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站之处, 地上沉了一滩水洼。他瘦白苍劲, 周身的黑气在一片黑暗中也掩饰不得,若是被人发现?他身负黥人咒, 必无立足之地。
而江雪禾就这样?大剌剌出现在有可能被人察觉的客栈廊间,站在缇婴的房门外。
缇婴惊艳于他这狼狈之美?,又?惊慌于他有可能被人发现?。
她连忙拽住师兄的手,像师兄白日拉她时?那样?,将他拽去过道角落里。她不放心地从怀中掏出符纸, 要画一张简单的阻隔结界作用的符纸,遮挡他们的行踪。
江雪禾靠在墙上看她。
他见只着中衣的赤足散发少女蹲在地上, 面莹白,唇朱红。她颤颤地在黄色符纸上勾划, 又?因慌乱而磕绊, 手抖得厉害,半天?画不出来。
缇婴听到江雪禾沙哑而温静的声?音:“不要慌。
“越是事情?麻烦,越是要镇定, 不乱了阵脚。一旦慌张, 你原本的七成实力,或许都?要折作三四成。得不偿失,不如?冷静下来。而且……”
蹲在地上的缇婴, 本能反驳他:“谁说我原来就只有七成实力?!你瞧不起我吗?你教训我吗?!”
她仰头看他。
他靠着墙,黑气笼罩周身。他垂眼看她, 眉眼温润间,因那重黑气而多了几分欲语还休的妖气。
又?静, 又?勾魂摄魄。
缇婴抿唇,不敢多看他此时?的模样?。
她低头专注于符纸,借轻弱的说话来掩饰自己的抱歉:“……而且、而且什么?”
江雪禾声?音依旧静而哑:“而且,有我在。”
下一刻,缇婴感觉到一团潮湿水汽的靠近。
又?冰又?黏,还夹着似是而非的清雪淡香,钻入她脖颈。
她打个战。
江雪禾从后拂来,手握住她的手。
他察觉她的颤抖,询问:“怕?”
缇婴摇头。
他道:“那就是冷了。”
缇婴说不出话,只觉得整个人被他罩着,像是拥抱,却又?不是。她茫茫然间,低头看到他握着自己的手腕——
又?变得枯白,苍然,满是裂伤。
缇婴鼻尖发酸。
江雪禾也不吭气,握着她的手,领着她,带她一同画完了她想要的符。
登时?间,符纸生效的刹那,一重模糊的结界张开,笼罩住这片天?地。置身其中的二人,都?感受到那不可言说的玄妙之力。
他轻声?:“会了吗?”
缇婴软软的:“嗯。”
他便松开她的手,气息远去。
缇婴一慌,抓住他的手,跟着他站起来。
她转个肩,站到他面前,身上沾满了他的气息。
江雪禾低头看她单薄模样?,便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了一件暖桃色的斗篷,披在她肩头。他为她系衣带,又?缓缓地撩开她的发丝。
缇婴嘀咕:“别管头发了。”
江雪禾不语,仍坚持为她顺好了发丝,没让斗篷将她发丝弄乱。
缇婴怔怔看着他的动作:“你哪来的斗篷?”
江雪禾顿一顿,温声?回答:“昨日为你备下的。人间气候要入冬了,怕你受寒。只是没来得及送你。”
他终于为她整理好了斗篷,这才松手,向后挪开一步,仍垂眼望着她。
缇婴见这么一会儿了,他身上的黑气不见减弱,反而脸上都?开始浮现?裂痕,望之触目惊心。
缇婴呆呆看他。
江雪禾睫毛微动。即使他身处如?此危险时?刻,他也不动声?色地在观察她。
江雪禾说话很?低很?慢:“打扰你睡觉了吗?”
缇婴忙摇头。
江雪禾低着眼。
他似下定一个决心,缓缓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他张开手,缇婴看到他手掌间,躺卧着一只已经被压塌了的小纸鹤。纸鹤经历风吹雨打,本就不成形,上面的墨迹一片模糊,污渍满满。
缇婴看到纸鹤,几乎要喘不上气。
心中的秘密被他撞到。
虽然……她确实是故意为之。
她克制着自己的惶然,张大圆眸,勇敢地看着他。
江雪禾看着手中纸鹤:“你说——
“若于沧海万顷千万人中,必择一人为婿,独系师兄。
“你说的‘独系师兄’,指的是谁?”
缇婴愕然。
江雪禾此时?一身潮湿一身被黥人咒反噬,他说话间优雅从容,但细究之下,能品到一丝压迫强硬之意。
那迫意如?刀似刃,划破寒雨夜的黏腻模糊,直逼缇婴内心深处——
“你的师兄多了去了。白鹿野是你师兄,叶穿林也是你师兄,前几日遇到的杭古秋,你也要叫一声?师兄。
“我不知道你这句话中的师兄,指的是谁。”
缇婴脸上一点点染上胭脂绯色。
她静了半天?,小声?说了一句话。
恰时?雷电声?过,江雪禾被黥人咒压制,心神本就有些迷离。他强自撑着站在这里,即便面上仍与往日无异,心间早已兵荒马乱。
他没有听清缇婴那句嘀咕,扭头看她。
缇婴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走上前一步。
她明?亮粲然的眼睛凝望他,不躲避:“是你,是江雪禾。
“我只叫‘师兄’的话,只有你。”
江雪禾望她半晌。
他手握住,将那纸鹤攒进掌心。他手微微发抖,指节用力得苍白。
但是他心神不属,缇婴紧张不堪,谁也没去在意。
江雪禾道:“那我还有第?二个问题。”
缇婴眨眼。
江雪禾问:“师兄愚钝,有时?候不太懂你的说话方?式,思来想去,只好来问一问——你那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在所有人中,非要你选一心上人做夫君的话,你只会选师兄?
“你这句话,是出于真?心,还是糊弄我呢?
“你是真?的想这样?说,还是怕我被黥人咒吞噬,撒谎来骗我呢?”
缇婴低着头。
她缓缓走上前几步。
江雪禾靠着墙,本就退无可退。
他眼睁睁看着小师妹走上前,吸了下鼻子。他不动作,她却上前,投入他怀抱,搂住他腰身,抱住了他。
缇婴身处一种混沌而迷离的状态中。
天?地旋转,万物?飘离,她好像置身于沧海青天?下的碧涛倾滚下,只能抱住师兄这根浮萍。只有和师兄在一起,她那无处安放的心事,才能稍微平静下。
缇婴的声?音,在寒夜中格外软格外弱,却吸引了江雪禾所有注意:“师兄,我虽然总是胡说,这次却没有骗你。
“我不想早早与谁定契,做道侣……我害怕。我怕自己后悔,怕这些会影响我的修道。
“可是、可是……如?果非要选的话,我一定选师兄啊。
“我是不太懂事,好多事我都?不懂。但我会长?大的,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师兄,你别走得太快,你等等我。”
江雪禾心头巨震。
心跳声?伴随着窗外雷声?嗡鸣,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自己的臆想。
他低头看她的发顶。
慢慢的,他终于动作,伸手,轻轻抚在她面颊上。
缇婴被他抬起脸,对上他目光。
江雪禾目光专凝,她在他的目光中,捕捉到几分模糊深意。她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情?愫,但她脸颊绯红,很?欢喜师兄这样?的眼神,只对着她。
江雪禾俯下身,气息擦过她鼻尖。
她以为他要吻她,心跳不禁加快。但他只是气息相叠,轻轻柔柔哄她:“没有哄我?”
她摇头。
她生出些不快:“干嘛不信我!”
寒夜中,他在与她若有若无的距离后,似乎偷偷笑了一下。
江雪禾慢吞吞:“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请你帮个忙,好不好?”
缇婴已然有些困了。
她本不安地等着师兄,师兄回来找她,她心神安下,就不禁松懈。
缇婴小声?:“什么?”
江雪禾:“你能不能跟我离开一趟,帮我稳一稳我的黥人咒?”
缇婴怔住,困意扫开一二分,睁大了眼睛,些微迷惑。
其实江雪禾不需要她。
但他生出贪念,又?想试一试,她对他的容忍、稀薄的喜欢,能到几分,能愿意为他做到几分——
他温柔道:“不需要你做什么。你陪我出趟门,你要睡便睡,我不打扰你。但是我需要你在身边——你在身边的话,我能更容易压下去黥人咒。
“小婴,好不好?”
他问得忐忑,她却抬头,粲然一笑。
缇婴非常爽快:“好啊!”
江雪禾一怔,见缇婴弯起眼睛,很?有几分愉快。
缇婴已经为此兴奋了起来。
于她而言,这种游戏充满了刺激,带动了她的玩乐之心。她此前没有这样?的经历,也不害怕江雪禾身上的黥人咒,他邀请她,她自然一口?答应。
江雪禾还没多说,就看缇婴急急忙忙从他怀里钻出,跑回她的房舍。
一会儿,江雪禾听到脚步声?回来,抬头看到缇婴蹑手蹑脚的样?子,一时?万腔复杂情?绪褪去,满心啼笑皆非——
小姑娘偷偷摸摸,一手提着鞋袜,一手胡乱抱着她从床上搬来的女儿家柔软衣物?。
她睁大眼睛看他。
她不知道她这样?的稚气与少女之美?,在深夜中对一个男子的诱惑。
江雪禾别过脸,兀自咳嗽一声?。
缇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散乱发丝、清薄中衣。
她抱怨:“师兄!”
江雪禾微笑:“你过来。”
他将她拉过去,蹲下,让她坐在他腿上。
他低头,耐心细致地握住她小小脚踝,让她踩在他膝上。
他身上全是水,坐上去也湿湿的,他的手又?握着她的脚……缇婴脚趾蜷缩,屁股挪动,坐得有点不舒服。
江雪禾声?音喑哑:“别乱动,坚持一会儿就好。”
他取出干净帕子为她擦拭脚心。
她又?痒又?羞,搂住他脖颈,又?动了动。
缇婴看他手掌托她脚心,她踩在他手上,像一只收翅栖息的羽白鸽子。
她周身发热,突而有了一腔顿悟:“师兄,你是不是很?紧张啊?”
他不吭气。
她不悦地拽一下他头发。
他抬头,她目光挑衅。
江雪禾目若春水绞杀,遍是勾缠之味。
她说他紧张,其实她是自己紧张。她兀自紧张,却不肯在他面前认输。
江雪禾别开眼,温温道:“声?音小一点,若是把你二师兄吵了出来,他知道我拐骗你,就要打我了。”
缇婴瞠目:……你在开什么玩笑??
打、打他?她什么也没和他做啊。他压根不和她玩……他都?没有亲亲她。
好吧,也许是因为他现?在不能亲……
缇婴憋闷半天?,到底因自己害得他黥人咒发作,而老老实实地不折腾了。
江雪禾这才慢慢给她穿好了鞋袜、衣物?。
他还是不太会给她梳发,只简单地用一发带帮她绑住,拉着她起来。
好在缇婴没有计较,他收拾妥当她,她就钻入他怀里,压抑着快乐问:“去哪里?我们怎么去?”
江雪禾看她兴奋,心情?跟着好起来,柔声?:“交给我便好。”
第112章 仙人抚顶8
外面?下着雨, 江雪禾便没有背缇婴,而是将?她抱在怀里,用斗篷将她盖得严实。
缇婴小?小?一团, 被拢在斗篷下, 只露出乌润的眼睛、一丁点儿瓷白皮肤。
江雪禾偶尔低头看她,满心温热, 只觉得自己偷出了一样珍宝。掌心之珠,实?在爱不释手。
江雪禾这次发作的黥人咒,根本没有他说的那般轻松、简单。
他常日压抑情绪,冷静温和到了非人的地步。最近他急于解咒、过于疏忽,体?内的黥人咒反覆起来, 趁乱吞噬他,来势汹汹。
他花了一整日压不下去, 又用了一夜依然没用。
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和白鹿野、南鸢待在一起,一同出现在人前?——那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最好的法子, 就是他独自找到安然少人处, 耐心地解决问题。
他的私心,是不想独自离开,是闭上眼便心绪不平, 梦魇重?重?, 怕缇婴会不在意他。
他将?小?师妹拐到身边,才敢安心入定。
缇婴被江雪禾带入了附近一处深山老?林。
她起初激动,后来见师兄将?她抱入山洞中, 为她铺好垫子,他自去入定, 她渐渐平静下来。
她爬起来,裹着斗篷俯到他面?前?。
缇婴与师兄对坐, 想了想,将?垫子拉到师兄面?前?。
困顿不已,她打着哈欠趴在江雪禾膝头,就这样枕着他腿睡去了。
次日,缇婴醒来,发现江雪禾仍在入定。
他身体?僵硬,周身的黑气缠绕在一丛丛藤蔓上,藤蔓又凝了一层冰晶,困住江雪禾。
缇婴凑到江雪禾面?前?,伸手抱他,发现他硬如磐石,僵如寒冰,周身冷彻无比。
缇婴吃惊又忧心。
她不好打扰师兄的入定,却又怕他被黥人咒吞没。
想半晌,缇婴洗漱后,自己从?乾坤袋中取出吃食,一边咀嚼,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雪禾。只待他一个情况不好,她便想办法唤醒他。
缇婴担惊受怕片刻,见那重?冰晶一点点消退,藤蔓也被他收了回去。
大约这代表他度过了一段难处。
缇婴松口气时,又生出敬佩。
平日她修行因为灵根痛,虽觉得修行有趣,却总想推脱,要师兄督促。今日见师兄这般艰辛,她受到鼓舞,也坐于他身边,修行起来。
她的修行到了凝练打磨阶段。
若是这阶段打磨得好,修出的元神也会很厉害。
缇婴修行醒来后,发现江雪禾依然在沉睡,然她怀中的乾坤袋中不断有光闪烁。她不用看,也知道是白鹿野在找她。
缇婴叹口气。
她乖乖地靠坐在江雪禾身畔,拿着传音符给白鹿野回消息,也向南鸢解释。
她不好提江雪禾身上的黥人咒问题,只好发挥自己任性的本事,和那二人说:“我想只与师兄在一起,两个人玩儿。”
白鹿野快速批评她。
缇婴一哭二闹三上吊,嚷得那边的白鹿野很快退让。
缇婴心中也对白鹿野与南鸢十分抱歉。
明明说好的四人行,她与江雪禾却半途离开。
缇婴看看江雪禾的模样,觉得师兄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便做了决定,告诉白鹿野:“我已经知道淬灵池的方位了,我与师兄过去便好。你和南鸢一起玩吧。”
她大方无比,因为愧疚,而取出纸鹤施展法术,让纸鹤驮着所有的人间钱财,去送给白鹿野和南鸢。
另一方,白鹿野果真被缇婴气到。
不光离开,还将?钱财都送了出来——她是打算与江雪禾乞讨为生吗?
他虽然不赞成她总缠着师兄,可他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她何必这样!
倒是南鸢很淡定。
南鸢不急不缓:“虽然我卜不出与江师兄有关的所有事情,但是我‘看’到小?婴过得不错,没有受伤,修为也提高了。”
白鹿野侧头看她。
一上午时间,他不断地与缇婴说话,南鸢就坐在窗下,安静地“看天命”。
她过于沉静,白鹿野捏着师妹送来的一大把?钱财回头看她时,竟对她生出了抱歉。
白鹿野收了自己铁青的面?色,与南鸢愧疚道:“是我们师兄妹太麻烦了,连累你了。”
南鸢摇头。
蒙眼发带轻轻擦过她的面?容,在日光下,镀一层金白浅色,莹莹如雪,端庄圣洁。
南鸢冷清:“我很羡慕你们师兄妹之间的感情。
“信赖、追随、没有怨言的保护。
“你们师父收你们为徒,他一定很了不起。你们想回去的千山,必然也十分美好了。”
白鹿野怔一怔,失笑。
他喃喃:“说起来,此地离千山不算远。我好久没有回去了……”
南鸢偏头“望”他:“白公?子要回去吗?”
白鹿野弯眸:“主随客便。我把?你请出神女宫,连累你受罚,怎好丢下你不管你?”
白鹿野叹口气。
他走向南鸢,半开玩笑般和她承诺:“你放心。小?婴与我师兄没良心,我却是有的。我会陪你继续四处玩耍,你不是从?来没出来过吗?”
南鸢怔一下:“小?婴告诉你的?”
白鹿野眉目流光,几丝轻柔,浅笑:“连糖人都没见过的姑娘,必然是不怎么?出门的了。”
南鸢垂下脸。
看不到她眼睛,便很难看懂一个人的情绪——何况南鸢又是这样清霜一样的姑娘。
白鹿野心间酸楚:小?婴小?时候过得也不好,但至少到千山后,她的糖人糖糕没断过。南鸢却连少许的温情都没有过……
白鹿野沉默半晌,说:“南姑娘,你要回巫神宫领罚的话,我陪你一同回去吧?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帮帮你——若不是为了我们师兄妹,你也不会落到此地步。”
南鸢闻言抬脸。
她问:“白公?子不是开玩笑吗?”
白鹿野弯眸:“没有。”
南鸢又问:“我能看一看你吗?”
——这是问,能否探问天命,看他是真话假话。
白鹿野笑着应了。
他看到南鸢站起来。
簌簌落落飞花自窗外飞入,她打开蒙眼白布。
南鸢一双清露湛湛的双眸露出来,向他看去。
她的眼睛望过来时,分明没什么?情绪,白鹿野心间却重?重?一僵,好像被她定住神魂一般。
他忘了呼吸,好一阵子才发现,自己手心出了汗。
他摇头轻笑,敛目看她:“如何?我有没有骗你?在你能看到的未来中,我是不是陪你回巫神宫了?”
南鸢静静地看着他——
在她能看到的命运中,他抛弃了她。
他没有跟她回巫神宫,江雪禾一道传讯、缇婴一个身影,就叫走了白鹿野。
她看到缇婴在哭。
她看到白鹿野毫不犹豫地跟着缇婴离开。
在南鸢能看到的所有天命丝线中,她都能看到白鹿野的“背叛”。
没有一次,他会选她。
而面?前?,这少年正?弯着眼睛,眼中盛满碎光,宛如星辰,笑问她:“我可有骗你?”
南鸢心想,他真是俊秀。
每次她睁开眼,都觉得他是她看过的所有人中,最俊秀的那一个。
修习天命术的人,很难拥有任何惊喜、惊吓。
此时她所看到的未来,对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都不错。不错的未来,便没必要改变。
如果缇婴哭了,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南鸢的回巫神宫,比起那些,并没什么?重?量。
强于天命之人,必将?困于天命。她不想因知晓什么?,而受困于什么?,惶惶不可终日于什么?。
南鸢重?新蒙上了眼。
她声如泠泠玉石,欺骗了白鹿野:“是的。你会陪我的。”
白鹿野松口气。
他对她露出笑。
这种笑,她在“天命”中看到了。
她这样清淡的人,此时觉得,让他事前?相信他没有辜负她,其实?也不错。
南鸢:“白公?子,陪我去放纸鸢吧。”
缇婴这边,几日下来,都没有见到江雪禾醒来。
她与他一同待在深山老?林中,每日除了修行,就是发呆,渐渐也觉得无趣。
这不是她期待的玩乐。
她以为师兄带她出来玩,避着人群,会刺激而有趣。事实?上,师兄一直困于那反覆的黥人咒,根本顾不上她。
唯一的好事大约是,缇婴发现他的体?温在一点点恢复。
那萦绕的黑气,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他面?上的伤痕已完全消失,手臂上不再白骨累累,生出了些肌肤。
这说明,他就快要重?新将?黥人咒关回去,恢复正?常,可以清醒了。
缇婴欢喜之余,发起愁:身上钱物都送给白鹿野和南鸢了。
师兄醒来,连杯热茶都喝不上,也不能抱着她亲一亲,就又要操心持家?之事了吗?
缇婴少有地生出体?贴之心。
平时都是师兄想办法赚取人间财物来养她,今日他受伤,轮到她来养他。
缇婴陷入烦恼。
她去赚钱时,总不好把?师兄丢下,一个人离开吧?
缇婴便试了试——
她在江雪禾身边布下传送阵。
如缇婴这样的修士,赚钱方式一般都是捉妖。
不过她问了问,发现此地没有妖。
去客栈刷盘子实?在掉价,又赚的少,缇婴看不上。缇婴挑挑拣拣,最后靠着脸美声甜,靠上人间一杂技团,陪他们一同卖艺。
杂技团多了个新面?孔,小?姑娘虽然经常性脸臭,但胜在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本事又那么?厉害,那么?能打,很快征服了所有人。
缇婴分到了一些赏钱。
不过那些人看她年纪小?,便分给她的钱少,在其中偷偷耍奸。缇婴没有经验,并不知晓,倒是对每天一点点铜板分外满足。
到黄昏的时候,缇婴不和那些杂技团一起吃饭。
她跑去没人的巷子,用灵石布下传送阵,把?江雪禾接过来。
江雪禾仍是青衫落拓、静坐修行的端然模样,缇婴热心地围在他身边,好玩而笨拙地,拿湿帕子为他擦脸,嘴里念叨讲述自己一整日的经历。
她兀自说得开心。
给师兄擦脸,又因新奇而充满了趣味。
缇婴用手指轻轻碰他睫毛,他一颤,她便露出笑。
缇婴喋喋不休:“师兄,我一整日赚了十个铜板呢!可是人间食物好贵,一个包子就要两文。难道我要辟榖吗?哪有在人间玩,还要辟榖的,我不要。
“师兄,你平时都是怎么?养我的啊?我是不是花了你好多钱啊?不过你是师兄,你养我是应该的。
“唔,等你年纪大了,我也会孝敬你的。”
缇婴偏脸,想一想江雪禾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模样,不禁乐出了声。
但她转而叹气。
师兄是修士,又比她厉害。修士的容颜随修为而变化,她恐怕是永远见不到师兄苍老?的模样了。
缇婴这般与师兄玩耍时,头顶“咚”一声沉闷的声响。
她仰起脸,手疾眼快,张手接住了一锭银子。
银锭是从?旁边一路过马车上扔出来的,缇婴看过去时,正?见一贵妇掀帘叹息,道:“这小?姑娘真可怜,兄长死?了,她还要卖身葬兄。”
贵妇人冲缇婴笑得怜爱:“小?姑娘,你先将?你兄长葬了吧。多余的钱财,买好好吃的。这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缇婴睁大圆眸。
马车辚辚行过,缇婴捧着银子,回到看江雪禾。
她顿悟:在凡人看来,师兄这副苍白僵坐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活人。
但若那贵妇舍得下来,便会发现江雪禾有呼吸,根本不是死?人。
缇婴盯着江雪禾半晌。
她忽而张臂仰脸抱住他,笑意盈盈地撒娇:“师兄,我想到怎么?赚钱最快了!”
她厚脸皮地亲一下他的脸:“你先扮个死?人好不好?反正?你现在又感应不到……我也是为了赚钱嘛。”
江雪禾此次与黥人咒的对抗艰难而缓慢。
他耐着性子,慢慢收缚黥人咒。
情势艰险,必要胜之。
江雪禾心性强大,痛意让心神发抖,神识战栗。但不管多痛,他都能忍下。
而且他渐渐着急,只怕自己在识海中耽误太久,外面?的缇婴会不快。他好不容易把?她骗出来,还没来得及千方百计挽留她,她若觉得无聊、离开了,他所做一切都白费了。
正?是靠着这样的坚韧,江雪禾终于将?黥人咒重?新压回了神魂处。那些符咒与他在识海中争斗重?重?,回到神魂处,才奄奄一息,安静下来。
江雪禾缓口气。
他退出自己的识海。
他正?要睁眼,却忽然感觉到一重?封印之力,将?他的五感封印。
他锐意顿生,怀疑是自己的什么?仇人找上门,趁此封印他,欺辱缇婴。
江雪禾毫不犹豫,冲击这层封印。
市廛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路人。
缇婴麻衣孝帽,跪在地上,旁边用草堆盖着一个脸如鬼白的闭目少年郎。
缇婴眼泪滴落,溅在腮畔上。
她仰起脸望人,眼漆面?苍,楚楚可怜。
缇婴很擅长哭泣。
她正?抽抽嗒嗒,向众人诉苦:“我跟我哥哥出远门,遇上疫灾,我哥哥病死?了,我们家?还要好远。哥哥死?了,我都不知道家?门在哪个方向……”
众人心生叹息,摇头劝她先葬了哥哥。
缇婴呜呜捂脸。
她听着铜板掉在碗里的声音,心花怒放,在心中乐开怀。
忽而,她灵根骤然一痛,神识被什么?冲刷,锋锐凌厉。
她痛得尖叫一声,情深意切,真的眨出两滴泪。
她瞬间明白这是什么?——她的封印被人破了。
人群忽起尖叫与哗然。
有人结结巴巴:“小?、小?姑娘!你哥哥诈尸了!”
缇婴:“……”
周围人尖叫不绝,纷纷逃跑。
缇婴拦不住人,头疼无比。她硬着头皮回头,见那草堆下,江雪禾翻身坐起,睁开眼,清黑的眼睛望着她。
空了大半的街角,跪在地上的丧服少女一滴泪悬在长睫上,欲落未落。
她尴尬:“师兄……”
江雪禾凝望她。
他语调很慢,带一种玩味:“卖身葬兄?”
缇婴:“……”
他垂下眼皮:“我死?了?”
缇婴:“……”
缇婴小?声:“师兄,我可以解释。”
江雪禾温和:“嗯,你解释吧。”
缇婴没料到他这么?好说话,不禁怔了怔。
两息后,她深吸口气——容她编编看。
第113章 仙人抚顶9
醒来后的江雪禾, 重新压制了他身上的黥人咒,不复之前的颓然,又变得从容、澹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