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色一点点苍白。
江雪禾忽而心软:“……我不是?一定要知道。”
缇婴摇头。
她道:“我想告诉你?。”
缇婴张口,想向他描述一下?自己幼年时的生?活,想说在自己了解一切之前,自己过得也?不是?很辛苦。但是?她如今回想起来……
缇婴喃喃道:“我记不起一件快乐的事,想到的全是?不开心的事。”
她陷入疑惑:“我小?时候那么惨吗?”
江雪禾顿一顿,安抚她:“也?许是?你?年纪太小?,你?忘了小?时候很多事吧。长大后?,你?又不回想,便无?论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都会刻意遗忘。”
他拿自己举例。
却忽而停顿一下?,江雪禾才若无?其事地说下?去:“我也?不记得我十四岁前,有任何愉快的事情。”
缇婴怔然,抬头看他。
江雪禾心中暗沉。
他隐约觉得这其中有些问题,但此时要安抚缇婴,为了不让缇婴害怕,他便刻意轻松:“年纪小?,遭遇不太好,这都是?常有的事。我和你?一样,我也?不记得任何开心点的事。”
缇婴:“你?发誓。”
江雪禾:“嗯。”
他这样说,缇婴才放下?心。
缇婴接着和他说:“……我在十岁时,杀了鬼姑,回去月枯村。我本想作?为小?巫女,保护村民,他们却更相?信鬼姑的力量,觉得我破坏了祭祀,会给月枯村遭来大祸。
“他们就将?我架到祭台上,给我身上种?下?黥人咒……”
江雪禾蓦地抬头。
他目光清明冷静,不复方?才的柔和。
他问:“你?说什么?”
缇婴愣一愣,道:“我说我身上被种?了黥人咒。”
江雪禾:“十方?俱灭黥人咒?”
缇婴狐疑。
她以为他是?心疼自己,便笑着安慰他:“没事的啦,师兄。你?看我现在好好的……那个黥人咒,根本没有成功。前师父说,可?能是?因?为他打断了祭祀,黥人咒没有种?完,他就带走我了,所以我才幸运地躲过了。”
江雪禾静静地看着她。
黥人咒一旦开始,就不会有停下?的时候。
黥人咒根本不存在种?不完的可?能。他在黥人咒下?煎熬多年,他最清楚这力量的霸道强势。
可?是?缇婴身上确实没有黥人咒的痕迹。
他心乱无?比,可?越是?这时候,他越是?冷静。
江雪禾面色如常,态度温和。
他连脸色都不曾变一分,失控好像只是?那一瞬间的事。他重新垂下?眼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和气缱绻。
他似闲聊:“看来你?运气很好啊。”
她笑着点头。
他又打听:“那你?身上一点异样都没有?”
缇婴:“没有吧……真的有异样的话,就是?因?为我的灵根在那时候毁掉了。不过我看了师兄你?如今的模样,便觉得我灵根毁在那时候,其实也?还好,至少灵根破碎,保住了我的性命……”
江雪禾低喃:“灵根怎会破损……”
黥人咒作?用在神魂上,而不是?灵根上啊。
除非……
他眉头一跳。
他脸色有点儿白。
缇婴想抬头,他伸手捂住她眼睛。
他语气平静,但他捂着她的手,微微发抖,这都是?缇婴感知不到的。
缇婴只听到师兄用诱哄的声音轻语:“小?婴,你?在被种?下?黥人咒时,有没有听到别人讨论,要将?你?的灵根卖给谁,卖出什么好价钱……”
他怕她记得不清,特意给她身上下?了些唤醒记忆的法术。
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但他要听缇婴说——
他那天真无?辜的小?师妹被他蒙着眼,靠在他怀中,露出笑容:“师兄,你?真厉害,你?说的不错。他们确实说过要把我灵根卖出去……但我灵根碎了,他们就没办法了。”
江雪禾闭上眼。
没有任何一刻,他如此时这般,身坠冰窟,九死无?生?。
他依然不知道她的黥人咒怎会没成功,但他知道她碎了的灵根在哪里。
是?了。
水生?木,木生?火。
他此前竟从未想过。
十四岁的夜杀灵根受损后?,坏了断生?道的规矩后?,断生?道要泯灭他的人性,换掉他身上所有能换掉的,将?他打造成一个失去人性的杀戮工具。
缇婴是?水灵根,他是?木灵根,黎步是?火灵根。
十四岁的夜杀避免了自己成为黎步养料的可?能性,却无?法避免他人成为自己的养料。
黥人咒上……
有一部分咒力,原来是?来自缇婴对他的怨恨、诅咒。
他若不杀师妹,黥人咒无?解;师妹若不拿回自己的灵根,师妹如何成仙;那交换灵根的秘法又不是?可?以次次作?用,他若归还灵根,难免死于?其中。
……他的快意,短暂的,只有一日吗?
江雪禾不言不语。
他少言的时候也是有的,缇婴默认他会顺着自己, 又说得累了, 便卧在他怀里,安然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不好不差的梦。
但?是她睡着后, 江雪禾俯脸,凝望着枕着自己双腿就眠的少女。
他将她抱起?来,放于一旁,给她盖好氅衣。
江雪禾起?身。
他要离开前,又怕缇婴醒来找不到自己而生气, 他便压着所有情绪,尽量和气地给她留了一行字:
“我出?门办点事, 你好好修炼,别怕。”
他没有留下归期。
他不知自己还会不会回来。
但?他总要确认一下——他不肯死心, 不肯单凭缇婴的话, 就认定自己与缇婴不可共存。
梦貘珠在缇婴身上?。
许是怕她起?疑,许是不想亲眼看到,江雪禾并未带走梦貘珠, 辅助自己直接看到真相?。
他选择自己查。
时隔多年, 江雪禾再次回到断生道。
一片枯萎荒地,山谷河流干涸,无数尸体早在岁月中沉腐, 当年的血流成河,却依然历历在目。
江雪禾行于其间。
万千刀光剑影、故人不可置信的恨意、鬼怪们凶残的嘶吼。偶尔转身流连, 依稀听到谁人的哭声,在风中呜呜咽咽。
江雪禾恍惚回头。
他确认这?是他的幻觉。
昔日他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时, 从?没想过,他曾插过去的刀,会返回来,捅到他自己身上?。
江雪禾也找到了月枯村。
同样是一片荒芜,大半瓦屑,断壁残垣,火烧四壁。
在此之?前,江雪禾从?未想过月枯村离断生道,其实不算远。月枯村与断生道,分别两地,中间有一交集,便是不显山露水的“千山”。
而若是江雪禾用大梦术回顾,他隐隐怀疑,所谓月枯村的遗址,正是千年前“天阙山”曾在之?处。
旧日疮疤必须要一次又一次地掀开,汩汩毒血要一次次重?现,才能摧毁一人。
这?正是“无情天道”的险恶,是他们对江雪禾的围堵、报复。
江雪禾不禁想:是他连累缇婴了吗?
天道之?间的对决与争斗,不同天道的选择,殃及到了缇婴,害了缇婴。
他步入轮回,天性磨灭,亲近红尘却又不留恋人间。他于此证“有情道”,用这?种方式进?行自己的修行,便怪不得他人盯着他的疏漏,布下大局等着他。
他有形有魂,其余天道借助他人之?力,不现形不显灵,他如何对付无形大敌?!
月枯村与断生道有交易。
江雪禾但?凡想到十四岁的自己,取用了缇婴的灵根,便心脏扎痛,宛如千刀捅万刃攒。
他脸色苍白、冷汗淋淋,看着自己手掌上?出?现的浓郁黑气。
修士的本源力量来自灵根。
一旦从?灵根上?摧毁他,他便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的眼睛、声音、容貌、五感,都能一点点恢复;他只有解决灵根上?的问题,黥人咒上?最强大的咒力才能解除。那也许正是黥人咒最核心之?力,也许正是他寻找多年的孽力最深之?处。
可他难道真的能举起?刀刃吗?
这?般命运,他要如何才能化解?
淅沥雨中。
白鹿野陪南鸢在商铺屋檐下躲雨。
到了后日,巫神宫的天官神女们便会到来,接走南鸢。
在那之?前,梦貘珠必须回到南鸢身上?,否则南鸢会受到更深的惩罚。
南鸢已于天命中看到自己拿到梦貘珠的命运,所以她不着急,反而安慰白鹿野,说梦貘珠会送回来的。
可是距离约定之?日只剩两日,白鹿野如何放心?
他看看白衣蒙眼少女,听到隔着一条街,有卖花女细弱的叫卖声。
安静坐在屋檐下的南鸢侧过耳,疑似凝听。
白鹿野含笑?:“我帮你买束花吧。你喜欢什么花?”
南鸢困惑,她说:“我不知道。”
言罢,她起?身,便想与白鹿野一同去看花。看到了才好挑,这?是两人同行数日来的默契。
但?是这?一次,白鹿野按下了她肩头,弯眸:“雨这?么大,你眼睛又不便。你在这?里稍等,我去去就回。”
南鸢并不是“眼睛不便”。
但?她轻轻地“嗯”一声,重?新坐了回去。
白鹿野迈步掠入雨中,他回头,看向屋檐下的南鸢,她静然若一汪碧波,清透见底。她身上?,倒映着所有人的影子。这?也许正是天命神女的气度,引人遐想,却不可亲近。
白鹿野心间放软。
他生出?怜惜时,同时生出?愧疚。
他走过那条街,到南鸢看不到的地方,他捏了怀中的传音符,与缇婴传消息。他催促要缇婴忙完了将梦貘珠送回,不要耽误南鸢。
白鹿野捏着传音符,教训那头粗心大意的小师妹:“别人把梦貘珠给你这?么久,你也得为她想想吧?小婴……”
天地倏然一寂。
白鹿野敏锐抬头,周身寒气凛冽。他的警惕,在他看到雨中行来的人时,悄悄松了。
在雨中行来的人,是他那位大师兄,江雪禾。
江雪禾行姿雅然从?容,并不撑伞,神色静然,面容清致。
他是一向优雅的温柔公子,白鹿野并未看出?他心间的狼狈,反而觉得江雪禾淋着雨,也别有一番美貌,恐怕会哄得他那个爱色的小师妹晕头转向。
白鹿野无奈轻笑?。
此时此刻,他已然接受师兄与师妹的情缘。
他松开了手中所捏的传音符,朝江雪禾笑?道:“小婴真是的。我才给她发传音符,话还没说完,她就让师兄来找我们了吗?其实用法术送来就是了,师兄没必要亲自跑一趟,让我这?做师弟的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江雪禾抬目。
他清润平静的眼眸,看着少年师弟沾着笑?意的桃花眼。
江雪禾:“送什么?”
白鹿野一愣。
白鹿野说:“你不是送梦貘珠来了吗?”
他暗自揣摩缇婴果然不靠谱,便只好暗示师兄:“后日巫神宫的人,就要来接阿鸢了。梦貘珠应该给阿鸢了。”
他看师兄这?样,便有点担心梦貘珠回不来。
然而江雪禾只是瞥他一瞬,便仍道:“我后日就将梦貘珠送回来。”
语气虽疏离,却不失平日的和气,这?正是江雪禾对人的一贯态度。
白鹿野愣愣点头。
白鹿野:“那你……”
——不是来送梦貘珠,是来做什么呢?总不可能突然关?心我了吧?
江雪禾一身玄服被淋得无处不湿,漆黑色,衬得他脸色更净,神色更淡。
隔着雨帘,江雪禾一目不错地盯着白鹿野。
他声音有些哑,又有些漫不经心。
大雨将江雪禾的声音浇得断断续续:“我问你,你是不是知道,小婴的灵根被人拔除,卖给了断生道。她的灵根在十岁时便损坏了,之?后不过是苟延残喘,勉力修行。她能修成今日水平已经超乎预计,她根本不可能再进?一步了。”
白鹿野脸色微变。
白鹿野微笑?着看师兄,仍打哈哈:“你不是摆明主?意心思,要死缠烂打跟在小师妹身边吗?既然有你在,那她进?一步退一步,都无所谓啊。
“就算她修不出?元神,无法在修行上?更进?一步,按照小婴的脾气,顶多哭一哭,闹一闹。反正她现在只闹你不闹我。你既决定赖着小师妹,当然要安抚她所有的情绪咯。好坏都是你的,你受着就是。”
江雪禾仍盯着他,不让他避重?就轻:“你早就知道她修炼的尽头在哪里。你却不说,看着我与小婴白白努力这?么久?”
白鹿野脸色淡下:“修行一事,又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个人天赋摆在哪里,修不下去之?时,便自然知道自己修为尽头在哪里,我何必多说?
“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是少时,听师父不小心说漏嘴罢了。我没有把那个放在心上?,师兄也不必太当回事吧?”
江雪禾:“可你知道,小婴的灵根被卖给了断生道。”
白鹿野嬉皮笑?脸:“那又如何?”
江雪禾眼眸幽黑若深潭,不见一点光亮:“你其实起?初只是不适应,并不完全反对我与小婴如何。但?是在你知道我出?身断生道后,你便反对激烈,十分坚决。
“你在得知我出?身断生道,知道我是昔日名动?天下的‘双夜少年’之?一的‘夜杀’后,便立刻从?断生道灭门结局中,猜到了那灵根,或许被用到了我身上?。即使不在我身上?,断生道与小婴之?间有不死不灭之?仇,我亦是小婴最大的仇人。
“你知道这?一切——所以你拚命反对我与小婴相?好,说服我远离小婴,不要打扰小婴。”
白鹿野眼中零落的笑?,一点点散开。
他垂下眼。
半晌后,白鹿野仍是无所谓地笑?一笑?:“那又如何?
“不过真是没想到,师兄手段了得啊——我企图隐瞒的秘密,还是被你知道了。”
他撩起?眼皮,盯着江雪禾:“我劝过你们不要在一起?,我知道你们有可能是仇人,但?你们谁也不听我的。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
“师兄,是你对不起?小婴。小婴就算要拿你祭天,要对你抽筋断骨,都是你应得的报应。”
雨水霖霖,哗哗若洪。
白鹿野见江雪禾面色仍是平静,眼睛却更加幽黑。
江雪禾低下眼,轻声:“你说得对。”
他反身,便要离开。
白鹿野不禁叫住他。
江雪禾背影萧瑟,落落。
白鹿野犹豫片刻,仍是不忍心,声音低道:“师兄,你不要在意这?种小事,不要计较这?种事了。
“我想过去的事,不是你的本意。小婴其实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就不要让她知道好了……你不是说过么,你千百倍地对她好,换她接受你的陪伴……如今,不过是加上?千百倍地补偿罢了。
“只要你心中有她,补偿过失,我想那旧日恩怨,没有挖出?来的必要。”
江雪禾慢慢回头。
他看着白鹿野。
到这?一刻,白鹿野才从?江雪禾脸上?看到一点苍白色。
江雪禾低声:“你之?所以这?么建议,是因为你知道,小婴绝不原谅伤害过她的人,是么?”
白鹿野语塞。
江雪禾轻笑?一声:“那她能原谅欺骗她的人吗?”
白鹿野说不出?话。
江雪禾行走极快,他身形快速融于雨中。白鹿野追不上?,也不知他作何打算。白鹿野捏着想给师妹传音的那张符纸,忽然觉得意兴阑珊,心头七上?八下。
他魂不守舍、心事重?重?,回到南鸢身边。
南鸢似乎早知道他带回不了花,她低垂着脸,坐在原地,聆听天地雨声。
白鹿野没有注意到她,只一心挂念师兄与缇婴。
好半晌,白鹿野少有的,给江雪禾传了一道消息:“……那不怪你。”
他又道:“师兄,你忘了吧。”
他再道:“……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告诉我便是。我这?两日都会守着传音符,不会错过的。”
他等了又等,才听到江雪禾传回来的、一声很轻的“嗯”。
江雪禾又去了千山。
一日行千里,往返如电。
便是厉害修士,平日也不会如此挥霍灵力,将灵力耗用在无谓之?地。
江雪禾的灵根是无上?的万通灵根,是木系灵根。他近乎自虐一样地肆用灵力,当他踏上?千山时,连他这?样从?不缺灵力的人,都因灵力枯竭,而神魂一阵骤痛。
他感受着这?种痛意。
他心想这?远远不够。
他的师妹,在被他夺走灵根后,日日承受的,都是这?种痛。
所有人还催着她修炼,她总是嚷痛,大家却都不知她有多痛。她既喜欢修行,又因灵根痛而时时偷懒,人们总说她是调皮的、懒怠的孩子,可是她只要一调动?灵力,就会有灵根欲碎的感觉……
他竟从?来没感受过她的压力。
千山被封。
千山外有繁复的封山法印。
这?法印强大,寻常人轻易摧毁不了。
江雪禾直接用暴力去破坏这?封印,越是灵力耗损,越是黥人咒与灵力枯竭一同扰乱,他才觉得舒服一些……
法力倾注于法印上?,封山法印旋转,阵眼移动?。山外的破坏被山中人感应到,有人前来,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惊愕之?下,压抑着万千复杂情绪,打开了法印。
“轰”的巨阵声后,哗啦啦,尘烟滚滚,千山开山……
衣着简朴、白须飘然的林青阳站在山门后,隔着尘烟,看到那修长凌然的黑衣少年。
江雪禾缓缓抬眼。
有一瞬,林青阳呆愣的、怔忡的,他双目潮湿,不知如何称呼眼前人。
不知这?是“上?仙”,还是这?一世?的“夜杀”。
江雪禾望着他。
江雪禾淡声问:“我有一个问题,想从?你这?里知道……”
林青阳一愣,当即:“……上?仙?!您回来了?!”
江雪禾淡漠:“五年前,月枯村买卖灵根一事,与断生道有关?吗?”
离开千山后,江雪禾漫无目的,行在天地烟雨中。
林青阳对他如今到底是谁而生出?迷惑,江雪禾并未回答。于他来说,他始终是这?一世?灭断生道的夜杀,爱上?缇婴的江雪禾。
他走入绝路。
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他弄清了一切真相?,没有更多的借口供于他。他失魂落魄地行在大雨中,却时而恍神,还要想一想——
“我该回去找小婴了。”
“一直不见我回去,她会生气,会发火。她脾气坏起?来,我也要吃一些苦头。”
“她饿了,渴了,没人陪说话。我得赶回去。”
可是他这?样回去,他怎么面对缇婴?
江雪禾此时,恨起?自己的敏锐,一点即透,抽丝剥茧的能力。
而在这?时,雨帘中的四方天地,忽然落下十数道残影。
江雪禾定住身形,抬目看去。
来自玉京门的十八仙使,立于天上?、地上?、树头、屋顶,封住了他的退路。
他们派一人与他和颜悦色地说话:“江师侄,缘何一直不理会山门的传讯,让我等不得不下山寻你?
“江师侄,如今你可知道那千年前的仙人敕令,该如何解了吗?”
江雪禾看着他们。
他平静无波:“不知。”
十八仙使互相?看一眼,颇觉有趣地露笑?。
他们奉花长老之?命来捉拿江雪禾。
昔日他们将江雪禾当做先祖的转世?,从?而诚惶诚恐不敢对先祖不敬。但?今日,他们已经得知千年前玉京门中没有人成仙。“青木君是仙人”这?个骗局中的唯一幸事是,他们想拿下一个仙人的转世?,不必再顾忌祖师。
十八仙使中一人道:“既然江师侄依然不知道如何解除敕令,不如与我们一道回山吧。恰好,我们晓得了一个解除敕令的方法,正需要江师侄配合。”
他们祭起?法器,扬起?拂尘,虎视眈眈,在不同方位共同踩出?法阵,势必要拿下江雪禾。
这?分明杀气腾腾,不容回避。
江雪禾垂着眼:“让路。”
众人嗤笑?:“江师侄,这?可由?不得你。
“江师侄,你虽被定为玉京门的弟子首席,但?这?首席,到底是如何当的,你我都心知肚明。若不是看在你是仙人转世?的份上?,谁会与你如此好声好气?
“我玉京门待你一向宽和,但?你自做了弟子首席,却三天两头不在山上?,于山下行走的时间,远多于在山中教导师弟师妹、处理门内事务的时间。你似乎不屑于这?个弟子首席,那待我们回去后,这?个首席,恐怕也要重?新商榷了。”
江雪禾仍是温温和和:“我要赶路,诸位莫耽误我时间。”
众人高叱:“江雪禾,你以为你走得了?我等身为十八仙使,修行年岁远高于你。你德不配位,并没有弟子首席真正该有的实力……”
话没说完,雨帘中杀气顿起?,向他们袭来。
他们到底不是酒囊饭桶,仓促退让,看到原来所站之?处,被削去了大半地表。
他们脸色难看,更加警惕。
雨幕中,江雪禾缓缓抬眼。
他俊秀又清雅,文质彬彬,一贯平和。他此时掀起?的眼帘,眼眸幽黑静然,然那无声无息的杀意,让众人不敢大意。
众人呵斥:“我等只是要你回山……”
江雪禾温声:“我说了,我有事,莫耽误我时间。”
他笑?了起?来。
众人都感觉到雨势极了,哗啦啦一片水声中,视野开始模糊,少年的声音时远时近,蛊惑妖冶。
他们恍惚想到昔日断生道风头无两的双夜少年。
他们想到夜杀的恐怖,杀人从?未失手。
可他们修为应该高于夜杀,怎会……忽有一人惨叫后退,血溅三尺,其他人纷纷警惕。
江雪禾的说话声,都让他们骨子里生出?战栗。
他们听到江雪禾的低笑?声:“我很久不杀人了。
“我为了解身上?咒术,尽量心平气和,做一个乐于助人的好人。
“但?我现在才知道,那些都没什么用。从?一开始,我就被人算计好,等着跳入早被安排好的命运中。
“杀人的感觉其实很好啊……早知如此,我何必等那么多年呢?”
雨声中,江雪禾悠缓的脚步声,变得如同催命符一样。
分明是他们来捉拿江雪禾,但?他们似乎估计错了江雪禾的实力——他的实力,比他平时表现出?来的,要可怕得多。
众人感受到神魂中的战栗,他们蓦地抬头,看到青光凛然的元神巨像,睁开眼。
元神“江雪禾”,结出?法印,向他们袭来……
十八仙使咬牙:“莫慌!我等也有元神,未必会输给他!”
……不知不觉中,他们的目标,从?捉拿江雪禾,变成“不输”了。
这?场雨下了很久。
方壶山淬灵池之?畔的树洞中,缇婴周身笼在宽大斗篷上?。她躲在树洞中仰脸,茫然地看着这?场雨。
先前地缚灵的阴气,影响此地环境,让这?里的雨不停。说明此间灵气敏感,很容易受到旁的力量的影响,造成气象剧变。
只是不知,如今这?场雨,是受谁的影响,才一直下个不停呢?
缇婴取出?算筹,想卜算一番。
可惜不知是她所学?卦术不精,还是那影响气象的力量远胜于她,她无法卜算出?来。
缇婴难免郁郁。
师兄不在,她一个人在这?里修行,未免有些无趣。
她其实没有偷懒,她将识海中的灵池又拓开了一点,但?是身边没有人夸赞她厉害,缇婴便有些提不起?劲儿。
江雪禾去哪里了?
缇婴捏着传音符,给江雪禾发了许多消息。
她由?起?初的乖巧伶俐,变得不耐烦,对他几多抱怨。但?是不管她发什么消息,都如泥牛入海,一点儿回应也得不到。
缇婴心中的燥意,便有些掩饰不住。
她既担心他出?事,又好奇他为什么离开,还生气到底是多重?要的事,难道比她更重?要吗?
他为什么总能找到比她更重?要的事?
……真是的。
说好的一起?回月枯村,他却半途不见,闹得她心浮气躁,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缇婴委屈地想:我只是想和他一起?见证我的过去,证明过去没什么可怕的,我已经走出?来了,他为什么就走了?难道他没那么喜欢我,他被我吓跑了?
缇婴气了一顿,委屈了一顿,最好仍然只能被困在雨后的树洞中,不耐烦地等着江雪禾回来。
缇婴蹲跪在树洞中,看雨看得出?神,忽而,她在泥土雨香中,闻到了极重?的血气。
她一个凛然,当即清醒。
紧接着,她从?那血气中,闻到了很淡的清雪寒香。
缇婴怔一怔,她蓦地跳起?,顶着斗篷冲出?树洞,跑向雨中——
“师兄!”
缇婴破雨直入。
她在树林间穿梭,追着自己放出?的纸鹤,寻找江雪禾。
她在浓雾雨帘中,看到了修颀挺拔的身影。
缇婴:“师兄!”
江雪禾抬起?了脸。
缇婴冲过去。
她用斗篷挡雨,踩入泥洼中,跑到江雪禾身前,才错愕地看到他周身沾满了血迹,脸色惨白无比。她还看到他周身的黥人咒失控,爬满了他整个脖颈、脸颊。那些黑气留下的血痕,一径蜿蜒向他眼睛。
他神智已经有些不清了。
江雪禾唇色失血,眼神空然,在她叫他后,他才回神。
他的睫毛上?也溅了血,秀美又苍黑。
他看过来的眼神,还有些残余的寒意与未尽的杀念。
缇婴呆在原地,瑟缩了一下。
江雪禾看着她后退的那一步。
二?人静立雨中,他不说话。
缇婴后退一步后,又走了上?来。
她闯入他身边,拽住他衣袖,便发脾气:“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我消息?你走那么久,是不打算回来了吗?我很生气,我很不高兴你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