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莲稍稍坠在后面,眼角眉梢一半是欢喜,一半是忧愁。
——欢喜的自然是,昨夜那一遭算是重新与太子牵上了红线。而忧愁的,则是看着殿中皇上盛怒的模样,她担忧太子如今的处境,亦怕太子因此烦恼,又不再理会她。
顾菀的眼风掠过顾莲,上前阻了要行礼的老夫人:“祖母快起——这是太后娘娘赐下的好参,祖母收下后快些回去歇息。”
“不妨事,昨夜皇上对咱们颇为宽容,允准自行歇息,我胆子大,悄悄眯了不少时间,现在没什么不适的。”老夫人见了顾菀,面上笑容多了不少,别开蓝氏的手,上前两步,握住顾菀,低声道:“昨儿我仔细听了,皇上盛怒的事情和肃王无关呢,你与肃王不必担心。”
“多谢祖母告知,我都知道的。”顾菀轻轻应了一句,而后问道:“可我瞧着祖母神情中颇为担忧,很不安心的模样……是父亲被牵连进去了么?”
“没呢,昨日望儿早早就写完了颂文,后面也没被查出有偷梁换柱的举动。”老夫人摇了摇头,否认后又有些欲言又止。
等到顾菀矮下身子,将耳附在她嘴边时,才呵气似地说道:“但皇上指派人彻查的时候,我瞧着你父亲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像是虚心。”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顾菀眼底如流星般划过一抹笑意。
哦?镇国公心虚?
那可当真是意外之喜呀。
“祖母放心,我先前说过会尽力拉一拉父亲的。”敛起那点子轻快的笑意,顾菀对着老夫人安抚道:“祖母且交给我,只管回去好生歇息。”
看守宫门的侍卫此时上前请走:皇宫本就是肃穆庄严之地,即便在宫门口,也不宜久留。
顾菀便柔声送别了老夫人,再客气地与蓝氏母女打了个招呼。
随后就急急返身,对琥珀道:“快去宣武门。”
若时间掐得好,还能与锦安见上一面。
头一回被皇上委以重任,顾菀总有些不放心。
◎皇上在有意无意地培养肃王◎
谢锦安自出了御书房后, 便带着小时子,加快脚程,走了几条隐秘的小道, 往宣武门的方向急速行进。
——这也是他早些年,借着逃课的借口,在偌大的皇宫中摸索出来的各种小道。
因叶嘉屿、甄太傅等人在清思殿门口商议了片刻才动身,所以真让谢锦安在路上碰见了他们。
安乐伯、鲁国公与吏部尚书率先上去打了个招呼。
他们三个都不约而同打量了一些谢锦安, 只见对方神色并不如从前那样张扬恣意,好似什么想法喜恶都写在脸上,而是收敛了许多,连带着人都多了些沉稳可靠的气质。
想了想在清思殿中被泼了满身酒水的太子、唯唯诺诺不发一言的武王,三人的心态都逐渐微妙起来:的确, 如今瞧着, 肃王正是三位皇子中最值得塑造的那一位。
其中安乐伯的微妙感更多一些。
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从前天天跟着肃王出去,他不便多加阻拦,可如今肃王都变得上进起来, 甚至得到了皇上的认可——老安乐伯颇长寿,他是从底层的文官坐起,后来才承袭安乐伯的爵位。
旁人或许以为皇上对肃王布置的那些任务,不过是用来显示自己对待儿子们公正, 或是搪塞搪塞入朝的肃王。安乐伯却在心中明白,那些事情瞧着繁琐不讨好, 大多是从前的旧事与中小政务, 可仔仔细细做下来, 处理政务的能力绝对能上不止一层楼。
——皇上在有意无意地培养肃王。
有了这个认知, 安乐伯心中就紧了紧:要不要借着小儿子与肃王的关系……
这想法刚刚冒了一个头, 安乐伯就赶紧打住,转而念叨起张瑞来:肃王是在想求娶肃王妃之后,才一点点改变起来,以至于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已然如换了个人,惟面容仍是少年昳丽。
他不如回家和夫人提一提,将小儿子的婚事安排起来?
谢锦安带着一点浅笑,和安乐伯三人打完招呼,而后与甄太傅对视一眼,微微颔首之后,才行至最后,与叶嘉屿并肩而行。
“心情不错?”叶嘉屿压低了声音,心思在其中转圜几瞬:“皇上对你有了旁的看重吩咐?”
“不过是试探了几句,倒也因太子武王,多了几分镜花水月一样的爱子之情,稀薄且不长久,但用来谋事,是足够的了。”谢锦安垂眸,薄唇轻微地动了两下,呵气一样说出这一句话。
忆起自己行礼离开前,皇上掌心的那一点鲜红,谢锦安就唇角的愉悦就更多了一点:“咱们之后要忙上几天,估计宫里面太医院也没办法歇着,要忙得团团转了。”
他当时……不过是做了一点尝试,没成想,竟然成功了。
叶嘉屿对这一句话颇为不解,但也知晓谢锦安的脾性,未曾刨根问底,自行思索起自己的事情来。
他与一位飒爽而不知名的姑娘约好了,重阳宴后重新比试纵马射箭。
但有了手头突然的任务,恐怕要失约了。
要不下一回,给那姑娘带一匹边疆的好马驹以作补偿?
思索着再抬眼时,叶嘉屿便看见了立在宣武门旁边的顾菀。
秋风微扬,青丝乌丽,露了红痣的面儿是惊人的美丽。
他抬手戳了戳谢锦安:“快抬头,莫辜负了前面的好秋光。”
谢锦安带着点疑惑地抬头,而后便看见了自己自离开凌霄居后,就挂在心尖尖上的人。
顾菀一打眼就望见了谢锦安。
瞧着眼神清亮、俊面神采飞扬,隐含着春日桃花一般的笑意,她有些放不下的心登时就稳回了胸腔里。
——面对皇上的传召,锦安应对流畅呢,布置的许也不是什么难题,大约以学习如何处理政务为主。
但她的心却并未顺势平静下来,而是重新怦怦作响,似密密的鼓点落下。
不是方才因急走而产生的剧烈跳动。
是那种在晴好春日,忽而望见一朵姣花盛开,或偶遇春竹拔节,那样欣喜欢悦的跳动。
又在其中平添了许多缱绻的情愫,柔柔地绕不出口,只能盘在心尖上,如山涧的小溪,汨汨流淌。
努力平了平心口,顾菀才发觉前头走着的安乐伯三人,已然走过了自己。
她方盯着谢锦安看的时候,凭着刻在骨子里的处事方式,面露完美的微笑,与三位众臣颔首,态度温和地彼此见过。
等顾菀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在用同样的方式和叶嘉屿打招呼:“叶世子好。”
叶嘉屿颔首回应后,脚步一顿,对顾菀露出个笑:“肃王妃……妹妹好。”
见顾菀颇为怔愣,他缓声道:“上回你来府上,只客气地唤我世子,让我母亲以为我待你生疏,不喜你。”
“当初母亲要收你为义女,除了康阳外,自然也是问过我意见的——我很乐意多出来一个妹妹。”
“既都是一家人,不必这样疏离地唤我世子。”
“好,哥哥好。”顾菀从善如流地改了口,话中含了几分笑意:“那我便请哥哥一件事情……若在查案中查出什么,不必顾忌于我,只管公正追查下去就好。”
叶嘉屿眼神微微一变:这是在指……镇国公府亦有可能在春闱之案中。
不过,镇国公的嫡长子顾望,文章做得尚可,算是中上……可仔细想想,还达不到殿试前三甲、做探花的水平。
“我知道了。”叶嘉屿凝声道了这一句,快步行到宫门底下,将这一小块儿的空间留给顾菀与谢锦安。
“阿菀要大义灭亲?”谢锦安三两步靠近顾菀,带了点微微的笑低声询问。
顾菀细眉微挑,摇首道:“算不得亲,自然没有大义了。”
镇国公行事功利圆滑,在嫡子取得功名之后,更是迫不及待起来,甚至明面上亲近吴太师这等奸佞,这并不是她的亲,不过是对朝廷百姓有害的一条蛀虫罢了。
谢锦安生怕顾菀想起镇国公的恶行,心情不虞,口吻中压了些保证:“阿菀放心,我肯定不会心慈手软。”
“锦安这样说,我自然十足十的相信。”顾菀瞥了眼谢锦安沾了蔻丹的小指,仍然是蜷着不让她看见,心尖上就滴了几滴糖蜜,连带着浅笑中都露出一点甜:“前头安乐伯还在等着呢,我不与你多说,只盼着你头回参与这样的大事情,能顺顺利利的。”
“安乐伯、鲁国公等人经验老道,皇上让你一同协助,必然是存了让你与他们好生学习的意思。”顾菀嘱了这一句,而后又伸出手,拍拍谢锦安坚实的臂膀:“可锦安你自有聪慧,有事想事情更多一股灵巧劲儿,万事还要自己思虑才好。”
初参重大政务,有人带着自然是极好的事情,但也不能事事都跟着旁人的指挥走,如泥胎木偶一般,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长进的。
说完这两句话,顾菀盯了盯眼前璨璨明亮的眼眸,抿着唇轻笑了一下:“是我有些多虑啦,锦安你肯定都是知道的。”
她的夫君才不是木头人一样的笨拙呢。
谢锦安望着顾菀渐渐染粉的娇面,不由伸手,轻握顾菀一下:“阿菀没多虑,要不是阿菀告诉我,我肯定是不知道的。”
“我先走了,指不定好一段日子都不能回府了。”
“我已经请小罗公公给李嬷嬷传了一句话,等过了午膳时分,皇祖母会送你回府。”
“阿菀,后面皇宫、京城官宅中恐怕皆是人心惶惶,你回了肃王府,就不害怕了。”
言毕,谢锦安勾了勾顾菀的指尖,留下了几分恋恋不舍,随后转身与叶嘉屿一块儿骑马离开。
直到谢锦安骑马的挺隽身影消失不见,顾菀才扶上琥珀的手:“咱们回寿康宫。”
依着李公公和李嬷嬷从唇齿间透出的几句话,皇上今日午膳回去寿康宫用,顺便安抚担忧的太后。
锦安他……已然逐渐走上政道,渐渐接触担起身为肃王应做的、应有的职责、权力与政务。
那她身为肃王妃,就绝不能落后,要在皇上面前树立一个孝顺、能干又乖巧的儿媳形象。
如今正是个好机会——顾菀已打听清楚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心里稍一较量,就知道此事太子一党必定受到重创,武王亦会被皇上顺势打压。
若要顺流而上,此时是最好的机会。
而方才,叶嘉屿向她表示了身为家人的亲近之情。
……她或许可以大胆些,婉转问问叶嘉屿的意思,
若是叶嘉屿亦有这样的心思……
顾菀一路沉思着回了寿康宫。
“啊呀,你可回来晚了,方才康阳、柔安和靖北王妃都来请安呢。”太后心情好了些,招呼顾菀去用御膳房呈上的菊花酪:“哀家瞧着她们都累极了,未曾多留,先让她们回去歇息了,谁知你后脚就回来了。”
“孙媳是掐着点儿回来的。”顾菀眉眼轻弯,在太后身边的矮凳上坐下,取过菊花酪:“正好无间隙地陪皇祖母说笑逗趣,让皇祖母笑口常开,长命百岁。”
见太后笑如丽花,顾菀心思转动,在肚中打好接下来要说的腹稿。
于是,等到皇上来到寿康宫的时候,他便听见顾菀在与太后说起,这半个月中是如何处理王府事务的。
字句清晰,条理分明,赏罚有度。
皇上再想起早晨李公公来说的话,在心里就对顾菀做了很不错的考评。
同时,他想起在清思殿后殿,苦苦哀求大半夜,最后撑不住,在方才被抬回凤仪宫的皇后。
皇上心中难掩失望与厌恶:皇后是一国之母,从某种方面来说,代表着他不同的良好方面——天下万民皆是帝王的子民,他是治国有方的严父,那皇后就该是贤惠仁德的慈母!
昨晚他生了大气,在女眷老辈的处理上未曾想完全。可这样,本该是皇后应当想到、提醒的,最后却是因消息封锁、早上才得了信儿的太后与肃王妃提及。
这样小家子气的皇后,养出这样自私庸诺的太子。
当真是……
◎肃王妃可协助处理宫务◎
怀着对皇后、太子与武王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对他们所做之事的怒火,以及对顾菀的赞许,皇上面上分毫不露地踏进了寿康宫。
两个时辰前, 罗寿急召太医院院令秘来御书房,为突然吐血的皇上诊治。
把完脉后,院令刚来时一副焦急上火的神色缓和了不少:“皇上放心,这忽然吐血是因为皇上本就有些积劳成疾, 气虚上火,又猛然生气愤怒,导致肺腑间气血上涌,才导致的。”
“只要皇上好生歇息,暂缓政务, 辅以药补食补, 想来不会有大碍的。”
挥退太医院院令之后,皇上就让罗寿盯着夜漏,小憩了一个半时辰,随后用了一碗补气的苦药, 才面色红润地前来寿康宫。
他心中还想着院令所询问的最后一句话:“微臣大胆,觉着皇上可能今日睡眠不安,常作积年困扰的夜梦……微臣并不敢询问,只请皇上疏散心结, 保重自身。”
眼前快速地闪过关雎殿中的牌位。
积年旧梦么?
他自从那一日以来,的确是日日都能看见旧人。
曾经因不知进退而让皇上心生厌恶, 如今却无比怀念的旧人。
皇上向着太后行礼问安, 又在扶着太后前往膳厅的间隙, 温和让顾菀起身。
“肃王妃若无邀约, 便来陪着太后与朕用餐罢。”
语气中有着一点点的赞许与认同。
“多谢皇上。”顾菀并无骄傲之色, 只认真又行了一礼,才轻轻踏步跟上。
至了膳厅,顾菀便如从前一般,没有落座,而是到太后身边,预备浣手后拿起布菜的银筷。
太后笑眯眯地拉住顾菀:“好啦,都给哀家按揉了一早上额头,还陪着哀家说了许久的笑话,如今还要服侍哀家用膳——哀家知道你的孝心,也心疼你,就当是个小家宴,坐着一块儿吃罢。”
顾菀眨了眨眼,含着几分羞赧,道了一句“这都是孙媳应当做的,不累的”,随后推辞了两回,最后拿捏着度行礼谢恩,坐在了皇上与太后的下首。
太后不由得对皇上感叹道:“这宫里头,莞娘可是头一个令哀家事事顺心、样样满意的小辈,不怪当初锦安要娶呢。幸而哀家当初没听皇后的话,不然可要错失一个可心的孙媳了。”
“莞娘往下,也只有柔安与康阳乖顺些。”
太后或许是随口有感而发,但皇上听在耳中,恼在心中。
尊孝太后,是皇宫中所有人都应该做到的,是被百姓们称颂在口的皇室品德。
皇后身为后宫之主,理应身为表率,教导后宫嫔妃兼皇子公主,都争着时时孝顺太后,让太后舒心——后宫和睦团结,是皇位稳固的根本之一。
但如今太后感叹,所提及的竟没有皇后!
这并不代表她平日里没有孝顺,只是与顾菀、康阳郡主和柔安公主比起来,不够真心恭敬,让太后难以记住罢了。
心中虽这般想着,皇上面上神色却一点儿未变,只专心替太后夹菜,顺便温言解释了昨夜清思殿发生之事,主要点明和太后那母家的表亲无甚关系。
后又为着让太后高兴,将谢锦安想的解决祈天台之事的办法道来,带了点口是心非说道:“还算勉强可取,就是和肃王人一样,透着一股油嘴滑舌的劲儿。”
“锦安那叫口齿伶俐!”太后为着谢锦安高兴,闻言就嗔了一眼皇上。
皇上低头笑笑,将目光落在了一直安静用膳、动作斯文的顾菀身上:“方才朕来,听闻肃王妃的治府之道,觉得甚是不错,想来假以时日,肃王府必然是欣欣向荣、仆众敬职的。”
面对皇上突如其来的称赞,顾菀在极短的怔然过后放筷起身,福身谦道:“皇上谬赞了——儿媳能不出错,全然是皇祖母为肃王府挑选了得力人手的缘故。”
若无李管家,她也不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就上手王府的所有事务。
“坐下、坐下,不过一个小问话,不用如此拘礼。”皇上对顾菀压了压手,见顾菀坐下后,才对太后颇为突兀地转了话题:“母后近日的身子可还好?柔安可是懂事?”
“不好不坏罢,柔安帮哀家管着那一小部分的宫务,也算得力。”太后微笑着点点头,忽然似想到了什么,笑意淡了些:“皇上觉得德妃与淑妃管着宫务,并不得用?”
“皇后今早在清思殿后殿晕过去了,可想而知身子越来越差了,往后儿臣并不打算让皇后再掌管宫务。”皇上淡声道:“至于德妃与淑妃……虽母后觉得是初掌宫务、观念不合的小事情,未曾与儿臣说过,但儿臣也知道,她们二人已有三回为了一件小事情来烦扰母后。”
“儿臣当时分宫务,就是不让母后为此烦心,她们既然做不到,那就不必做了。”
便如当初卸了皇后手上的宫权那样,皇上仍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云淡风轻提走了暂掌宫权的德妃与淑妃。
“皇上不放心她们,换掉也是无所谓的。”太后亦不在意此事,所担心的另有方面:“只是四妃之中,贵妃无人,贤妃久病,后宫中已无人手帮衬哀家了。即便是从公主中选,宫中待在字闺中的,除了柔安,尚有两位,可都是十岁的年纪,还贪玩着呢。”
“柔安有了经验,这回也可多放些宫权给她。而母后曾多次称赞康阳,康阳的沉稳儿臣亦是看在眼中,让康阳帮衬也无不可。至于后妃——洛修仪自诞下四皇子后,未曾晋位,那朕就提她为昭仪,待遇如四妃,协助母妃。”皇上心念一动,一双龙眼定在顾菀身上。
“至于剩下的宫务,依着儿臣看,交予肃王妃来打理,再好不过。”皇上轻笑出声:“朕记得民间不皆是这样——一旦儿媳妇入门,婆婆就要将掌家权交予儿媳妇了。”
只是皇宫中要特殊些,皇后一般不会下移权柄,即便要交移,也该是交给太子妃。
于是,说完这话,皇上就在不动声色地打量顾菀,眼神中带上了一份沉积而来的帝王威压,尖锐又无形,能让被看着的人不由两股战战、不敢作假。
顾菀的面色亦白了两分,不过尚且维持着镇定稳重,更兼有一分不可置信,动作急切又不失礼数地向皇上行礼:“回皇上,儿媳年纪轻,管起事来总有些手忙脚乱,安排好肃王府的一切,已然是不易,怎有能力与资格帮衬皇祖母管理宫务?”
她言辞恳切,语意真诚,令皇上一下子就能看出,她是在郑重地推辞,而非以退为进的谦和之词。
“朕先前在外头听着,你将肃王府管得甚好,皇宫不过是比肃王府大了一点儿,事务是大差不差的,你能安排好肃王府,则必定能安排好皇宫的部分事务。”皇上此事的笑意中带了点真心与认同,口吻近似鼓励的命令。
时间紧急,宫务的确缺人协助,还不能是柔安那样耳根偏软的小丫头。皇上看重顾菀与自己、太后相处时的细心观察、进退得宜,说起肃王府中事务使的得心应手,还有方才威压之下仍然能够维持礼数的沉静端庄。且肃王府中仆众不多、没有姬妾,事务自然也好处理许多。
肃王妃虽外表瞧着美丽娇柔,但比起柔安,自更有威严,算是难得合适的人选了。
太后闻言自然高兴:顾菀这个肃王妃,是她亲自下旨赐的婚,当时也有那么一点的风言风语,说她老糊涂了,竟随着肃王胡闹,赐个外貌美艳,看着就是个狐媚的庶女给王爷做正妃。
若顾菀得了皇上的恩旨,入宫协助宫务,那就相当于给当初说酸话的那些人一个响亮的耳光,也是增添了她的颜面。
“皇上说得甚有道理,只是莞娘入府主事的确不久。”太后对皇上这种隐隐中愈加专断的口吻颇有微词,生怕顾菀生出惧意,开口转圜道:“不若让莞娘用一月多的时间,好生与李管家安排王府中的诸事。在这期间,哀家也可以慢慢地教予莞娘如何处置宫务——等到入了隆冬十二月,元旦年节元宵纷沓而来,莞娘就可以帮着哀家真正上手协助了。”
太后开口,皇上自不会有意见,当即点头应下,还不忘道:“母后英明,儿臣差之远矣。”
“哎呀,哀家年纪大了,倒忘记锦安今早出宫前,派了人来求哀家,让哀家保着莞娘好生呆在肃王府中。”太后想起此事,原笑盈盈的面上闪过一分懊恼:“可要教莞娘处置宫务,则必然要时时召进宫才好……”
“这有何妨,便让肃王妃回府住着,儿臣派了小罗子前来,让他做跑腿与传话的活计——正好这几日罗寿时时骂他,必然是做错了事情,就得受些惩罚。”皇上大手一挥道:“若实在有要当面的,母后只管召见就是,想来肃王也不会说什么。”
如此便安排好了一切。
皇上心中惦记着朝政,说完这些话后,匆匆用鲍汁拌了碗火腿金玉炒饭,用完后就向太后行礼告退。
出寿康宫前的最后,他对顾菀沉声道:“抓紧时间好生学学,莫要让朕与太后失望。”
即便是他强选了顾菀,那也是他对顾菀抱有期望,故而给予部分宫权——皇上最不喜欢的,便是有人让他失望。
◎“她们怎知,我查不出来呢”◎
在太后看来, 顾菀是被皇上最后那句带了点压力的话给吓着了,所以才那样严肃庄重地起身,深深行了个万福礼, 连脸都压了下去,瞧不见神色,礼数格外周到。
其实顾菀恭声应下时,低垂的面儿上, 在眼角眉梢上,是染着一缕笑的。
……她掐算着皇上回来寿康宫的时辰,故意将与太后的话题引到肃王府的事务之上,引起皇上的主意。而后又将自己当成一温良恭谨的性子,做出那等符合皇上预期的反应——不自傲, 不得意, 不怯懦,不慌张,却又含着对皇上的恭敬信服。
顾菀便是想赌一赌,看能不能得一个协助宫权的机会。
——皇后晕着被人从清思殿中抬出去, 已然是传遍了皇宫的事情。而皇上却没有下令让众人缄口,或是当初送皇后回去时遮掩一下,可见昨日之事,除了尚被禁足在清思殿中的太子与武王外, 皇上亦对皇后十分失望恼火。
皇后的宫权本就被分了大半出去,此时连那一点子握在手中的, 都要护不住了。
而成亲后的这半月中, 顾菀曾入宫两回陪着太后说话, 就有幸见证了德妃与淑妃谁也不服谁, 来找太后说理, 评判谁的处理方式更合适些。
明面上都有这样的冲突,想来二位娘娘私下里相互使的绊子,必定也是不少的。
顾菀已然通过这几次所见的皇上,摸出点皇上的性子:说好听点,就是眼睛里揉不下沙子;说难听点,便是有点专断暴躁,吩咐下去事情,不容辩驳,人人都要朝着他的预期完美做下去,达成目标才好。
当初分宫权,皇上的目的就是警告皇后安分,兼之两妃各自掌有差不多的权力,相互制衡,顺道同心协力达到后宫和睦,不让太后与皇上忧心。
可德妃淑妃没做到。
那自然就会被皇上一脚提出宫权的范围之内。
于是皇宫中就少人执掌宫权了。
太后身子不好,顶多管一半。柔安公主有了些能力,但生母位份低,不能让众人信服和皇上放心。最多再有个康阳郡主,从小在皇宫长大,算半个谢氏宗亲之人。
再往下……唯一合适的,便只有她顾菀了。
在早上想到这一点时,顾菀便毫不犹豫地决定尝试一下。
若成了,她得掌部分宫权,方便往后的施行计划。
若不成,她也没表现出明显的功利性与目的性,皇上依旧回赞她一句治府有道,并不算亏。
这样划算的机会,顾菀绝不会让其错过。
如今看来……是成功了。
太后起身,有些心疼地拉起顾菀,温言道:“皇帝都走远了,傻孩子别快起来,别保持行礼了。”
“皇祖母放心,孙媳一定认真仔细地做事,不让皇祖母丢脸。”顾菀趁着起身的间隙,将那一抹志满的笑化作乖顺,似一只轻巧振翅的蝶:“若有不会的,孙媳会向皇祖母,还有德妃、淑妃与洛昭仪三位娘娘请教的。”
她提这三位后妃,一来表自身恭谨,二来是看看太后的态度,顺便知晓一下三人的性情。
若太后赞同,她还得费一番心思,将这三位娘娘压住,免受刁难。
幸而,太后对德妃等人并不在意,只轻轻拍了拍顾菀的手:“你有这个心是好的,只是很不必这样——洛昭仪资历不算深,哀家不会分配给她什么过分重要的宫务,且她性子认生喜静,不大习惯与陌生人交流。”
“至于德妃与淑妃……”太后眉头轻皱,显然是想到了二人不甘心宫权旁落,借着长辈的身份,来“教导”顾菀,又故意寻了一些错处,闹到皇上面前,要将宫权拿回的可能。
想到这,太后的神色都冷然了一些:“她们最近都太浮躁了些,哀家会吩咐她们每日诵经礼佛,为百姓、皇帝与哀家祈福祝祷,再顺手抄写佛经送到皇后处,也算她们为皇后尽一尽妃妾的心。”
太后此话一出,在避免德妃与淑妃找茬的同时,也借着皇后警醒了二人。
顾菀不由含笑行礼:“孙媳多谢皇祖母。”
“好啦,用完午膳了,哀家让李嬷嬷送你出宫,你且回肃王府好生歇息歇息。”太后扶起顾菀:“凌霄居昨日匆匆被打扫一番,你与锦安必定没怎么睡好。”
“在出宫前,孙媳想求皇祖母一件事情。”顾菀神色中流露几分明亮的恳然:“如若可以,孙媳想带一些宫中往年的账本回去,莫约两年内的,方便提前研究。”
太后自然应允,只道:“你且放心去朱雀门,等你到了那儿时,殿中省的人绝对到了那儿,捧着账本等你。”
“因后头那等节日庆祝、大小宴会最为重要,哀家先让殿中省总管,将两年内与节日宴席相关的账目选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