剩下郁久霏注意他们的反应,推断证据在他们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最终是月台死者先开口:“你刚才说遇见了乘务员,她把真相跟你说了?”
“差不多吧,我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话,不过她说了点关于文忆的事,不过我不怎么觉得证据就在文忆手里。”郁久霏说了个似是而非的推测,其实她也是胡诌一下,想看看他们对这个事情有什么想法。
谁知听见文忆的名字,售票员又开始发疯了。
“文忆——我要杀了她啊——文忆她该死——”售票员凄厉的怒吼尖锐刺耳,就连陈枫沣跟月台死者都忍不住捂耳朵。
“文忆不在这里,你别激动啊!”郁久霏捂住耳朵解释。
售票员不听她的,跑来跑去找文忆,月台死者抓都抓不住,无奈地扒拉她。
两个鬼纠缠着从门口打到浴池间,看样子售票员一时半会儿冷静不下来。
郁久霏叹了口气,凑到陈枫沣旁边跟她一起趴着看打滚的售票员,问:“小姐姐,售票员一直这样吗?之前几次她不是挺冷静的?”
陈枫沣晃动一下脑袋,像在点头,随后动手在地上写:我不知道,她不怎么跟我说话,平时我们也不会提到文忆,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地上的血字出现一会儿就消失了,哪怕失去了记忆,陈枫沣依旧谨慎。
此时售票员挣扎到了浴池间门口,眼里都是血泪,嘴里则咒骂着文忆,月台死者的身体本就七零八碎的,很难完全抓住售票员,他自己都被拖得东一块西一块。
郁久霏犹豫了一下,选择蹿到售票员面前,跟她脸对着脸。
无论是人是鬼,眼前忽然出现一张放大的脸都会愣一下,售票员嘴里的谩骂一下子卡壳了,浮肿的眼睛与郁久霏清澈愚蠢的大眼睛对上,竟是忘记自己原本骂到哪里了。
月台死者当即扑过来用自己的尸块缠住售票员,免得她又逃开。
郁久霏眨巴一下大眼睛,小声问:“售票员小姐,你能不能悄悄告诉我,你为什么讨厌文忆呀?你告诉我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文忆在哪里。”
“喂,你别乱说话。”月台死者呵斥了郁久霏一声,怀疑郁久霏想知道真相想疯了。
“我没乱说啊,我当然是知道才这么跟她商量的,反正她就是希望文忆死,我呢,更想知道她为什么讨厌文忆,那我们交换信息是很正常的事情啊。”郁久霏振振有词。
月台死者看她已经像在看个死人了:“你要是做不到,或者耍她,我们可不会放过你。”
郁久霏直接从地上爬起来,郑重承诺:“我郁霏霏说到做到,应该说我怕你们说假话骗我才对,谁知道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互相都不信任对方,月台死者思考半晌,准备再谈条件的时候,售票员自己站起来了。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恨文忆吗?”售票员又开始流泪,她牙齿咬得咔哧咔哧响,如果文忆真的在这里,大概会被她咬死。
“呃……我主要是想帮你打开心结,关于真相,乘务员已经跟我说得差不多了,只是我没想到,我一来你就喊打喊杀的,加上希望你能冷静下来,所以才那样说,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吧。”郁久霏揉揉脑袋,忽然退了一步。
如果是楼十一,他已经开始考虑跑远点了,因为当郁久霏说想帮忙的时候,证明她开始犯病,圣母病犯病往往不讲道理,看谁都可怜,但她的脑子同时是极端冷静的。
简单来说,就是不熟悉的人会觉得她圣母病特别蠢,从而放松警惕露出线索来,郁久霏犯病时脑子都不会停止思考,刚好就把这些信息整合起来。
很显然,售票员跟月台死者面对郁久霏真情实感的表达都迟疑了,加上先入为主地给她打上圣母病的标签,一时间还真没觉得郁久霏别有目的,就算有,也是心疼售票员发疯。
郁久霏在等待他们回复的时候,从口袋里拿出药盒,各种颜色的糖衣药丸倒在手上,看着就饱了,而郁久霏像是不知道苦一样直接塞嘴里咀嚼,咔嚓咔嚓咬碎咽下去。
这动作看得旁边三个鬼都傻了,一时间不知道要作何表情。
月台死者勉强开口:“不苦吗?”
“当然是苦的,但是……我们正商量事呢,忽然说暂停一下去买水吃药,不是显得我更有病吗?”郁久霏多少还是要点面子的,干嚼好歹能震慑对方。
有些人看似笑嘻嘻地嚼糖豆一样吃药,其实牙根都快咬碎了。
郁久霏吃药吃多了有经验,没花多少功夫就把药都吞下去,除了嘴里去不掉的苦味,其实没有特别难受。
大抵是郁久霏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聪明的,月台死者慢慢把售票员松开,接着说:“你如果真想帮忙,就先听我说一下后来的事情吧。”
售票员一直盯着郁久霏,抖动的嘴唇可以隐约看出来是在嘀咕“文忆”两个字。
这要不是场合不对,郁久霏多少得说一句“这么惦记,一定是爱情吧”,不过看两个鬼的脸色,好歹忍住了。
月台死者推着售票员回到澡房通道里,一人三鬼围着坐下,售票员神经兮兮地老往门口看,郁久霏实在受不了,就坐在面对澡房门口的位置,省得真有什么东西冒出来她来不及逃跑。
坐下后陈枫沣靠在郁久霏旁边,她依旧不声不响的,并不对他们的决定发表意见。
“郁小姐你大概只听了乘务员那边说的事情,我早死一年,知道得也不比她多多少……”月台死者幽幽地从他死前说起。
在月台死者的视角里,他就是个临时工,最开始掺和这些事,是他大哥的孩子生病,需要钱。
郁久霏第一句就听不明白了:“等等,为什么你大哥的孩子需要钱治病,是你用命去换啊?”
乘务员强调过好几次,他们愿意当这个祭品,都是因为火车站给的钱很多,多到他们觉得付出生命也是可以的。
在郁久霏的认知里,如果亲人需要钱,她就去赚钱,但其他人是不应该做到这个程度的,她平等地爱每个人,自己死可以,别人付出生命,她觉得有点不值得。
月台死者给出了一个很令人意外的回答,他说:“因为这是我还给父母的,他们总说,生我出来是我莫大的幸运,那反过来说,不就是我把命还给他们,还多给一笔钱,就两清了。”
“……”郁久霏无法反驳,她是孤儿,小时候听孤儿院里的大人说类似的话而已,十二岁后就没人再对她说这种话了,反而开始说她辛苦、坚强。
随后月台死者把时间线再往前推一点说,补充了他的家庭情况。
一个重男轻女、重大轻小的家庭,讲究长子长孙,哪怕家里没有皇位继承并且穷得揭不开锅了,依旧要讲究这些没用的东西。
月台死者本名贾尔,连名字都被父母起得敷衍,贾尔贾尔,就是贾家老二的谐音。
他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家三口只有老大是被父母宠着惯着的,说老大有出息啊,是大学生,两个弟弟就得玩命养着大哥,即使大哥毕业了也赚不到几个钱。
大哥的孩子不健康,加上父母总在说要报答、要补偿、要感恩的话,贾尔死前两年到省城当临时工。
城里工地给的工钱不算少,可城里的开销也大,很难攒下什么钱,好在离家远,贾尔可以每个月寄一部分工钱回家,就不用听家里人各种打压又难听的话,就像是偷来的安宁日子。
他死前一年半,家里人开始闹,要钱,说养他这么大,居然连自己侄子治病的钱都拿不出来,白养他那么大了。
贾尔每个月本就寄不少钱回去给家里人了,根本没什么存款,那阵子他快被家里人逼死了,就在这时候,同宿舍的员工问他,是不是缺钱。
实在是被父母逼得没办法的贾尔,就这么走上了不归路。
刚开始是跟着室友去弄卖血的中介生意,一单生意抽成百八十,加上工地的钱,勉强堵住了父母的口。
可是渐渐地,父母要的越来越多,原本是一个月要三千块,说家里开销需要、大哥儿子治病,接着是五千、六千,小弟也要娶妻了等等。
贾尔干了差不多五个月,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赚得越来越多,自己却越来越穷,明明跟室友一起干同样的活,他甚至更努力,对方慢慢攒够了钱准备脱身,他依旧陷在泥沼里。
室友准备离开了,他知道自己干的这行当迟早出事,见好就收,还劝贾尔也看着离开,别太贪。
当时贾尔犹豫再三,还是在室友离开当天,告诉了对方自己家里的情况,问自己应该怎么办,以及,怎么拿到更多的钱。
问完之后室友上下打量了贾尔一番,冷笑一声说:“那不叫你父母兄弟,那该叫吸血鬼,你不把吸血鬼从自己身上扒下来,还生怕他们吃不饱、吃得不够好,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到这里,贾尔沉默下来,死前的回忆,无论过去多久,都让他觉得无奈又生气,只是说不出难听的话。
这些事是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售票员都睁着浮肿的眼怜悯地看向贾尔。
郁久霏支着脑袋,忽然说:“其实我不太明白一件事啊,你都愿意犯法赚钱了,为什么不带上你家里人?一个人一个月可以赚一万块,你们一家五个成年人,那就是五万呀,只要一起努力,你父母想要多少钱没有啊?”
贾尔愣了一下,从回忆中回过神,下意识回答:“我知道我干的行当迟早出事,所以不能拖累父母啊,让他们一起来的话,一旦出事,就是一家人都得判刑了……”
“你又没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愿意呢?”郁久霏诧异地反问,一副非常不理解的神色。
“这……你等等,不管怎么说,我做的事情见不得光,不应该拖累家人的。”贾尔勉强找回自己的逻辑。
郁久霏歪歪头,认真反问:“这也只是你一厢情愿啊,你家里人说不定特别希望跟你一起努力呢?一家人就得整整齐齐,有钱一起赚,有牢一起蹲,有缝纫机一起踩,这才叫一家人,不然就是骗你的。”
贾尔被她这强盗逻辑给吓呆了,嗫嚅良久,居然没找到反驳的话来。
不受宠的小孩出生在吸血家庭中,基本都从小被PUA,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毕竟父母也不是喜欢你才把你生下来,只是当投资,生怕你不回报他们。
很多人反应不过来这个逻辑,加上道德感与付出型思维被养成了,长大后能想到最极端的办法就是贾尔这样,奉献一切去还这份所谓的“恩情”。
郁久霏还准备再加把火:“你别不信,一个真正的家人是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就算有不得已的地方,也会选择与你共进退,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虽说郁久霏自己肯定是觉得付出没有任何问题的人,不过面对贾尔,她要尽量把对方拉到自己的阵营来。
不知道是不是贾尔死得最早,他在这些鬼当中,似乎跟谁都能说到一起,排除他擅长社交的可能性,那只能是他对每个人都有所了解,这样才能跟别人说到一块去。
贾尔在郁久霏的撺掇下,确实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理:“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我当时怎么没想到呢……”
“你别难过,人被骗是很正常的事,我也经常被骗的,所以啊,有些事情你做了不是你的错,是你家人的错,他们不想与你共进退,才骗你替他们做这些事。”郁久霏义愤填膺地顺着往下说。
“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我当时把他们当家人,一心想如何报答家里人,所以,我继续当中介,省城里每天的病人那么多,本地的、外地的,鲜血总是欠缺,买血的生意其实有经验了,收益不算差……”贾尔双眼无神,仿佛又回到了他生前最难过的一段时间。
贾尔室友说得没错,有些生意,见好就得收,不然迟早出事。
后来没多久,真的出事了。
当时贾尔都没发现有什么问题,跟平时一样蹲在阴暗的巷子里等待需要钱的穷人,只要有人需要钱去卖血,他就有提成,有七八个到十个人就可以坐一辆面包车出发。
贾尔蹲了一上午才蹲到七个人,勉强算一单,接着开车送这些“客人”去附近有合作的医院。
有钱的病人有时候会在大医院买,不过这个口子管得越来越严,还是私立医院做得比较多,贾尔室友还在的时候有门路,带着他跑大医院,室友走了后,贾尔基本都在跟私立医院的单子。
也是这一天,警方忽然来查私立医院,说要抓灰色买卖,这东西其实大家手上都不干净,只是有没有被抓到的区别,没被抓到就是没有。
在医院的遮掩下,贾尔算是逃过一劫,那些来卖血的人因为害怕,早跑了。
少一天收益就等于少寄一部分钱回家,现在家里人已经觉得他每个月给六千很少了,还想多要一些,说大家进城一个月也花不了多少钱,让他别以为在城里就可以大手大脚的。
贾尔看着空空如也的面包车,已经在想,自己没有这一天的钱,下个月要怎么活,或许去要饭才能有饭吃。
医院里的人不知道是看他可怜还是本身就觉得他干了这么久的活挺靠谱的,就给他带了另外一桩生意。
“医院开始让你接触……其他的医疗用品?”郁久霏用了个不会出错的词来描述。
贾尔点点头:“毕竟卖血的路子被打过一次,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冒出头,我为了下个月有钱吃饭,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只要不是让我去杀人,我都会去做的。”
郁久霏感觉这好像跟吴明峎的线连上了,接着问:“那医院给你的活是什么?送尸体?”
根据郁久霏自己的经验,她过去在精神病院里帮工赚钱,就是打扫、护工、司机等简单且不需要什么经验的工作。
贾尔笑了下,扯动脸上碎裂的肉块:“怎么可能是这么正常的事?正常的工作人人都抢着要,钱也不多,能让我去的,当然是需要玩命的事情,不被钱逼到绝路的人,都不会去做的那种。”
实验品——郁久霏第一反应是这个,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的楼十一。
然而贾尔说,他被委任的第一个工作,是去接一个女孩子过来,这个女孩子可能有点特殊,最好不要去看,同时呢,不能被任何人发现,他带了一个女孩子来医院。
但凡被任何人看到了,医院都不会承认这个事情,并且不会给他钱。
贾尔实在太缺钱,在听医院交代工作的时间里,父母都在用各种方式催促他给钱,明里暗里希望他在寄钱的日子之外也能给家里一些零零碎碎的红包。
刚跑了一天收益的贾尔顶不住父母催促,任命地多给了两百块,这样一来,他连这个月的饭钱都没有了。
好在医院说,单子都是预付加尾款,只要贾尔答应做了,他就能得到五百块的定金,接下来他要是完成得好,立马有大笔款项进账,要是没有做到,那几百块就当是买他的辛苦费,但以后不会再跟他合作。
在金钱的诱惑下,贾尔当即答应下来,并且按照医院的指示,在三天后去省城下属某个贫困县的火车站站点等人。
贾尔出生贫困地区,去省城也不过是很多人说城里机会多、钱多,他想不明白医院为什么要来一个同样贫瘠的地方接人,更想不明白,等的这个人有什么用。
按照贾尔那个时候对城里人生活的猜想,以为来接的是某个私生子女,想着自己的态度要好一点,这样说不定会有小费。
可贾尔没想到,自己等来的,是一个被存放在狭小盒子里的女孩子,那孩子看起来好像都没到十四岁。
女孩子干瘦的四肢扭曲着与躯干挤在一个呼吸都困难的盒子中,身上还有许多青紫带血的伤痕,任是谁看了都会想报警。
送盒子来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贾尔没看清人也没看清对方的动作,盒子就到了自己手里。
贾尔不是自己好奇打开盒子的,而是医院给的指令说,他要等在一个无人能看见、没有监控的角落,等接到人之后要检查一番,确定人没死,身上没有太严重的致命伤。
没什么文化的贾尔不太理解这些话,还特地多问了几句致命伤是什么意思。
等看到盒子里的女孩,贾尔顿时就明白了指令的意思——他要运的,本就是一个活体货物。
哪怕曾经一次次干卖血中介的活,贾尔都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中介,只是做的生意有那么点违反法律,被抓到也不严重。
直到看见那个女孩子,贾尔迟钝的脑子忽然就很明确一个想法:他今天把女孩儿送到医院,他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贫瘠且人少的火车站站点安静得只剩下风声,连来往火车跟高铁都少得可怜。
贾尔垂着头,怔愣地看着盒子里好像还在挣扎的女孩儿,心中的纠结与迟疑继续要溢出来,他害怕、后悔,第一次怀疑,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可是就在贾尔迟钝地拿起手机想报警还有打急救电话让人来救女孩儿的时候,他的手机先响了起来。
系统自带的电话铃声吓得贾尔差点把手机扔出去,好在想起手机挺贵的,赶紧抓住以及关掉声音。
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家里人的电话又来了,看着持续不断的响铃页面,贾尔生出深深的疲惫,这一刻,他的决定已经不重要了,选择只留下一个。
贾尔一手拿着手机,一手缓缓合上盒子的盖子,将女孩儿那微弱的呼救声连带自己仅剩的良知,一块关进了盒子里。
那天,贾尔接通电话的同时,拖着盒子往自己的面包车走,这面包车还是医院提供的,说是给他拉货用。
电话里的父亲又在要钱,说他一个月给得那么少,根本不够家里用,家里有那么多口人,同乡的谁谁谁已经当上了工头,一个月能给家里寄一两万,还给家里几房人都盖了小楼,可气派了……
贾尔在这样的抱怨声中,缓缓踩下离合,启动车子,开上一条他熟悉但很少走的路,他知道那条路上没有监控、没有行人,可以安全地、平稳地、完好地把货物送到医院。
接着,他将拿到一大笔钱,堵上家里那些吃人的嘴。
人的贪婪一天天增加,底线跟着一天天变低,越来越贪婪的家人,逼贾尔越来越没底线。
刚开始是送些小孩,后来就是器官跟七零八碎的成年人。
贾尔难以想象医院怎么会把残缺的人送过来,有些甚至是跟着医院其他货物一起送来的,他在其中就是检验货物的作用,像一个仓检员。
“第一次看到残缺的人出现在箱子里的时候,我吓得直接摔在地上,旁边的人笑我胆子还没老鼠大,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想象到,那些人不是我现在这样的破烂身体,而是被人活生生截断了某些肢体,鲜血跟浓水从纱布中渗出来,因为在箱子里闷太久了,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比我、比她们三个更难闻……”贾尔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恐惧,颤抖着看自己的双手。
郁久霏不动声色地跟着贾尔的描述一一打量过他们三个鬼,脑海里加上回想乘务员的模样。
其实从死状上来看,贾尔是最难看且恐怖的,毕竟他被火车碾得不成人样,不过人的不同模样对有独立思想的人来说具有不同的恐怖效果。
简单来说就是每个人怕的东西不一样,有的人会害怕鬼,觉得人死成什么样子都不可怕,而有的人完全不会害怕神神鬼鬼的,反而害怕人。
贾尔的文化限制了他的形容词,其实他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故意伤害跟肢体残缺引起了心底的恐惧。
肢体残缺算是人类最恐惧的设想之一,哪怕是看到人被撞,都不如人被切割成残缺的模样恐怖。
郁久霏思索了一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人被故意切断手脚,然后用纱布简单包扎起来,从心理学上说,人看到同类残缺的话,会同步感受到痛苦并且引发恐惧,至于味道……其实是伤口没长好,化脓了,纱布脏一点的话,里面或许还有着蠕动的蛆虫。”
在郁久霏说完后,澡房里忽然就安静下来,似乎都被这个解说给震惊到了。
贾尔长长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这些活着的人,一般是被送去抽取骨髓、摘器官,让他们活着才方便摘取,至于弄断肢体,是不让他们逃跑,连舌头跟牙齿也会拔掉,有时候来不及做这些,送来的就是器官了。”
这样的产业链不会把人命放在眼中,他们做的就是这样的生意,只认钱,如果某一天私立医院里的尊贵病人没钱了,也会成为他们的备选商品之一。
或许一开始贾尔并不想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奈何家人推着他走,拿到的钱他都寄回去给家里人了,这种工作做多了,人会逐渐麻木,时间一久,连自己还是不是人都分不清了。
差不多在他死亡前一个月,大哥忽然来电话说,他儿子要做手术,这回需要一笔数额更大的钱。
售票员第一次听贾尔说这些,她嘶哑着声音开口,难得冷静下来:“你侄子到底什么病啊?按照你说的,你寄回去的数额应该有几十万了,再难的日子都应该好过起来啊。”
“……我没看过病历本,但听我父母说,是心脏病,先天不足造成的,医生建议在十岁之前做换心手术。”贾尔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太久没想起这些人,他都快忘记了。
“那他们的心脏,哪里来的?”售票员下意识问。
大家都是一个省内的,这种生意能怎么做,心中太清楚了。
贾尔捂住脸,忽然有个很恐怖的想法:“是用了我的心脏吗?可是我都碎成这样了……”
售票员茫然摇头,她是在火车站这边做运输的,双盲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知道谁的心脏送到了谁的手里。
倒是郁久霏感觉到手背微动,是楼十一在写字。
“贾尔的心脏是破碎的,不可能用他的心脏,但有个可能是,他家里人发现他在干这种事,威胁了医院,换来一个心脏,同时贾尔被当作祭品处理了。”
写字速度慢,楼十一不好写太多字,尽量简化。
郁久霏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才明白楼十一的意思,他是说,贾尔的家里人发现了贾尔在做的事情,于是恶向胆边生,以举报去威胁医院要一颗心脏。
器官一般非常稀少,正常等待的话好几年都等不到一个,更别说还要排队,说不定等排到,人已经死了。
按照贾尔家人的行为方式,既然知道了捷径,肯定得试试,所以楼十一的猜测不无道理。
医院那边也不是好相与的,一个普通的临时工而已,贾尔管不住自己的家人,又掌握那么多秘密,他就得死,不仅要死得干干净净,还要心甘情愿。
郁久霏斟酌着用词,缓缓开口:“贾先生,我有个想法啊,不一定对,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家里人是发现了你的工作,加上你侄子需要一颗心脏,所以他们就去找了医院啊?”
听完郁久霏的话,贾尔茫然地看了郁久霏一眼,摇头:“我不清楚,我自从跟着医院干之后一直很害怕,担心自己哪一天被抓了,也害怕那些箱子里的人,就没注意……”
说到后面,贾尔的声音慢慢变低,似乎有什么说不出口。
郁久霏眼珠一转,大概明白了什么:“贾先生,你其实记得的吧?”
三个女性都同时抬头去看贾尔,注意到他脸色变得古怪。
好半晌,贾尔才整理好思绪:“好像有一次,我没要钱,是让熟悉的会计帮我打钱的,会不会就是这一次,被他们发现是医院打的钱啊?因为医院给我发钱,走的是不同的账,其中一个为医院特殊护工,打钱的时候,打款人是医院。”
“那也不至于知道你在干黑色交易,他们更应该怀疑你混上了领导什么的。”郁久霏轻声反驳,觉得肯定是哪里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