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手也脱了力,沉睡的哈迪斯没有支撑点,直接下坠。
泊瑟芬立刻伸手要去抓他,在指尖触碰到他的身体时,又想到什么犹豫起来,最终还是收回动作,任由他落回冥府。
等到哈迪斯被植物接住,安稳地躺在繁花里的时候,泊瑟芬才松一口气。
她维持那个低头看他的动作许久,终于疲惫地蜷缩成一团,靠在盖亚坚硬的怀里说:“我们走吧。”
盖亚将她团起来,看到她身体内部在破裂,本来不会这么快,一次神语的代价却让崩坏的过程快速缩短。
连生机的力量,都修补不起来这次身体的残伤。
早该沉睡下去的大地醒过来,与冥府的力量硬碰硬了一次,发生的震动让半垂着眼,坐在王座上小憩的宙斯骤然睁开眼。
他无聊漫长的神生最喜好的事之一,就是看乐子跟制造有趣的事件。
哪怕大地只是清醒一道神识,就能让到处找刺激的神王,眼神发亮地站起来,看看有什么戏剧化的大事能让他兴奋。
他的眼神穿过厚实的大地,看到了熟悉的灵魂与如母亲般温柔的盖亚。
她虚幻的身影在宙斯眼里孱弱单薄,弯着身体,习惯性地将种子神护在自己怀里。
盖亚从诞生之初,看到第一个孩子就是泊瑟芬,抱到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她。
宙斯的眼神燃起了光,仔细观察泊瑟芬。她如果成功离开冥府,哈迪斯要再次追逐上来可不容易。要是还没有怀孕,他得再次将泊瑟芬推回冥府里。
他打量了泊瑟芬的身体许久,没有孩子啊。
宙斯失望地拿起权杖,打算一霹雳送下去,不让她回归大地。结果权杖刚拿到手,他意识到什么地低下头,脸都要跟云朵凑到一块。
虽然没有看到,可是……
宙斯重新坐回神座上,她的灵魂除了缠绕着冥府的神力,自身的生机之力,还有另外一股淡到随时会消散的陌生气息。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来自新的神祇的崭新力量。
宙斯露出满意的笑容,“看来这是一个非常喜欢隐藏的孩子。”
想到哈迪斯的隐形之力,如果是他的孩子,有这种力量确实是很正常的。
就是不知道为何刚出生的孩子立刻要将自己藏匿起来,连父母都无法捕捉到他/她的踪迹。
是预知到自己会出现危险吗?会藏在哪里?
这个谜题对宙斯而言,是主食前先上的蜜水奶制品贡物,特别的讨他喜欢。
宙斯又恢复刚才那副威严又淡漠的姿态,他抬起雷霆权柄,指向了直布罗陀海峡的方向,下达了恭迎生机回归大地的命令。
“明亮的仄费罗斯,牵起你由雾霭编织的缰绳,驾上你那能驱使风帆的车轮,吹散大地的干旱,将潮湿的水汽铺满土地带来舒适的花床,迎接即将到来的普亚诺普西昂月。”
西风脚步慢,宙斯又用手敲了一下埃癸斯,天空立刻滚雷巨响,乌云凝聚而起,狂风酝酿。
“诺托斯,你脚步急促,快赶到你温吞的兄弟面前,提前将暴雨不断往东倾倒,让死去的泉眼,干涸的溪河,见底的湖泊重新蓄满水。”
生机的种子落了地,人类重新耕种需要大量的清水,也需要凉爽的天气。
泊瑟芬带着哈迪斯的孩子回来,达成目标的宙斯就要开始维护起整个大地的生灵存活问题。
他毕竟也不是什么破坏神,能让那些饱受折磨的信徒们,过上些好日子也能让他心头喜悦。
响雷惊醒了靠在大陶瓮里沉睡,等待恢复元气的德墨忒尔。
她了无生趣地睁开眼,发觉是宙斯在行云布雨,冷笑着说:“没有植物的大地,就凭你那点雨水能干什么?”
没有泊瑟芬,宙斯的雨对人类来说也只是灾难而已。
德墨忒尔刚要继续闭眼沉睡,却意识到掌心深处的痒意,她迟缓了半拍地摊开手指,露出那颗珍贵的豌豆种子。
发芽了。
宛如溺水之人,垂死前吸到的那口空气。
满身散发着腐败味道的女神破开了陶瓮,爬出泥土来到大地上,风吹开她枯萎的头发。
她跪坐在干旱的裂地上,专注地地看着发芽的绿苗,“你回来了,泊瑟芬。”
德墨忒尔将豌豆的本源种子留在泊瑟芬的灵魂深处,又在种子里种下自己的力量。
就是防止哪一天泊瑟芬走丢了,能顺着豌豆种子留下的丰收神力,去寻找她。
坠入冥府的泊瑟芬,所有的气息与踪迹,都被哈迪斯那个恶毒狡诈的死亡神给彻底抹除了,豌豆的种子也无法找到她。
而现在她手里的种子发芽,证明泊瑟芬回归大地,摆脱了死亡的遮掩。
“你在哪里?”德墨忒尔看着发芽的种子,发现它迟迟长不出蜿蜒的道路,指引她去寻找泊瑟芬。
“活该遭受仇恨之火焚烧的哈迪斯,就该烂在我的咒骂里。”德墨忒尔又急又恨,只能小心地捧着种苗,踉跄起身。
被毁了神庙,又流逝大量储藏起来的丰收神力。
满身被来自冥府诅咒纠缠的德墨忒尔,无法催生豌豆苗,得出泊瑟芬正确的位置。
只能顺着豌豆苗指的大概的方向,跌跌撞撞往东方跑去。
宙斯随意看了一眼德墨忒尔,并不在意她地转移开眼神,盖亚抱着泊瑟芬应该会走到大地的胸脯上,然后继续沉睡下去。
可是他发现盖亚走的路并不对,他看到盖亚残留的那抹神识,坚定无比地一直往上走,那个方向是……命运女神的屋宇。
去哪里干什么?
难道盖亚也有什么解不开的谜题,需要拜托命运之神的指导。
这玩笑可不好笑,宙斯本能觉得不安,预感是每个神明具备的基本能力,他不知道盖亚带着泊瑟芬去那地方干什么。
但是他只要感觉到一丝不对,那么就打断。
宙斯快速拿起雷霆,乌云密布的天空隐见到武器的银光,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巨响,雷击凶狠地击碎了大地,冲着毁灭盖亚那抹清醒的神智而去。
泊瑟芬该留在泥土里,大地上,等着他将她的孩子找出来。而不该去往命运之地,这就是宙斯觉得最稳妥的路子。
多和蔼公平的面目,也掩盖不住宙斯暴虐专-制惯了的任性性子。妨碍他的任何障碍,全摧毁就行。
正在忍受身体内部绞痛的泊瑟芬,闭着眼轻声喘息着,盖亚用手轻抚着她满是冷汗的脸,却听到她正在迷糊地喃语着哈迪斯的名字。
她不太能理解这种感情,却能感同身受这个她自诞生以来,就守护着的孩子的悲伤。
盖亚刚要加快脚步,想快点让她实现愿望的时候,就意识到什么地抬起头,震耳欲聋的雷击炸出银白色的网,以摧枯拉朽之势,蒙头盖脸冲着她们而来。
这个攻击如果击中,泊瑟芬的身体将会毁灭。
盖亚没有感受到惊慌,她只是遗憾无法送泊瑟芬最后一程。如果她怀里的孩子只是灵魂,那么她现在仅存的清醒力量是能安全将她送回家。
可是她抱着是的一具脆弱短命的人类身体,这个身体是泊瑟芬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的联系。
一旦失去,她将永远无法拔出爱神之箭。
盖亚抵着泊瑟芬的额头,用最简短的语言,将后面的事情交代一下后直接将她抛出去。
接着回身就张开怀抱,将所有雷击抱入自己的怀里,用自己最后一丝意识抵御住了宙斯的攻击。
被扔出去的泊瑟芬穿过裂开的缝隙,落到了松软的泥地上,她接近昏厥的状态愣是被巨大的冲击力给震醒过来。
耳边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半睁开眼却看不清楚任何具体的物品,只有走马观花般扭曲的颜色在飞速旋转。
她是掉入滚筒洗衣机里吗?
泊瑟芬痛苦地呼吸,肺部劳累过度得直接扯罢工横幅,没法让她顺畅地得到一口气氧气。她听到在各种兵荒马乱的噪音中,盖亚的声音轻缓如一首摇篮曲。
“泊瑟芬……”
她睫毛轻抖,失去焦点的视线终于看清楚了一道虚幻的影子,漂浮在她的面前。
“我给予你拔出厄洛斯之箭的方法,你将自己走向命运的屋宇,那里有无数命运的丝线,你去讨一把黑色的镰刀,敲动命运三姐妹的门扉,说明自己的来意。”
泊瑟芬的呼吸舒畅了点,却发现自己浑身暴露在狂风中,风中是刚落下的暴雨,如无数尖刺扎入她发冷的皮肤里。
这让她很难集中注意力去听盖亚的话。
盖亚的影子伸手抚摸她苍白的脸,还有她满头的石榴花,这是冥府追随上来,不肯放开她的执念。
“最后的日子你将会遭受到失去健康的伤害,这是你违背回家誓约,不肯离去的惩罚。”
泊瑟芬感受到了,暴雨下的皮肤开始如火烧般,让她狠狠攥住拳头死命隐忍。
多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纯粹的肉-体疼痛,只有一开始穿越的时候有过,后面她就被哈迪斯的力量包围着。
后面除了迷宫的失控,他从来没有让她再受到什么实质的伤害。
哪怕在迷宫里的疯狂,他也会用舌尖一点点舔舐过那些细碎的伤口……停住。
泊瑟芬恨不得将脸埋入土里,直接将自己埋起来,她真是疯了,都这个时候还在想什么。
“如果你承受不住就放弃身体,直接回家。还有……”
盖亚的声音,弱了下去,如飞散的蒲公英,一吹就散。
“注意来自地下的怨恨与诅咒……”
泊瑟芬一听,不太理解地想了下,眼神逐渐清醒起来,“哈迪斯不会诅咒我。”
盖亚沉默了会,才为她的天真叹息了下,最终她留下最后一句话,“他会追逐上来,用尽力量将你重新拖入深渊,这就是最大的诅咒。”
影子彻底消散开,连最后一丝温度都没有了。
泊瑟芬放慢呼吸,积蓄重新站起来的力量,结果又被一阵压死人的大雨给砸到晕头转向。
这天气也太恶劣了,好不容易爬到一块岩石边靠着,她才轻唤了声大地的名字,四周只有让人心慌的暴烈的雨声,冰冷的空气让一切都模糊起来。
这是要失去清醒的征兆,泊瑟芬再次敲了敲了地面,一片沉寂。
大地早已经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不会哭也不会笑,更不会清醒。
她终于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神的资料泥板。
这代表刚才跟她说话的盖亚,又沉睡下去吗?
泊瑟芬无力呢喃了句谢谢,才艰难从手腕上的迷你金袋子里,抽出一件毛织物外衣,将自己连头带脚包裹起来。
早知道有今天,就先收集些柔软的枯长叶,编织简陋蓑衣了。
泊瑟芬抱着流淌着水的厚实布衣,意识不清地闭上眼。
细密的雨丝却砸得她没法真的睡过去。
她无奈地伸手抹了把脸,“唉,真是碰到个坏天气。”
所以这个世界对她哪里都是灾难,只有哈迪斯才是她的吉祥神吧。只要离开他,所有厄运能立刻都浇到她头上。
泊瑟芬扯着湿漉漉的头布,看到凌乱的发丝上开着的红色石榴花,忍不住温柔地轻吻了下花朵。
然后她慢慢将头埋入横在膝盖上的双臂里,迷糊地叹息。
“我好难受,哈迪斯。”
躺在繁花里的神明,隐约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泊瑟芬在呼唤他。
哈迪斯立刻睁开眼,美好的梦境立刻破碎开。他快速扫了一眼四周,凌乱的花丛,踩烂的果子跟长到最高处的豌豆,都在用一种嘲笑的姿态告诉他。
泊瑟芬走了。
哈迪斯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走出了独属于泊瑟芬的这片光明之地。
当他离开厄吕西翁的瞬间,他的身体开始扭曲黏腻起来,无声的脚步在没有刻意控制的情况下,流出黑色的毒汁。
安静沉睡的亡灵,都被这股暴戾的力量扒拉出来鞭尸,所有在死亡呵护下肆意成长的植物们,成片枯萎在肆意的折磨下。
除了用他的爱意凝结出来的厄吕西翁,所有生命刹那灰飞烟灭。
泊瑟芬的力量能自由在冥府存在的前提,是哈迪斯小心捧着,自愿躺平任由她蹂-躏,不敢放纵自己力气的缘故。
生机、欢乐、祥和在这片土地上,从来都是不堪一击的。
悲惨、哭嚎、无望的疯狂才是点缀他神权的宝石。
哈迪斯光着脚踏着开始变形,融化的土地,走入了王宫大门。三头犬不敢吭声,收着丑陋的尾巴躲在门后,三个狗头挤成一团安静如鸡。
黑雾变成收割一切的刀片,所到之处,会动的任何生物,包括壁画上的侍从都被撕成碎片。
几位判官年轻的面容,又被侵蚀出麻木的皱纹,他们站在门口,恭候着走过去的哈迪斯。
“让所有死亡精灵回归,所有负责引路的冥神停下,冥府的桨不再拨动,冥府从今日开始不再接受任何亡灵进入。”哈迪斯脚步没有停,直接下命令。
等话刚落,背影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米诺斯点了点头,接着带着两位判官进入议事厅,拿出空白的泥板,将新的命令写上去。
泊瑟芬刚走,他们就得到消息。
“从现在开始,死去的灵魂将日夜在大地之上哀歌。”
米诺斯将印章盖在泥板上,命令立刻生效。
埃阿科斯摸摸自己变得丑陋无比的面容,比一开始还苍老很多。
他不在意地说:“那就让他们哭得响点,也让奥林波斯神们体会一下冥府的日子。”
拉达曼迪斯老得头发都在簌簌掉落,他沧桑地蹲坐下去,“还不够,得让他们将泊瑟芬送回来才行。”
至于大地多乱,他们连冥府乱起来都能乐呵,大地上的生灵关他们什么事。
冥府的众神从来都是吝啬而恶毒的。一旦有珍宝进入到这个黑暗国度,就没有离开的选项。而哈迪斯就是这群吝啬神的头子。
死神也听到了哈迪斯的命令,他一脸阴沉地跳入塔尔塔罗斯,走到日夜被捶打的监牢大门前,拿下了放在门上的头盔,让死亡的风送到哈迪斯身边。
然后他坐在门边,如凝固的石头不再动弹,等候着下一个命令到来。
哈迪斯拿到了隐形头盔,抱在怀里。刚要踏入祭祀屋内,一道长影从融化的泥土里伸出来,影子黑得可怕,崎岖如裂缝的形状。
“这是注定好的命运,你早已感受到那股巨大的力量,在逼迫你放手。”影子的声音异常奇怪,呼呼如风声,似从最深之处吹上来。
哈迪斯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穿过了影子。
仿佛他所有的情绪与感知都彻底消失,又变成了行尸走肉,即将陨落,化为自然一部分的濒死神灵。
“你追逐上去,也会遭受万物的唾弃与排斥。”影子冷冰冰说,完全听不出是来劝导人的。
哈迪斯终于回头看了它一眼,“你回去沉睡吧,塔尔塔罗斯,还有盖亚也一样,你们早该死得不能开口。”
所以为什么早该死透的自然原始神明们,一个一个都要爬出棺木,来扯他的后腿。
塔尔塔罗斯要醒来是费劲的事,他也是冷心冷肺的,动一个睫毛醒来一点意识,是因为让泊瑟芬回家的誓约,也影响到他。
有谁阻拦她回家,他们都要出来拦一下。
塔尔塔罗斯看到哈迪斯不理会他,直接进了屋子,就没有任何动作地沉入黑暗里继续沉睡,懒得理会任何生命的喧闹。
他拦了,不听话能怎么办。
哈迪斯来到了泊瑟芬的神像面前,他半跪下去伸手抚摸她的脸。光滑的每一寸木质的皮肤,都是他用最轻柔的手法,耐心地磨出来的。
每根黑色的发丝,都是他不动用神力,一根一根用工具雕琢而成。
神像的脸出现了一双眼睛,鼻子与嘴唇依旧是模糊的,这让哈迪斯都无法真的通过神像,去看自己爱的人。
“哪怕不想留在冥府,也可以带走我。”哈迪斯声音低沉,在逐渐黯淡下去的火光里,竟然有种缱绻的柔情。
他确实早就发现,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在他们四周运转。
特别是他越接近大地,越能感受到那股让人窒息的压迫。
大地并不是宙斯的一言堂,他能下达封锁整片大地的命令,是因为这股突然出现的原始之力在帮助他。
好像谁违背泊瑟芬的离开的意愿,谁就会遭受霉运。
“所以在你眼里,我是最束缚你的罪魁祸首吗?”哈迪斯发现自己抬手摸一下大地的岩石,都重得像是撑着天空,他遭受到的力量反噬大到可怕。
他的手慢慢攥住雕像的黑发,用力到发丝碎裂,隐忍着的痛楚将他的内脏卷缩成一团,阴鸷与疯狂,击碎了他麻木沉寂的眉眼线条,每次喘息都是灾难性的痉挛。
“我要追随你的脚步,毁灭你路过的每片土地,杀死每个供奉你的信徒,踩碎每块为你提供力量的麦田。”
他抱住雕像的双腿,习惯性将自己的脸靠在她的腿上,健壮的身躯弯曲紧绷到接近断裂,他睁着空洞的黑眸,黑色的雾气从他眼里流下来,宛如黑色的泪水。
“你说你会一直看着我,你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我就帮你实现。”
哈迪斯的身体渐渐凝固起来,无边无际的黑色影子从他的骨骸,肌肉,皮肤与毛发里渗出来,那是他的神魂。
如果身体无法接触大地,那么他就让自己的灵魂追逐上去。
黑暗吞噬了所有火焰,灯火璀璨的王宫顿时变成无光的死城。
坐在深渊监牢铜门前的塔那都斯,听到了哈迪斯的最后一道命令。
要是他这次没有将泊瑟芬成功接回来,就打开监牢的门,撕开大地的防护,让黑暗吞噬种子生存的所有地方。
泊瑟芬不愿意留在冥府,那就让冥府无处不在,让她没有任何选择权。
模糊的视线中, 有金色的光在闪烁,光里似乎有谁在用眷恋的眼神注视着她。
泊瑟芬头昏脑胀地睁开眼,耳边是雨水敲打在石头的屋顶上的声音, 无数的注油的陶灯给空旷的四周带来接近白昼的光亮。
她躺在铺着柔软被褥的卧椅上, 干净妥贴的衣服带着陌生的熏香味,雨夜的凉风吹拂进来,却无法吹灭油灯。
温馨,安全,清新又很舒服。
却让她有了惶恐的危机感,这里不是冥府,连空气里也没有熟悉松油脂味,耳边没有木材燃烧照明的轻响。
靠着油灯, 是无法彻底照亮被黑暗掩盖的冥府宫殿。
泊瑟芬整个人还有种漂浮在水里的不稳定感,脑子也跟被掏空一样,一时都忘记自己刚逃离冥府,已经来到大地上。
她缓了好一会,才终于看清楚正在弯身低头, 安静地看着她的人的脸。
率先占据眼球的是他的金发, 那柔亮的光泽感, 让泊瑟芬都要自惭形愧自己的头发被衬成一头枯草。
然后才是他俊朗得让人心生好感的脸,温和坚定的眼神直截了当给人透底, 他是个好人……神?
泊瑟芬分神看向四周,高耸的柱子整齐排列,撑起财大气粗的石灰岩屋顶。
到处都是看似低调其实挥霍的浅雕壁画, 还有随便放置的甜油陶罐, 随时能补充注油灯。
不是人类居住的地方, 更像是神的居所。
哈迪斯在教导她各种神的知识时, 曾经说过,现今大地上的人类所建造神庙规格,并无法满足好面子又贪婪的神明的虚荣心。
所以高处的神经常下山来监工,甚至亲自搬巨石,给自己的神庙与屋宇添砖加瓦,成为了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如果看到巨石建筑,十之八九不是神庙就是神自己居住的地方。
哈迪斯当初教导她的时候,是为了让她分清楚,人类与神明居住的地方的不同之处。没想到她重新从地下爬上来,立刻就能用上这种边角料常识。
安静坐在卧榻旁边的金发神明,并没有打扰刚醒来的泊瑟芬,任由她用戒备态度将四周观察清楚。
他在烛光中,温柔得像是一架金色的里拉琴,好似每根头发丝都蕴藏着和谐的旋律。
泊瑟芬不安警惕的心情,在他不带任何世俗欲望的眼神,逐渐安稳起来。
她浑身酸痛,背脊骨跟膝盖都像是遭受过重压,口舌干涩得可怕。离开哈迪斯,彻底失去能瞬间自愈的环境后,她能非常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在崩溃。
连绵不绝的疼痛感反而成为了最不值得提起的事情,那种内部一点点在塌陷的惊恐,才是最大的噩梦。
“你是……谁?”她干涩着声音问,并没有因为对方看起来像是好神而一头磕上去。
金色的神明确定她终于恢复意识了,才露出温和的笑容,“我是居住在这附近的路过者,见你倒在雨水中就将你带来医治。”
他说完就拿起一个小陶瓶,将还无法动弹的泊瑟芬半抱起来,就要将里面的东西喂给他。
泊瑟芬立刻炸毛了,她头顶的石榴花都要开成咬人的形状,很快的,对方所有动作都停住。
光亮的油火里,暴雨的声音渐渐停歇,转了风向的雨丝化为缠绵的音符。
屋宇内,气氛紧张到一触即发,泊瑟芬说:“给我松开。”
阿波罗的胸前,抵着一把能将神的身体捅对穿的短剑,剑刃上缠绕着浓郁的死亡之气,宝石里藏着的都是可怖的恶意。
别说被扎进去,就是碰一下也要快点去举行净化仪式,越是依赖人类正面信仰生存的神明,越是惧怕冥府的污秽。
阿波罗只得慢慢地重新将她放在卧榻上,手速极快在她后背放置上几个大靠垫,确定她坐稳了就退开,给她一个安全的距离。
泊瑟芬无力靠坐着,呼吸也成为沉重的负担,眼神带着几丝凌厉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家伙,手里的短剑也攥得死紧。
她仅剩的所有力量都在手指上。
阿波罗的神力特别亲和,理智的弓箭也放置在距离他不远的三脚桌边,加上熏炉里去除病痛,带来安眠的药香味,所有的一切,都能让任何一个初次与他见面的人放下戒备心。
可惜,不包括泊瑟芬。
他有些无辜地握着药瓶,金色曲卷的睫毛下,同色的眼珠子剔透得如一颗蜜糖,“我是勒托之子阿波罗,善琴与医的神明。我的荣誉建立在我的医药上,或者偶尔还会用上我那袋箭矢,去射下一些猎物来装点我那个香火不盛的低矮祭坛。救你回来,只是我的神职责任。”
高傲的福波斯诚心地将自己姿态放低,只想小心翼翼安抚刚回归大地的种子。
泊瑟芬迟缓地换了个姿势,持剑的手势却不变。
她困难地思索阿波罗的泥板资料,每次在回忆那些在冥府学习的知识,都恨不得真的长着神的脑袋,至少能过目不忘。
幸好阿波罗也是高光事迹特别多的神。
特别是他独一份的预言神庙,德尔菲门口还放着块能当世界中心的石头,那是卡俄斯的肚脐眼。
他大概在永生神里算是光明那派的?
虽然这里的神三观都堪忧,干的事情没有几件靠谱的。但在这种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泊瑟芬还是庆幸没有遇到喜欢将人开膛破肚,扔到祭坛火里焚烧的坏蛋。
她将短剑放在手边,扯了下嘴角露出个不走心的笑容……”谢谢你暂时的收容。”
说完她非常上道从迷你袋子里掏出篮鲜果,忍着不适费劲地放在地上,“这是给你的贡品,希望别嫌弃路过你领地的乞援人,供奉的一份轻薄心意。”
说到乞援人,她还从自己的迷你袋里,掏出根缠绕着羊绒的橄榄枝,表示自己说的是真话。
这玩意她在学习各地风俗的时候就早早准备好,放到袋子里。
哈迪斯给的袋子保鲜功能很厉害,橄榄枝不知道放了多久都是嫩的。据说拿着这玩意就等于跟神同一家,能跟同样信仰的人讨一个避难所。
她那个时候满脑子逃跑的想法,连带爬上大地怎么求助都做了十几个后备计划。
阿波罗看着她那根散发着不祥之气,满是污浊黑雾的橄榄枝,默默往后又退了一点。
然后他又想到什么失笑说:“你该先说明你信仰的是哪个神明,才能拿出这乞援的枝条。”
泊瑟芬想了想,对啊,这是流程。
她能说自己信仰的是——优秀勤劳老实肯干俊美可爱左手捧黄金右手拿鲜花专门管死人的哈迪斯吗?
显然不能,阿波罗的神职跟冥府有很大的冲突,据泥板上前半部的资料显示,他可能是出生不顺利才手握一小部分的死亡权责。
那权责大概是他的噩梦,他就直接甩给赫尔墨斯让他去当死亡信使。
四舍五入说,阿波罗讨厌冥府。
所以泊瑟芬默默从迷你袋子里,掏出一只肥硕雪白的大羊腿,放到那篮子水果上,然后眼巴巴看他。
然后她发现阿波罗的眼神落在她手腕的迷你袋上,她立刻将手塞到毯子下,不给他觊觎的机会。
里面装着她全部家当,也不知道她多久才能找到命运的屋宇,实在丢不起。
阿波罗没有任何不满,他带着一种老友再见的熟稔,语调缓而优雅,“我想见你许久了,泊瑟芬。”
他的话如音乐,能让石头动容,又能让真正的琴弦与百灵鸟自惭形愧地躲起来。
泊瑟芬心里的紧绷情绪,一下就被他的声音驱散,连握着剑的手指都松懈了几分,这是神的能力。哪怕是宙斯面对阿波罗,很多时候都是无法抵抗他诚心的温柔。
“我们认识吗?”泊瑟芬思来想去,确定没有见过他。
冥神她熟悉,地上的神她是真没有见过几个,赫尔墨斯跟厄洛斯倒是印象深刻,想放狗咬他们的那种。
阿波罗摇了摇头,轻声解释:“我不曾见过你,你的灵魂永远藏匿在大地最柔软之处,大地的躯壳时常挪移翻身,带来天翻地裂的改变,也影响到大海的潮动。这让你沉睡之处,时常变换,让神明无法轻易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