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嫔疲惫地摇头道:“我还算了解一点德嫔,她不是那等心窄的人,不会和个孩子计较的。”这几年交道打下来,德嫔的为人品性她还是摸得着的。特别是近两年,因为三阿哥和四阿哥交好,两人熟络了不少,她对德嫔其人更清楚了一些。
荣嫔心里有些怅然,也有些释怀——也算输得不冤吧……万岁的眼光,自来都是不差的。
其实这些年,荣嫔心底也不是不怀念自己曾经被皇上盛宠的岁月。更深露重,辗转反侧的时候,也想起一些‘曾经’。
宫里很多人都道,她当年就是败在了德嫔手上了。荣嫔现在自己回想起来,她的失宠也不能说一点德嫔的原因没有。
但要说怨恨……荣嫔觉得也谈不上,也没必要。
十年宠爱,不管是她还是万岁,当时都已经很疲惫了。
皇上是天子,一个不能讨他欢心的女子,没有立刻弃如敝履,已经算是怜惜她了,两人分道扬镳是早晚的事。
德嫔只不过是恰巧在那个时机出现了。又因为出现得刚刚好,所以加快了这个过程,让她更早地看到结局,继而死心罢了。
荣嫔现在想起这些,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难受:“谁让我没本事呢?我这做额娘的,拢不住皇上往这儿来,不想想别的办法,难道眼见着三阿哥不得见皇父吗?”
荣嫔把儿子送过去,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她可以承受自己的失败,眼睁睁地看着德嫔宠冠六宫。
但她见不得儿子与她同样境遇。胤祉是皇上的三阿哥,是她的心肝儿宝贝。她希望儿子能有机会和阿玛好好亲近,得到圣宠,将来不要只能瞧着别的兄弟倍受阿玛宠爱。
荣嫔当然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地道,几乎算是仗着德嫔的好心性儿跟她耍赖了。
但荣嫔又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她本就是个没本事的人,除了舍下自己这张脸皮,还能怎么办呢?
琪儿担心道:“纵使德嫔娘娘不会生气,奴婢怕……万一皇上生气了,那可怎么办?”
荣嫔摇头:“皇上是不会对三阿哥生气的。”三阿哥只是个孩子,不管做出什么不妥的举动,皇上都不会跟他生气。
皇上只会生她的气。
但荣嫔心道,皇上生不生她的气,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对现在的她来说还重要吗?
只要三阿哥能得着机会多和阿玛说说话就行了。
荣嫔嘱咐琪儿:“把公主叫来,让绣娘来给她做身新衣裳,改日我带她去永和宫串门,给她德额娘请安。她是长姐,更该学着好好照顾弟弟们才是。”
她是个无能的额娘,给不了儿子和女儿什么庇护,但哪怕是完全不要这个脸面,以后都屈居德嫔之下,为了孩子,也是值得的。
后宫里这股因她而起的汹涌暗流,沈菡最近暂且还没空闲关注。三阿哥过来找四阿哥玩,她也没多想。
宫里的孩子玩伴少,比起现代整个小区都是可以一起玩的小伙伴,皇阿哥们只能和与自己年龄相近的兄弟们玩,说起来也是挺悲哀的。
陪伴他们的小太监虽然年龄相近,但……还不如年龄不相近。
伴读和哈哈珠子说起来身份比奴才高多了,但实际上对着阿哥爷们连腰都直不起来。这种关系,哪里能算得上朋友、玩伴?终其一生,也不过只能是主奴关系罢了。
沈菡每次想到这个,对儿子们都是既怜惜又担心。
怜惜他们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体会到真正的友情,除了将来可能成为竞争对手的兄弟,他们可能永远无法找到能够平等对话的朋友了。
——沈菡现在想想,她是多么的幸运,在这种环境和关系下,竟还能阴差阳错地和福格产生友情,收获一个脾气相投的朋友。
至于担心……则更加复杂。
沈菡自己是受过现代教育的,她能够理解‘人人平等’的含义,知道‘生命’至高无上的价值和意义。
不管环境现在或将来对她的渗透和影响有多大,她的三观都是已经定型的。所以哪怕她现在已经能够很好地扮演一个‘主子’,一个上位者,她的心里始终还是有底线的。
她也相信自己能够一直清醒地看待她身边的人,把他们当做‘人’,而不是没有价值的蝼蚁。
但孩子们却不行。
她要怎样才能让一个皇阿哥理解‘人人平等’的含义?——她连一句这种话都不敢说出口,生怕孩子不懂事传了出去。
她要怎么和孩子说一夫一妻才是对的?——他自己的额娘和阿玛都做不到,等他将来有了福晋,即使不喜欢也没权利离婚。
胤禛和胤祥生活在这里,他们的身份如此,就必须按照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和规章制度活着。沈菡若是强行灌输给他们现代的三观,那无疑是害了他们。
沈菡不敢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
可是不这么做,沈菡将来很可能就必须要自己承受和消化一些在她的三观里原本不能接受的事,比如——他的儿子很可能会手握生杀大权,以一人之言定他人生死荣辱,甚或毫不在意地除掉一些没有‘价值’的人。
她可能会看到他们打杀奴才,构陷政敌,薄待妻妾,甚至与兄弟自相残杀……
沈菡每次想起这些都会不寒而栗,深深地恐惧看到那一天。
可是她又很茫然,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才能避免最差的,争取让大多数人走向一个更好的结局呢?
其实玄烨这些日子腻在永和宫,也不是什么都不干,就长在这儿了。白天他还是照常御门听政,在乾清宫处理政务。该见人见人,该参加宴饮还得参加宴饮,比从前也清闲不了许多。
不过是外人看起来,觉得皇上的銮驾这些日子只往永和宫一个地方来,显得过于惹眼罢了。
皇帝日理万机,哪里有空成天和‘爱妃’谈情说爱的,享受完了,该回去办正事还得办正事。
玄烨不在永和宫的时候,沈菡得以偷偷研究点儿别的,好给他一个惊喜。
玄烨看着眼前盘子里这几个有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抬头看沈菡:“额……这是什么?”
沈菡面上有些不好意思:“那什么……寿桃。”
玄烨:“……”寿桃?没看出来啊,这也不像个桃呀?
三月十八是玄烨的寿辰,但这几年不是打仗呢吗,万寿已经好多年没正经庆贺过了。往年玄烨都是去慈宁宫和太皇太后一起吃顿家宴。
沈菡作为主位,以前也有幸得以列席。不过这种人多的大宴,吃得一点儿热乎劲儿都没有,实在不像是过生日。
今年玄烨去了遵化,更是连这种生日宴都没了。
沈菡就想着给他补一个生辰宴。以前他们的感情没有现在那么到位,沈菡不太敢擅自搞这个。何况皇上都有正经的生辰宴了,沈菡单独再搞一个,好像是为了争宠一样,这味道就变了,她不喜欢这样。
今年时机正好,只有他们一个小家,他们一家人,一起给这个‘家’里的男主人,过个生日。
生日蛋糕还没开发出来,古代也没这个讲究,吃个寿桃将就将就吧。
其实汉人和现代有些地方的习俗讲究的是吃长寿面,但宫里是满俗,没这个说法,沈菡也学不来这么高难度的事儿,还是算了吧。
桃子是仙家的果实,寿桃是宫里过寿最常吃的面点,而且不同于民间单纯只用面做寿桃,宫里的寿桃都是有馅儿的。
寿桃的顶端要捏出一个桃子尖,用竹刀或者刀背从上到下轧出一个桃形槽来,将桃尖略微弯曲,再把桃子尖染成红色,做出来的立桃形象十分逼真。①
不过沈菡做的这个吗,就……
沈菡强调:“我知道样子有些不好看,但这可是我和儿子亲手给你做的。我俩练了好几天的。而且你不能光看样子,味道应该是很不错的,里头都有馅料。这个是豆沙的,这个是枣泥的,这个是花生和百果的。”
胤禛也参与了制作,这会儿正期待地看着阿玛:“阿玛你尝尝试这个小的是我做的!”
小立桃呈馒头状,看久了其实也没有那么难看,只不过是两人刚学着做,手艺还不到家,形状捏得不像桃子,反而跟个大馒头似的,顶上的那个小尖尖捏得也不够漂亮,才显得歪七八扭的,有些low。
六阿哥不太懂,但也跟着哥哥学说话:“尝尝!尝尝!”
玄烨看着这一大两小眼神都差不多,忍不住笑了:“好,尝尝。”
他捏起满是手指印的小寿桃塞进嘴里,豆沙都是现磨的新鲜红豆沙,带着手磨的细微颗粒感,软绵香甜。
玄烨点头:“还不错,挺好吃的。”
他学着沈菡平时哄孩子那样,夸了胤禛一句:“阿玛很喜欢,你真棒!”
胤禛被哄得特别高兴:“那我以后年年都给阿玛做!”
当晚,沈菡在永和宫给玄烨治了一桌小席面,不奢侈也复杂,很家常。
不过皇帝生辰宴该有的热菜、冷菜、汤菜、小菜、鲜品、干鲜瓜果、点心糕饼都有,旁边还摆着刚才吃剩下的寿桃。
沈菡给他倒了一小杯玉泉酒,也给自己满上:“席面就是图个意思,每样都有,但我都没让他们做太多。晚上吃多了容易积食,吃不完又浪费。”
玄烨和她碰了个杯:“这就挺好了,原也不在这些吃食上。”
玄烨自打出生到现在,从没有这么庆贺过生辰。
小时候,他不是先帝最重视的皇子,额娘也不受宠,玄烨见她不是很方便。
皇子的生辰宴当然是有的,但都是妈妈们给他准备好一桌席面,然后他自己对着空荡荡的桌子食不知味,不知道这生辰过得到底有个什么意思。
后来,玄烨登基了。
他的生辰变成了万寿,普天同庆,规模与之前根本没法相提并论。臣下们更是争先恐后地给他送礼,每年他收到的寿礼都能堆满一个新的库房,里头什么奇珍异宝都有。
然而玄烨却更觉得无趣了——还不如妈妈们照他喜好,为他精心准备的席面更有心意。
皇玛嬷当然也是很疼他的,但皇玛嬷不是个小女人。
她对他的疼爱,体现在更大的层面。
她教导他如何为君,如何为人,如何治家,如何立国。
她帮助他匡扶超纲,铲除奸佞,梳理朝堂,坐稳皇位。
她为他选妻,育子,设‘计’,荐才……
在她心目中,‘爱新觉罗·玄烨’更多的时候是一个皇帝,他必须成长为一个英明的君主,并应该为此昼夜不停地努力。
而君主,不需要有这些‘小情小爱’,只需要有国家大义和伦理纲常……
沈菡把最大的一个寿桃摆在玄烨的面前,上面还插着一支沈菡让人特意找来的宫里最细的蜡烛。
玄烨看着眼前这个燃着小火苗的寿桃,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沈菡:“这个可以许愿!”
玄烨:“许愿?”
沈菡:“过生辰当然要许愿,比如你可以许‘我要发大财’,‘千万不要变胖’,‘我要长高’,都可以。”
不过鉴于他是皇帝,沈菡给了他一个更符合身份的建议:“你也可以许‘保佑国泰民安’。”
胤禛在一边高兴道:“那我要许‘明年要超过三哥,要长得比他高’!”
胤祥:“长得高!”
沈菡摸摸儿子的月亮头:“那得等你们过生辰的时候才能许,今天只能阿玛许。”
胤禛挠挠头:“好吧,那阿玛你快许愿吧。”
沈菡提醒道:“要闭上眼睛许,许完了才能吹灭蜡烛,不能把愿望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玄烨:“……”
他看着眼前这个晃晃悠悠的小火苗,许愿么……
那就许一个吧。
玄烨闭上眼睛,许完愿轻轻吹灭火苗,看沈菡:“然后呢?”
然后啊,沈菡又给他添了一杯酒,带着儿子举起酒杯,温柔道:“生辰快乐!”
胤禛也举着果汁高兴道:“阿玛生辰快乐!”
胤祥:“快乐!”
玄烨笑了。
好,生辰快乐……
作者有话说:
清宫寿桃来自资料。
◎想要什么。◎
六月里的紫禁城已经热得跟个蒸笼差不多了, 今年更是不知为何,比往年更要热上许多。
偏偏皇上最近忙着平定汉中,没空去南苑。各宫主位虽然可以用冰乘凉, 但除非有那个条件把每个屋都摆上冰山,不然一个殿里只放寥寥几块冰, 只能说效果聊胜于无吧。
宫里对冬天藏冰和夏天用冰都有明确的规定, 除了专供御前的, 主要供给外朝各衙署的官员, 内廷主位,行幸,祭祀取用, 有时候也会赏赐给八旗王公大臣和九卿科道。
各处份额自有定例,众人都是凭票领冰。
隆宗门外西南角的冰窖前, 一大早儿就是乌泱泱的一群人。有穿着官服的内务府官员, 有包衣杂役,有穿着绸缎袍子的管事太监, 也有青布蓝衣的低级苏拉太监。
冰窖的管事儿有些不耐烦:“动作都麻利着点儿!这都什么时辰了!耽误了主子续冰,是你们担得起还是我担得起?!”
一群苏拉太监被呵斥得灰头土脸,却没一个敢应声儿的,只能赶紧加快手里的动作。
领头太监是个机灵的, 给管事儿递了个鼻烟壶。
管事儿的一看:“呦,你这鼻烟壶不错呐!哪来的?”
太监殷勤道:“前门大街痦子老王画的, 知道您喜欢,特地弄来孝敬您的!”
管事儿一愣,瞧着这鼻烟壶没那么热切了。他俩也是老搭档了, 管事儿斜了他一眼:“你小子憋着什么坏水呢?”
太监嘿嘿一笑:“您老人家真是利眼, 什么都瞒不过您呐!”
管事儿:“滚!有屁快放!”
太监凑过来悄声道:“有一桩好买卖……”
管事儿听得皱眉:“这能成吗?万一查出来……”
太监道:“您放心吧, 她们都是里头没名没姓又不得宠的,平日用的冰多一块少一块的,谁还能去查这个?再说了,就是她们自己发觉了,还能告我们去?她们这种的,想告也没地儿告啊!”
管事儿眉头松了点,不过仍有些犹豫:“你有销路?”
太监见他松动了,连忙道:“那是自然!您放心,都是些妥帖人。今年热得玄乎,京里那些大户哪家都缺,不愁卖。”
他见管事儿拿不定主意,又添了把柴,给他比了个数:“我也不坑您,给您这个数儿绝对实在,这里头数着您得的最多了。”
管事儿有些不乐意:“才三成?”这买卖真要干,那可都得指着他,怎么才给这么点?
太监心里暗骂一声,面上愁苦道:“真没坑您,这一路出去麻烦着呢!后头还有的是要打点的,再多也实在是没有了。”
他一狠心,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把大概其能得的银两给管事儿说了。
管事儿一听果然心动了,这买卖着实诱人呐!哪怕是只分三成给他,也是一笔巨额进账了!
管事儿心一横,干!
干这一笔哪怕掉脑袋呢?也够养活全家老小十好几年了!
沈菡从旁边的一摞小衣服里抽出一件给六阿哥换上,这一手汗。
紫芙在一边不停地打扇,但就是这样,六阿哥还是一会儿就湿透一件衣服。
沈菡看她也是满脸汗,止住她:“行了,别扇了,歇歇吧。小孩子火力旺,体热没办法,再怎么扇也凉不下来。”
紫芙见六阿哥热得满脸通红,心疼道:“不然让季纶再去要些冰回来?阿哥这样多难受的。”
她们宫里的冰票都是顾总管亲自送来的,有的是,想怎么使就怎么使。既然六阿哥这么热,大不了满屋子摆满了冰山,总能降下温来吧?
沈菡想了想:“再去取一些也行,不过太多就不必了。他这是里头发的热,外头弄得太凉了反而不好,外冷里热的,容易生病。”
其实屋子里摆的冰山已经不少了,以沈菡自己的体感,屋里也就是二十五六度的样子,不至于热得太厉害,主要是闷得慌。
但六阿哥太小了,这冰山又不像恒温空调那么舒服,孩子的调节能力也不比大人,所以还不太适应。
紫芙应下,出去和季纶说。紫禁城一共有五座冰窖,其中四座各藏冰五千块,另一座可以藏冰九千二百二十六块。冰窖都在隆宗门外西南角,跟永和宫隔着半个宫城,临时加冰这一去一回,得费不少工夫。
季纶一听阿哥热着了,立马招呼人动身:“我这就让他们去!”
紫芙回到屋里,实在不忍看六阿哥不多会儿又一头汗,又拿起扇子继续给六阿哥扇起风来。
三阿哥和四阿哥正蹲在外面的海棠树下玩儿——大夏天的,也就是他俩不嫌热,还有兴致玩。
屋里传来两个孩子吵吵闹闹的声音,沈菡望过去,看着看着,渐渐有些出神。
紫芙见沈菡盯着三阿哥发呆,眉头也有些紧,想了想,小声道:“主子……”
沈菡回神看她,见她面色有些犹豫,好像有什么话不敢说,不解道:“怎么了?有什么话说就是了。”
其实真论起来,紫芙和沈菡才是真正的休戚与共,两人的关系虽然不平等,但却要比福格和沈菡之间的关系亲密得多。
紫芙斟酌了一下措辞:“奴婢是觉得……三阿哥最近是不是来得有点儿太勤了?”
以前三阿哥虽说也来找四阿哥玩,但没有这么热情。
要知道,这来的次数多了,撞上皇上的次数自然也就多了。
紫芙倒不是小气,她知道自家主子也不介意这个,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三阿哥一个小孩子,过来玩肯定没想这么多,但无缘无故的,总不会自己就变了,所以……其行为必定是出自荣嫔的授意。
荣嫔以前可不是这种人,事有反常必为妖,紫芙就有点担心:“这荣嫔娘娘一个劲儿地让三阿哥往这跑,这是想干什么?难道是想利用三阿哥争宠?”
可这么一说,紫芙自己都有些不相信。
先别说荣嫔受宠这事儿,都是多少年以前的老皇历了,就是荣嫔真想利用孩子争宠,这孩子都多大了,早干什么去了?而且有这么直愣愣把孩子送到别的宠妃宫里争宠的吗?
沈菡其实自己这几天也在思考这个。她和荣嫔打了这几年的交道,左思右想,都觉得荣嫔不像是为了争宠不要面子的人。
而且荣嫔前几日还特地带了二公主来永和宫串门,真是想争宠,也不应该是这么个做派。
二公主今年有九岁了,沉静娴雅,又懂事听话,四阿哥带着六阿哥给姐姐见礼,二公主还送了自己亲手为他们做的针线,连七阿哥的份儿都有。
她待弟弟们既温柔又体贴,也不嫌男孩子聒噪,一直很有耐心地在旁边陪着他们玩,实在看不出只是一个不超过十岁的小女孩。
他们走后,胤禛嘴里还一直念叨:“二姐姐人真好。”
这还是胤禛第一次和自己的姐妹接触,原来女孩子和男孩子差这么多,姐姐可比哥哥温柔多了!
宫里如今只有四位公主,一位是皇上收养的养女,常宁的女儿,按排序算是宫里的大公主。剩下的都是皇上的亲生女儿——荣嫔的二公主,张庶妃的三公主(未亡)和兆佳贵格格的四公主。
公主的抚养和皇子走的不是一个路子,除非是同母所出,不然也就是逢年过节见一见。
胤禛之前去钟粹宫找他三哥玩的时候,偶尔能撞上几位姐姐,不过只是请个安行个礼,互相一点都不熟悉。
这次和姐姐相处过后,他高兴地对沈菡道:“额娘,你再生个小妹妹好不好?以后我护着她!”
想起四阿哥和公主……沈菡一愣,问紫芙:“皇上这次回来后,去过别的宫里吗?”
这也是紫芙最近挺担心的一件事,她摇头道:“好似是没有。”
沈菡一皱眉,她还以为他之前没来的那几天,是去了别的宫里,她也没问。
如果没去过,这岂不是说,除了住在前朝毓庆宫,被皇上带在身边教导的太子,其他阿哥和公主已经有三个月没见过阿玛了?
紫芙犹豫了一下:“主子……”
沈菡看她。
紫芙心知主子们做什么事,有什么决定,她们这些做奴才的,没有张口说话的资格。
但紫芙整日贴身伺候沈菡,可以说这宫里如今和沈菡相处时间最长,对沈菡最了解的人就是紫芙了。
她很清楚主子心里待她们,并不像一般主子待奴才,否则她再是主子的心腹,也不敢说这种话。
紫芙咬了咬牙,小声吐出一句:“您想想当年的宸妃和太宗八阿哥,还有孝献皇后和荣亲王……主子,您三思呐……”
紫芙当然希望主子能得皇上的宠爱,‘盛宠不衰’或是‘宠冠六宫’都不可怕,但‘独宠’……那实在太可怕了。
之前沈菡虽然最得宠,可宜嫔等人偶尔也能得些雨露,旁人也还有生下孩子的机会,其他娘娘的孩子也经常能见到阿玛,得到皇上的恩宠和关心。
皇上明面上对后宫的赏赐和对孩子的关注都是一视同仁的,大家都有活着的盼头,所以才能维持好后宫微妙的平衡。沈菡也才能盛宠之下,保住自己的平静生活。
可若是有一天,皇上的心里只剩了主子一个人,像太宗那样,眼睛里只盯着宸妃,只记挂着宸妃……
沈菡心里一抖,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手。
这也是这些日子她心里隐晦的担忧,或者说,自从她越来越受宠,这种担忧无时无刻不在跟随着她,最近更是开始在她的心底扎根。
比起失宠的焦虑,对沈菡来说,当然是生死的威胁,更令她紧张。何况她现在并不是自己一个人,一条命,还有两个必须守护的孩子。
之前沈菡之所以这么抗拒‘爱情’,总是想要牢牢封死自己的内心,除了她自身的主观原因,客观现实不允许,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后宫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是一群。‘康熙爷’也不是只有她生的两个儿子,是一堆儿子。
如果有一天‘爱情’真的降临到他和皇上身上,她也侥天之幸凭借努力得到了皇上的专一和真心,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如果沈菡只有一个人,玄烨也真的愿与她以真心换真心,那么她不介意自己成为后宫的靶子。即使她再怕死,她也愿为了他顶住一切风风雨雨,站在他的身边,与他相伴——只要这个‘爱人’值得。
而且沈菡相信,如果真有那一天,玄烨绝不会对她所处的境况置之不理,他既不是太宗,也不是先帝,他一定有保护爱人的能力。
可孩子们要怎么办呢?她不能让他们也成为靶子。
女儿还好说,儿子……
国有太子,九龙夺嫡。
如果她真的成了他真心相待的爱人,那他们的儿子在外人的眼里会变成什么呢?
她不恐惧玄烨。她知道在他的心里,除了太子,其实待每一个儿子都差不多。他把公事和私事分得很清楚,绝不会因为宠爱她,而对四阿哥和六阿哥另眼相看。
就算哪一天真的有爱情,与她相爱的,也只能是‘爱新觉罗玄烨’,而不是康熙皇帝。
至于以后胤禛和胤祥究竟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
沈菡不敢保证,也不敢干涉——谁知道她随便干涉究竟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呢?
如果真有那一天,她唯一能帮上儿子的,就是忠于‘皇上’,不要有任何野心和期望。把一切都交给‘皇上’,只做一个与‘爱新觉罗玄烨’相爱的女人,而不是后妃,或者某某阿哥的额娘……
可她不担心玄烨,却不能不担心旁人。
太子年幼丧母,他会如何看待四阿哥和六阿哥?其他兄弟还能与他们和平共处吗?
四阿哥现在和三阿哥这么好,以后若是因为她分道扬镳了怎么办?
沈菡这些日子享受着皇上的‘专宠’,固然甜蜜幸福,可心里无形的压力也一天天逐渐在增大——宫中日渐紧绷的气氛,那些陈年旧事和流言蜚语,其他宫中主位异与往常的举动……她不是感受不到。
相反,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冲出来,想要打破她平静的生活。
所以最近这几天沈菡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心里压力爆棚。
作为她自己,她当然可以选择顺应自己的本心,勇敢地面对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感情变化。她也有勇气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让生活变得越来越好。
但作为妈妈,她却必须要保护她的孩子,把一切会伤害孩子的因素远远地隔离开。
可如果这些因素正是她自己带来的呢……
玄烨今天回来后,觉得沈菡的情绪十分低落,这可不太常见,她在他面前向来是开开心心的。
玄烨不解道:“怎么了?是遇着什么难事了?”
沈菡看了他一会儿,最后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干脆直接道:“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好不好?”
玄烨:“……”
啊?这是个什么说法?头一次有人这么跟他答话的。
玄烨有点蒙,不过见她实在不想说,也就不再问了。
可他见她这一晚上愁眉不展,直到要睡了还是郁郁寡欢,心里也忍不住跟着难受。
夜半风凉,屋子里放着冰山,两人躺在床帐里都不会觉得热。
玄烨看着躺在床里边,正夹着被子卷,把头埋到墙角,自顾自面壁的沈菡,心里有些好笑。
他出声叫她:“哎!”
沈菡回头,顶着两个红眼圈看他。
玄烨心里无奈,最近这眼眶可真是越来越浅了,也不知道这又是遇着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了,竟然这么为难。
玄烨伸开一条胳膊:“来。”
沈菡看着他关切的眼神,心里突然一阵委屈,忍不住鼓起腮帮子瘪嘴,眼里泛上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