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 此地,此身。
但有的时候,兵戎相见也未必就是不爱,只是慕容星衍永远无法理解罢了。
司云落眼中隐有湿意,只是根本未及落下,就被朔风席卷而去,只余一片干涸。
箭在弦上,迟迟不发,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心软,久到慕容星衍一双枯寂的黑眸里,渐渐又有光芒亮起。
慕容星衍自认是个聪明人。
他智多近妖,对这人世从来看得分明,甚至连如今的文治武功,还是建立在幼年时,先帝对他的几年教导上。
那是母妃还受宠时,为数不多的几年好时光。
出身微贱的六皇子,也并非生来就为人欺辱、落入尘泥的。
直到母妃的疯病越发严重,有一日不小心吐露了实话。
她并不爱先帝,连丝毫的情意都没有。
上位者怎么可能期待,战利品能够萌生出一丝真心?
慕容星衍第一次知道,原来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也可以是不爱。
先帝抛弃他,是觉得他代表了帝王短暂付出的真心,是错误而耻辱的印记,像一个笑话。
母妃抛弃他,是去追寻她一生所向往的自由,哪怕是以生命作为代价。
从来轮不到他选择。
被动抛弃,被迫接受,一直如此。
不懂爱,不会爱,也不屑去爱。
一切只是为了活下去,纵使活下去也没什么趣味,但起码可以将那些轻贱过他的人踩在脚下。
可等到真的登临帝位,朝局如棋盘,众生皆棋子,他放眼望去,竟无一人可成为与他匹敌的对手。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无趣。
接下来,不过连环设局,将政敌挨个连根拔起,仅此而已。
虽然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义,但似乎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直到镇北侯府将司空云落送进宫。
那个老匹夫死得突然,他还在为没来得及下手而暗暗可惜,司空如默就遵循父亲遗志,亲自将妹妹送入宫中。
镇北侯府曾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不可能让司空一族善终,不过是将兄妹二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只要他们痛苦就可以了。
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司空云落和母妃的命运,冥冥中有了惊人的相似。
她的算计总是一眼便能叫人瞧出来,慕容星衍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看看她能将这一潭死水,搅成个什么模样。
可她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起码在她身边,可以吃得下,睡得着,好过一些。
虽然有时候会挨巴掌。
镇北侯府就是这样教养嫡女的?真是叫人长见识了。
直到她莽撞地闯进来,将原本一片漆黑的茧房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让光透了进来,晃得有些刺眼,他便再不能对她视而不见了。
司空云落年纪还小,不明白有些承诺是不能轻易许下的。
他没提醒,可他当真了。
既然答应下来,就再无可能从他身边逃开。
但渐渐的,他发现自己看不懂司空云落了。
抛开那些意图明显的小伎俩不谈,他发现他在意的事情变成了,她究竟爱不爱他。
他体会到了先帝当时的患得患失,那种感觉磋磨着他,让他被恐慌和无助所淹没。
他早已听闻兄妹二人有私,起初的不甚在意终于反噬,酿成了苦果。
无论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还是一己私欲,他都理应除掉司空如默。
可每当站在选择的天平前,司空云落却总是选择她的亲哥哥。
完全没有为他想过,一次都没有。
他疯狂地嫉妒司空如默。
更加认定了,只要司空如默活着,她就不可能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但他忍不住试探。
万一呢,万一她会选择站在他的立场,哪怕只有一次。
可惜没有。
换来的不过是他不忍看她伤心,一次又一次地放过,循环往复,不得结果。
司空云落似乎一直天真地以为,他和司空如默可以和平共存。
在她眼里,她的亲哥哥从无谋逆之心,被他这个暴君步步紧逼,处处打压,真是可怜极了。
怎么可能呢?
于是他借秋猎一事,让她看清了司空如默的真面目。
可事情变得明朗起来,司空云落反倒沉寂下去,让他越发担心起来。
她冷待他,他便受着;她虚与委蛇,他陪她演戏;她想扮成妖后,他便乐得做个暴君陪她。
哪怕他清楚地知道,她心中别有计划。
她要与司空如默逃走,去追寻自己的自由,和母妃一样抛下他,离开他。
他想问又不敢问,放任自己沉溺于温柔乡,过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
自从头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他心中明白,是遗传的疯病终于缠上了他。
他也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只是希望她能一直陪在他的身边。这就让除去司空如默这件事显得极为迫切。
他人在病中,难以入睡,只不过浅眠而已。
每当半夜时,他其实能够感觉到,司空云落总是靠在枕上痴痴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装作已经睡得熟了,等她支撑不住昏睡过去,呼吸均匀平和下来,再睁开眼去看。
有时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到她,却又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她,怯懦之下缩回了手。
如今他丢盔弃甲,放弃抵抗,甚至不求她会爱他。
哪怕她不肯回到他的身边,只要无意中流露出一丝不舍与怜惜,便足以让他的希望重新燃起。
他以自己的性命作赌。
那么,他赌赢了吗?
回答他的是利箭的破空之声。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箭矢穿心而过,刺穿了……司空云落的心口。
司云落仍处在恍惚之中。
她只是下意识伸手到胸口一摸,满手的鲜红耀眼刺目。
迟来的疼痛自心口蔓延开来,如潮水一般席卷全身。
她的手无力垂下,再拿不稳弓箭,任凭它们颓然落在地上。
身形晃了晃,她再也支撑不住,从马上坠下的样子,像是被折断双翅的华美的蝶。
连慕容星衍撕心裂肺的吼声,都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不——”
他在叫她的名字。
终于不再称呼她“皇后”了,这样也不错。
起码对于司空云落来说是的。
在她坠下的瞬间,司空如默反应过来,及时从马上跳下,慌张地接住了她。
她看着司空如默惊慌失色的脸,有许多话想要同他说。
她想问,为什么不信守承诺,与她一同离开燕都,无论此去南境结果如何,她亦不惧。
她想问,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欺骗她,说什么“永不相离”,都是应付她的谎话!正如慕容星衍所言,从头到尾,他心中只有权力,只有帝位,对她这个妹妹全是算计,从无半点真心!
可她一张口,只有鲜血自喉咙狂涌上来,染红了齿关,浸透了血红的唇瓣,比晨起新补的口脂还要艳丽。
……罢了,不过是一世轮回,说不说都没有什么要紧。
司云落这才发现,她原来已经很累了。
原来一年的时光,也可以这么漫长,无边的疲惫笼罩住她,让她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
她怕冷,也怕疼,更怕死。
可是命运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她最后的结局,原来是被一箭穿心,以最疼的死法,被掩埋在这漫天风雪之中。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慕容星衍重重地摔下了马,又踉跄着爬起,以最快的速度向她跌跌撞撞地奔过来。
可他离得太远了,即使他再想飞到她的身边去,他也只是凡人之躯,没有半点仙术和道法。
更何况,近卫们不会容许他如此冲动,不顾性命冲进敌阵中去。
“切莫冲动啊!陛下!”
“司空如默尚在,危险还未解除啊陛下!”
“您现在过去也无济于事!皇后……司空云落她已然救不活了!”
最后一句话像是戳到了他的痛处,他骤然暴怒起来,双眼猩红着拔出了剑,疯了一般乱砍乱杀。
“你胡说!她明明就在那里!”
“是谁……谁准你们不经允许,私自放箭?!”
谁拦他,他便杀谁!
可更多的人一拥而上,制住了他。
为了大燕国祚,这些人宁愿赔上性命,以血肉之躯去迎上他的剑锋,也要阻止他一时冲动。
他贵为大燕的帝王,却连挣脱枷锁、自由行动都不能,只能冲着她的方向,拼尽全力伸出了一只手。
司空如默颤着手,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已经胜利在望了不是吗?
司云落的血越流越多,皇后翟服都被染得鲜红,他不知所措,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似乎无论怎样,都只是加剧她的疼痛罢了。
到底应该怎么办?谁能来告诉他?谁又能来救救她?
见司云落的双唇翕动着,似是有什么话要说,他只能颤抖着,俯下身去贴近她,试图去听清楚她的话。
可她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的目光划过慕容星衍,又望向天际。春日已至,燕都上空来了第一只北归的雁。
希望下一世,可以自由自在地活,不要再……这么痛苦了。
司云落这样想着,反而像是得到了解脱,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世间仿佛一瞬间静止,随着大雁的哀鸣,春的气息又重新自这片土地之上剥离。高天之上,大雪纷纷扬扬,重又落下。
司空如默依旧不敢相信,他怀抱着妹妹余温尚存的身体,像哄她睡觉那样,轻轻地晃了起来。
“落落?”
可惜,她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亦不会再回答他。
一句话都没有留给他。
怎么会呢?她怎么会不理他呢?
她是他自小捡回来一手养大的,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哥哥”,会写的第一个字,是他的名字。
他教了好久好久。
她最喜欢叽叽喳喳地缠着他,直到他烦了也不罢休。
“落落,哥哥知道错了,你说句话,好不好?”
可怀里的人精致美丽,却脆弱得毫无生气。
她再也不会应答了。
直到温热的一滴泪落在她冰凉的脸上,司空如默用手一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她应该生他的气的。
自被他送入宫中开始,她理应怨他怪他,却还是在每一次危机关头,都挡在他的面前。
她也不是没给过他机会。
是他糊涂,他放弃了近在咫尺的自由,放弃了和她远走高飞的机会,只是想搏上一搏。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父亲的遗志被埋没,镇北侯府多年筹谋毁于一旦,连着他的雄心壮志也就此消磨。
身为男子,若不能平定天下立不世之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但他现在觉得,功名利禄才是真的没有意思。
他鬼迷心窍,所以上天让他经受了最惨烈的报复。
他同时失去了他最爱的人,和最爱他的人。
是他活该。
他可以怪慕容星衍,但他更恨自己,只因他清楚,他才是一切的源头。
如果上次秋猎之时,他及时停手,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能不会。
慕容星衍看着司空如默听取她的遗言,再度挣扎起来。
“她肯定有话留给我!我要去……”
只是话音未落,司空如默突然拔出剑来,干脆利落地刎颈而过。
他死了。
死时还紧紧牵着司空云落的手。
阵营双方的将士都惊得鸦雀无声,连那些近卫们也不由得松了手上的力道,让慕容星衍挣脱出来。
他连滚带爬地向前跑,没有一点帝王的威仪,也无人敢去阻拦。
发现司空如默真的死了,慕容星衍将他一把推开,任他的尸体倒在雪中。
然后缓缓伸出手去,似是不敢触碰司空云落的肌肤。
等到确认了指尖的温度,他不安地膝行几步上前,直至将她冰冷的身体完全抱在怀里,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可司空如默死了,她留给他的话,他再也听不到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慕容星衍眸中的光芒忽而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一样的静默。
他像个闯了祸的孩童一般,将身子缩成一团,死死抱着他心爱的小皇后,崩溃大哭起来。
慕容既白率军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春日飞雪,六军缟素,漫天飞雪落下,无情地掩埋了阵前的三个人。
而慕容星衍在雪中,乌发一寸寸变白,宛若一具只会呼吸的尸体。
所有人都认为,慕容星衍疯了。
那些原本以为陛下滥杀无辜就已经够疯的人,是没见过陛下现在的样子。
那一日,他哭到最后,泪水都流尽了,只余两道血泪蜿蜒而下,看上去可怖极了。
他在风雪中枯坐许久,又忽然站起身来,依然不肯松开已经生机尽绝的司空云落。
“对……你最怕冷了……那我们回去,现在就回去……”
他先是下旨,斩杀所有叛军,一个不留,又命令将司空如默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可第二道旨意还未执行,他却又改了主意,慌张地向小皇后道歉。
“落落,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的对不对?你会生我的气……别不要我,你别不要我……”
司空云落的尸身保存尚算完好,她死前没受太多罪,那一支箭贯穿心脏,足以要了她的性命。
他把箭柄折断,替她换上常服,擦去身上的血迹,重新挽鬓描眉,看上去就仿佛睡着了一样。
他将自己困在了凤仪宫里,不顾四月的天气,终日烧着银丝炭。
温度过高,尸身便逐渐有腐坏的趋势。
他发现了,惊恐地把炭盆全部扔了出去,只用身体的温度去暖她,却怎么暖也暖不热。
后来他稍微清醒一点,便是大肆宣召方士入宫。
只要能够让皇后复活,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但若是不能,他当即便会砍了人的脑袋,将无头的尸首挂在城楼之上。
尸首很快挂满了,飘飘荡荡的,夜里看着瘆人,连守城的兵士都怕,渐渐的,也就无人敢来应征了。
慕容星衍觉得无趣,又迷茫起来,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做,才能让她苏醒过来看他一眼。
日子久了,他甚至有些恨她。
直到画晴战战兢兢地来见他,带来一封司空云落生前的手书。
她甚至不敢去看那不成样子的尸身,只是低垂着头。
“奴婢在整理娘娘的……东西时,发现了这封手书,想必是娘娘留给陛下的。”
她不敢说生前,也不敢说遗物。整座皇宫之中,无人敢言及真相,告诉慕容星衍,司空云落已经死了。
他听了这话,几乎是立刻抢了过来,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拆不开。
好不容易打开了,一张轻飘飘的纸掉出来,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
上面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慕容星衍再度激动起来。
他双眼通红,不敢有激烈的动作,连怒吼亦夹杂着隐忍。
“我不要你道歉!我要你活在这世间!”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在帝王的呜咽声中,画晴悄悄退了出去,关上门后才敢抹了两把眼泪。
经此一事,慕容星衍终于承认,她就是走了,也不要他了。
她去了这世间任何地方,就是不会留在宫里,不肯待在有他在的地方。
他开始横征暴敛,为自己建皇陵。
但司空云落的尸身早已等不了了,南境的三十万大军也等不了。
于是比所有人都先杀进来的是慕容既白。
宫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四散逃逸的宫人,身上背着为数不多的金银细软。
外面高喊着“晟王殿下反了”,慕容星衍只当没有听见,依旧抱着他的小皇后。
直到慕容既白一剑劈开了凤仪宫的大门,他才不耐烦地抬起眼,想看看是谁敢来打扰他和落落的独处。
慕容星衍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位皇弟浑身浴血的模样,连俊秀白净的脸上都沾满了血迹,拖着染血的剑尖一路走进来,地上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血痕。
他仍然处于懵懂之中:“九弟,你为什么……”
慕容既白终于看见了,司空云落如今的模样,几乎是瞬间就崩溃了。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她!”他咬牙切齿,“你是想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吗?!”
“要是早知道她留在你身边,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我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带她走!”
慕容星衍的大脑迟钝地转动着,他已经太久没有思考过,这才恍然想起,慕容既白似乎对他的女人觊觎已久。
他的面色冷下来,说话间难掩倨傲。
“她是我的女人,你又算什么东西,有资格来和我争?”
“很快就有资格了。”慕容既白用剑指着他,“慕容氏兄终弟及,只要你死了,她自然会是我的皇后。”
“等我百年之后,她会与我一同合葬,至于你!不过是流落在外的孤魂野鬼罢了。”
可慕容星衍的动作远比他想得要快,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慕容星衍已经夺过他手中的剑,一剑穿透了他的身体。
没有人想到,帝王已经孱弱至极的身体还能瞬间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
伤口很深,鲜血汩汩地往外冒,却一时半刻也死不了。
慕容既白强撑着爬到门口,在地面之上拖出一长串狼狈血迹。
他抬头看向昏暝日色,喃喃道:“大燕……要亡了……”
慕容星衍觉得聒噪,安抚了司空云落几句后,单手把他提起来,丢到了凤仪宫外,任凭他垂下头去,没了声息。
南境军攻入宫城那一日,皇陵也不过才刚刚兴建而已。
慕容星衍亲手将凤仪宫各处泼上桐油,点燃了火折子之后,又回到了司空云落身边。在他心中,她仍是如生前一般的模样。
他让小皇后靠在他身上,看着星点火苗迅速燃成熊熊烈焰,指着那处与她说笑,像是她生辰那日,在燕都夜空绽放的满城烟火。
大火自凤仪宫烧起,很快绵延至宫城各处,没了救火的宫人,这滔天烈火燃了三天三夜才稍稍止息,留给南境军的,不过一片毫无生机的焦土而已。
后世有载:
北燕幽帝,成帝第六子也,少而聪敏,唯出身低微,瞳色有异,视为不祥。及加冠,登临帝位,迎司空氏入宫为后。
其人暴戾恣睢,滥杀手足,以致镇北侯犯上作乱。谋逆未成,镇北侯伏诛,后亦有愧自裁。
帝甚爱后,泣涕终日,荒废朝政,以致亡国。为帝王者,不可耽于女色,情钟一人,后世亦当警之!
【??作者有话说】
1.省流版本:落落中箭,哥哥自刎,小白被杀,慕容自焚,全员be了耶!
2.全员be未尝不是一种he捏!
3.虽然很惨,但蠢作者写得很爽捏!
4.关于小世界的事情,因为作者自己还没想清楚,所以不好给准确答复嗷,大概再更一两周这样子,就不统一回评论啦!啾咪!
5.以及想要多多的评论呜呜呜
司云落稍稍抬高手腕, 这一次瞄准的,是慕容星衍发间的玉冠。
她毫不犹豫放箭,羽箭激射而出, 正中目标,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惊诧之中, 玉冠自洞穿的豁口处延展出冰裂的纹路, 轰然碎裂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失去了束缚的墨发在朔风中飞扬,遮掩了慕容星衍黯淡的神色。
原来即使是面对枕边之人, 她也不会心慈手软。
不爱,便是不爱。
司空云落亦无愧于镇北侯府的教导, 是他看错了人, 误以为她是只纯良无害的小白兔,没想到其人心狠, 远胜旁人。
慕容星衍的近卫均张弓搭箭, 箭雨一触即发, 司云落却在这时扬声道:“当然有人, 比你更适合这大燕帝位!”
她的手缓缓放在平坦的小腹之上。
“慕容星衍, 我有喜了。”
等等……等等?!
在场众人皆难掩震惊, 近卫甚至忘记了放箭,齐刷刷地看向略显狼狈的帝王。
慕容星衍神情复杂, 紧紧地盯着她, 似乎想从她面上看出些说谎的端倪。
“……你再说一遍?”
可司云落只是泰然自若, 并无一丝做伪的心虚。
“我说,我们有了一个孩子。”
她有恃无恐, 似是嫌沉, 又把长弓交还给司空如默。“你若是不信的话, 就赌一赌, 让人一箭射死我,再剖开我的肚子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在骗你。”
哼,他才不敢赌。
司云落所料不错,因为慕容星衍忽然慌张起来,挥舞着手臂令近卫们放下弓箭。
“都放下!谁敢伤了皇后,格杀勿论,诛其九族!”
近卫们面面相觑,不得不弃了手中弓箭。
皇后犯下的可是伙同镇北侯谋逆的大罪,陛下如此轻描淡写揭过,莫非是打算束手就擒吗?
只是司空如默也盯着司云落的小腹,隐藏在厚重翟服下的少女躯体曼妙玲珑,让人很难想象,其中蕴藏着一个小小生命。
“……落落,你认真的?”
司云落轻声道:“自然是认真的。早先让太医院请过脉,才刚刚足月,看不出来什么的。”
她扫了司空如默一眼:“哥哥不会也怀疑我是信口雌黄吧?兹事体大,我可不敢虚言诳瞒。”
司空如默收回目光,仍然觉得这消息来得突然,让他一时半会难以接受。
心爱的妹妹有了政敌的骨肉,听上去还是令人难以置信,但他二人已成婚一年有余,欢好多日,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可他越想,只觉得内心杀戮之意越重,恨不得现在挥兵冲上前去,将慕容星衍碎尸万段。
司空如默没有办法伤害自己的妹妹,但慕容星衍怎么敢!
他的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很快便见了血,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
“没有,哥哥怎么会不信你?只是觉得事发突然而已。先前怎么不同哥哥说一声?”
司云落歪头看了看他,忽然笑了。
“我若是提前告诉哥哥,这孩子还会不会有命在,也犹未可知呢。”
她抚着小腹,笑容中透出淡淡的幸福。
“他来得正是时候,就连慕容星衍也被我有意瞒过了。若非如此,他怎会露出破绽,给你我可乘之机呢?”
司空如默没料到司云落如此了解他,不禁哑然。
可他谁也不能怪,谁也不能恨,只能将一切归咎于他自己。此生唯一的错误决定,便是不顾妹妹意愿,将她强行送入宫中,到头来酿成了伤人伤己的苦果。
所幸他们之间,依然还有未来。
司空如默想到此处,重又振奋起来。
“既然你腹中已经有了慕容氏的血脉,那便按照最初的打算,去父留子,拥立幼帝登基。”
“如今慕容星衍投鼠忌器,已然慌了神,不如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将其拿下!”
“不急,再等等。”
司云落如此说着,话音刚落,便又有一支军队自宫城后方杀出,战旗上正是龙骧军的番号。
慕容既白一身锁子甲轻盈灵动,驭着马转瞬冲到了慕容星衍的身边。
可怜近卫还以为援军到了,完全不加反抗,等到反应过来时,慕容既白的长剑已经横在了帝王的颈间。
“慕容星衍在孤手上,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司云落微微一笑,主动策马上前去。
所到之处,兵士皆主动让行,又如潮水一般在她身后合拢。
自始至终,她的眼中只有慕容星衍,并无旁人。
她欣赏着他的表情由震惊到不甘,最后同样将视线凝在她的身上。
被至亲和挚爱一同背叛的感受如何?这一世她夹在他们之间左右为难,如今也该好好让慕容星衍尝一尝,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滋味了。
她不是无权无势的孤女司空云落,她可是智勇双全的天之骄女司云落,这世间可堪与慕星衍匹敌之人。
抛开情感的因素不谈,他就该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代价。
最棘手的敌人从来就不是司空如默,而是她啊。
司空如默紧随其后,始终紧皱着眉头。
慕容星衍只要活着,于他而言便是心腹大患,他刚想劝说司云落快刀斩乱麻,她却已经率先开了口。
“陛下失德,不堪大位。自即日起,退居凤仪宫,不得踏出半步。”
亲蚕礼过后,春日已至,燕都内外也已冰消雪融。
自那日司云落兵不血刃拿下宫城,如今宫内无人不晓,陛下被囚,皇后才是实际掌权之人。
只是她完全没有上位者的凛冽杀伐之气,每日除了按时处理政务之外,便是私下会见大燕百官,间或赏景莳花,颇有一番闲趣。
相比起君心难测的慕容星衍,这位皇后娘娘倒是睿智随和得多。
不过牝鸡司晨也并非无人置喙,只是那些反对的老臣,不是很快告老还乡,便是死于非命。久而久之,也就无人再敢质疑了。
画晴不关心朝政上的事,却时常盯着司云落仍未显怀的小腹,紧张得不得了。
“娘娘应该多多休息,保重身体才好呢。这些国事交给侯爷或者晟王殿下就好了,那么亲力亲为,万一累着了,腹中的胎儿可怎么办呢?”
司云落接过她递来的安胎药,浓黑的药汁气味苦涩极了,她皱了皱鼻子,又把它推到一边。
“好苦。”她不想喝,却想出个办法来,“画晴,你替我去寻些蜜饯梅子来,要酸酸甜甜的。”
怀了孕的妇人总有些挑嘴的,画晴不疑有他,立刻去了,心里欢欢喜喜的,娘娘若爱吃酸口,想必怀的是个小皇子呢!
可待她取了满满一碟蜜饯梅子回来,却早已不见司云落的人影了。
“娘娘?……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