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摇头,把他放身侧:“自己玩儿去吧。”
小孩拽着他的手臂拉他起来。霍去病纹丝不动,小孩急了,喊“伯伯”。霍去病摇头,“伯伯累了。你看伯伯脸上的汗。”
十几个月大的小崽子纵然知道冷热,也不懂体谅。他才不管霍去病累不累,他欢喜最重要。小孩先撒娇后撒泼,霍去病依然不为所动,小孩扔下他找父亲。
太子快忙完了,但他依然告诉儿子他没空。小孩抓他的笔,太子一把把他按在身侧,小孩被镇压下去就哭给他看。太子不受影响,一手搂着儿子,一手继续处理政务。
霍去病最听不得孩子的哭声,他忍不住心烦,太子像是没听见似的,霍去病不烦了,改佩服太子,真真好耐心。
平日里小刘进哭的时候奶姆婢女哄他,母亲吓唬他不许哭。到父亲这里两种情况都没出现,殿内很多人像没听见似的,小孩傻了,他要是会说话,定会问“什么情况啊?”
小刘进哭声渐低,太子把他抱到腿上,小孩激动地以为要出去,结果只是从身侧到父亲怀里继续坐着。太子一手搂着儿子,一手翻看奏章。小孩安生片刻又要起来,太子放开他,伸出长臂把儿子挡在御案外。小刘进感到不可思议,父亲不仁,那就不要怪他不义。小孩决定用杀招——撒泼打滚。
霍去病眼睁睁看到小崽子往地上一躺嚎啕大哭,他的委屈刘彻在千里之外都能听见,见多识广的冠军侯惊呆了。
宣室殿诸人瞠目结舌。
太子愣了一瞬间,伸手轻轻拍拍儿子以示安抚。哭声陡然停止,小孩看着父亲的大手不敢相信,就这?父亲不该把他抱起来哄吗。
太子另一手手里有朱笔,没空抱他。
“不哭,不哭,父亲一会就好。”
此话小刘据听懂了。母亲没少这样糊弄他。他本不该信,可绝招都没用,他只能相信父亲有可能领他出去。
哭声慢慢低下来,宣室殿诸人感慨,皇孙真好哄。然后小皇孙要把自己哄睡着了。太子意识到他安静下来,扭头一看,他困得揉眼睛。太子把他放怀里,一份奏章没看完,小孩进入梦乡。
太子虽然不住在宣室殿,但宣室殿宦官也为他收拾出一处休息室,正是刘彻书房。书房有榻有被褥,太子令宣室殿宦官把儿子送过去。
小孩走后,太子处理完最后一份奏表,令黄门趁着还没下雪发还各府。霍去病见他起来伸个懒腰活动筋骨,后知后觉,“你刚刚故意的?”
太子点头:“也不知跟谁学的,竟然会撒泼打滚。让他知道这招不好使,不必训他他也不会再用。”
小刘进刚刚哭得撕心裂肺,霍去病都想劝他抱起来哄哄了。太子居然八风不动。这哪是亲生父亲,分明把儿子当朝臣调教。霍去病又一次见识到太子的冷静。
卫青不在,不然他会说,这才是太子。
小小年纪就想到杀弟,如今冷静面对儿子又有何难。
“你不担心他以后同你生分?”
太子笑道:“小孩三岁记事。不是虚三岁,是三周岁。”话锋一转,“他虽不记事,但他心里知道,怎样做能得到他想要的。他隐隐明白哭闹无用,记事后也不会再用这招。如果现在惯着他,等他四五岁大还喜欢哭闹,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就会认为,孩子大了怎么还不懂事。”
霍去病点头:“好比敬声小的时候。”
“对。殊不知他不是不懂事,只是他更小的时候我们由着他,等他大了,我们不再惯着他,显得他很不懂事。是我们变了。”
霍去病接道:“这个时候不扶着他成长,长大了嫌他长歪了,确实很没道理。”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儿子,“霍嬗怎么恰好相反?”
“你对他期望太高。你想想十几岁的昭平君。隆虑姑母为他买命。霍嬗只是跟你顶几句。”
霍去病心说,你也找个好点的比。
好一点的是霍光,是张安世。可朝中那么多侍中、御史,也仅有一个霍光,一个张安世。好比军中那么多上过战场的将军,那么多独自带过兵的将军,这些年也只有一个大将军和一位冠军侯。
霍去病:“好像是我要求太高。”
“希望儿子封候拜将乃人之常情。”太子朝书房看去,“我希望他不憨不傻无病无灾。他纵是奇才,也很难超过父皇。”
霍去病赞同:“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他能成为一位令万民满意的守成之君已是大汉之福。”
宣室殿宦官们互相看看,这是我们可以听的吗。
太子示意表兄出去透透气。霍去病到外面不禁轻呼:“下雪了?”
突然出来眼睛不太适应,太子眨了眨眼,雪花飘过来:“刚刚下吧。”
十月和十一月也下过,只是雪一落地就化了。二人说话间,再次落下的雪花变大。
“这时候下雪好。麦根实了,地表的虫子被冻死,又是一个好年景。”
霍去病:“去年大旱,今年再有天灾,黎民百姓还怎么活。”
太子点点头:“一起用饭?”
以前霍去病就算特意来陪刘彻聊天,也不会一待就是半天。今日从巳时待到近未时,霍去病终于明白陛下为何像是厌恶了这座皇城,一年有多半时间在外面。
日日呆在说话都有回音的殿内,宦官不敢陪聊,除了批阅奏章就是接见朝臣,这么多年下来,换成他可能早疯了。
“下午有什么安排?”
太子:“这么大的雪,下午应该没人来找孤。正好进儿在宫里待腻了,去那边走走?”看向书楼方向。
下雪天书楼凉亭下没什么人,也没有卖东西的小商小贩,不必担心被认出来,小刘进倒是可以撒开腿跑。
霍去病劝他先进去。太子没戴帽,站在三面有风的高台上片刻脸就吹凉了。太子令人去膳房问问中午吃什么,倘若菜还没做,就准备两口暖锅。
天寒地冻饭菜冷的快,膳房不敢做太早。但午饭用的菜和肉都收拾好了。汤可以用炉子温着,提前准备好了。太子要吃暖锅子,厨子反倒省事了。
太子等两刻,各种食材以及汤就送到宣室殿书房。太子令黄门和小黄门等人下去用饭,他同霍去病一边闲聊一边涮锅子,顺便看着孩子。
小刘进不知是闻到香味,还是睡得不踏实被说话声吵醒了,太子才用一份羊肉他就坐起来。睁开眼就看到熟人小孩也没闹,揉揉眼睛就自己往下滑。霍去病吓得拿着勺子去接他。
榻边有地毯,太子安稳道:“不必担心。”随即冲儿子伸手,“过来看看你想吃什么。”
一小块土坷垃就能把小孩绊倒,他却敢晃悠着小短腿跑。霍去病坐回去:“这点跟你父亲一样。还没走稳就想跑。”
小孩听不懂,又对冒烟的铜锅好奇,索性卖个耳朵给冠军侯,往他父亲怀里扑。太子把他抱到腿上,煮一片鱼:“这个吃不吃?”
小刘进有印象,指着蘸料大声说“吃”。
霍去病很是意外:“你还记得?”
太子:“不久前的事,应该还有一点印象。”蘸一点料汁塞他嘴里。小孩嘴巴小,肉片大,有一半在唇外,他伸手塞嘴里,恐怕掉了。
霍去病见他这么喜欢不禁好奇:“他跟没吃过一样。平时吃什么?”
“米糊糊,蛋羹,肉羹。”小刘进抬头,太子问,“是不是吃这些?”
小孩没听懂,眨了眨眼睛,指着暖锅子示意他不要停。
太子又夹一片鱼,小孩兴奋地双腿乱蹬。太子差点没抱住他,“别动。碰掉就没了。”
好动的小孩顿时变成安静娃娃。
小刘进食量小,纵然不甘心,想把一盘鱼全吃了,也只能老老实实向父亲表示他吃饱了。太子把他放在身边,一手搂着他别乱跑,一手往锅中下菜。
霍去病见他很是熟练:“进儿跟你的时候都是你自己带?”
太子点头:“太子宫离这边远,史良娣担心他着凉,我休息的时候回那边他才能见到我。我要是再把他交给奶姆,他哪还记得我这个父亲。”
“这倒也是。有一年我从边关回来,霍嬗见着我问,你找谁。我当时被他问傻了,看着夫人问,这是冠军侯府吗。”霍去病如今说起这事依然好气又想笑。
小孩听不懂,睁大眼睛努力听懂。可他太小,努力也没用。他嫌无聊,掰开父亲的手起来。太子把他箍到怀中。小孩倒在他腿上,以为父亲跟他玩,爬起来抓住父亲的手臂,叫他再来一次。
太子看出来了,儿子在太子宫憋狠了。
饭毕,太子也没睡午觉。这么冷的天他也不想躺下,因为躺下就不想起来。两大一小稍作片刻,太子给儿子套上手套围脖,只露一双眼睛,抱着他出去。
太子没用伞,小孩仰头伸手接雪,兴奋地又在他怀里蹦跶。太子把他放车上,小刘进以为要上街,不再闹着要下去。
不出太子所料,平日里热闹的书楼很是安静。书楼北边的游廊以及凉亭下空无一人。太子令马车停在书楼边,驭手在车里等着,他和霍去病领着小刘进下去。
圆滚滚的小孩双脚沾地就往雪地里跑。
虽然人道七十古来稀。朝中六七十岁的人并不少。以前丞相公孙弘死于任上,去世时八十岁。如今丞相石庆也有六七十了。在他之前的前丞相李蔡被贬时也快七十岁了。虽然他们看起来年迈,但并不糊涂,精气神很好。
太子认为他们吃喝不愁,又有事做,人生有盼头,所以一个个精神矍铄。好比主父偃,给东方朔卖书的时候六七十多岁的人像十六七岁。
近日无事可做,他精神萎靡。突然看到一个小孩主父偃顿时来了精神,“怎么有个孩子?
书楼门朝北,太子和霍去病还在东边,二人在室内看不见他俩,太子和霍去病听到声音停下,想看看小孩如何应对。
书楼里只有主父偃和张汤二人,他也不怕吵着别人,大声喊“小孩”。
小孩听到声音回头,主父偃招手:“你过来!我问你,你从哪来的?你父母长辈呢?”
小孩被问懵了,朝东边看去。
主父偃嫌冷也没出来:“你父母在那边啊?干嘛去?”
张汤好奇这么冷的天哪来的孩子,他起身朝外看一下,朝主父偃身上一巴掌。两人平日里没少掐,主父偃朝他身上一下,小孩走近两步,有热闹可看啊。
张汤皱着眉头瞪他。主父偃不服气:“你先打我还敢瞪我?”
“脑子呢?”张汤心细如发,瞪一眼他,跨出书楼转向东,“太子殿下。”
主父偃咯噔一下,再看看小孩衣着,头戴虎皮帽,脚踩虎皮鞋,身上也是虎皮缝的外衣,寻常百姓不敢打虎,普通人家也不会硝皮子啊。
长安城一半皇宫一半百姓居民区。书楼位于长安城最南端,离居民区甚远,离豪强集聚的茂陵也有几十里,此地只有乡间小民,可城外小民哪舍得用虎皮给孩子做衣裳。
想到这些主父偃慌忙跑出去:“太子殿下恕罪,下官不知,不知道这小,这位是太孙。”
太子抬抬手示意他免礼:“不知者无罪。”朝儿子拍拍手:“父亲抱抱?”
小孩转身往北跑,跑太快双膝跪地。主父偃和张汤吓得齐声惊呼。太子笑着过去:“怎么了?”
小孩回头,泫然欲泣。
“父亲相信进儿可以自己起来。”太子原地蹲下,“双手撑地。”
小孩往常摔在榻上也会被人第一时间抱起来,所以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霍去病小声说:“雪还在下,地上凉,先把他抱起来吧。”
太子朝儿子走去,三人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盖因他们看着太子越过小皇孙,回头说:“你不起来我走了啊。”
小孩找霍去病等人,太子要教儿子,三人不忍心也得往后退。小孩蹬着两条小短腿哭闹,太子蹲下:“不起?”然后问主父偃书楼里有没有玩的,比如蹴鞠。
主父偃和张汤加一起一百多岁,摔倒就起不来,哪敢踢球。倒是有鸡毛掸子。张汤进屋拿出来,太子指着鸡毛掸子问:“要吗?”
穿成球、看起来真起不来的小孩双手撑地利落地站起来。因为头重脚轻身体不稳还晃悠几下,太子及时扶着他,小孩站稳就跑,真真好了伤疤忘了疼。
张汤不禁提醒:“慢点!”
小孩能听就怪了。他拿着鸡毛掸子,一脸好奇,片刻拽掉一地鸡毛。最初只是一根根扯或一把把抓,大体觉着扯掉无趣,他拉下围嘴,放在嘴边噗嗤。鸡毛飞上天,小孩乐得嘎嘎笑。
太子无奈地摇头:“你就坏吧。”
这话他可听不懂,他递给父亲,叫父亲也试试,很好玩。
太子接过去,放他嘴边:“自己玩。”随即令主父偃给他找两张纸,他折出两个简易版小鸟扔出去。小鸟一飞好几丈,小孩连声惊呼,鸡毛掸子往地上一扔去追纸鸟。追回来学父亲扔出去,鸟没飞出去,他累得一下坐到地上。小孩懵了,怎么跟他想象的不一样啊。
霍去病忍俊不禁:“他怎么这么好玩啊。”
小孩虽然里面穿着棉衣,外面套虎皮,屁股上也有尿布,太子也担心他着凉,“起来。”太子捡另一个纸鸟。
小孩对会飞的小鸟万分好奇,双膝跪地,双臂撑着雪地吭哧吭哧站起来。霍去病看着费劲,十分想过去把他提起来。霍嬗幼时摔倒霍去病都是直接提起来,没耐心等他自己起来。
太子最不缺耐心,否则前世他也不可能立得道成仙只差一步。
小孩跑过去,太子给他拍拍雪,抱着小孩,握着他的手把“鸟”扔出去。纸鸟飞起来,小孩兴奋地哇哇叫。太子抱着捡起来,让他自己试试,小孩扔出去,小鸟啪嗒掉在地上。小孩一脸奇怪,小鸟只听父亲的话吗。
太子把他放地上,拉着他的手扔出去,这次又成了。太子解释:“你的手小。”摊开手跟儿子比比。小刘进不纠结,也不自己尝试,叫父亲扔给他看。
主父偃看着雪地里大大小小的鞋印,低声问霍去病:“是不是扫出一条路来?”
霍去病:“不用。摔着不疼。”
主父偃不禁说:“不疼是不疼,但冰凉冰凉。”
“他快热出一身汗了。”霍去病朝太子父子看去。
主父偃怀疑他说太子,其实是小刘进。又玩一会,小孩要抱抱,他跑累了。太子也不敢一直让他在雪地里玩,就抱着他上车回宫。书楼内外又只剩主父偃和张汤二人。张汤拿出铁锨和扫帚,打算扫出一条路。主父偃闲着无事,也不想回屋等天黑,在门两边堆两只雪老虎。
马车停在宣室殿外,小孩下车又要玩,太子看到宫人出来扫雪就让他们堆到一起,他比照儿子的身高堆猪堆猴堆胖熊。
霍去病抓一团雪,捏几只小鸟放在猪、猴以及熊身上。小孩看到雪有鼻子有眼,很是稀奇,小心翼翼伸手碰一下又迅速缩回去,接着又小心试探,像是担心雪猴变成真猴挠他。
太子看着他小心试探或绕着这几只野兽来回走动。直到天色暗下来,宫中快下钥了,太子才叫人送他回去。小刘进很奇怪父亲为何不跟他一起回去,扒着车窗冲他招手。除了休沐日,百官潜意识认为太子在未央宫,他突然搬回北边太子宫,城中真有什么急事,卫尉去哪儿找他。
“父亲还得做事。”太子做个写字的动作,叮嘱宫人回去别给他沐浴,喂他喝热汤散散寒气。
小刘进会走后,奶姆不敢放他出去就去找史良娣。史良娣一天到晚跟儿子斗智斗勇也累。小刘进在未央宫待到天黑,史良娣耳边清净,身体不累,比见到太子还开心。
得知太子明日还叫儿子过去,翌日一早,史良娣就令宫人把他送过去。昨日大雪,今日暖阳高照,太子牵着儿子的手在未央宫遛弯。其实是小孩前面跑,他在后面看着。小孩很少有机会撒开腿跑,瞧见什么都稀奇。跑累了就叫父亲抱。太子抱他去椒房殿。卫子夫伸手:“记不记得祖母?”
小孩扭头抱住太子的脖子。太子朝他屁股上一下:“这是我母亲。不是外人。祖母这里有好吃的好玩的。”
卫子夫叫婢女给他拿吃的喝的。恰好小孩累了,窝在祖母怀里喝半杯水就要糕点。卫子夫给他掰一小块,他要大块。太子伸手,小孩把大块给他。卫子夫诧异:“进儿好懂事啊。”
小刘进人小精着呢。父亲高兴他才能满宫撒欢。
“跟儿臣以前一样机灵。”太子可不会说,父亲不吃,你吃吧。否则小孩就不是真懂事了。
卫子夫轻轻摇头,儿子这么大的时候可比孙子懂事。
“今日宣室殿无事?”卫子夫问。
太子:“快过年了,天又冷,不适合发兵,流氓也不出来惹事,哪有什么事啊。”
“陛下何时回来?”
太子算一下行程,“四月前后。在宫里住两个月去甘泉宫避暑。”
“他是越来越舒服自在。”卫子夫不禁埋怨。
太子笑笑:“出去也好,省得在宫里待半年不是想大兴土木就是叫人去西域。”
“又去西域作甚?”卫子夫不禁问,“我前几日还听人说张骞家人进宫向你求恩典,令太医为他诊治。”
太子:“不知听谁说的,大宛有宝马,父皇想派人前往大宛寻宝马。”
“此事你不知道?”
太子摇头:“父皇在长安的时候孩儿也不是日日去宣室殿。再说了,他一走半年,孩儿哪知道他见过什么人。”
“你不赞同?”
太子:“好东西不见得要据为己有。儿臣也知道在战场上有一匹良驹等于多一条命。可大宛,虽跟大汉比起来是西域小国,大宛如果不愿意同我们交换,用将士们的生命换宝马,儿臣觉得不值。不过此事还没定。父皇回来我再问问。”
刘彻计划三月春暖花开时节加封泰山,然后从鲁地回来。然而,春二月,边关收到乌孙国书。太子一边回乌孙,一边令人前往鲁地等老父亲。
刘彻接到太子的信,头天加封泰山,翌日就班师回朝。
抵达长安那日刘彻也没叫儿子出城迎接,悄无声息进了未央宫。
刘彻在宣室殿外看到一个坐在地上玩的小孩,吓一跳,呵斥宫人:“哪来的孩子?!”
小孩抬起头,刘彻像是在哪儿见过。
“父皇?”太子跨步出来,“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刘彻看看儿子又看看瞪大眼睛看他的小孩,后知后觉:“进啊?这这,进儿这么大了?”
小孩自己爬起来抱住父亲的腿,继续睁大眼睛打量来人,不怯生也不害怕。
太子拍拍儿子身上的尘土抱起他:“这是祖父。父亲的父亲。”
小刘进这半年长开了,越发像太子。刘彻仿佛看到二十年前的小太子。他觉着很神奇,一晃眼儿子的儿子这么大了。
“祖父?”小孩很是疑惑,祖父又是什么啊。
刘彻内心很是复杂,酸酸涩涩,又生出无限感慨:“朕是你祖父。”
“父皇要抱抱吗?”太子问,“进儿,叫父亲的父亲抱抱你好不好?抱抱你,父亲领你划船。”
小孩冲刘彻伸手,刘彻不由得伸出手。软软的小孩到怀里,刘彻忽然觉着他好小,不敢使劲,恐怕弄疼他。
“父皇先进来。”
刘彻无意识点头,跟着儿子进去,突然意识到这里是他的宣室殿:“他怎么在这儿?”
“要出去玩儿。史良娣不许他出去,他跟史良娣撒泼打滚要找我。我跟他说等我忙完了再说,他生气,一个人坐在外面谁也不理。”
小孩举起手要打他,不许他说。太子朝他手上一巴掌。小孩惊呆了,我只是吓唬吓唬你,你怎么还真打。
刘彻吓一跳,拉住孙儿的小手:“疼不疼?”
小崽子虽然不是生而知之,但太子常常领他出去,见的人多了,机灵着呢。一听这话就知道祖父疼他,瘪嘴就哭。
刘彻只在椒房殿见过几次孙儿,没抱过。他一走小半年都忘了还有个孙儿,所以方才才那么问。孩子在怀里,刘彻才确信他有个孙儿,孙儿像儿子,这才生出一点“爱屋及乌”的感觉。刘彻不舍得责怪儿子:“不哭,不哭,父亲不是有意的。”
小刘进不哭了,父亲不是有意的是什么鬼话。他就是故意的!
太子从儿子伸手。小刘进不想叫陌生的祖父抱他,又不想原谅父亲,犹豫片刻,他挣扎着下来,晃晃悠悠,坐在御案前,远离天家父子。
刘彻愣了愣:“他怎么了?”
“不理我们,生气了。不必管他。一天天的也不知怎么那么爱生气。”
小刘进虽然听不懂,但他隐隐知道父亲什么意思,气得撑着御案起来,举起胳膊吓唬他。太子扬起巴掌。他双手抱臂往后退。
刘彻见状想笑,这孩子真是又怂又爱撩拨。
太子伸手:“抱吗?”
小孩扑到他怀里,指着外面。太子指着御案:“你处理啊?”
此言一出,他不闹了,窝在父亲怀里打量偏心祖父。
“父皇先坐。”太子令宫人准备热茶热点心。
小孩扯一下太子,“我的!”
太子又令宦官给儿子准备一份。膳房那边有做好的,一盏茶左右就把茶和点心送过来。小孩看到大托盘,往自己面前扒拉。
太子指着小碗小蝶:“这是你的。”
小孩看看大的瞧瞧小的,瘪嘴就哭。刘彻想说什么,太子抢先道:“不吃啊?父皇,这个你吃,这份我吃。”对儿子说,“你看着吧。”
小孩哭给他看。太子笑着问:“哭有用吗?”
哭在太子宫很好使,在父亲面前不好使。哪怕心疼他,抱着他,也不会出言哄他。小孩气鼓鼓瞪着眼睛看着他。太子拿起碗吃蛋羹,小孩抢回去,一手抱着碗,一手拿着勺子,小脸恨不得埋碗中一口吃完。
刘彻见状真有点心疼:“进儿,慢点。”
小孩瞥他一眼,你有那么多,你当然可以慢慢吃啦。
刘彻不懂童语:“他怎么了?”
太子把儿子抱怀里,告诉父亲乌孙使者不日便到长安。气鼓鼓的小孩如果是太子,刘彻没心思讨论朝政。孙儿不哭不闹,刘彻不再理会,“乌孙又要同我们和亲?”
“乌孙使者先递国书求见父皇,如此郑重一定不是为了同我们做生意。乌孙离大宛近吗?”
刘彻:“比离大汉近。”
“令乌孙找大宛买宝马呢?我们出钱。”
刘彻摇头:“大宛不一定卖。”
“那是给的黄金不够多。黄金丝绸,千两黄金百匹布换一匹也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儿臣不信大宛上下全是视金钱如粪土的君子。”
刘彻:“朕可以派兵前往大宛。”
“父皇打算令多少人去大宛?一万人他们不怕。十万人一日粮草就够买一匹马的了。乌孙国想挣这笔钱,大宛不卖,乌孙自然有法子逼他们。钱没了可以再赚,将士们死了人就没了。”太子补充一点,“乌孙如果没有人,我们可以给他们人——愿意回到草原上居住的匈奴人。”
刘彻挑眉:“你不担心养出一头狼?”
“和亲啊。”太子道,“请求和亲的应该是乌孙老国王孙子。就算是他孙子也不可能没有阏氏。公主过去只能当平妻。孩儿不想便宜他们,已经令宗正把宗室女统计出来,包括寡妇。这次和亲不强求,无论谁想去都以大汉公主之礼嫁过去。”
刘彻被“寡妇”二字呛着,连忙别过脸喷到一旁。
小刘进嫌弃地往父亲怀里钻,祖父这么大人了,喝茶也能呛着。
“已婚女子不可。”刘彻擦擦嘴唇就反对。
太子笑了。
刘彻疑惑不解。小刘进把碗勺递给父亲,脸上也布满了好奇,有什么好玩的啊。太子把碗勺给宦官,拿出手帕给儿子擦擦:“父皇,乌孙才不在意这些。看国书老乌孙王还活着。冒顿单于养过他,冒顿死七十年了,他得有八十岁。儿臣还是以前那句话,跟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联姻有何意义?”
“你方才不是说他孙子?”
“这就是儿臣接下来要讲的。他死后倘若他孙子继位,同继任者没有血缘关系的夫人得改嫁继任者。乌孙国这样的风俗又岂会在意大汉公主有没有嫁过人。”
刘彻摇头:“不一样。”
“大汉只有一位公主,愿意就和亲,不愿意算了。一直是他们想跟我们和亲。”
刘彻抬抬手示意他先停一下:“据儿,我们也需要同乌孙和亲。”
“请恕儿臣直言,同乌孙和亲的意义不大,也就商人过去便利些,大汉边民不至于当睁眼瞎,其他的,比如我们同乌孙夹击匈奴,不可能。大汉比现在的匈奴强大,他们怕被匈奴灭国,自然也担心被大汉灭国。”
刘彻不懂儿子何出此言:“朕怎会灭了盟国?往后谁还敢同大汉往来?”
太子揉揉额角:“父皇,现在的乌孙国王是在匈奴部落长大的。匈奴懂得见好就收,言而有信,以前也不至于年年侵扰大汉边城。他们自己喜欢出尔反尔,以己度人,自然认为别人同他们一样。”
刘彻想想匈奴的秉性,好了伤疤忘了疼,“依你之见?”
“和亲。宗室女皆可。儿臣已经吩咐宗正,上数三代没有合适的,上数五代。”
刘彻算一下:“在高祖兄弟当中选?”
太子点头:“一个夹缝中求生存的小国,也配娶大汉天子的亲侄女。”
刘彻不禁笑了:“听你的。”对上孙子好奇的双眸,“祖父抱抱?”
小孩挣开父亲双手跑过去,到他怀里就朝外指,奶里奶气地说:“逛逛!”
“你父亲平日里没少领你出去闲逛啊。”刘彻指着御案,“祖父有事。忙完了我们再出去逛逛?”
小孩转向宦官,宦官们一脸抱歉地摇摇头。小孩嘟着小嘴,得亏不会说话,否则非得骂他们胆小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