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溪哭笑不得,只能同意。
九月时,阿溪来到了海边,见到了波澜壮阔的蔚蓝色大海。
只是,美丽的大海底下也藏着无数的危险。生活在海边的渔民,不仅有风湿疾病,还会耳鸣、牙龈出血。
他们手里没钱,村子里只有一个略通医理的赤脚大夫,顶多治一治风热感冒,再多的就不能了。
阿溪有过治疗风湿病的经验,知道该如何治疗风湿,但是当地所生长的草药,与清风镇所生长的草药有很大不同,如果用以前的药方来制作药膏,绝对会提高药膏的成本,难以进行普及。
阿溪留在了这里,偶尔跟着渔民外出。
大多数时候,她都戴着一顶斗笠,背着渔民送她的竹筐,拎着渔民送她的小药锄,顶着炎炎烈日踏遍周遭土地,寻找可替代的草药,顺便思考该如何帮渔民解决其它基础病。
这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解决的,眼看着距离过年的时间越来越近,阿溪犹豫许久,还是决定不回去过年了。
这一回一来,至少要花三个月的时间。
实在是太折腾了。
阿溪将自己遇到的情况统统写在信里,想办法送回绝仙阁,然后就安心留在村子里,继续想办法改进药方。
腊月二十六号,这个贫瘠又冷清、仅有几十户人的村子,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一辆又一辆漂亮的马车碾过沙地,停在了村口。
阿溪正在屋里整理药方,听到动静,也不免生出几分看热闹的心态,结果一走出去,她顿时愣住了。
“娘!”
阿溪拨开面前的村民,在凹凸不平的沙地上跑动,险些被地上的一个小坑扳倒。
姚容连忙扶住了她,摘下头上的兜帽:“看到我是不是很意外?”
“娘,你是来陪我过年的吗?”说着说着,阿溪的眼眶突然红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没见到她娘之前,她觉得一个人在异乡过年并不是一件很大不了的事情。可当她娘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时,她的心底就莫名涌现出了一股委屈。
姚容摸了摸阿溪温热的眼尾:“还不止我来了。”
阿溪压下泪意,望向姚容身后:“还有谁?”
陈南从马车里探出半边身子:“是我。”
阿溪高兴道:“陈南师兄,你怎么也来了?”
陈南跳下马车,拍拍双手,望向大海:“我们收到了你的来信。你在信上不是说,这里的海鲜非常好吃,只可惜很难保存,没办法送回去让我们吃到吗。阁主说她知道怎么保存海鲜,我觉得这里面有商机可图,就跟着阁主过来了。”
阿溪盯着陈南看了好一会儿,把陈南都看心虚了:“今晚就让你和我娘尝尝这里的海鲜。”
陈南低咳一声,让下人将马车里的东西都搬去阿溪住的木屋。
这些东西都是他提前置办好的年货。
有一些不适合存放太久的糕点,陈南都拿去分给了其他村民,还顺便提出了借宿的请求。
姚容就直接和阿溪住在一起。
这一个年,对阿溪来说,是一个平淡却高兴的年。
对村民来说,却是一个再热闹不过的年。
他们看到了漂亮的烟火,吃到了好吃的糖果糕点,村里的小孩还第一次收到了用红纸包的压岁钱。
也许好事都是一起来的,还没出年,阿溪就找到了可以作为替代的草药。
她成功做出了新的风湿膏药。
在姚容的提醒下,阿溪也知道该怎么解决渔民牙龈出血的问题。
陈南的保鲜生意也进展顺利,有了更好的保鲜办法后,陈南特意开辟了一条路线,让海鲜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运往内陆。
这样一来,内陆对海鲜的需求就增大了,村民每次出海捕捞到的东西都能够卖出一个不错的价格。
等这条路线稳定下来,也到了阿溪、姚容和陈南离开的时候。
“在这里住了半年,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这里的气候,现在要离开了,竟然还有些舍不得。”阿溪掀开马车帘,望着已经看不见的小渔村。
姚容道:“你来这里住了半年,给这里带来了很多改变。”
阿溪:“我只是解决了他们的疾病,真正给他们带来改变的,是娘和陈南师兄。”
“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和陈南不会想着去帮他们改变。”外面风尘太大,姚容将阿溪拉回车里,放下了马车帘子,“而且,这条商路只是一时的,你所书写下的药方,却会在近海地区一直流传。”
绝仙阁里的萱草, 生得越来越好。
花盆早已满足不了它的生长需求,姚容将它移植到了自己的院中。
在它第一次开花时,姚容还收集了它的种子, 并将那些种子播撒到了它周围的土壤里。
一晃两年过去, 院中萱草连绵成片,花团锦簇。但生得最好的,始终是最初那一株。
阿溪在院子里赏了一会儿花,左护法就过来了,围着阿溪转悠, 心疼道:“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
阿溪哭笑不得。
要说黑了,那肯定是比以前黑。
但这瘦嘛,应该是没有的。
不过长辈都是这样,许久不见,就算她长胖了, 也能睁着眼睛说她瘦了。
左护法不知道阿溪心里的想法, 来回念叨:“这回一定要在家里多住一段时间,等养胖一些再出去。”
阿溪保证道:“好, 左爷爷你放心。”
这次回来,她本来也不急着再出去。
海边一行让她收获颇丰, 她正好整理一下行医问药的心得。
在阿溪埋头整理时, 陈南带着三千两银票和一箱医书过来找她。
银票是胭脂铺的分成,医书是陈南命人新收集回来的。
阿溪谢过陈南, 给他倒了杯薄荷水。
陈南喝完水, 跟阿溪说:“那我走了, 要是你有什么事情,就只管让我去找我。”
看着他行色匆匆的模样, 阿溪出声道:“陈南师兄,等等。你明天有空吗?”
陈南回头:“怎么了吗?”
“我屋里需要重新添置一些小玩意,我想问你有没有空跟我一起去镇上。”
陈南眸光微亮,决定一会儿去找薛平飞,把明天要忙的事情都交付给薛平飞:“有空的,我才刚回到宗门,能有什么事情要忙啊。”
阿溪抿唇笑了笑,也不知信没信他这话:“那就这么说好了。”
薛平飞奋笔疾书,好不容易将一人高的书信变成半人高,只要再努努力,今天就只用多加一个时辰的班。
结果他刚在心里给自己打完气,就听说了陈南的来意。
他幽幽看着陈南,恨不得当场与陈南同归于尽。
陈南:“明天你帮我,后天你的任务都归我。”
薛平飞立马道:“不行,我未来五天的任务都归你。”
陈南非常痛快:“行。”
薛平飞大惊失色,他故意说五天,是给陈南留足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陈南居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太阳是打从西边出来了吗。
太阳依旧照常升起,只是陈南的心情很好。
这种心情,就如同终于守得云开一般。
即使只是简单买了点东西、在酒楼吃了一顿饭,陈南也足够满足。
因为回来的时候马车坏了,两人回到宗门有些晚了,错过了厨房开火的时间。
阿溪道:“吃了你煮的面这么多次,我还没给你下厨煮过面。今晚要不要试试我的手艺?”
陈南笑:“当然没问题,我给你打下手吧?”
等陈南烧热灶台,阿溪也将各种配菜都洗好切好。
两人端着面坐在星空底下,陈南如同变戏法般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盒子:“这条手链送给你。”
阿溪将碗放到一边,好奇道:“是什么手链?”
“你可以亲自打开看看。”
阿溪没有看到手链,但单看那花纹繁丽的盒子,就知道这份礼物一定是陈南精心准备的。
她从陈南手里接过盒子,慢慢打开,一条贝壳打磨成的手链映入眼帘。
不知怎么的,阿溪突然想起了慕文轩。
很多很多年前,慕文轩也给她送过一条贝壳手链。他说,那是补给她的十六岁生辰礼。他还说,这条手链很难得,希望她喜欢。
可是阿溪知道,一直都知道,那条贝壳手链,不过是慕文轩随手买下的玩意——款式粗糙,戴在手腕上,都担心打磨不平整的边缘会划破她的皮肤。
而眼前这条手链,其实也很粗糙,但就是能看出来区别。
每个贝壳的花纹,都很特别。
每个贝壳打磨成的大小几乎完全一模一样,边缘平整光滑,即使刻意去触碰,也不用担心会被划伤。
“这是什么?”阿溪下意识问,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答案。
然后,她听到了陈南有些局促的声音。
在他成为绝仙阁右护法后,他少有如此局促的姿态。
“我不是在海边住了几个月吗。海边潮涨潮落的时候,都会将很多贝壳卷到沙岸上,我就捡了回来,挑出里面比较完整好看的,打磨成了这条手链。”
“阿溪,你别嫌它简陋。”
如果阿溪喜欢的话,再贵重的首饰陈南也能买得起。
姚容一向大方,尤其是对陈南这种能干到无可替代的下属,她都是直接给店铺分红的。
所以几年下来,陈南手头的积蓄相当丰厚。
比起金钱,他花在贝壳手链上的时间和心思,才是真正难得的。
阿溪明白这条手链的份量。
她慢慢收紧了自己的指尖,又轻轻松开,那种曾经被敷衍对待的失望,终于被这样的郑重所弥补。
“陈南。”
阿溪第一次直接喊他的名字:“你帮我戴上它。”
陈南眼眸微垂,从她手里接过贝壳手链,在托住她手腕、与她肌肤相触时忍不住颤抖了下指尖。
他深吸了口气,屏住呼吸,尝试了三次才成功为阿溪戴上。
阿溪晃了晃手链,单手支着下颚:“回礼先欠着。”
陈南有些不确定她的答案:“会有回礼吗?”
阿溪点头,很认真地将答案告诉他:“我今晚就开始准备回礼,过两天给你。”
这样郑重的心意,是不应该被辜负的,所以她也会精心准备回礼。
阿溪很少做女红,努力了一晚上,才勉强做出一个能看的香囊。
她将晒干的忘忧花塞进香囊里面,直到香囊被填充得鼓起来才停手。
陈南高兴地接过香囊,随手接下腰间价值百两的玉佩,转而将香囊挂了上去:“这里面装了什么花瓣,我好像没闻到香味。”
“是萱草花。它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但可以忘忧助眠。”
陈南说:“你和阁主都很喜欢这种花。”
阿溪说:“一开始是我娘很喜欢,后来我也渐渐喜欢上了。忘记所有的忧愁,重新开始美好的生活,它的花语与我的人生如此契合,我想,这种花就是我娘给予我的祝福。”
从见到那株花起,阿溪就觉得,那株生长在悬崖边上的忘忧花就是她的化身。
当花开的时候,她也得到了真正的救赎。
阿溪和陈南都没想过隐瞒彼此的关系,所以没过多久,姚容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姚容坐在湖边,钓起一条两斤重的草鱼。她从草鱼嘴里取下鱼钩,将草鱼丢进鱼篓,好笑道:“没什么感觉。”
【我以为你会有比较大的反应】
“事实上,我一直希望她能遇到一个真心喜欢、也是真心爱着她的人。”
慕文轩曾经对阿溪造成过很深的伤害,也许阿溪从来没有说起过,但姚容能感觉到,阿溪一度对男女感情很失望。
陈南的存在治愈了这份伤害,那姚容又为什么要反对。
不过姚容钓完鱼之后,还是拎着满满一桶鱼去找了阿溪,和阿溪坐在院子里边烤鱼边聊天:“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阿溪往鱼身上涂抹调味料:“我这回想往塞北走一圈。”
“还是自己去吗?”
阿溪点头:“是啊。”
她与陈南师兄互通了心意,但她依旧是她。
也许未来某一天,她会停下自己的脚步,可停止的理由,绝对不会是因为陈南。
过完年后,阿溪再次出发。
塞北不比南边,那里更为混乱,而且多族混居,中原武林在那里的势力并不算大。
但好在姚容每个月都能准时收到阿溪报平安的信。
直到八月,姚容迟迟没收到信。
与此同时,塞北漠城爆发瘟疫的事情传开了。
漠城是一座三不管城。
它既不属于中原朝廷,也不属于游牧民族,各种肤色语言的人在这座城里做着交易,非常自由。
但这种自由,也意味着它缺少官方机构的统一管束和调度。
一旦遇到重大灾祸,漠城几乎没有自救能力。
姚容联想到了最坏的后果,她面色沉重,将系统拎出来:“阿溪现在在不在漠城?”
【……在。】
姚容当即看向陈南:“调动绝仙阁库存的所有草药,你带着一批人亲自将草药运往塞北,我带着另一批人,轻车简从,先行赶赴漠城。”
这座城没有自救能力,但如果阿溪想救下这座城,那姚容会不惜一切代价成全阿溪的想法。
当姚容听说漠城爆发瘟疫的消息时, 距离瘟疫爆发已经过去了很多天。
阿溪不是第一个发现瘟疫的人,却是第一批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今年三月底,她跟着商队抵达塞北。
风吹草地, 黄沙漫天, 塞北不同于秀丽江南,这里粗犷而原始,百姓平日里喝生水,病痛时喝符水,他们遇事不靠己、不求人, 只一味跪地祈求神佛垂怜。
阿溪见过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因为夜里贪凉开了窗,醒来时发了高热。
其实只需要扎上几针,再花几十文钱配一剂药,就能药到病除,但小男孩的母亲拒绝了阿溪的提议, 拿出家里大半积蓄买了一碗“能治百病”的符水。
符水没能救下小男孩, 反而让他错过了最佳的施治时间。
看着抱着小男孩、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阿溪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更让阿溪感到难过的是, 这种情况不是个例。
这个地方好像病了。
这种病,不只是病在躯体, 还病在了思想认知上。
阿溪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但在商队首领问她要不要离开时,她还是选择了留下。
七月, 塞北的风沙比往年都要剧烈, 昼夜温度的变化也越来越大, 白天热得人恨不得躺在冰上,晚上就冻得人想要往身上套一两件袄子。
比人更难熬的, 是草原上的牲畜。
阿溪所处的位置是塞北中心,畜牧的草原则位于塞北最深处,当阿溪意识到牲畜大面积死亡会爆发瘟疫时,漠城已经出现了瘟疫的苗头,甚至随着人员流动,有往周边扩散的趋势。
商队首领匆匆找过来时,阿溪正在院子里枯坐,面前摆着一碟栗子糕。
“少阁主,您赶紧去收拾行李,我安排一队人马护送您撤出塞北。”
阿溪抬头:“现在就撤?”
“是啊,要是再不撤,塞北就全乱套了。”商队首领十分焦急。
“你让我再想想。”
商队首领不敢催促得太急,但他眼里的焦灼,明确表示出他的不赞同。
阿溪知道商队首领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忙,体贴道:“你先去安排其它事情。留一个熟悉塞北情况的人跟着我,我想询问他一些事情。问完之后,我会让他带我去找你。”
商队首领想了想,将一个瞎了左眼的老者留了下来。
老者骨瘦如柴,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对塞北情况了若指掌。
阿溪问:“塞北以前有没有爆发过瘟疫?”
“回少阁主,有。”
“当时是如何应对的?”
“有门路的人要么跑光了,要么就囤积草药自保。没门路的人只能自己想办法,要么逃出塞北,要么留在原地等死。”
阿溪眉心蹙起:“最后这场瘟疫是怎么平息的?”
老者语气里带着看淡生死的平静:“死的人够多了,再加上天气越来越冷,就慢慢平息了。”
阿溪亲自给老者端了杯薄荷水,老者受宠若惊,小心翼翼捧着茶杯饮了一口。
冰冰凉凉的水没入口中,老者叹息一声:“其实这还不是最惨的。少阁主知道什么叫祸不单行吗?”
塞北百姓的生活习性,结合了一部分中原人和一部分游牧民族的习性。
他们既在草原放牧也会种植粮食。
但那一年,他们养的牲畜大面积死亡,还错过了秋收。
相当于在那一整年里,他们既没有收获食物,也没有任何经济收入。
撑过了瘟疫,在瘟疫中活下来又如何呢?
缺衣少食的寒冬腊月,也在对塞北百姓步步紧逼。
如今的一切,与三十年前又有什么区别呢?
老者已经能看见未来。
屋内沉默良久,只有半片薄荷叶在水面起起伏伏。老者用手抹了把脸,提醒阿溪该去找商队首领了。
阿溪跟着老者穿行于大街小巷,目光一直在打量周围百姓。
热闹而喧嚣的声音钻入她耳朵。
“包子,热乎又好吃的肉包子。”
“娘,等卖掉这些络子,你给我买一朵头花吧。”
“宝儿,跑慢些,小心别摔了……”
与此同时,阿溪还看到了一辆又一辆向着城门驶去的马车。
有孩子惊奇道:“爹,娘,今天怎么有这么多大人坐马车出城啊?”
孩子爹看了眼那些马车,又麻木地移开眼睛:“那些大人出不出城,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孩子语气天真:“可是真的好奇怪啊。他们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要忙?”
孩子爹将孩子高高抱起,让孩子跨坐在他肩头:“来,爹给你骑马咯。”
阿溪目送着这对父子远去,直到这对父子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她才扭头去看那一辆又一辆的马车,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这块石头非常沉,沉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要挪开石头呼吸,就必须去做些什么。
商队首领正在组织人手往马车上装货,见到阿溪来了,他高兴地迎上去:“少阁主,我们半个时辰后就可以出发了。”
阿溪摇头:“我不打算离开塞北。”
商队首领目瞪口呆:“少……少阁主……你可别说傻话啊。”
阿溪问了商队首领一个问题:“如果有权有势的人都逃了,那些无权无势的百姓该怎么办?”
“这……”
“他们该多绝望啊,没有人能救他们。不对,甚至没有人试图去救他们。在遇到危险的第一时间,他们就已经被放弃了。”
阿溪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为什么塞北百姓不靠己也不求人?
因为他们没办法拯救自己,也知道不会有人来拯救他们,所以他们只能寄托虚无缥缈的神佛,祈求神佛眷顾。
她想要治疗塞北百姓身体上的疾病,也想要治疗塞北百姓思想认知上的疾病。
午后斜阳从空中坠落。
阿溪回过头,望着身后那条狭长甬道里行走的芸芸众生,忽然想起年少时一字一句读过的《备急千金要方》第一卷 《大医精诚》: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胆怯惜命是人之本性。
阿溪害怕自己会出事,她还很年轻,有亲人、爱人和朋友,有明媚光辉的未来,她在人世间有太多眷恋。
所以阿溪没有在第一时间拒绝商队首领的提议。
可济世救民,是医者本心。
“如果连我这样的医者,都对瘟疫无动于衷,那塞北的百姓该多么绝望。”
“备马吧,我明日一早就赶往漠城。”
阿溪并不是一个很冲动的人,在决定去漠城之后,她利用自己的身份,调集了一大批草药,还说服了两位老大夫跟她一起去漠城。
前往漠城的路并不好走。
因为所有人都在马不停蹄逃离漠城,黄沙大漠里,只有他们在逆行。
一位姓赵的老大夫坐在马车上,忧心忡忡道:“这样下去不行啊。任由他们继续乱跑,到时受灾的就不只是漠城,而是整个塞北了。”
这和商队首领逃出塞北的情况还不一样。
商队首领他们只是未雨绸缪,提前避险。
而现在这些逃亡的人,是从漠城和漠城附近逃出来的。
说不定其中一些人已经感染了瘟疫。
另一位姓钱的中年大夫也叹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谁能阻止他们呢?”
赵大夫点头:“你说得对。他们已经出了城镇,跑入沙漠,想把他们赶回去是不可能的事情。”
阿溪安静听了好一会儿,突然说:“我们再加快些速度,争取在天黑之前赶到漠城。这些已经跑出来的人,我们没办法管。但是我们不能让更多的人跑出来了。”
赵大夫和钱大夫都只当她在说玩笑话,没太在意。
这种事情,是他们想管就能管得住的吗。
三不管城,并不意味着这座城池没有势力去管束。
恰恰相反,三不管城里的势力盘根错节,没有哪一方独大,也没有哪一方是弱者。
漠城作为一座三不管城,由五个势力共同执掌着。
这五个势力瓜分了东南西北中五个区域。
两两区域的交界处,往往是漠城最危险混乱的地方。
其中,势力最强的是东边的铁血门,其次是西边的西门家。
阿溪一行人进入漠城后,先去了趟铁血门和西门家,但都扑了个空。
赵大夫抱怨道:“他们跑得也太快了吧。”
钱大夫道:“我看其它三家不是已经跑了,就是正准备跑。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阿溪沉吟片刻,说:“我们往北走吧。”
赵大夫问:“北边能找到人吗?”
阿溪点头:“应该能,进城的时候,我看到北边势力的人还在维持城中秩序。如果北城之主放弃了漠城,就没必要多此一举派人巡逻了。”
北城之主名叫卓玛,是个脸上带有刀疤、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女人。
她耳侧戴着很沉的银饰,五官秾丽,那道刀疤亦无损她的风情。
她听说了阿溪一行人的来意后,十分欢迎他们的到来,但当赵大夫请她出手阻止别人出城时,卓玛脸色一变。
“我是土生土长的漠城人,我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漠城。但我没办法阻止别人。”
赵大夫急道:“怎么会没有办法呢?”
卓玛冷笑道:“我所掌控的势力,只是漠城五大势力之一。”
“其它四个势力的人都在往外逃,如果我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阻拦他们,他们一定不介意先联合起来杀了我的人、瓜分完我的势力后再逃。”
赵大夫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话。
钱大夫忍不住道:“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
卓玛反问:“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钱大夫同样语塞。
赵大夫和钱大夫都是带着草药过来漠城帮忙的,卓玛也不好让他们太下不来台,她的语气很快放缓:“我会拿出手头一大半的草药,也会让我手底下的人配合你们的行动。这段时间,你们要是没有落脚的地方,可以住在我的府邸。”
“但是更多的,请恕我无能为力。”
丢下这句话,卓玛揉了揉太阳穴,从椅子上站起来。
漠城乱成一团,她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的,能抽出空见赵大夫他们已经很不容易了。
“等等——”
就在这时,站在角落的阿溪开了口。
“如果你愿意协助我的人封城,等漠城瘟疫结束以后,我可以助你一统各方势力,成为漠城之主。”
阿溪的站位略次于赵大夫钱大夫,卓玛一直以为她是两位大夫的随从,直到这会儿,卓玛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
卓玛饶有兴致道:“你凭什么做出这番承诺?”
阿溪抬眸,平静道:“就凭我是绝仙阁阁主姚容的女儿。”
——她的身份,就是她的底气。
卓玛打量了阿溪好几眼, 面露惊讶之色:“你是宿盈溪宿少阁主?”
阿溪点头:“是我。”
“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吗?”
“我身边所有人都能证明。”
卓玛看向赵大夫和钱大夫。
两位大夫用力点头。
卓玛说:“他们是你的同伙, 说不定你们是串通起来骗我。”
阿溪从怀里掏出绝仙阁和聚贤盟的令牌:“令牌为证。”
卓玛接过令牌研究起来,她没见过绝仙阁和聚贤盟的令牌,但单看令牌的材质,就知这绝非寻常人能够拿出来。
不过,卓玛还是没办法完全相信:“以你的身份, 前来漠城这么危险的地方肯定会有侍卫跟随吧。我想见见你的侍卫。”
赵大夫道:“护送我们前来漠城的侍卫一共二十人,都在外面。”
卓玛往外看:“实力还行。”
但这种实力的侍卫,她府里多的是。
阿溪道:“这些侍卫是得知我要前往漠城后,急匆匆调过来的。你想见的,应该是我的暗卫吧。”
阿溪直接走出大厅,对着夜色比了个手势。
两个黑衣人悄无声息落到阿溪身后。
卓玛面色凝重, 她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到这两名黑衣人的存在。
“还需要我再做证明吗?”阿溪问。
卓玛抱拳, 改口道:“还请宿少阁主多多包涵。我并非有意刁难,只是没想到以你的身份会亲自涉险。”
赵大夫和钱大夫连连点头, 显然很能理解卓玛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