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利奇收到的是亭台楼阁纹饰的小花簪,她现在头发留的长了,也学会爱美了。收到哥哥为她做的首饰,还特意找出新做的汉服小裙子出来配,对着镜子照个不停。
玄烨端详儿子的作品,玩笑道:“看来老四对你挑的福晋很满意啊,这么急着过来讨好你,生怕这没到手的媳妇儿再飞了。”
沈菡拿着耳环对着镜子比了比,对儿子的审美很满意:“我是他亲额娘,还能委屈了他不成,给他挑的自然是最合适他的。”
看来胤禛已经明白了她的打算,当嫡皇子和当阿玛心爱的儿子是不一样的,他能明白这一点,她就放心了。
选秀的相关事宜推进的很快,一轮二轮的筛选结束后,很快就剩下最后一轮的亲阅。夫妻二人又拉着大队伍返回了紫禁城,反正每年年末都要这样折腾一遍,沈菡已经习惯了。
御驾宽大,像一间移动的小屋子。虽然前几天京里刚下过一场大雪,但沿途道路都已经被清理得十分干净,马车平稳地行进着。
车外冰天雪地,但车里摆着熏笼,炭火烧得旺性,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寒意。
玄烨和沈菡围着熏笼半靠在车壁上聊着这次选秀的安排。
沈菡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先帝要把大选和小选的时间全都定在腊月呢?”
她一直觉得这个时间定的特别不合理。
玄烨一愣:“这个……朕还真是不太清楚。”他以前从没注意过这一点。
先帝去的时候他还小,这个规矩既然是先帝定的,当然没有人会去质疑,宫里一向都是按这个规矩办的。
现在想想是挺奇怪,这么多年,他竟然从来没觉得不方便吗?
沈菡倒觉得,他可能是对先帝的‘亡父滤镜’太厚了——先帝干嘛都是对的。
可沈菡真的觉得这个规矩根本没有保留的必要:“你看,定在腊月里,天寒地冻的。虽然冻不着咱俩,但这么多秀女在外面一站就是一整天,每次不知道要冻病多少个。还有里外奔忙的宫人,都得在室外来来回回的奔走。他们若是病了,不但缺医少药,还没人照顾。再者,每年腊月都是朝上和宫里最忙的时候,多少大事忙不过来,隔几年再插上个选秀,更要忙得脚不沾地了。”
特别是当了皇后以后,这次临近年关,沈菡手头的事情简直多不胜数,恨不能一天有三十六个小时用来处理工作。最近忙得连正在吃奶的小儿子都顾不上了。
这个要改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玄烨点头道:“你说得是,朕回头琢磨琢磨……”
他觉得自己这两年的思维好像是不如从前灵活了。
一些肉眼可见的不合理之处,为什么她都能想到改变,他却想不到呢?
虽然还不到亲阅的日子,但沈菡的日程表上还排着许多事务,所以回宫后的皇后娘娘,行程可谓满满当当。
占大头的第一件大事是年终总结,说白了还是盘账。
不过沈菡现在是皇后了,要审查处理的账目不单是她坤宁宫和承乾宫两处的账目,还囊括整个紫禁城的账目。
这个账也不是内务府衙门的官账,而是后宫各处宫殿的内账,也是六宫主位手中的底账。
虽然沈菡不用自己一笔一笔地去核算每个宫的出入明细,但她作为皇后,需要亲自对各宫的底簿进行审批和盖印。
此事很繁琐,但沈菡也不能为了自己图省事,看也不看直接盖印,必要认真核查询问,免得出现什么纰漏。
坤宁宫正殿。
紫裳:“主子,各宫主位都到了。”
沈菡:“传吧。”
惠妃跟在僖贵妃身后踏入殿内,率先进入眼帘的是宝座间正中金漆鸾凤和鸣的屏风宝座,光华璀璨,耀眼夺目。
昔日和她们一样坐在阶下向孝昭皇后回禀事务的乌雅氏,如今却趾高气扬地坐在金碧辉煌的凤座上,成了她们的主子,她还要低声下气地向她回禀事务,受她盘问!
惠妃低下头掩饰神情,心口憋闷得慌——总有一天……
旁边的宜妃瞥了一眼旁边的惠妃,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嗤之以鼻。
惠妃心里想些什么,大家在宫里打交道这么多年,除了僖贵妃闲事不管懒得理会,其他人谁还看不出几分?
也就是惠妃自以为高深莫测,其实在旁人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宜妃跟随贵妃跪下,恭恭敬敬地给上首的乌雅氏行跪拜大礼。
“奴才恭请皇后金安,娘娘万福。”
上首传来乌雅氏叫起赐座的声音,宜妃随着众人起身,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她其实也不是不恨,可人活着就要识时务。
走到这一步,无非成王败寇。乌雅氏是那个王,她们就是那个寇……
如今再做些垂死挣扎之事,何其难看,她才不要这样不体面!
她宁愿优雅地俯首退场,也不要像惠妃这样,让人在一旁瞧热闹,出尽洋相。
沈菡懒得管底下人的心思,一心只在正事上。
她是去年腊月二十才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后,今年这还是第一次盘查六宫的底薄,这一看竟还真发现了不少问题。
惠妃见皇后一直皱眉翻着延禧宫的《用参底簿》不说话,心渐渐提起来,觉得皇后可能是要找她们延禧宫的麻烦:“主子娘娘,可是延禧宫的底簿有什么不妥?”
沈菡看了她一眼——惠妃隐隐约约的敌意她当然感觉到了,不过鉴于她一直没有实际动作,看在大阿哥的份上,沈菡也懒得跟她计较。
但这本账簿上这么大的漏洞,就这么直白地摆给她看?
沈菡有点儿怀疑惠妃的用意,难道这是她挖的坑
可这是延禧宫自己出的纰漏,又能怎么坑她这个皇后呢
沈菡脑子里飞速转了一圈儿,左右权衡了一番后,面上分毫未显,不动声色地指着手中延禧宫历年用参的底簿账册问惠妃:“延禧宫的底簿显示,自康熙十年至今,延禧宫共用人参九十五斤十四两,除煎药及切片噙用以及赏用的五十五斤二两外,其余共变卖参四十斤十二两五钱。”
第207章 监察
其实生活在紫禁城的后宫妃嫔们, 哪怕只是个贵人、常在,甚至答应,宫女在宫中所享受的物质生活标准也是挺高的。
当然, 这并非是与衣食富足、生活多彩的现代人对比,而是与同时期的普通百姓对比来看。
玄烨是个很注重民生的君主,为了了解民情,他会要求底下的臣子事无巨细地上奏所辖之境的民生百态。
所以各省督抚给玄烨上的折子可谓五花八门, 不但有对当地米价、粮价和世俗百态的禀奏,有时候百姓打架、市井斗殴、商户争执这等小事, 也会被罗列在内。
玄烨之前让浙江巡抚汇报当地百姓的生活状况,两人还曾就这封折子讨论过。
玄烨拿着折子指给她看:“没想到江南农民百姓中条件比较好的家庭, 每个人一天的口粮也不过才一升大米, 只有极少数有能力的家里, 才有可能多过这个数目。”
沈菡接过来细看, 折子上还写着百姓们过日子, 每日的饮食是要要分成‘荤菜日’和‘素菜日’的。
沈菡有些不解:“一个五口之家,荤菜日每天要花去三十文,素菜日每日也要二十文?”荤菜贵可以理解, 素菜也要花费这么多吗?
玄烨对市面上的物价还是挺清楚的:“若按二十文来算的话, 大约不是纯素, 可能用些鱼肉来配菜?”
这已经是上等人家,换做普通人家, 大约一点儿荤腥都见不到。
沈菡穿越前也是平民百姓,也听老人讲过日子不好的年岁,生活有多么不易:“我看这个荤菜日, 大约也不是家里人想开荤就能开荤的。许是只有喜庆的大日子、宴客的时候,能舍得正经吃个荤。”
玄烨还挺意外她竟然知道这个:“是啊, 生民不易,没有大事,谁家舍得动用这么大的开销。”
两口子围在桌前算了一笔账。
沈菡掰着指头数了数一年里的大日子:“元旦、元宵、中秋……各种节日再加上老人过寿、宴客,大概一年能有个二十天吃荤的日子差不多吧?”
玄烨点头:“至多也就是二十天了。”
沈菡:“那以五口之家的标准算,除了吃饭,算上住房、衣服、各种用度……”
两人按照这种折子上说的江南物价核算了一遍。
沈菡震惊地看着算出来的数字:“一年竟然要九万三千二百多文钱?!这么多吗?”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现在外面是银贱钱贵,这笔生活支出换成银子约等于一百二十两左右。而现在各个职业的月饷水平却远远低于这个生活标准。
玄烨对朝廷各官职的俸银记得很清楚:“除去禄米,现在八旗的马甲,每个月的月饷是三两银子。绿营普通士兵算是一两五钱,内务府苏拉月饷一两,而衙门里扫院子的,每月只有五钱银子。”
两人对着这笔经济账呆坐半晌,合着之前看起来已经很不富裕的生活,竟连在衙门里干活儿,吃公家饭的人都享受不起,更不用说外面的百姓了。
玄烨轻轻叹了一声,收起了桌上的草纸:“任重而道远啊……”
沈菡却想起据说康熙末年贪腐成风,户部银两被官员借到亏空,以及雍正后来惩治贪官污吏、高薪养廉的事……
不得不说,有因必有果啊。
这么看来,也怨不得这世间那么多女子向往成为后宫主位——在衣食温饱都是奢望的时候,哪有工夫想其他的?
宫里现在只是贵人的份例,一年就有银一百两,数匹绫罗绸缎,针线棉花,甚至每年还有四张里貂皮,十张乌拉貂皮。
单是每天的饮食供应就有猪肉六斤,米面糖油、酱醋菜瓜无数,每月还有鸡鸭等小牲口八只,羊肉、茶叶等等供给。逢年过节还有各种赏赐。
和宫外的百姓、普通旗民,甚至大多数低等官吏之家相比,简直是天上的日子了。
更不用说,现在宫中的女人,对自己所拥有的财物是有物权的。
比如,若是贵妃平日所需的银子不足,她有权将自己名下的银脸盆,交给自己的内管领化成银子取用。
像惠妃这种,主位妃嫔每年交际应酬所用的开销甚大,常有例银不足的情况。若是名下有用不上的东西,都是自己的私产,放着也是白坏了,也可托人换成银子以供开销。
惠妃处置参贡并不违反规矩,沈菡也不是为了这个找她的茬,只是:“这四十余斤参,按照底簿所载,自你成为延禧宫的小福晋,执掌延禧宫的二十年间,统共变卖了十八次,共得银三千二百余两?”
惠妃不明所以:“是……我宫里平日并不常用参,我怕白放着这么些参霉坏了,是以每年都让总管太监把多余的变卖出去。”
沈菡端详了一下惠妃的表情,感觉她好像真的不知道?
她伸手拿过一旁圆几上的两本册子:“可是我翻看了延禧宫历年的《收用银钱底簿》和《存库底簿》,这三千二百余两,既未用出,又无存库据……”
所以这么大的一笔银子,去哪了呢?
惠妃愣住了,屋里其他人也愣住了。
这下连宜妃都惊讶了,皇后只是翻看了几本册子,竟能一眼核算出差额吗?
沈菡看惠妃面色踌躇,奇怪道:“你真的不知道?”
虽说三千二百两分成二十年,每次不过一百余两。但这么大的差额总数,加起来也挺显眼的了,稍微一对账就能看出来。
惠妃却是真的不知道,她又不会算账!
没想到竟出了这等纰漏,被皇后问到脸上,惠妃整张脸都涨红了:“主子娘娘容禀,延禧宫的钱物和账目一直都是交由总管太监主理,我……”
宫里女子有几个人会学这个,大家都是交给下人打理,偶尔问一问罢了。
以前悫惠皇贵妃在时,也不查她们的账本,谁能想到会有这种事。
皇后一个女子,怎么还会心算呢?
沈菡见她不是假装,便又问荣妃和宜妃,难道平日都不验看账目吗,那每年的盘账怎么办?
宜妃小心道:“娘娘,各宫都有掌事太监和文笔太监……”
言下之意,下面有的是人能管,谁闲着没事会操心这个?
沈菡:“……”
所以你们都不会算账是吗?你们可以的,竟然对自己钱货财物一点儿不通,这不是鼓动底下人损公肥私吗?
惠妃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跟沈菡低头的,可事实摆在眼前,她又不能不认。
惠妃一咬牙,走到大殿正中就要跪下请罪:“娘娘恕罪,都是奴才管教不严,奴才回去后定然好好盘查宫中账目。”
沈菡见她要跪,立马给紫裳使了个眼色——不管惠妃有什么小心思,她都是大阿哥的生母。今日让她在大殿里跪一跪,明日说不定外间就能传言‘皇后折辱皇长子生母’。
她不能落人把柄。
紫裳连忙上前扶住惠妃:“主子娘娘并未有问罪之意,惠主儿不必如此。”
惠妃被扶回座位,颇有些忐忑,不知皇后打算如何处置。
其实沈菡并没有想着针对她做什么,惠妃确有失职之过,但看起来这个问题可能并非只在延禧宫有。
单揪着一本账簿发落惠妃,既小家子气也解决不了问题。
这事儿算是给她提了个醒儿——宫里这些沉疴,也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沈菡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几下:“如今看来,宫中账目积弊甚多,底下太监多有中饱私囊者,想来今日之事,必定不会只有延禧宫一处。我给你们一段时间,回去自查自省。如有发现宫内账目不清,营私舞弊者,自行上报,可免之前失职之罪。明年开印后,本宫会传旨敬事房和慎刑司,彻查六宫积存账目。如若到时再有模糊不清,钱货去向不明者,可不要怪本宫不念旧情。”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娘娘宽厚,奴才谨遵懿旨。”
给六宫开会,结果又给自己揽回来一个大活儿,沈菡真是身心俱疲。
玄烨见她从坤宁宫回来后好像蔫儿了一般,问明白什么事后笑了:“宫里女子会个琴棋书画已是难得,哪有那么多像你这般对各门学科都感兴趣的女人?”
她不单是算学学得好,之前两人一起跟着白晋学法兰西语、英吉利语、学天文地理,她都理解得很快,学得也不错,发音甚至比他都要标准。
说实话,玄烨很惊讶——之前她说要跟着一起学习西学,他虽然感动,但也只以为她是心血来潮,或是接受不了这样的西方知识很快就会放弃。
却没想到她每次上课都会跟来,进度也跟得上。
沈菡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我也不是都感兴趣,但多知道一些知识总归是好的。”
活得稀里糊涂、不清不楚的多没有安全感。
沈菡喜欢掌控自己生活的感觉,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被别人掌控的感觉。所以惠妃等人这种一概扔给底下人的做法她是真的不太理解。
她也不是要求所有人都会算账,至少自己的财产要做到心中有数吧?
玄烨看她手里的笔一直没停,凑过去看:“你在写什么?”
沈菡:“我在考虑要不要派人去各宫看一看。”
不单是账簿的事儿,沈菡突然发现,并不是每个人都和她做主位时一个思路,兢兢业业把这当成一份责任。
皇后坐在高高的凤座上,和皇位上的皇帝一样,眼前是一片云山雾罩。
底下的六宫究竟是什么样,有多少不妥之处,不实地调查一番,很难知道真实的情况。
所以沈菡正在考虑要不要成立一个‘监察组’,定期去这些宫里走一走、转一转。发现问题,才好解决问题。
玄烨若有所思:“监察组……”这个法子有点儿意思。
玄烨: “不过这个监察组派下去,你是想他们看些什么呢?”
沈菡看着刚才罗列的:“其实我也只是有一个初步的想法,具体怎么做还是得派人先去看过,才知道这宫里都有什么问题。”
在她的计划里,这次可以先去看看今年各宫的宫分都是怎么发放的,主位们拿到的份例是否足够,有没有被克扣、贪墨的现象出现。
各宫主位掌管本宫宫务,其实是捏着满宫上下所有人的衣食住行,权力极大。不知底下的庶妃们有没有吃不饱穿不暖,受到苛待的情况。
再者,除了妃嫔,宫里最多的其实是位卑弱势的宫人。
宫女、太监、仆妇、苏拉,都在这重重宫墙之中艰难地讨着生活。每月的份例的银子究竟有没有拿到手,能不能拿到手?
沈菡:“内务府掌管着偌大的紫禁城,权势日盛,便是六宫主位都不敢轻易得罪。妃嫔们即便拿到的是以次充好的份例,恐怕也不敢声张。”何况如蝼蚁一般的太监和宫女。
最重要的是,她还想查一查,宫里有没有因为不明原因死亡或是受伤的宫女和太监……
第208章 溃败
宫里在很多方面的规矩确实特别严苛, 特别是针对“奴才”的,有些规矩简直令人发指。
但与前朝宫人数万,宫廷内部藏污纳垢的情况比起来, 却又好上一些——半斤八两。
其中,宫女的处境是与前朝相差最大的。
前明的宫女基本都来自民间,而本朝的宫女都出身八旗,有名有姓, 有的家中父兄还有官职。
而且宫中皆是上三旗的包衣女子,上三旗归天子执掌, 旗下所有人都是天子的直属奴才。这种主奴关系使得皇帝对旗下包衣格外亲近,宫女虽然在宫中服役, 但其父兄说不定就是皇上的近臣。
在早年小选鼎盛之时, 比起从外八旗挑选秀女, 有时候包衣女子反而更受信任和青睐。
所以比起前朝或是被太监折辱致死, 或是被逼不得不与太监结为菜户的处境, 八旗宫女在宫中还是有一定人身保障权的,太监并不敢擅动。
明面上,嫔妃是无权对宫女动用私刑的。如果宫女犯了错, 主位可以把人交给慎刑司, 由慎刑司按律处罚。
当然私底下肯定还是有动手打骂的, 但有规矩约束着,谁也不敢太过分。
不过相比起宫女, 太监的处境就十分不堪了。
比起前明十三衙门里权势熏天的太监,清宫的太监在这宫里真可谓是低贱到了尘埃里。
清朝汲取前朝的各种教训,把太监彻底贬低到了整个国家的最底层。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不管是后宫主位、外间王公还是臣子都可以对太监任意打骂。下级太监被上级折辱,被克扣月例、敲诈勒索也都是司空见惯的常事。
太监被折磨死了, 往敬事房报个病故,半点儿不会有人在意。
沈菡不否认这宫中的太监确实有很多肮脏下流之辈——身体被迫残缺,未受教育不通文墨,环境的压抑,被欺压之后的导致的心里变态。种种原因都导致很多太监爬上去后会转而折磨他人。
但除了这些人,还有很多可悲、可怜,而不可恨之人。
玄烨一直默默听着,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劳心费神,最后说不定还要落一身埋怨,他其实不太想让她去。
可是也不好打击她的积极性,这毕竟是她当皇后之后想做的第一件事。
玄烨斟酌道:“你说的这些事,一旦调查起来,必定会触动旁人的利益。你也说了,如今内务府权势日盛,宫中妃嫔宫人皆不敢犯,生怕得罪了他们。”
那你呢?你就不怕得罪他们?
内务府这些人可谓胆大包天,连他这个皇帝都敢欺瞒,可不见得会畏惧皇后之名。
沈菡当然清楚,若是换做从前为嫔为妃的时候,她纵然有心却也无力,当然不敢轻动。
可现在吗……
沈菡看了玄烨一眼,轻轻一笑,两靥生花:“现在不一样了,有人给我撑腰不是?”
她这样柔软的一笑,屋里略显沉闷的气氛刹时一松,两人刚才都有些紧绷的心弦也瞬间松开了。
玄烨见她眼波流转,媚眼生俏,心中不自觉就生出欢喜,打趣道:“哦……原来是想叫朕顶在前头,给你当枪使?”
沈菡眼眉一挑,斜觑了他一眼:“这话说的,内务府世家在这宫里经营数代,树大根深,我就不信你不想好好收拾一番。”
上次偷冰那事儿因为战后处理各种琐事转移了精力,处置得其实并不彻底,玄烨肯定早憋着一股气想收拾内务府了。
前有大明十三衙门掌控皇室之祸,大清必要汲取教训。
玄烨跟着一笑,也没否认:“可朕要收拾内务府,当会从里面直接清理。若有手里不干净的,自有律法公处,谁也说不着什么。可是……”
他的面色严肃了些:“像你这般从外面查起,利益交杂、盘根错节,虽然是为底下人主持了公道,却免不了要得罪一大批人。”
就连宫中妃嫔,可能都会觉得她多事。
她才刚刚继立为皇后,就这样大动干戈,可能会给自己惹来不小的是非。
玄烨终归不舍得她这样冒险:“有时候,做一个有为的君主,收获的名声或许还比不上无为而治的君主。皇后,亦是同理。”
沈菡低头攥着手中写满了字的宣纸,沉默了好半晌。
——其实她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这是一个阶级分明的时空,在这里,民不能与官斗,臣不能违上意。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
官大一级压死人,不管是升斗小民,还是宫女太监,其实都是蝼蚁罢了。便是被迫害,被逼丧了命也根本不会有人怜悯。
就在玄烨以为她要放弃的时候,沈菡却缓缓开了口:“我之前说,若我做了皇后,便要济困扶穷,怜孤悯弱。”
玄烨一愣。
沈菡抬起头直视着他:“这世上的困、穷、孤、弱,并非只有宫墙之外的万千百姓。就在这宫墙之内,在我的眼前,明明就有许多值得怜惜之人。”
她现在虽然走到了这个阶级的最顶端,权力的至高点。
但其实她仍然只是历史汪洋中的沧海一粟,时代洪流中的一粒尘沙。
她永远无法改变阶级和制度,无法阻碍战争和政斗。
不过,‘皇后’随手洒下的一滴水,对最底层的众生来说,或许都是一场救命的甘霖雨露。
沈菡很清醒:“如果我连目光所及之处的可悲和可怜都看不到,救不了,却一心只想着去远处拯救这个、怜悯那个,那不过是好高骛远的大话和虚假的慈悲罢了。”
这样的慈悲,除了感动自己,还有何益处?
沈菡:“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不是吗?”
女子眸清神正,恰如一泓秋水藏名剑,凛冽寒潭蓄刀锋。
美得叫人心醉,叫人沉迷。
玄烨听到自己心底传来一重一重的坍塌溃败之声。
——他与这个女人相处了近二十年,眉目发丝,她的每一寸每一毫,他都能描摹分明。
可她却仍能不停地带给他新的认识……每一次,都会让他觉得自己以往对她的了解是这样浅薄。
这让他……始终对她无能为力,欲罢不能。
玄烨无奈地把眼前的女人揽进怀里:“去吧,去查吧,想查什么都行,想怎么查都行,朕都给你撑着。”
这都多少年了,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认识她的全部呢?
虽然玄烨说了让沈菡放手去查,但沈菡却没有大张旗鼓,搞得人尽皆知。
她吩咐季纶的时候说得很清楚:“低调、谨慎,探查归探查,发现什么事情不要急着声张,回来再说。去各宫转悠的时候对主位们要恭敬些,你们是代替我去‘体察民情’的,不是去给主位问罪的,懂了吗?”
事情要办好,心态也要摆正,放你们出去是为了办事,不是叫你们去耀武扬威、倚势凌人的。
季纶心领神会:“主子放心,奴才都理会得。”
季纶领完差事默默退出去,门外一直静静候着的季泉见师父出来,赶紧迎上去送衣裳:“师父,可是主子有差事吩咐?”
季纶见他拿着大氅要给他披上,皱着眉头挥手制止:“主子门前,规矩些。”这是正殿门前,哪里轮得到他们在这儿披衣裹裘的。
季泉吓了一跳,赶紧把衣裳收起来。
两人挪到角房,烤上炭盆,季纶喝着热茶把事情说了:“……我这几年久不在宫里,人头儿都有些生疏了,倒是你,这几年在宫里经营得不错。”
瞧着这派头也是够足的。
季泉连忙道:“要不是师父当年救我,我哪能有今天!”
季纶摆摆手:“咱们主子心慈,一心为了底下人着想。可咱们是当奴才的,可顾不着别人,不管什么事儿,咱们都该先为主子着想……”
季泉心领神会——他们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最清楚底下的腌臜事儿。主子想清理六宫,把边边角角的污垢都给除了,好叫底下人的日子更好过。可这事儿真要办起来,却不是件容易事儿。
虽说有皇上的支持,可皇上是皇上,在宫里说一不二,没人敢跟皇上挺腰子。
但皇后就不一样了,这宫里盼着皇上‘不好’的人不多,盼着皇后‘不好’的人,那可海了去了!
到时候说不定就有些想要害主子的人,趁机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损伤主子的名声。
季泉:“师父说的是,那您看这差事,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季纶又抿了口茶,随意道:“这当奴才么,若是想出头,一么,是要叫主子看见你的忠心,二么,是要叫主子瞧见你的本事。”
季泉琢磨了一下,没太明白:“您的意思是?”
季泉向上拱了拱手:“底下那些背主忘恩,倚势欺人的太监,合该重惩。可主子娘娘是个慈悲人儿,皇上护着娘娘,必定也不想叫主子脏了手。这个时候,若是有那‘体察上意’的奴才甘为娘娘刀锋,提前把那些乌遭的事情为主子料理干净。你说……皇上会不会念着这个忠心的奴才,许他一个好前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