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重点就在这儿:若放在往日看,皇上只觉得这只不过是后宫争风吃醋之举,顶多德妃过分了些,训斥两句就罢了。可当时正是皇上捧杀武王之时,德妃这举动落在皇上眼睛里,那就是为着武王在后宫中排除异己——别忘了,洛昭仪膝下还有一个年幼的皇子呢。
现在武王只不过是监国,就毫无廉耻地抢占弟弟肃王的功劳,德妃就在后宫中光明正大地打压有皇子的妃嫔。
要是让他们真的成了皇上和太后,那他的其余血脉,往后可还有立足之地?
皇上心中自然而然就升起上头的想法,对德妃和武王愈加恼怒起来,只是外头分毫不显,甚至在德妃来提交宫室表单时,与其说了一番话当作提醒。
但顾菀看着分给她与谢锦安的宫室,距离皇上所住的距离颇远,院子的格局大小,都很有谢锦安从前在宫中所住的凌云居的意味,心中就明白,德妃对皇上心软所发出的那点暗示,是一点儿都没听出来。
皇上的那番话,表面上是说武王母子颇为得用,实际上是暗示德妃既然有了宫权,那他并不会对德妃的决定多加干涉,因为这样会叫德妃好容易建立起来权威蓦然倒塌,后宫的秩序就会变得混乱。但这是有一个前提的——德妃自己拿的主意,一定要是公正可行的主意。至于武王,虽说安排春狩的举措尽善尽美,可皇上知道那些全然不是武王的主意,里头窃取了不知道多少肃王和幕僚诸臣的主意,却只充当自己的法子。皇上与德妃说的那一句,本意并非是夸奖武王,而是警示。
谢锦安面色也是有点好笑,俯身在顾菀耳边道:“有些委屈阿菀了。”
若非为他的大计,要将宫权让给德妃,否则阿菀现在住的,应当是比这里好十倍的宫室才对。
“能与锦安在一块儿,一点儿都不委屈。”顾菀轻和地摇摇首,复而浅笑:“不过在皇上面前嘛,自然是委屈的。”
她携着谢锦安的手踏进这一方小院,回首对谢锦安低声道:“最近我没进宫,皇祖母以为我与义母当真是闹了矛盾,所以遣了李嬷嬷来为我和义母当说客。”
“李嬷嬷在劝和的三言两语中,曾经透露出,武王最近时常来向皇祖母请安,甚至提起了自己姻缘之事。只是皇上早就与皇祖母说过此事,所以皇祖母未曾搭腔。”
说到此处,顾菀有一点儿憋笑:“难怪今天武王即便统领百官走在前面,面色也不大好看,原来是未曾得偿所愿——不知哪家的姑娘这样‘好运气’,竟然是被武王看中了?”
两人此时已然进屋,谢锦安先去试了试备好的茶水温度,确认温凉正好之后,就给顾菀先倒了一杯,随后轻笑说道:“武王想要求娶的,是鲁国公府下半年及笄的嫡女。”
如今李丞相倒台,文官中能排得上前二的,一个是鲁国公府,一个是安乐伯府。
但是安乐伯府近日得罪了靖北王府,武王就将张瑛从自己的人选中排除了。
顾菀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心头为张瑛松了一口气,而后曼声道:“我记得,鲁国公嫡出的好似就是一对儿女。嫡长子的婚事已经因为永福公主的逼迫被毁,如今仍然被永福公主借着刚刚诞下不久的孩子纠缠不休,誓要做滴血认亲,那鲁国公对于嫡女的婚事,必定是慎之又慎,不想再重蹈覆辙。”
“即便鲁国公同意,皇上也不会允许的。”谢锦安伸手抚了抚顾菀眉心显出来的一点点疲累,温声道:“今日等搬完东西之后,就好好歇息一下,明日就要去外头狩猎场了。如今午时日头渐渐大了,记得让琥珀他们带上丝绸伞遮阳。”
说罢,他俊眉一扬,有些期待地笑起来:“说不准能得一些空闲,与阿菀一同骑马呢。”
“按照如今这情况,恐怕只有明日能偷得半日闲了。”顾菀微笑着应了下来。
不待两人再多说,小罗公公就去而复返,说皇上召见肃王殿下。
如此分别,各自忙碌。
待到晚上顾菀与谢锦安才重新见上面,见谢锦安眼底闪亮着星籽一样的光,顾菀就轻轻地安心起来。
算得上是一夜好眠。
翌日,风和日丽,长风不息。
顾菀跟随在德妃身侧,一眼就看见了京郊行宫外修建的大片草场与茂密树林。
有人声靠近,那齐腿高的青草从中与树林的树身间隙,隐约有动物的身影跃动。
朝臣与后宫、女眷是分开来的。
德妃在专留给女眷的区域最前端停下脚步,望着正在与皇上说话的武王,神色中是遮掩不住得意骄傲,回身时瞭过顾菀的眼风都带了些许轻蔑。
她面向这回参与春狩的后宫妃嫔和宗亲女眷,俨然一副皇后的模样:“皇上已经同本宫商议过了,这片远离狩猎区的区域,是专给我们留的,还准备了许多匹温顺的矮马,女眷们可以在这儿骑马散心——自然,若是有那等女中豪杰,也可以去草场那儿与男儿们一块儿进行春狩。”
“若是碰见什么麻烦,只管来找本宫就是。”
说罢,德妃挥了挥手,就有不少宫女上前,手中端着装满了茶水糕点的木盘。
“接下来,本宫带着你们瞧一瞧我朝士兵的风姿,然后就可以自行活动了——这些茶点是本宫的一点儿小心意。”
众位女眷闻言都面露笑意,朝着德妃行礼谢恩:“臣妇/臣女多谢德妃娘娘。”
德妃的下巴扬得愈发高起来,简直要用鼻孔来看顾菀。
还未等德妃要与顾菀耀武扬威一番,侧前方的狩猎区就传来一声沉重厚撼的鼓响。
——是春狩开始前的展示环节开始了。
照着从前的旧例,往往是掌有兵权的将领,带着军队中最为精悍的那一撮士兵,向皇上展示训练结果。
也有京城中擅长骑射的青年才俊,自行训练,上场比拼,要是实在出色,被皇上一眼看中,那就不用参加武举,可以直接在军中获得一官半职。
但今年是武王主持展示环节,自是以武王为主。
只见武王换上了一身戎装,配上虎目浓眉,的确是威风凛凛的模样。
身后是同样换上戎甲的士兵,排好阵形,在一阵阵急切的鼓点声与金铎声中,重心微沉,扎好马步,发出低沉的呐喊,一声声回荡在旷阔的草场之上,让人从心底就微微颤动,仿佛到了未见血腥的沙场。
顾菀挑起了一点儿兴趣,伸手捻起一块核桃糕,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也是武王别出心裁,不同于往年单纯的士兵操练、展示武功,而是编排了一段剧情:武王担任的自是我朝将领,将手下士兵一分为二,一半做遵从武王指令的进攻状,另一半则扮演敌国将士,手持盾牌作抵御状。两方手上的长戈铁剑不断挥舞碰撞,发出清脆干决的声响。
如此用两刻钟演示了战场上与敌搏杀的场面,场上不少士兵都随着时间流逝而“倒下”,作受了重伤的模样。到了最后,便只剩下武王手持一柄极为沉重的青铜长剑,以一敌二,一个颇为勇武霸气的跃起挥剑,就将扮演敌方将领的两个士兵彻底打败。
不过,顾菀在盯着那两个士兵时,莫名觉得这两人的身形颇为眼熟。
等两人“倒下”后,才想起来——这两个士兵的身形,与谢锦安以及太子的身形有七八成的相似。
若非看到谢锦安也在展示场上、知晓太子依旧在东宫“养病”,顾菀险些以为是谢锦安被打趴下来了。
看到这里,顾菀细眉微微一挑,心中闪过几分微妙。
她可不信这只不过是一个巧合。
她能看出些许不舒服来,皇上定然也是能的。
——怎么德妃母子老是热衷于做一些让自己高兴了,实际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情?
心中轻叹一声,顾菀将目光落在了谢锦安身上。
——不错,许是武王为了不落下刻意出风头的话柄,也安排了谢锦安、鲁国公世子等有兵权的参与展示。
只不过没有参加核心表演,而是充当提供激动昂扬背景乐声的人形军鼓。
比如,谢锦安与鲁国公世子两人带着其余士兵围城半个方形,在外围一边整齐划一地做着往日日常操练的训练动作,一边还要配合着武王的动作,在节点高高举起手中的鼓棒,随后落下发出一阵混合的厚震鼓声。
剩下半个方形是顾菀未曾见过的两位武官率领,手中举着的是战场上同样常见的金铎,声响清脆而又激荡。
表演完毕,场中只有武王傲然挺立的身姿。
不论众人心中到底作何感想,都得大声喝彩用力鼓掌。
掌声在长风中飘起很远,飘到皇上坐着的高台上。
在众人的目光中,皇上的神色掩盖在密密的冕旒留下,难以看清,不过肢体上却是和大家一样,伸出手为武王鼓掌。
“武王这办的这一场展示,很是不错,且又新奇,可以叫礼部往后都参考一些。”
半晌后,皇上缓缓道了这一句话,语气很轻,险些在风中飘散。
武王得了皇上的这一句夸奖,神色中放下心来,手执青铜长剑上前,将长剑直直嵌入草地,自己单膝跪下,拱手行礼:“儿臣多谢父皇的夸奖!”
“如今展示环节已然结束,还请父皇宣告春狩开始,儿臣愿意率先射鹿奉上,为父皇与诸位助兴!”
武王的话音落下,场中刚响起的热闹在霎时间就变得安静下来。
众人神色各异,惟有飒飒风声在耳畔作响。
在春狩场上,能有唯一一个狩鹿的资格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要是放在从前,大家还能说那这射鹿,不过是是皇上给人发挥的机会,还曾经指明臣子来做,比如四年前刚刚十六的靖北王世子。但现在朝中景况,皇上的选择,几乎就意味着下一任的太子是谁。
这个时候,即便是方才昂扬得意的德妃,此时也不由得握紧手中的帕子,为自己儿子紧张起来。
惟顾菀垂下眼帘,眼底划过一抹轻巧地笑意。
这一道题的答案嘛,她昨晚睡前已然是和锦安对过了。
也议定好了应当如何做。
就在德妃险些要将手中的帕子拧烂时,风声中夹杂了皇上低沉的声音。
“武王有这样的心意,朕很欣慰也很高兴,自然是应允的。”皇上的嗓音中是夹杂了一些浅笑的:“只是只有武王一人射鹿,场面难免不够热闹——肃王与四皇子也一块儿吧,也叫朕看看你们的骑射功夫有没有退步。”
武王扬起的面上在一瞬之内闪过难以抑制的错愕,随后用牙咬起一点唇肉,猛然垂首,用和方才别无二致的语气应了是。
顾菀却看得仔细:武王牢牢地捏住双手,身子微微颤抖,散发着一眼就能瞧出的怒气,又似是彻底下定了某种决心。
在外围做打鼓队的谢锦安神色平静上前,谢过皇上后,对武王笑道:“等会儿若是我献丑了,皇兄可莫要嘲笑。”
武王此时已然重新平复心情,面上微微含笑,等回首要应承谢锦安时,才猛然发觉一件事情:被他一直视作垫脚石、只顾与王妃恩爱的肃王,不知何时,已然生长得身形、气势都要高于他,只这样平常说话,眼睛都是俯视着他的。
更何况此时浓烈的春风中,肃王戎装隽美、长身玉立、俊面昳丽,周身似是环着看不清、察得到的贵气飒然。
轻轻的一眼望去,谁更胜一筹,谁得败下风,已然是无可争议。
武王心中骤然敲响了警铃,也愈加坚定方才的决心。
连带着到了嘴边的话语都为之一变,像藏了尖刺:“不过是咱们兄弟间的小比试罢了,皇弟可莫要紧张。”
说着,他遥遥瞥了一眼顾菀,对谢锦安笑道:“要是皇弟怕在王妃面前丢脸,生出了退让之心……恕我直言,这可不是咱皇子该有的脾性。”
——肃王不过是个生了绣花枕头一样的好样貌,才将他比下去的!既如此,等会儿射鹿时,他定然好好下一下肃王的面子,叫父皇与众位大臣看一看,怎样才是出色的皇子!
武王自诩从小便在骑射方面表现出色,胜于诸位兄弟,长大后更有在边境沙场的经历,此时一个小小射鹿,自然是不在话下。
而胸有成竹的武王并未注意到,自他这话一说出口,上头皇上原还有一些浅浅的笑意,此时已经是荡然无影踪。
周身沉得让罗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锦安轻瞥一眼皇上的反应,并未在乎武王方才的挑衅之语,反而去了面有惶然的四皇子身前——他如今不过十岁,练习骑射还未有两年,更何况头一回被父皇检查,竟是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自然是心生胆怯。
“四弟,想不想等会儿得到父皇的夸奖?”谢锦安像从前那样轻笑哄问四皇子:“想不想打鹿腿给昭仪娘娘吃?”
说及前面一句时,四皇子眼神中闪出一些亮光,等提到洛昭仪,那眼中就似落入太阳,期许和喜悦难以掩饰。四皇子握紧双拳,很轻地点了点头。
他虽然年纪小,但在宫中长成,自然早慧。他不算明白今日的情形,却知道他每次得了父皇的夸奖,自己的母妃都会很高兴。
若他送了礼物给母妃,母妃就会对他又抱又亲——这是三位皇兄都没有的,也是四皇子心中偷偷骄傲的一个地方:他的母妃,是全天下最好的母妃。
母妃还没有吃过他亲手打的鹿腿呢。
“那你相不相信我?”谢锦安鼓励地拍拍四皇子的肩,温声询问。
四皇子坚定地点点头:三位皇兄中,惟有三皇兄对自己最好,会不把他当作空气,同他打招呼、解疑惑,还带着他玩(虽说母妃不大允许)。最重要的是,三皇兄是个负责任的人,每回一起玩被父皇抓住了,三皇兄都会把错处揽到自己的身上!
三皇兄是个大好人。
谢锦安清和一笑,对四皇子耳语了两句。
随后两人就跟着武王的步伐,一起去挑选等会儿要骑的骏马。
草场上的众人进入了等待环节。
德妃因皇上未曾让武王单独狩鹿而心有不满,偏不能在诸位女眷面前发泄出来,反而要比往日更端着。
手中的帕子更皱了些,德妃侧身看向顾菀,用打趣的口吻道:“肃王妃怎地还在这里?肃王马上就要骑马射鹿,肃王妃还不快吩咐人去准备一些纱布药物,万一肃王不慎从马上跌了下来,也不至于手忙脚乱了。”
这话自是暗指肃王骑射不精,等会儿还要遵从皇命,打肿脸充胖子,实在是可怜。
有不少投入德妃麾下的官员夫人与妃嫔都不客气地笑了,用目光对顾菀指指点点。
顾菀分毫不怯,迎着那么多不善的目光,善睐的明眸微微一弯,像是低垂的月牙,有惊心的美丽。
“德妃娘娘的话言之有理,是妾身未曾思量周全——琥珀,还不快照着德妃娘娘的话去准备,记得多备一份,防着万一武王殿下也要使用。”
说罢,顾菀对着德妃一笑:“太后娘娘总对妾身说,万事都要以防万一。”
拿了太后的话来压德妃,果然德妃即便面色微沉,也没有再多“打趣”。
反而腮帮子那儿动了动,叫顾菀疑心德妃是恨得磨了磨牙。
草场那端有了几分动静。
德妃当下顾不得许多,伸着脖子就去看自己的儿子。
顾菀则是抬眼,凝目望向谢锦安:他已经脱下戎装,换上朱砂色的皇子骑装,衬着座下的高大白骏马,当真是鲜衣怒马,玉质金相,好似如翠列松度春风。
俊得顾菀眼儿也不眨,有些怔愣地瞧着谢锦安腰脊挺直,神色轻松,随意轻扯马鞍,就叫那瞧着桀骜不驯的骏马乖乖低首,慢步走向场中。
还是与谢锦安那双俊目对上,如见潋滟动人的桃花潭水,才让顾菀回过神来,抿着唇回以一笑。
谢锦安对着顾菀单眨了眨眼,很有几分抛媚眼的意味。
叫武王在后头骑着一匹棕色的骏马,瞧得怨怒横生,显而易见是想起了自己被拒绝的绝佳婚事。
四皇子单骑了一匹矮马,乖乖地坠在最后头,腰间的荷包有些鼓鼓囊囊的。
皇上瞧着骑马而来的三个儿子,从面上来看都没出什么大差错,淡淡的面色也就和缓许多。
他想起武王的那一番话,再看看底下乌泱泱的众臣与女眷,高声说道:“不过是为春狩助兴,顺便让朕看看你们的骑射如何,竭尽全力自是最好,要是发挥不佳,朕亦能理解。”
这主要是为着皇家颜面着想,也有几分为谢锦安和四皇子临时找补的缘由:毕竟人是他突然开口说要来助兴的,事前没个准备,他要来兜个底才好。再剩下的那么一点儿原因,就是如今定了谢锦安的那一点偏心。
然而落在武王耳朵里,满心满眼都觉得皇上是在故意驳回他的话头,要来抬举谢锦安。
当下眼睛就因恼怒暗红了一圈,看着像是深林里要吃人的熊,直勾勾望着谢锦安。
谢锦安对武王不怀好意的目光恍若未觉,只盯着远方,对四皇子侧首道:“四弟,放鹿了。”
春狩场所三年来一回,是必须要进行人工维护的。
——皇上不来春狩的三年间,为显示自身仁德,允准春狩周边居住的的猎户进山打猎。
那自然,为着保证春狩的顺利进行,京郊行宫对于狩猎必备的鹿、兔、鸽子等都有进行大量的养殖繁衍,免得到时候皇上春狩得不尽兴,怪罪下来。
四皇子认真点了点头,自己驾着小矮马到了旁边去。
谢锦安方才回首去看武王,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眼底流露一丝挑衅:“大皇兄,我先行一步。”
说罢,他长腿轻夹马肚,手中缰绳一动,就驾着马儿往远处树林前一头格外健硕的公鹿那儿行去,背影轻巧,一眨眼的功夫,就让马儿如燕子一般从外围悄无声息地绕到正在吃草的公鹿身侧,一手已然轻轻取下背在背上的弓箭,做蓄势待发之状。
武王几乎来不及反应,骤然惊愕地盯着谢锦安谢锦安远去的背影。
等到谢锦安从箭筒中取箭时,他才回过神来。
面上一阵控制不住的扭曲,武王下意识地将马鞭高高扬起,狠狠地一下抽在马上,让马儿发出一阵嘶鸣,猛然抬起蹄子往公鹿的方向疾奔而去。
公鹿听见这样大的响动,受惊跳开原来的位置,警醒地竖起耳朵,一边朝着武王的方向警惕看去,一边迈出鹿蹄,眼瞅着就要奔逃进身后树影茂密的树林。
谢锦安立刻动作,让马儿又快又静地小跑起来,沿着外围继续靠近公鹿,手将缰绳放开,颀直的脊背挺起,双手呈拉弓状,弓箭的箭头尖端,一直不错地紧盯着公鹿的方向。
武王看得分明:谢锦安这副模样,应当是在骑射上下了大力气的,所以才半年的时间就有这样精进的骑射功夫。要是无人干扰,下一瞬谢锦安就能成功射中那公鹿。
那自己,在父皇眼中,就成为落后无能的那个人了。
他性子本身就冲动,兼之自监国来受到各路追捧,那股子要强争胜、绝不容许旁人胜过自己的自傲心已然膨胀许多。
见谢锦安动作干劲利落,眼见就要胜过自己,武王当下就忘记了方才皇上说的话,直接扬起马鞭,再次用疼痛促使马儿狂奔而去。
目标却不是那一只即将要奔逃的公鹿,而是谢锦安的方向。
众目睽睽之下,即使众人距离较远,武王此举也没有那等想要借机重伤谢锦安的意思,而是想要以此逼着谢锦安将手中的弓箭放下,自己再寻机会做第一个狩鹿之人。
……自然,要是谢锦安自己受了惊吓,从马上跌下来,和靖北王世子一样,躺在床上下不来身子,这才好呢。
京郊行宫所驯养的,都是一等一的骏马。
武王所骑的那一匹骏马,更是以健壮与速度著称,此时有了痛感加持,几乎一眨眼,就冲到了谢锦安那匹小跑着的白马面前。
有同类气势汹汹地冲撞而来,白马的注意力得到分离,有些迟疑地想转过头去,望一望这个素日和自己关系还算不错的家伙。
谢锦安在白马转头前,银靴一动,轻轻撞在马肚之上。
受到良好训练的白马立刻重新凝聚注意力,继续往已经转身向密林奔逃的公鹿静声小跑而去。
与此同时,谢锦安将目光从公鹿身上挪开了一瞬,与脸红脖子粗的武王对视了一样。
一双极漂亮的眼眸中闪过一抹似笑非笑。
恰林间有斑驳的日光映照入眼,巧妙地掩过谢锦安眼中的冷意。
于是在武王的眼中,那抹笑意就成了含有少年意气的挑衅。
自是愈加怒火攻心,手中下意识地扬起马鞭,准备第三次狠狠鞭下。
马鞭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从高处落下,带出呼呼的风声。
风声中,有男子清和浅淡的嗓音传来,显得有些飘渺似虚:“皇兄可要当心,戕害手足的罪名,哪怕是太子都是当不起的。”
“太子”二字似一道惊雷响在武王的耳畔,叫武王手中紧握的马鞭骤然失了力气。
……是了,是他莫名冲动了,竟忘了父皇在后头。
如今他直愣愣地冲向谢锦安,父皇与诸臣可都是看在眼睛里头的。朝中不乏如同长舌妇一样的御史,仗着有父皇撑腰,能忽视他的拉拢,再对着他的一举一动指指点点,夸大出一个罪名汇报给父皇,叫父皇无端起疑心,对他失望有加。
就在武王犹豫的一瞬间,谢锦安将目光重新凝在几乎只有一个背影的公鹿上。
这回没了外力的打扰,任凭武王的马匹仍然冲向于他,浓密的长睫轻轻一眨,眼中流淌出格外沉静而又凛然的目光,带着隐隐的杀气,在箭心瞄准公鹿颈脖的那一刹那,修长的指用力拉开弓箭,那铁箭就像是一道银光,只消一眨眼的时间,就已然没入公鹿的颈脖之中。
密林中响起公鹿倒下的嚎叫,有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开来,更有一众鸟儿扑棱着翅膀骤然飞起的声响。
此时武王的马距离谢锦安不过三步距离。
谢锦安丝毫不见慌张,甚至将缰绳拉住,阻了白马下意识要奔走的动作,微微扬起下颌,一双桃花眼淡然地盯着武王。
对上谢锦安的双眼,武王心中莫名一颤,旋即回过神来,不及细想,到底不想冒着残害手足的风险,更不敢就这样放任马儿撞向肃王,便扔下马鞭,急慌慌地死命拉住缰绳。
棕色的骏马在距离谢锦安一步时被硬生生拉住,两蹄腾空,整个马身几乎都要仰倒过去,竖立在半空中。
便在这个空挡,谢锦安收起弓箭,俯身拉绳,驾着白马从棕马立起的空档中,如流星一般滑过,眨眼就到了倒下的公鹿旁边。
他却并未停下,反而从手边的枝桠上摘下一片嫩绿的叶,头都未回地往武王的方向扔去。
嫩叶舒直着身姿,如镖一样发出“唰”一声。
武王正在紧紧扯着棕马的缰绳——要让吃痛狂奔的马儿猛然停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用足了力气,憋红了脸,掌心传来被缰绳勒住的粗糙痛感,心中在被参奏的担忧中,有了几分后悔。
正懊恼着,就觉得一道极快的绿色影子从自己眼前闪过,随之而来的是左手手腕上传来突如其来的痛感。
是那种被锋利物品蹭剐过的疼痛,乍然不显,下一瞬就像海浪翻涌,痛感直冲人心。
激得武王无意识地将左手放开。
棕马颈脖上传来的巨大拉力立刻就减少不少。
少了控制、又正吃痛的棕马,立时顺着自己的本心,将前蹄从半。空中落下,往前继续狂奔了十余步才自行停下。
武王一时间手腕吃痛,一只手难以拉住缰绳,只能随着棕马的动作在马上有些狼狈地颠簸。
更是在棕马猛然停下时一时没有准备,半个肩膀狠狠撞过一颗树身,从马上半跌落下来,只靠着右手拽住马鞍,才没有像刚学会骑马的新手那样,从马上直接摔到地上,惹人耻笑。
小时子与武王的贴身小厮是一直紧紧跟在后头的。
不过小时子要比武王的机灵许多,见谢锦安射中鹿,立刻用最高的嗓音欢喜喊道:“肃王殿下成功狩到鹿了!”
又见武王从马上半跌落下来,小时子就帮着武王的小厮惊慌道:“武王殿下从马上摔下来了!”
于武王而言,刚才发生的许多事情,在皇上和顾菀这样遥遥坐在后面的人里,其实不过就是几瞬的时间。
他们看见,在肃王先行选定了目标离开之后,武王看着动作敏捷如流水,一气呵成就要射中鹿的肃王,竟是两次三番选择上前阻扰肃王,让其不能顺利射鹿。最后,武王的马竟是有了失控的感觉,直愣愣朝着肃王而去。
幸而肃王临危不惧,先是将要逃走的鹿成功射倒,然后趁着武王尝试把控马儿的时机,顺利脱困。
只是武王很有些骑术不精的模样,竟是直接从马上半跌落了下来。
看到这儿,皇上的面色已然是阴沉沉一片:
他还坐在这儿呢,竟然就敢当面对自己的手足起加害之心!
要是给了武王太子之位,岂不是无法无天,连他这个父皇都不放在心上?!
再看看下去搀扶武王的谢锦安,皇上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他的决定是对的,肃王才是如今最为合适的人选。
等到春狩结束,就可以着手布置了。
他这身子,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大半朝臣正打着腹稿要夸武王呢,岂料是肃王第一个成功狩鹿,且武王的行为举动很有些要做不齿之事的模样。
此刻瞧着高处不作声的皇上,朝臣们立刻就把话语中的主体一变,开始夸起谢锦安来。
德妃的母家近日由武王提拔了一位二品文华殿大学士上来,此时亦站起身:“皇上,肃王认真练习骑射不过半年,就如此英勇,当真是天赋奇佳……只是臣心中有疑,武王座下的骏马刚才似有失控,恐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