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杀枯燥的断生道求生的那几年,弱小的缇婴,应当?是他的动力之一。
夜深时分,江雪禾坐在夜杀的屋中,看着这里的一桌一木,一饮一啄。
他低垂着眼。
他静静感受着一切,漫声低语:“那么……我是何?时喜欢上你的呢?”
他万分了解自己。
他知道自己在缇婴面前的一切都?在作伪。
无论是无支秽,还?是夜杀,都?是假的。
无支秽的温柔缱绻是后天养成之过,夜杀如今的活泼昂然是不想缇婴怕自己的原因,本身的江雪禾……他没什么感情,没什么喜好。
以虚假模样行走人间的江雪禾,是何?时喜欢上小师妹的,是如何?心甘情愿将她喜欢的模样刻入骨髓,即使失去?记忆也不忘却呢?
江雪禾想,他也许会在这个故事中找到答案。
江雪禾便断断续续地教缇婴。
他一边教她修行,一边教她读书写字。
在他们的逃跑计划中,他们需要蛰伏漫长的时光……到缇婴十岁时,到鬼姑可以得到新的孩子时,他们便一起动手,一起逃走。
江雪禾在教缇婴的过程中,没有忘记他的“每夜睡前故事”。
他对此已经不抱希望,但?他依然每夜都?要讲这个故事,希望能通过故事,勾起缇婴藏于深处的意识的共鸣。
只是因为他没有记忆,这个故事,总是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结局……
缇婴六岁的时候,听得稀里糊涂,不敢打断他,只好闷闷地听;缇婴七岁时,她便勇敢提出质疑,问他很多?怪问题,被他用“明?天再讲”来糊弄;缇婴八岁时,她看出他根本不熟悉这个故事、却偏要讲,百无聊赖下,她干脆自己来讲,给故事讲出很多?种可能,讲师兄妹怎么逃出牢笼……
缇婴九岁时,她开始买话本,参考别人的故事,来圆江雪禾的故事。
缇婴叹气?:“这个睡前夜读,你是非要讲,对吗?”
她听到少年轻笑声。
他这人性情温柔内敛,偏偏有一腔固执,自二人熟识,他就坚持讲故事,讲这么多?年也不烦……
缇婴深吸口气?,道:“那今天,还?是由我来编你这个故事。你听听我新编的,有没有比你那个讲不出来后续的故事强?”
她听到少年笑道:“愿闻其详。”
她抬起脸。
春光明?媚,日光葳蕤卷起尘埃,坐在窗下的小少女?仰着脸,肤色雪白,唇红眸黑。徐徐风入,她发间的两根发带被风吹扬,拂过她小小面颊。
她坐在日光中,脸上是一团消不下去?的婴儿肥。
在时光轮替中,在这个记忆幻境中,她终于在他的守护下,被养得神采飞扬,一日日长大,渐渐拥有日后小佳人的美丽轮廓。
她趴伏在桌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背对她的少年。
当?她一点点长大时,他也在渐渐长大。
他越来越高挑,修为越来越高,本事越来越深不可测。她每次从?鬼姑那里逃出来,都?来固定的地方找他。他变得忙碌,她总要等他。
她在这里等呀、等呀——
颀长瘦高的少年转过脸来,眉目清润,面容昳丽。他浓长的睫毛掀起,向她看来……
缇婴一下子用书挡住脸,藏在了书后,遮住自己脸上的热意。
她尚是个半大孩子。
但?她的小禾哥哥已经在长大,已经有了俊俏少年郎的模样。
她在稀里糊涂的常日相?伴中,感觉到小禾哥哥与自己的不同,她尚未分出来这点不同是什么,只是觉得很喜欢他。
她期待未来,期待——逃离鬼姑的掌控,与他一起生活,做真正的兄妹。
而今,趴伏在桌上的九岁大的小女?孩缇婴,便捧著书,问江雪禾:“约定时间到了,我早早给你传了消息,你迟了三日才来。
“你再晚一点,我就要回鬼姑身边了。你这次就见?不到我了!”
江雪禾道:“有些麻烦的事。我不是来了吗?”
缇婴:“你的麻烦事,不过是杀人罢了……小禾哥哥,你要少杀人,你的任务,能推就推嘛。”
江雪禾笑起来。
十四岁左右的少年,眉清目秀,分明?凌厉的脸部轮廓,却带了女?孩子一样的文秀感,中和了他身上的寒气?。
他俯身到窗边,隔着窗,在她脸颊上抵了抵:“我知道。”
他揶揄道:“我要做个好人,不是吗?”
缇婴:“嗯……”
她默默把自己在读的书给他看,江雪禾低头瞥一眼。
他如今修为高了,一目十行不在话下,他随意一瞥,左看右看。
她递来的书中,左边写着“与人为善”,右边写着“因果?报应”。桩桩件件,皆是劝他从?善,莫要执迷不悟,在坏蛋的路上走得头也不回。
缇婴认真规劝他:“你要少做这种事,你知道吗?不然,我们日后的师父出门一打听,哇,你这么坏,他不收你当?徒弟了,那怎么行?”
江雪禾道:“没关系。我做的事,外人都?打听不出来的。”
缇婴被噎住。
她把书一摔,板起脸:“问题是这个吗?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枉你还?是修士天才,你难道不知道所有因果?,都?在天道凝视下早已写定了吗?”
天道……
江雪禾眉心忽地一跳。
他捕捉到些许危机与熟悉。
他凝眉沉思,喃喃自语:“结局早就写定了么……”
……不见?得吧?
缇婴见?他走神,不禁抓狂:“啊啊啊啊!你越来越过分了,你都?不听我说?话了……你真的能当?好我哥哥吗?!你再这么不上心,我就不要你了!”
江雪禾回神。
他道:“不要我,你要谁?”
隔着窗棂,他捏着她小下巴晃了晃,开玩笑地笑:“万一你日后的师父不喜欢我,觉得我作恶多?端,不想收我为徒,只愿意收你一个……那你要去?吗?”
缇婴怔一怔。
她撇过脸,小声说?:“……那我是要去?的。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我不要因为你而放弃。”
江雪禾心间微滞。
他察觉自己一瞬间的勉强和狼狈。
但?他笑了笑,收回逗她的手,没再说?什么。
她说?完,大约觉得不安,抬头向他看来。
江雪禾冲她笑:“我们出去?逛一逛,好不好?今天好像是他们城里的祈福节,我过来时,见?到很多?花灯,你要不要去?看看?”
缇婴定定神,冲他点头。
她向他张开双臂。
他怔怔看她,直到她抱怨:“你抱我出去?啊。怎么这么笨!难道你抱不动我吗?”
江雪禾:“有门有窗,你也是修士,却偏要我抱。”
他这样说?着,声音变低变柔,在缇婴要反驳前,他已经倾下身,手臂穿过她腋下,将她从?窗内抱了出来。
他耳畔听到她娇气?的笑声。
他心间何?其软。
纵是为了她永远这般开心与天真,他也愿意做许多?事的。
这对未来的“真正的兄妹”,便相?携着出门玩耍。
夜如泼墨,华灯初上,街衢香火稀疏明?灭。
原来这夜,被当?地人称为“地藏香会”。
世人用香烛与荷灯供奉地藏,在这一夜,剪纸荷花迎风而舞,茜草花篮充作“地灯”。人人于门前插香祈福,在烛影摇曳中,美好的祈福成为当?地一桩盛景,壮阔如长河。
缇婴跟江雪禾行于人流中,看着街衢两边的盛景,目不暇接,津津有味。
江雪禾牵着她的手,怕她只顾着玩,从?而走丢。
但?她岂会走丢?
她观看灯火的眼睛,忽然被一道飞光吸引,她眼睛追随着那道光,见?是一方香帕,袭到江雪禾身上。
他侧着脸,只专心看路,似乎对这里的一切不是很感兴趣。香帕飞来,尚未碰触他面颊,他伸手一捞,便捕到了手中。
江雪禾与缇婴回头。
他们后方不远处的一个灯铺前,站着一对主仆。女?子闺秀娴静,侍女?满面含笑。
缇婴非常友好:“我来,我来!”
她从?江雪禾手中抢过帕子,想要热心地还?给凡间女?子。那闺秀眼睛只轻飘飘从?她身上掠过,又沾在江雪禾身上不动。
缇婴心里一怔。
她看到那位姐姐脸一点点红起来,声音低微,带着颤音:“多?谢公子……”
她旁边的侍女?大胆很多?,声音清脆:“小公子,我们小姐感谢你,请你喝杯茶。”
江雪禾平静瞥过。
他若有所思。
他忽然感觉到缇婴握着他的手一紧,他低下头。
缇婴脸色有点不太好。
他柔声问:“怎么了?是人太多?了,头晕吗?”
缇婴心中一派朦胧,并没有完全明?晰的理由。她只是忽觉不痛快,忽觉心间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她抬头看着江雪禾,迟钝地点了点头。
江雪禾便牵着她,朝人群外走去?。
那家侍女?在后不甘心:“公子……”
江雪禾没有回头。
被他牵着的缇婴却回头,浑浑噩噩地朝身后看。
她看到一片灯火晕然,美丽姐姐用分外不舍眷恋的目光追随着他们,不,那姐姐不是追随她,只是追随……
缇婴扭过脸,抬头看江雪禾。
灯烛光影下,他侧脸半明?半灭,鼻梁高挺,唇瓣红润。他的秾丽与凛冽之气?,吸引着所有人。
不相?识的,相?识的……
缇婴模模糊糊地想:这是话本中说?的,什么“慕少艾”吗?
她的小禾哥哥已经如此俊秀,引得许多?姑娘倾慕……
而她、而她……
她对比二人的个子,对比两人的不同。
她发现?他已是个真正少年模样,她却依然是个孩子。
她追不上他的步伐……
到了人流稀少之处,江雪禾放慢步子,低头查看缇婴状态。
灯火光影隔着一条长河,明?明?灭灭。
风拂绿柳,他在树下停下。
他观察她半晌,轻声问:“还?是不舒服?”
缇婴抬头看他。
她继续对比二人的差距……
他个子修长,与她说?话都?要弯着腰;他一径耐心,她却是个矮萝卜……她比他小那么多?。
缇婴叹口气?。
年少的她,体会到几分很遥远缥缈的苦顿。
江雪禾再次问她怎么了。
她漆黑的眼睛仰望她,眼睛忽闪间,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我会长大的。你等我。”
江雪禾不知她何?意。
他却一向顺着她,只是点点头:“嗯。”
缇婴还?有一腔话想说?,却因过于年少与懵懂,而不知说?什么。她正想稀里糊涂乱说?一气?,就见?他伸手,抚摸她额头,柔声:
“是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吧?你都?开始说?胡话了。”
缇婴顿时生气?:“我没有说?胡话!我是认真的……”
江雪禾:“那你不困吗?”
缇婴:“……”
她颇有些怨气?。
她想她小时候是没这么困的,但?是跟着他久了,他天天催她睡觉,害得他一到时间,一询问她,她就开始眼皮打架,脑如浆糊……
她分外不甘地瞪他。
他分外懂她。
他蹲下来,由她趴到他背上,背着她回客栈休息。
江雪禾背着缇婴走夜路。
他心中想着一些事。
他听到她在背上呼吸清浅,以为她睡着了,便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漠寒冷意。
他收了脸上的一切温软神情,面无表情地走这段路。
所以缇婴开口时,让他怔了一怔——
缇婴:“我之前是骗你的。”
江雪禾:“……什么?”
缇婴抱着他脖颈的手收紧,她呼吸暖暖地伏在他颈上,将他一颗心熨得时远时近:
“如果?未来师父不喜欢你,不要收你为徒的话,那我也不拜师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江雪禾睫毛颤抖。
他良久没说?话。
背上的小姑娘,被他养出了一些任性。她如纸老虎一般,只朝他发泄不满:“你说?话呀!难道你有什么事,不能和我分享?我什么都?告诉你,你不能这样不公平。”
她希望他什么都?告诉她……
江雪禾沉默很久。
江雪禾低声:“那我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缇婴:“嗯?”
江雪禾:“我这一次,之所以耽误很久没来找你,是因为我接了一个新任务——谷主说?,找到了我爹娘,找到了我家人。我要杀掉他们,才算正式被断生道接受……
“我原来有家人啊……”
在他接这个任务前,他见到了断生道的谷主。
这位谷主十分神秘,每次露面, 也必然?道袍加身, 面具遮掩。
谷主将他们这些?孩子带入断生道,断生道中人总以为谷主青睐“双夜”少年, 最喜欢夜杀。因为在众人看?来,谷主经常召见?夜杀,亲自指点夜杀的修为。这是旁人都得?不到的至高荣誉。
但是夜杀自己清楚——他从?未见?过谷主真容。
每一次的谷主召见?,也不过是留他独自一人跪于空阔大殿中自省,自己修行。
年少的夜杀在漫长的独夜中, 应该反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自己杀的哪个人杀得?不干净, 自己出殿后是不是应该自去领罚。
出于断生道的生存原则考虑,夜杀从?未与人分享过此等私密事。
但是这一次任务前, 江雪禾真的见?到了那位神秘谷主。
隔着屏风, 又有面具覆脸,谷主坐在后方,保证下方的少年神识可以阻断, 看?不清自己。
谷主的声音喑哑、苍老:“……如此, 你?解决了家?事,斩断红尘,才算彻底入我断生道……你?不必想太?多, 这世间没什么善,没什么恶, 只要你?断了红尘,我就给?你?断生道执事之权。日?后, 你?可随意挑选任务。”
江雪禾垂着眼?。
他过长的睫毛,很容易遮挡他的所有会暴露情绪的眼?神。
何况他本就情绪少——他此时漫然?盯着屏风四?角中的一角,似乎思维早已游离飘走?,对眼?前事不感兴趣。
江雪禾平静:“是。”
谷主又多加一句:“你?若是成功,我收你?做亲传弟子也可。日?后这断生道的衣钵,我便交到你?手中。”
谷主感慨:“夜杀,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
江雪禾轻轻抬起眼?,眼?皮微动。
他目光漫不经心从?屏风掠过,扫过屏风后的模糊人影。屏风角落有一裂帛断出,丝线上,吊着一只小蜘蛛。
江雪禾意识到此事重大,这位谷主才要亲自见?自己,要千般万般地叮咛,要担心他作出忤逆之事。
江雪禾再一次:“是。”
谷主沉默片刻。
缕缕香烟自屏风后浮动,漫于屏风四?角。
谷主道:“你?下去吧。”
江雪禾退下。
他退下前,拨动自己的神识,将所有灵力凝成一条极细的线,再顺着屏风方才自己注视的那一处松动,穿过那只织网蜘蛛,朝那位藏于屏风后的谷主瞥去一眼?。
神识“窥探”一瞬——
谷主非傀儡,乃是真人坐于后方,有影有魂,魂光模糊,几分奇怪。
谷主穿的黑色长袍。乍看?之下,像是道袍,仔细看?,非道袍,不过是一样普通样式的文士袍,袍上没有绣八卦天文之象。
袍尾衣摆处,沾了一点枯白的草屑。
江雪禾怕谷主察觉自己的窥探,他一扫而过,收回?神识。但所有疑点皆在心中,被他暗自藏匿。
而此时,江雪禾只与缇婴说谷主让他杀自己全家?的事,引得?缇婴瞪大眼?睛。
缇婴不肯睡了。
回?到客栈中,她坐在那方木板床上,无论他如何哄,她也没睡意。
她两条腿甚至够不到床底,因激动而晃动。
江雪禾见?她不睡,便点起灯烛。他侧对着她,余光看?到坐在床上的小女孩瞪大眼?睛,非常坚决的:
“不能杀!哥哥,你?绝不能听你?们谷主的话,杀了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他们当年弄丢你?,害你?被断生道抢走?,已经十分可怜了。多年以后,他们的孩子要回?去杀他们……这太?残忍了。
“何况,你?怎能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下手呢?这绝对不行!”
江雪禾瞥她,见?她比他还要激动。
他不觉好笑:“要杀的是我爹娘。”
缇婴眸若冰玉,泠泠盯着他,瞳孔睁得?更大:“你?是我哥哥,杀你?的,与杀我的,有何区别??我绝不可能让人害我爹娘,更不可能自己亲手杀,你?自然?也一样。”
亲手杀爹娘……
江雪禾已经点好灯烛,不觉就着火烛光,撑着下巴俯视她。
他隐隐对这种说法感到熟悉。
近来,他越来越多地产生熟悉感……
江雪禾目光闪烁:是我的记忆,快要苏醒了么?
旧日?重现,浮尘掠影,熟悉的曾经发?生的事,在帮我恢复,是吗?
那真正的我,到底是什么呢……
缇婴叫道:“哥哥!我在和你?说话!”
江雪禾回?神,看?她。
他道:“嗯,我在听。”
他如此温和的话语,如此专注的眼?神,让缇婴怔一怔,心中少许烦躁一扫而空。
她半晌嘀咕:“总之,你?不能动手。”
江雪禾慢吞吞:“未必真的是我亲生父母。”
缇婴:“就算假的,也不能杀啊!”
他笑一笑。
他说:“好吧。”
缇婴忍不住抬头看?他。
她坐在烛火深处,抱着一团被褥,凝望这个温柔安静的兄长——
她觉得?他其实不在乎。
他行于人间,得?到的羁绊却浅薄,简单,随时可斩。他既不在乎谷主的养育恩情,也不留恋他本身的父母子女情缘。
天地寥落,他独自一人,孑孓缓行。
看?遍红尘,又不留恋红尘。难道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留住他,让他回?首吗?
他一径顺着她,应着她。可他如何看?待她这个并非有血缘羁绊的妹妹呢?他此时不在意他的真正家?人,是否他也不十分在乎她,他这几年与她在一处,仅仅是因为她的需要,她的依赖?
此时此刻,将近十岁的缇婴凝望着江雪禾。
她心中模模糊糊地生出一个念头:她想让他记住她。
她想与他一直在一起。
江雪禾虽然?答应缇婴不会杀他父母,缇婴却不放心。
断生道的任务没有那么容易推脱。
不过……也许可以借此机缘,他脱离断生道,她逃脱鬼姑。
她如今背着鬼姑,已经攒了许多修为,多了很多鬼姑不知道的能力。也许藉着这些?手段,她可以顺利逃出。
而且,这几次她回?去的时候,偶尔路过月枯村,能看?到村中与附近城镇又在张罗供奉新的巫女与童子之事。他们已经忘记了缇婴,他们以为缇婴已死,鬼姑与人类的协议,需要新的契约。
缇婴也觉得?鬼姑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饥渴,越来越忍受不住。
她插科打诨装可爱,甜言蜜语扮乖巧,哄得?鬼姑几次没有对她出手。但缇婴心中明白,这种手段拖延不了太?久……
……也许,真的到了离开的时候。
离开之前,缇婴对江雪禾的父母生出好奇,想去见?一见?。
江雪禾平静非常。
缇婴央求他:“你?不想对你?父母动手,但是断生道发?现你?不动手后,必然?会派其他人来。我们去看?一看?嘛……难道你?不好奇你?父母什么样子呢?”
她是吃饭时说的这话。
说话时,江雪禾正坐于一旁,拿帕子为她擦嘴角沾到的汤水。
他道:“我不好奇。”
缇婴噘嘴。
他用指戳一戳她娇嫩的脸颊,温声细语:“我的家?人,只有你?。”
他说得?如此真情实感,发?自内心。缇婴愣一愣,悄悄眨眼?看?他,脸不禁红透。
她有些?羞赧,又有些?开心。
她禁不住倾身,仰头来抱他,娇气非常:“我、我的家?人,虽然?还有我爹娘他们……但我、我最喜欢你?了。”
她因为多了“爹娘”的选项而眨眼?睛,有点愧疚地偷看?他。
江雪禾被她的可爱逗笑。
缇婴很认真道:“小禾哥哥,你?这样是不对的,你?这样,太?不像人了,太?没有人情味了。”
江雪禾一怔,垂眼?看?她。
缇婴不知他的心病,口中喋喋不休:“你?就算心里真的不在乎,表面上也要在乎一点啊。以后我们一起拜师,师父问?起你?家?人,你?要是答得?很无所谓,师父会觉得?你?不知感恩,没有感情,过于冷血。
“人家?对你?有了忌惮,会好好教你?,会喜欢你?吗?
“而且,那是你?亲生父母……生你?一场,你?总要有点点好奇,有点点渴望吧?你?要是当真一点感觉都没有,太?吓人了。没人敢和你?待在一起的……谁都会觉得?你?随时会背叛,会反咬人一口的。
“我知道,这不怪你?。这都是断生道那些?坏蛋,那么多年欺负你?,把你?弄成这样……但是我们要脱离断生道了,我们要做正常人!”
缇婴抱着他,畅想道:“你?要会生气会开心,要对生死敬畏,要对他人有怜悯心。你?要做个好人,要修大道,要养妹妹,要照顾我。你?要变成很好的哥哥才对。”
江雪禾垂眼?看?她。
他心中想,是这样吗?
那么……缇婴怕他吗?
他知道自己当真没太?多感情,自己一切皆是作伪。在漫长的时光中,缇婴是否认识真实的自己。
在相?依为命的年岁中,她是喜欢,还是畏惧呢?
这些?话,江雪禾并未问?出。
他只是听了缇婴的话,去看?一看?自己的亲生父母。
缇婴陪他一道。
她口中说是为逃跑做好准备,说如果这家?人很好,他们逃跑前要想法子护住这家?人,不让断生道害了他们。但江雪禾知道她其实有些?好奇……
她好奇他的父母兄弟姐妹。
他本不好奇。
但他跟着她一起好奇。
他们以一对路过的兄妹的身份,借宿这一家?人。
这家?人父母二人,膝下有一男一女。
这家?人不算富裕,却也不贫寒。他们在一城镇偏角,过着朴素而简单的寻常凡人生活。
江雪禾领着缇婴借宿时,中年男女抬头看?到他们,见?一少年领着一小女孩,微恍惚后,立刻露出欢迎的热情招待模样。
他们的一双儿女,并不出门,窝在家?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等着中年男人出门收租养他们。
这对孩子,但凡出门时间超过一刻,缇婴和江雪禾便能看?到屋中父母坐立不安,不时出去看?一眼?。
他们过于关爱孩子,两个孩子与缇婴年龄差不多大,缇婴坐在桌旁安安静静地听大人讲话时,那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时不时发?个脾气,撒个娇,哄得?中年夫妻的注意力放到他们身上。
而缇婴一眼?就认出,这一家?人,必然?与江雪禾有血缘。
他们长得?很像。
她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出来,江雪禾与他们也很像。
她只是坐在江雪禾身边,见?那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让父母嘘寒问?暖,忘记客人。
他们父母那样疼他们,小禾哥哥只平静坐在一旁。
缇婴心中不是滋味。
她低下头。
一会儿,她低下的视野中,出现少年的手掌,掌中托着一颗剥好的栗子。
她怔怔偏头抬眼?,对上江雪禾低垂的目光。
他声音很轻:“别?伤心。给?你?吃栗子。”
缇婴抓着他的手一紧:他竟然?以为她是吃醋别?人家?的父母关心别?人家?的孩子……
小禾哥哥真是……
缇婴冲他露出笑脸,不知心酸还是怅然?,只好开始吃他剥好的栗子。
他们在这家?借宿三天。
他们打听到,多年前,这对夫妻确实走?丢过一个孩子。
他们对如今膝下两个孩子的过于关爱,也是因为曾丢了一个孩子。
缇婴试探着打听:“如果,丢的那个孩子回?来了……”
夫妻怔愣。
不等他们想出答案,院中那正在井边打水的男孩子“咚”一下踢翻了水桶,水哗哗流一地。
缇婴被吓到,心跳咚咚,江雪禾淡漠的眼?神,凝在那小少年身上。
江雪禾眼?皮微动。
下一刻,“咚”一声,果树砸下一颗巨大的果子,正中小少年头顶。小少年被砸得?哀嚎一声坐倒在地,愣一下后呜咽大哭,父母慌慌张去关心。
缇婴狐疑而茫然?地看?眼?江雪禾。她疑心他在那一瞬用了术法。
他们听到那不懂事的小孩借势大哭:“我不要兄长回?来!这个家?是我的,以后家?产都是我的,我不要给?别?人……”
父母连连安慰:“别?乱说,让人看?笑话。我们的当然?都是你?的……”
缇婴听不下去。
她气冲冲地起身,拽住江雪禾的手,拉着他离开。
进屋摔门,缇婴大怒:“好不懂事的孩子!”
江雪禾靠门而立,含笑看?她。
他哄她:“那又没什么,他们又不认识我。”
缇婴脱口而出:“可是我心疼你?呀!你?在旁边看?着,多难受啊。我听得?都想哭了。”
江雪禾怔然?。
他盯着她,他见?她果然?泪水盈盈在目,湿润晶莹,当真心向他。
他心间在她目光下,生出几分悸动。
他静看?着心间悸动流淌,顺着血液充盈骨肉,填补他空缺的一切情感……
他静看?一切的变化。
直到缇婴蹭到他身边,挨了挨,下定决心一般抬头和他商量:“我们帮他们画一个遮掩他人追踪术的阵法,就离开吧。
“你?不要伤心。他们不疼你?,我疼你?。他们不要你?这个哥哥,我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