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你公事繁忙,还是我去教导小时子。”顾菀眼角眉梢都是轻快的笑意。
谢锦安将小笼中最后一个水晶虾饺夹到顾菀面前的小碟中,颔首道:“小时子与小间子虽然是自小服侍我的侍从,但首先是肃王府的侍从,你愿意教导教导,是极好的。”
顾菀忽而前倾了身子,口吻中夹了点放心的笑:“锦安面上的醉红褪去了不少,此番说话也不似方才那样有些断续,想来是酒已经解了大半。”
既如此,就不怕明日起来宿醉依旧、头晕脑胀的了。
谢锦安眨了眨眼,在烛光下完全露出那一张乌眉挺鼻的俊面,不依道:“阿菀说错了,我分明还醉着。”
“要晚上抱着阿菀睡,第二日才能好。”
顾菀眼儿也不眨地望着谢锦安昳丽俊俏的脸容,笑意吟吟道了好。
顾菀是被一束映在自己眼角的日光照醒的,朦朦胧胧间就伸出手去,想将唤醒自己美梦的罪魁祸首给抓住。
——昨夜被拥入怀中,枕着满床带着酒香的焚木气息睡去,梦中都是在桃花树下饮美酒的酣畅醉然,肆意而轻松。
若是在镇国公府的顾菀,许在梦中,也只能贪恋一杯。但昨夜的梦中,有一双骨节分明、熟悉好看的手,一点一点为她添杯,让顾菀无所顾忌地放肆一回。
抓了半晌,顾菀手中并无抓到实质,反而摸到了自己的眼睫,这才清醒下来,睁开眼儿,确认是一缕恼人的阳光所做下的坏事情。
下意识地抚了抚身侧的位置,触手有些冰凉,可知谢锦安已经悄然离开了好一会儿。
再侧首望一望窗外明亮的天光,顾菀被惊了一跳:看着这时辰,应当是过了用早膳的点了,不说旁的,即便她今日不用请安,也理应去寿康宫才是。
恰在这时,屏风外传来几分木门开合的响动。
几瞬后,琥珀纤细的身影绕过屏风,探出头来。
“奴婢听见屋子里面有响动,果然是王妃醒了。”见顾菀坐起,琥珀的面上扬起笑,又看出顾菀难得的惊吓,忙出声解释道:“王妃别担心,今早御前的罗寿公公就来传旨,传王爷速速前去清思殿,并且嘱咐下来,让王妃今日好生歇息,无事不必走动。”
“王爷临走前就吩咐了奴婢,让奴婢不要打扰到王妃,并将早膳都放到炭炉上温着,随时预备着给王妃送上。”
“是只让我不必走动,还是皇宫中诸人都不必走动?”顾菀心中一暖后,转瞬间就问起这个至关紧要的问题,心口莫名地有些惊跳。
她是有预感的,昨夜清思殿,定然是发生了一件大事情……一件足以颠覆京城现今格局的大事情。
“今日宫人们的走动比昨夜松快了不少,奴婢知道的也就多了一些。”琥珀行至顾菀面前,将所知道的情况一一道来:“王妃放心,是宫中所有主子,无事不必走动——今早德妃娘娘许是提前知晓了什么消息,前去清思殿叩首求见,被皇上直接发落了禁足。”
说完这句话,琥珀的脸紧张地抽了抽:德妃被“请”回来时,是从凌霄居门口过的,那模样简直不像几日前协理六宫、美艳得意的德妃。
令琥珀一眼之间,就明白了何为帝王之威。
她缓了缓心头的惧怕,将眼线传递过来的消息,一字不落地讲述给顾菀。
昨夜,清思殿。
在她与谢锦安携手离开后,皇上兴致不减,大手一挥,令罗寿拿来上好的笔墨纸砚,命今年春闱的所有进士上前,当场作文,诗赋皆可,不做规定。待写完后,便让殿中众人相传评定,定下前三名,自有丰厚的奖赏。
原先一切都和和美美地进行下去。
有不少人意欲展现自身,拧眉思索片刻,就提笔写就,争着将其奉于皇上;亦有人迟迟提笔不动,思考半日也不曾下笔。
其中尤以本次的状元郎,康国公的嫡长子,最为显眼。
“朕记得康状元的文章,写得内容涵实、字句有典,最为难得的是,切身实意地提及了当下百姓的困苦烦扰之事,相应地提出了可行的建议,并非是卖弄文采之人。”因着周边近距离无人,皇上难得侧首,对皇后道:“只是现在瞧着,很是苦恼的模样。”
康国公辅佐太子多年,一朝儿子成为状元郎,依旧对太子忠心耿耿,让李皇后颇为看重,有时也惋惜康国公府竟没有个姑娘。
此刻李皇后瞧着愁眉苦脸的康状元,心中与皇上一样颇有疑惑,但在面上并不能表现出来,并为康状元说话:“康状元既然得到皇上如此盛赞,就必定是有真才实学的,只是皇上此番乃心血来潮之举,康状元一时没有思绪亦是正常。”
她话音刚落,就见康状元提起笔来写,不免松了一口气,笑着望向皇上。
皇上举杯不言,眼中涌起淡淡的笑意,在全场进士奋笔疾书时,不动声色地逡巡全场。
半刻钟后,未曾参加的官员们已经是酒饮全酣,笑语一片。
大多的春闱进士已经停笔,将写满的纸张交由一边等待的太监呈上。
惟独剩下十人,仍旧在奋笔疾书,甚至将砚台中的墨水几乎写完,只能让小太监暂行书童的磨墨之职。
这时便有那等鬼精之人察觉出几分不对。
——这上头仍在写的,怎么大多是世家贵族之后呢?还是那等如今尚且富贵有余,立在朝中的官爵世家。
未及有人细想,殿中央便传来有东西被撞到底下的声响。
沉实实的一声,让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定睛望去,原是一补送宣纸的小太监,不慎撞到了正在为康状元磨墨的小太监身上,使得磨墨小太监连着砚台一起翻倒在了地上。
康状元桌上的宣纸被冲撞形成的风吹到地上,两张纸一块儿溅上了星星点点的墨水,飘到了前头几张小桌的夹缝中。
“康状元不愧是吾等之表率,竟是写了两大张的颂文。”有两人分别将宣纸捡起,其中之一不由开口夸赞,眼神往康国公的方向飘去。
另一人露出些许附和的微笑,伸头看去,竟是不由惊声道:“这、这两张纸上的字迹,怎么好似不一样?”
周边人传来小小的惊疑,其余进士俱是上前查看。
康状元在宣纸落地时,已然是满头大汗,如今见此情状,急得面红耳赤,就要扑上将宣纸拿回。但一时不慎,踩在了还未起身的磨墨小太监身上,在一声痛呼中跌倒在地。
康国公神色难掩惊慌,当即出列请罪:“请皇上恕罪!许是今日贪酒之缘故,才闹出这样的乱子,还请皇上饶恕犬子失仪之罪。”
他亦是暗指:那几位进士莫约是喝了酒,有些醉意,才将字迹看错。
皇上的目光落在疼得龇牙咧嘴的康状元身上。
半晌后,原先淡笑的眉眼间忽然盈满冰雪一样的笑意,放下酒盏,伸出手来:“朕今日也贪杯了几许,倒是想看看康状元之作。”
这话落下, 康国公可谓是抖如筛糠,膝盖一软,当即便跪了下来。
“皇、皇上, 犬子之文章,较之于皇上,可谓拙劣幼稚,远远比不上皇上与皇上素日品鉴的文章, 微臣不敢让犬子的拙笔污了皇上的眼睛。”康国公将衣袖掩下,遮住自己有些颤抖地双手,语气与神色显出十足十的恭敬卑请。
皇上见状,眼中的冰雪如遇风雪,唇角的笑明显露出几分冷意。
清思殿中的氛围也随之一窒。
李皇后下意识地望向太子——自太子成年之后, 已经很少与她提及朝政之事, 偶有需要李丞相帮忙的,才会告知几分。此番康国公表现诡异,李皇后自然察觉出几分不对,像和太子对上一对视线, 好靠母子间的冥冥感应,得出应对之法。
太子早已经敛去欣赏舞姬身姿的下.流眼神,拧起眉毛,并没有时间去估计李皇后。他与皇上有些相似的眉眼之间, 露出几分紧张惊慌之色,举着酒盏的手, 在指甲上捏出苍白之色。
他瞥了一眼康状元与康国公, 眼底泄露出一点难以压抑的恼火, 又不得不强压下去, 起身露出强笑, 对皇上拱手,意图转圜这殿中的冷凝之感:“禀父皇,儿臣……”
皇上的眼神转瞬就落在太子身上,锋芒如刀,神色温和:“哦?太子竟然主动请缨,要将康状元之作递交与朕?”
“太子果然待朕十分孝顺,这点小事情亦要亲力亲为。”皇上的口吻堪称是自太子入朝以来,最为赞许欣赏的一次:“真是不枉朕对你的看重栽培。”
皇上的浑厚之音还未曾说完,太子的额头上就不由自主地坠过一滴冷汗。
因太子位于皇上下首,高于百官之上,所以这滴冷汗,惟有皇上与李皇后看见。
瞧见这一滴冷汗,李皇后心中便是咯噔一下,心中那点不对劲,此刻上升为了十足的心慌,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拉住了龙袍广袖的一边。
她碰到的是袖边镶嵌的小米珠与碎圆宝石,触手泛起冷意,不消多时,就伴着皇上侧首望过来的目光,悄然入骨,从心底开始发寒。
“想来皇后也是这样想的。”皇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李皇后的手,不着痕迹地将其放下,而后十分关切:“好好的,怎么打了个寒战,是不是觉着有些冷了,还是累了?”
不等李皇后回答,皇上顿也不顿道:“罗寿,且送皇后去清思殿后殿歇息歇息。”
李皇后蓦然站起,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皇上。
却迎上皇帝波澜不惊、堪称冷漠的眼神:“皇后不愿,要抗旨?”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落下来,登时让李皇后哑口无言,口舌生汗,一张脸如涂抹了过量的白.粉一样,惨白惨白的。
趁着皇上与李皇后说话的这点时间,太子迅速往后瞥了两眼。
第一眼瞥的是距离自己最近的武王——他虽然极度厌恶武王,但此时此刻,他却希望武王与从前一样,争着抢着做事。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得到几分喘息的机会,认真思索此番突发情况应当如何解决。
然而,出乎太子的意料之外,武王面上没有预想中的幸灾乐祸或是疑惑不解的神情,反倒是……和他一样,有如出一辙的惊疑不定与思索。
这让太子瞬间明白了什么。
第二眼,看的是坐于百官之首的李丞相。
相较于太子武王年轻面庞下,尽管在皇上面前尽力掩饰也有少许露馅的慌张情绪,李丞相可谓是面沉如水,神色镇定,安然站在那里。
他给予太子具有安抚意味的一眼,让其先镇定下来,想想法子。
李皇后此刻已经被罗寿恭敬送到了后殿歇息。
皇上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太子身上。
太子如同顶着狂风暴雪,咬牙回道:“禀父皇,儿臣见那两张宣纸上多有墨迹,恐污了父皇双手,不若让康状元重新撰写两份,再行交予皇上。”
李丞相闻言,在后头不由得皱一皱眉毛:这般明显的拖延之言,只会让皇上疑心更起,觉得其中有所猫腻。
太子简直是自作聪明!
武王露出满脸的忠厚之色,竟是出言赞同的了太子所言。
“你们兄弟真是不负朕的教诲,兄弟情深一片,连心都向着一处使劲。”皇上似乎浑然忘了这一月中,太子和武王是如何地相争,颇为感动地道了这一句。
未及二人悄悄松一口气,皇上就嗓音冷冽:“正巧两张宣纸,你们兄弟俩一人一张罢。”
眼见皇上的目光愈加不愉,李丞相起身出列,微微扬声道:“皇上安排当真圣明,既让臣等见陛下爱才的迫切之心,又叫臣等明白何为父教子受,微臣心悦臣服。”
这便是让太子依照皇上吩咐行事的意思。
——康国公纵然忠心辅佐多年,但到底一年不如一年,出了大力助儿子得了状元,可没等状元的位置坐热乎,就因着自身的鲁莽粗心,造成如今这样局面。
李丞相在心中讥嘲一声:若他是康国公,在儿子不光明正大地得了状元之后,就会立时上疏,恳请外放自家儿子,不像从前状元一样,授入翰林,将来为心腹学士的晋升之路。一来能在皇上面前得一个父子心系百姓、为皇上实打实效力的上佳考评,二来在新文贺词之时,就能避免这样当众写作的尴尬。
他曾经亦想提醒康国公几分,但瞧着自家被抢走的那一百亩良田,就作罢了。
此时想起,李丞相颇有后悔,然转瞬即逝:他有把握,将康国公卖了之后,保住太子与他如今的势力,顺便将脏水泼到武王身上。
面对皇上要求,太子若应下,必定失去康国公这一脉的支持。
可要是不应,皇上疑心窦生,下令彻查之后,知晓太子牵扯其中的话,更是不妙。
倒是不如趁此机会,告诉太子一件事情——蠢货再怎样好用,再如何忠心耿耿,犯蠢的时候该抛弃便抛弃,省得将来做着到处都是窟窿眼的事情,连累旁人。
当断则断,是李丞相今日想要告诉太子的事情。
因李丞相与李皇后一样,素来在美人之事上对他多有管控,所以太子对李丞相这个外祖父,总有那么一分的不喜欢。
可每每愈见自己无法处理的大事情时,太子又十分依赖信任李丞相。
此刻听懂了李丞相的言下之意,太子便垂首上前,到那两位进士那儿去取康状元之作。
武王亦紧紧跟上。
一时惊讶、呼出字迹不同的那位进士,在感受到殿内那股子莫名的窒息压抑之后,就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估计要惹得太子、武王两方的嫌恶。此时满脸后悔地举起手中的宣纸,将墨点较少的那一边,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太子的手上。
皇上望着李丞相赞了一声:“李爱卿到底是追随朕多年,说话做事皆是得朕心意。”
语毕,殿内一时如冬雪深夜一样寂静。
无数双含着不同情绪的眼睛,都盯着太子与武王的动作,疑惑、恍然、兴奋、惊惧这样不同的情绪糅杂在一起,更添一分死寂。
偶有纸张的簌簌声响,从大殿中央,一直响到了皇上的御桌之前。
皇上盯着眼前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的太子和武王,唇角冷笑往上勾起一点,并未立刻发作,而是先将那两张宣纸拿起,细细看了一遍。
半晌后,他将两张纸放下,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喔,看来康爱卿方才说得很对,朕似乎也有些醉了。”
“这两张纸上不但字迹不一致,连内容也是天差地别——这张写了一半的,字迹尚可,朕记得与康状元的字迹一样,只是内容平实,不堪卒读;另一张写完的,文采与内容均是中上之作,只是和康状元殿试之作,犹如天上地下。”
说到这里,皇上眼底闪过一抹冷色:“说起来,这上头的字迹颇为眼熟,似是——康爱卿的字迹。”
原先就跪着的康国公不能用抖如筛糠来形容了,而是面色如纸,身子似狂风中的窗纸,只消一点点力量,就能变为粉尘。
自太子接过宣纸的那一刻,不,自李丞相出声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与自己的嫡长子,算是完蛋了。
他不敢抬起头,对忠心辅佐多年、却毫不犹豫放弃他的太子露出怨愤之色,也不敢对着出言推动李丞相进行责问,只能满含仇怨地,瞪了一眼将磨墨小太监绊倒的那个小太监,再将那惊呼出声的进士记在心中。
若不是这该死的小太监,还有这多嘴的进士,今日之事绝不会至此!
分、分明从春闱到今日,半年多的时间,都无人察觉的。
鲁国公世子正坐在叶嘉屿的身边。
虽仍然被永福公主纠缠不休,但因其被禁足兼之养胎,近日觉得神清气爽许多,坐在那儿就是引贵女们倾慕的翩翩佳公子。
他望向殿内场景,因自身未曾被牵连,格外平静,还带了点看戏的兴味。
“叶世子,你说,是我想的那样吗?”鲁国公世子低声问了这一句。
“或许吧。”叶嘉屿有些无聊地转了转腰间的铜牌,忽而感叹道:“早知我也多喝些了。”
他不用多想,就晓得肃王此刻在外头,是怎样的惬意舒心。
指不定借着醉意,怎样哄肃王妃呢。
鲁国公世子闻言浅笑, 赞同道:“说的也是。”
坐在这里瞧瞧热闹是极好的,可皇上瞧着是要大发雷霆、彻底清算的模样,还是躲出去, 将来偷偷听别人说热闹来得安全。
他一双风眼遥望着太子紧张的背影,心中有不可遏制的期待划过:永福公主对他如此纠缠,从一开始的用药逼婚,到婚后对他的父母毫无尊敬、颐指气使、打骂仆婢, 再现在怀着不知哪个面首的孩子,用此逼迫皇上迟迟不下和离诏书。
永福公主如此嚣张行事,所依仗的,不过是太子与皇后罢了。
若是太子和皇后被废……
鲁国公世子的思绪逐渐飘远。
叶嘉屿趁着无人注意,和提出当场作文的甄太傅, 极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又彼此若无其事地瞥开,混当作根本不熟的模样。
皇上静静地等待康国公半晌,见康国公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却一句话都不说, 心中格外不愉。
“康爱卿,你不如向朕解释解释,这是为何。”皇上看了看时辰,含着冷笑的语气中有一分不耐:“等会儿便是燃烟花、应上天的时辰, 莫要耽误。”
话音刚落,康国公就重重地磕了三下响头:“请皇上恕罪!”
再抬起头时, 额头正中央已然泛起深红。
他磕磕绊绊答道:“回皇上……这、这实际是犬子从小到大的一个毛病, 若写文章, 必然是滴酒不沾, 否则就如山泉枯竭一样, 毫无灵感。”
“方才皇上显露对犬子的期盼看重,犬子就格外紧张,偏生没有灵感……微、微臣生怕犬子饮酒后写出来文章平平,惹得皇上生气,故而、故而想出了这个馊主意,代替犬子写了一篇文章……”
说罢,康国公又叩了三下首,一副诚惶诚恐、格外诚心的模样。
“如此说来,康国公当真是事事为朕考虑。”皇上微微颔首,轻笑一声:“哪怕是犯下欺君之罪……都不想朕生气。”
“这样一看,那真是朕不识好歹了,硬是要追问下去,使得康爱卿一腔衷情付诸流水。”
话中的“欺君之罪”四字轻飘飘落下,霎时就化作雷霆万钧之力。
压得所有人肩膀一沉,从心尖弥漫出一股子沉重颤抖。
“父皇息怒!”站在御桌前的太子与武王登时跪下,齐声说道。
“朕没有生气。”皇上摇了摇首,甚至露出一抹微笑,只是有些喜怒不辨,反倒是有些瘆人。
他如往常在御书房教导一般,对太子武王问道:“你们觉得,康国公所言,是否可信?”
武王此刻已经是后悔方才给太子帮腔的举动——他支持者也算多,可比起太子一党来,人数差不多,底蕴却不够深厚。如今看来亦有一个好处:这下头惶恐不安站着的十位进士中,惟有三位投靠了他。
他的损失比起太子一党,可以说是小多了。
如此深深安慰了自己一通后,武王缩起了脑袋,往后挪了挪,一副不打算再做言语的模样。
太子反倒是陷入犹豫。
他是知道皇上的性格偶尔会喜怒不定、无法辨别,所以随着愈加年长,他与皇上相处时就更加小心翼翼,不是照着李丞相排好的话说,就是顺着应和皇上。
他方才遵了李丞相的话,此时面对皇上的问句,自身格外无措起来。
叶嘉屿眼神中无趣更甚,低头理了理身上的衣裳,方便一会儿皇上大发雷霆时赶紧跪下,别被这繁琐的朝服缠住,做了出气鸟。
——一切都如谢锦安同他说的那样。
安排了撞人的小太监之后,康国公父子在聪明人中甚蠢,自己就会漏出马脚,不用费心。
然后,太子为了保住辅佐自己多年的康国公,以及武王为了保住自己的势力,同时会出声为康国公转圜。
皇上对太子武王的夺嫡之争早就了如指掌、忍无可忍。
眼瞧着太子武王似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齐声应和起来,皇上心中恼怒,更要追查下去。
李丞相看不得太子犯错,自然会出声,拐着弯儿嘱咐太子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当时叶嘉屿没忍住,问了谢锦安一句:“我即便才入京不到一年,也知道太子在大事朝政方面,少不了李丞相的相助,有李丞相开口引导,太子保全自身的可能性是不小的。”
彼时,谢锦安不言,只是抚了抚腰间的荷包,平静冷淡的神色中带了一缕温柔。
未等叶嘉屿感觉牙酸,谢锦安就想起了什么,神色倏尔一变,带了几分轻蔑讥嘲:“世子入京不过七.八个月,皇上几乎每半个月都要召见你一回,以确认靖北王府的忠心。”
“既然如此,你便该知道,像皇上这样多疑的人,起疑心时是怎么样的。”
他唇边的讥讽并非是对着叶嘉屿的,而是指向皇帝——在私下里,他连一声“父皇”都不想唤。
想起每半个月就要战战兢兢地演一场自己憨厚无脑的戏,叶嘉屿就皱起了眉头,同时明白了谢锦安的意思:皇上面对猜疑之人,最喜欢做的,就是端出一副随意的态度,用一句接着一句的疑问,不停地询问下去。
只要你有一点点的松懈,立马就会被皇上抓住。
想到这,叶嘉屿眼睛一亮:“纵然李丞相会开口引导……”
“但皇上面前,他能开口第一次,却很难开口第二次。”谢锦安含笑接口,冷冽挑眉:“咱们等的,就是这第二次的机会。”
“李丞相为人冷漠,心狠手辣。可太子……是那样的好色庸怯,遇事不决。”
刚刚回想完,叶嘉屿就听见太子跪着拱了拱手,恭谦说道:“回父皇,儿臣觉得康国公所言也算是有道理,不如……”
回应太子的,是皇上忽然掷下的酒盏。
酒盏铜胎鎏金,被狠狠扔到太子膝边之后,发出清脆惊耳的巨响,把手处凹陷下去,里头微红的酒业溅到太子的头发上、身上,弥漫出一股子辛辣醇厚的酒味,衬得太子好不狼狈。
“好,很好!”皇上狠狠一拍桌子,在木桌不停颤动的声音下,气笑了出来。短暂的一笑过后,眉眼间瞬间就蒙上了一层浓郁的乌云:“朕原先以为,白纸状元、春闱受贿之事,是前朝皇帝贪图享乐、昏庸无能而造成的,是后世的笑料。”
“没成想,朕的手底下竟是出现了这样的事情!”
话音未落,百官皆惊惶不已,纷纷下跪叩首,请求皇上息怒。
罗寿接收到皇上的眼神示意,派人到未曾提交颂文的进士桌上搜寻,果然都查出了猫腻——和康状元一样,都压着两张不同自己的宣纸,内容皆是一好一坏。有的人手脚比康状元快,已经在第三张纸上抄录了。
被查到的十人都被两个大力太监拎起,专门到旁边的空地处被按着跪下。
一开始就悄悄往人群密集处挪动的康状元并没有被忽略,一把就被拉到最前面压着,任凭他如何痛呼喊冤,那两个大力太监都没有一点点的手软。
皇上大手一挥,不再看面前神色颓丧的太子和暗自庆幸的武王,点了点罗寿:“罗寿,帮助这群欺君之人偷梁换柱的小太监,是皇宫中人,让慎刑司主管来,最多两个时辰,朕要听见所有的真话!”
然后指尖骤然滑向刑部尚书,让后者狠狠激灵了一下:“刑部尚书,速速将这十人带去刑部审讯,朕也要在两个时辰之内知道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
“速去召集当值的宫中侍卫,除必要的巡逻人数之外,其余的分作两拨,一拨给刑部尚书带走,以作后面搜寻证据之用。”
“另一拨……给朕像铁桶一样围住这清思殿,连一只蝴蝶都不许放进来!”皇上的眼被阴郁之色覆盖上,还有被人欺骗的耻辱愤怒之色,似千年冰雪覆盖,又像铁浆迸发,一点点扫过清思殿的同时,给殿中诸人带来冰火齐发的折磨:“朕倒是要瞧瞧,还有没有人敢互通消息,欺瞒于朕!”
皇帝盛怒,对于臣工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
重压之下,慎刑司主管与刑部尚书的手脚就格外地快——反正皇上金口玉言,只要尽快得知真相,至于审问的人是否要留个活口,可是没有明说的。
能放开手脚用刑,那就是死人的嘴巴里,他们都能撬出有用的消息。
不过两个时辰,那份按下了十余名指印的供词已经呈交到了皇上面前。
所有被审问的进士均是承认,是靠着一路贿赂考官,才得到的功名。
而帮着他们的小太监们,也将收买他们的人一一道了出来——自然,因着收买人经了好几手,花了慎刑司总管不少的时间,转了好几个弯才查到。
“回皇上,侍卫们已然去搜查了这十位进士的宅邸。”刑部尚书在底下敛眉回道:“臣大胆,擅自派了人去搜查礼部尚书的府邸。”
春闱乃是李丞相与礼部尚书操办,丞相府他不敢搜,一个礼部尚书府,还是可以的。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府外,树上歇息的鸟儿被骤然惊动,啼叫着飞走。
惊羽完成了最重要的那一环任务,看了眼身后鱼贯进府搜查的宫中侍卫,理了理夜行衣,朝着皇宫跃步而去。
◎太子与武王想在明面上被摘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回完这一句话, 刑部尚书抬眼看了一边面色难看的礼部尚书,平静冷漠地离开。
虽说昨日他们还聚在一起小酌了一杯,但皇命难违, 这样好的晋升机会,他怎么能不抓住呢。
李丞相微微侧首,如针如芒的目光射向礼部尚书。
后者在接到这样的目光后,缓了缓因气愤恐惧而变急促的呼吸, 整了整面色,对着皇上叩首道:“请皇上明鉴,微臣冤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