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瑟芬穿好鞋,伸手握着一大把乱糟糟的长发往外走。
头发里面都是新生的花叶得去梳理开。
不然哈迪斯的黑雾一沾惹,花朵能像是过盛的爬山虎,直接从她的脑后勺爬到脚踝处。
变异也不变异点好的能力,光开花不长果实她完全不心动。
泊瑟芬眯着眼在一片薄蒙雾中前进,手里揪下几朵小黄花,硬实的……硬?
她将揪到的花递到眼前一瞅,野豌豆的荚果,是不熟带毛的深绿色,藏在花跟卵叶下。
泊瑟芬脚步一顿,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的头发里薅出带果的花,她第一反应不是自己的头发又进化了的惊恐,而是想到豌豆炖排骨的味道。
第二反应才是,难道黑雾吸多了她的脑壳营养过盛竟然真能种田?
泊瑟芬没有看路的结果是一头撞上门,额头刚要跟黄金的门板来次亲密的接触,一只温暖的手掌已经挡在她的额头前,帮她挡住冲击。
她呼吸一窒,被他的手糊了满脸的香,挣扎般地抬头要让哈迪斯放她一条命的时候,却看到眼前的神头戴一顶干枯的石榴枝冠,几缕卷发缠在枝上。
他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光洁华丽,崭新的白内袍上能看到显眼的黄金项链,裸露的右臂上缠绕着花枝石榴石臂环,手腕上样式简单的双黄金镯子碰撞出悦耳的声响。
华丽闪闪,全副武装的黄金移动柜,隆重到她都觉得自己在看一尊会移动的顶级奢侈品。
哈迪斯收回自己的手,他靠着大门低下头平静解释:“熏香的味道有助于神的安眠。”
更有助于加深信徒与神的交流。
晨早的祭祀从一杯酒跟献祭的熏香开始。
泊瑟芬一听,他又失眠了?昨天晚上明明睡得跟昏迷差不多,结果一大早起来竟然是找安眠的玩意。
神的脑子不好猜,泊瑟芬只知道要是长期点这么多熏香,她得中毒或者缺氧而亡。
但是话又不能太直白,只能弯着道劝告他,“熏这么多太浪费,真想要安眠熏一种就差不多,太多了反而睡不着。”
哈迪斯深黯的眼出现隐秘的兴奋,“来自埃及的油膏跟提洛岛的香料并不珍贵,焚烧不掉我的金矿脉,你不喜爱它们的芬芳是想替我珍惜财富吗?”
他点燃的不止一个产地的香料,几乎将所有最昂贵调和好的香料都倒入炉子里,这是他当信徒后的献祭之物。
一瞬间就察觉到对方情绪热烈起来,泊瑟芬想了一下自己的话,确实太关心哈迪斯了。
她话语立刻直白起来:“没别的意思,纯粹觉得难闻。”
虽然知道拔箭之路遥遥无望,但是奋斗是无止境的,该打击还是得打击。
哈迪斯沉默起来。
泊瑟芬还担心力度不够,再接再厉,“真的,香到极致就是臭,你闻闻。”
哈迪斯维持同样的姿势,但是刚才的兴奋已经消失,他好像连头上的发丝都是耷拉的。
泊瑟芬满意地点头,然后去拉门环,发现太重拉不开,她再不出去透气就要憋不住呛咳了。
靠着门的神终于动了下,他伸出手帮她拉开门,泊瑟芬顾不上道谢,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飞奔出去。
而一身正装,满身华丽开屏的冥王站在门口目送着她哒哒哒跑远的背影,嫌弃之意在她逃跑的动作里表露无遗。
站了许久,他终于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物,熏香的气味浓郁无比,并不臭。他苦思许久,才终于确定——
他首次祭祀所准备的物品,她拒绝了。
泊瑟芬轻打了个哈欠,然后看到两个壁画侍从捧着水瓶跟水盆走过来,对着她就要弯身趴下去。
他们跟设定好的程序代码一样,高高捧着水盆完全不会手抖。
她依旧不适应这种事事被人打理好,残废般的万恶生活,只好连忙洗洗手,想让他们快点回去壁画上休息。
早饭没有多大的变化,这里的饮食菜单似乎来来去去只有那几样,她刚拿起面包要配奶酪吃,就看到消失了好一会的哈迪斯从门外走进来。
而他身后围着十来个侍从,他们抬着一头宰割好的牛,四肢缠绕着绿色的花枝,牛皮贴满了金箔,牛角跟四肢包裹了厚重的金子装饰品。
泊瑟芬一口面包不上不下噎在嘴里,一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一身黑雾弥漫的哈迪斯站在篝火坑前,让侍从架上黑铁烤架,然后将牛架上去。
泊瑟芬瞅着那牛头怎么直挺挺对着她瞧,跟死不瞑目一样。她艰难吃下面包,觉得喉咙火燎起来。
哈迪斯背对着她,伸手往牛头上撒了烤熟的大麦粉,然后低声念叨了几句话。
像是祈祷之语。
泊瑟芬拉长了耳朵听,也没听清楚,好像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
也许是错觉,更多是牛油呲啦入火的声响。
她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手里的面包突然不香了。
阴暗的光火,死去的烤牛,一身缠绕着死亡气息的神明安静诡异,像是某种不详邪恶的场景在拉开让人恐惧的幕布,露出吞噬血肉的厚爪。
泊瑟芬握着面包,呆坐在椅子上。这一大早的,哈迪斯怎么整的都是这种让人无法理解的活。
很快烤牛的烟雾弥漫开,泊瑟芬被这味道一熏,眼睛都被熏出泪来。
她连忙捧着个面包侧身坐着避开风口,结果就看到哈迪斯转头看了她一眼,他立于火旁,却依旧阴郁得跟披着黑夜的皮,没有半点明亮的感觉。
泊瑟芬不明所以跟他对望,终于受不了这种尴尬的冷场,只好拿出万能问候:“你吃了吗?要不要吃点……”
她语气迟几分,才想起他的食物。
“吃点安布洛西亚。”这是神食的名字。
像是寄生在哈迪斯眉头上的阴郁感,随着她一句敷衍的问候而离开,他挥手将熏雾赶到泊瑟芬那边,让她继续享受香火。
然后生疏地用一种恭顺的态度说:“这气味好吗?”
泊瑟芬压根没有看到他态度快要温柔过壁画侍从,她被扑来的火烟熏懵了,眼睛火辣,呼吸困难。
这是气味好不好的问题吗?虽然是寄人篱下,也不至于这么虐待人的。
泊瑟芬脑一热,整个人唰地站起身,声音里的颤抖都压不住了,话语几乎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
“很好,你自己多闻点有益身心健康。”
说完,她捂着脸跟鼻子转身就跑,她脑子闪过一个惊悚的念头。
难道是爱神之箭又不干人事把哈迪斯整变态了,转为想要走虐恋路线。
例如得不到你就折磨你。
或者得不到你就杀死你。
泊瑟芬吓得一哆嗦,跑得更快了。
哈迪斯安静站在原地凝视着她跑走的背影,眼里映着烤牛的火光,像是一块木讷的冷铁毫无生气。
许久后他低头看着那头精心挑选的牛,金箔已经融化消失,它满身焦肉味抻着狰狞的头颅,异常英武,产生的香火气味也多。
这是一头完美的献祭牲口。
可是他的祭品,又被拒绝了。
泊瑟芬给陶罐里的豌豆浇了点水,这是个装凉水的宽口圆瓶。
她在底部敲开裂缝留下出水口,然后在埃阿科斯的陪同下,到了大门口挖了一罐子土种豆苗,还插上攀爬的木棍。
就是没日头,她不确定这唯一一棵可以结果的植物能不能活下去。
她早上试着揪了点黑雾喂它,发现它只是长出了小卷须。
依旧只有一个不熟的豌豆荚。
满头野花好不容易养出一棵看起来能吃的,油炸豌豆,清炒豌豆苗,水煮豌豆荚激发起了她种植的热情。
泊瑟芬浇完水,继续努力学习文字。
她拿起芦苇笔,戳破文字后就在薄莎草纸上写出来复习。
几位判官跟侍者们忙碌处理大量的文件资料,米诺斯时不时会走出去,听说是去审判有罪的灵魂,判决他们是否得去塔尔塔罗斯。
泊瑟芬边写字边忍不住观察四周,哈迪斯消失了大半天了,吃午饭的时候也没看到他。
从他们见面到现在,他第一次离开这么久。
想到他早上那么诡异的样子,她担心这家伙是不是憋着什么大招等着爆发。
拉达曼达斯走到泊瑟芬身边,几个大陶缸置在这里,他弯身去拿小亚细亚死魂资料的时候,突然听到正在认真戳字的少女小心翼翼问:“哈迪斯去监工了?”
他们所处的王座厅跟会客大厅有一段距离,隐约能听到呯呯嘣嘣的声音,是施工队在重新建造破损的会客前厅。
拉达曼达斯听到她的声音,就跟听到命令差不多,昨天他们巡视了一下会客前厅。
当看到碎裂一地的酒缸,每个人脸色都糟糕起来。
酒可以给献祭给神的牲畜洗干净脏污,而哈迪斯满身酒水。
冥王用酒洗干净身体后,把自己当作献祭牲口,献给了他的女神。
而他们这群存活在哈迪斯神权下的次级神,都被迫连串塞到这位女神的摆放祭品的桌子上,任由她宰割。
这导致他们很难违抗泊瑟芬的质询,更没法轻易说谎。
“重建是代达罗斯在任务,哈迪斯去巡逻了。”
泊瑟芬觉得判官的态度真温柔,她点头说了声谢谢。然后松一口气低头继续写字,恢复本性去工作不发神经就好。
她写累的时候就看一眼豌豆苗,青翠可人的叶子跟浓黄色的花很养眼。
她检查了一下花朵,发现有一朵似乎有长豆的潜力。
不过这玩意到底是怎么从她头发里长出来的。
问一下哈迪斯不知道有没有答案。
泊瑟芬摸花的手突然僵住,她发现自己真的开始依赖哈迪斯了,出事有问题脑子第一个浮现的竟然是他。
她连忙发奋继续学习,多学点,快点将哈迪斯踢出大脑。
拿出新的一片莎草纸,上面是新字,她熟练地戳了最开始飞起的一整排字。
【热情的爱人啊……】
泊瑟芬没有防备,脑子就塞入一句情诗。
【快驾驭着思念的马车,来滋润我圣洁的胸。】
热情倒是热情,就是不适合学习正经的知识。
泊瑟芬面无表情将这张新的学习资料卷起来放到不会误拿的地方,然后才叹息。
很好,她又学到一个生僻短语,圣洁的胸。
冥府的马车飞驰在黑暗的地下世界,鬼哭狼嚎的死魂看到马车纷纷避让,扯着缰绳的哈迪斯大半张脸藏在黑色的布帽下,他冷漠地看一眼那些鬼魂。
他们没有一直发出尖叫,而是乖顺地蹲在贫瘠毒气的土地上,呆呆看着里面生长出来的纤细种苗。
冥府的惨叫声消失了不少,他昨天沉睡的时候没有受到过度的打扰。
醒过来的时候,他看到满床都是花卉,而泊瑟芬侧脸靠着自己的粉润的手臂,安静地睡在床沿边。
野花从她的坠落在床下的长发上,疯狂开到黄金大门上,她身体里的生机更加丰满了。
信徒越多,神灵越强大。
他如恶神般低下头亲吻她发上的花朵,体内像是奔流着一整条火亮的佛勒革河,熔岩从心脏流到铁石般冷漠的四肢百骸,最终热意透过气息落到她皮肤上。
这种无法自控的情感滋养着爱情的箭,导致胸口的疼痛更加剧烈起来。
哈迪斯耐心地忍受剧痛,贴在她身侧寻求慰藉好一会后,才开始起身清理了满屋子的花朵,清干净后他走出去准备祭品。
然后他发现,冥府宫殿四周的大片土地的死魂都安静下去了,他穿过黄铜墙壁看到大片黑暗的土地,蓬勃的生机从充满死亡毒气的土壤下拱钻出来。
生机安抚了痛苦的亡灵,他们三三两两地围绕着一颗新生种苗,得到了暂时安宁,也不在哭泣。
生机得到死亡的供奉,已经能自主在这片属于冥王的土地上为所欲为地成长。
哈迪斯驾车出来巡逻,记录一下泊瑟芬溢出来的生机抢夺了多少死亡的的领地。
他的车子在阿刻戎河停留下来,卡戎在运载死魂,看到冥王立刻停止了划桨,低下高长的头颅恭顺说:“哈迪斯。”
哈迪斯没有看他一眼,而是在河边巡逻一遍,记录下出土的种苗数量后才奔驰过河流,他顺口下达命令。
“如果看到大地深处开满了大地上的植物,别惊扰它们,也别打折了茎叶。”
死亡神权下的神明领地,如果被大地上的神权占据会非常难受。
而泊瑟芬的神职毫无疑问是属于光明的大地上。
卡戎看向河边稀稀疏疏的花苗,听从地放缓划桨的速度,免得拍起河水淹死了刚出生的种子。
哈迪斯顺着阿刻戎河往上,暴烈的速度很快就将他带到了佛勒革河,检查了这里滚烫的土地,没有发现生存的生机力量。
高温沸腾的岩浆无法让泊瑟芬的力量生存下去。
哈迪斯拿出记录板,在上面绘制出力量蔓延的地图,然后圈出了佛勒革河,这里对种子来说是危险地带。
看到时间差不多,哈迪斯收起记录板刚要驾驭黑马回去,却听到什么仰头看向头顶厚实的土层。
狂女的歌唱声,在大地上欢欣鼓舞地前进着。
是狄奥尼索斯的信徒在祭拜神明,这位时常游荡在生与死的地界上的宙斯之子,身侧永远伴随着祭祀他的人类。
哈迪斯想到泊瑟芬对他供奉祭品的排斥,她是不是长期接受德墨忒尔的供奉习惯了,所以不接受新信徒的祭品?
她接受哪个信徒的祭品越多,就越会听到哪个信徒的声音。
而她不接受他日常想到献祭,最坏的结果是以后德墨忒尔有机会呼唤她,他的声音大不过农神,而只能看着她离开这里。
哈迪斯眼神幽暗望着头顶,黑暗中,他的目光穿过石层,扒开盖亚束缚他的视线的力量,然后伸出修长干燥的手掌,像是要抓住什么般往头顶狠狠一拽。
大地裂开一道深渊巨口,浩浩荡荡的歌舞队尖叫着落入无尽的黑暗中。
率先落到哈迪斯脚边是羊人们,羊铃大响,羊人摔得没了生息。
很快的几头豹子带着车子轰隆翻滚下来,坐在车上的神明醉醺醺地躺卧在地上。
他头戴的花冠被黑雾侵蚀成枯叶,泛红的脸颊如阿佛洛狄忒的玫瑰在上面盛开,唇瓣的酒液有一种迷幻人心的气息。
哪怕突然摔入地下,也一副没睡醒的懒样。
哈迪斯站在马车上,冷眼俯视他,挺拔高大的身躯像是凝固在无边的黑暗中,冷酷得让人不寒而栗。
从黑雾中冒出头的豹子一颤,立刻躺卧装死过去。
哈迪斯毫无情绪唤他:“利克尼特斯。”
酒神迷狂般的神情被死亡的声音浇了一头冰冷的气息,受到刺激地坐直身体,身上曾经从阿瑞斯身上分享来的一点战斗恶意也被激发出来。
死亡天生克制迷乱的享乐,自带绝望的颓丧。
他靠着自己带着的酒罐,用葡萄藤手杖拨开黑雾,“我可不喜欢这个名字,哈迪斯,将我扯入幽深的冥府是缺少使唤的奴仆了吗?”
哈迪斯却一点都不好糊弄,“你带领你的信徒正在接近冥府的道路,看来是来拜访我,我只是给你节省了脚程。”
狄奥尼索斯笑了:“我带着友好的心意来送酒,顺带宙斯让我带来问候,当普亚诺普西昂月来前,七颗星降落的日子,你是否归还德墨忒尔的主神。”
这个日子的冬耕开始的时间,也是宙斯带领风神布置云雨,滋润土地的时候等到种子发芽的时候。
哈迪斯伸出手,黑雾爬上酒神的手杖,一阵侵蚀后木头化为腐渣。
而黑雾像是伸出尖牙的蛇类,已经爬上酒神的脖颈。
狄奥尼索斯收起了笑容,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位威严的地下之主从马车上缓步走来,对他这位小神纡尊降贵低下头,一字一缓说:
“告诉德墨忒尔,泊瑟芬的神庙会在地下建立并且接受敬奉,她如果想要给泊瑟芬献祭品,就埋入地下,我代劳帮她拿。”
说完,哈迪斯抬起头,如同下达不容更改的神判。
“她永远属于地下,属于我。”
狄奥尼索斯听出意思,归还是不归还的,冥王想要占为己有。
他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黑雾,自己能说生说死的灵巧舌头也收敛起来,担心多嘴一句就要将头留在冥府。
重新长头可是很痛苦的。
哈迪斯冷漠地转身,刚要离开又想到什么重新来到狄奥尼索斯身边。
他眼神阴冷看着酒神好一会,终于轻声问:“你可有取悦神明的方法,或者让神开心的祭品?”
狄奥尼索斯:“……”
第52章 圣洁
略糙的莎草纸有点硬, 泊瑟芬用杜松树油汁将纸草软化后卷起来,然后放到石制的书柜上。
高得碰顶的柜子长而宽,旁边放着长梯子, 整个储存文书的大片地方就她一个空柜子, 这是哈迪斯腾出来给她放练习册的。
泊瑟芬数了一下自己放在底格的作业卷数,少得可怜,又仰起脖子看向剩下的书柜空格子。要是哈迪斯命令她写满整个柜子,她估计得写到老死。
对了,她死了可能还不用挪窝,变成鬼还要一脸皱纹继续留在冥府写作业,这个画面光是想象就让人缺氧。
泊瑟芬伸手揉了揉开始发酸的后颈,制止了这个吓人的想法, 然后收回视线往外走。
放在隔壁书柜上的文书跟泥板像极了黄金周的旅游区,挤得面目全非。没等走两步,肩膀蹭碰掉了一块被挤出来的泥板。
她反应速度极快地伸出手去接掉落的板子,手指刚抓到一角,倔强地坚持了半秒。泥板还是因为太重从她手指坠落, 摔成几瓣躺在她脚边。
泊瑟芬连忙蹲下去, 试着将长方形的泥板拼凑回来, 她的手指按压在泥板的文字上,感受到字体的粗糙, 还有古朴的捏塑所带出的异域美感。
这是一张某个地区的死亡名单,死亡日期好像都是这个月下旬的。
泊瑟芬歪着头观察了一下泥板的边缘跟末尾,没有看到印章痕迹才松一口气。
自从摔财富这种灾难发生后, 她就多学到一个冥府小常识。
只要是哈迪斯盖章的东西都有神力加持, 损坏了上面的东西会遗失, 而没有印章就是普通物品, 弄碎了誊抄一遍就可以。
泊瑟芬将碎裂的泥板捡起来放到桌子上,她看到埃阿科斯正在监督运送名单的侍者,其余两位判官也在忙。
而书写员有自己的特定工作,她还不习惯去使唤它们。
泊瑟芬盯着这块破损的死亡名单好一会,终于还是不安心地去拿带着湿气的泥板,然后挑了一根新的硬笔,试着刻下第一个字。
冥府事多人少,工作人员个个忙得连表情都没时间做,她一个被掳来的看久了,都不好意思拿自己的事去麻烦他们。
泥板半软的触感,被笔尖划开,第一个字体顺利写完,后面就越写越顺。
先是名字、地区,然后才是日期、死因,有些还后缀着陪葬品数量。
死亡的单子对人类来说并不是容易面对的物品,泊瑟芬边写边皱眉,特别在写死亡原因的时候心里堵得慌。
其中一个是在战场上被开膛破肚,哀嚎一天才死,这种死法异常惨烈。
她下笔迟疑了下,还是硬着头皮照抄。
吃生鱼死于腹泻,海上死于风暴,被强盗击中头颅等。
这就是哈迪斯每天在处理的公务吗?
泊瑟芬开始理解他为什么一脸苦大仇深了,谁天天盯着这些玩意还能笑得出来,不精神变态就算是心理素质过硬。
在沉重的心里折磨下,泊瑟芬终于抄好最后一个字。
她揉着手腕忍不住感叹,自己才写一块泥板心情就跌到谷底。哈迪斯在这个阴暗又潮湿地下巢穴,没日没夜干了那么多年,竟然还没罢工,果然是非人类。
将泥板交给负责烘烤的工人后,她将自己的学习资料从陶缸里拿出来一一摊开。
古老的阿卡德语开始半熟不熟,陌生的地图也勉强有了点头绪。
她用手指摸了摸地图泥板,从塞浦路斯岛摸到皮洛斯,最终停留到西西里岛。
泊瑟芬垂下眼皮,专注看了一会地图后,才伸手撑着下颌沉思起来。
哈迪斯是个好老师,只要他情绪不失控,她认真学习的话应该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学到各种各样能让人生存下去的知识。
毕竟她不能一辈子当哈迪斯的挂件,总要离开这里。
她又看了一眼摊在桌中间的神明接受祭品的流程图,高高在上的神明画得伟岸无比,卑微渺小的人类如同尘埃。
想到自己也是其中一粒尘埃,她忍不住往椅背上靠。如果有机会离开这里,也只能尽量不跟神明牵扯上关系。
没有哈迪斯的顺手保护,随便一个神都能踩死她。
泊瑟芬伸手摩挲一下自己发冷的手臂,她发现只要哈迪斯离开她一段时间,她就能也很清晰感受到地下宫殿的温度。
一股湿答答的寒意,再多的篝火松油都无法驱散。
这么说起来,哈迪斯在的地方比十个暖炉都要暖和,就好像所有人在冬天的冥府里哆哆嗦嗦,就他的活动范围是盛夏的温度。
也是,血气要不旺盛在这个地方呆久了,老寒腿关节炎肯定是常备病、泊瑟芬发呆一会当休息后,刚要拿起自己的学习泥板,就看到帮她烘烤死亡名单的纸片人,不知道何时跑到埃阿科斯身边,将自己的记录板递给他。
这么短的时间,不足以将泥板烤干,难道是她书写的方式是错误的?
泊瑟芬皱下眉,刚要起身过去问一下,就看到埃阿科斯将泥板放下,一转身,一踏步就来到桌子前。
这些神的走路方式,让她时常怀疑他们眼里的空间距离是可以折叠的。
埃阿科斯看到她准备起来的动作,立刻制止说:“无需起身迎接我,来自光明之处的尊贵客人。”
泊瑟芬露出客气的微笑,“你叫我泊瑟芬吧,我摔坏了一块泥板,又誊写了一遍,是格式错了吗?”
这么称呼她,她会反应不回来。而且对方这一把年纪的脸,语气又郑重到这种地步,让她很有面对长辈的压力。
埃阿克斯僵硬的脸皮没什么表情,语气却软了几分,“你的字迹如挤了歌汁般清亮,书写格式老练完美,任何神明都挑不出错来。”
泊瑟芬听了一耳朵文绉绉的赞美,连忙打住他,“能用就好,毕竟是我弄坏的。”
可惜神的耳朵跟堵了棉花,非常坚强地无视她的打断,反手就是一叠各种裂纹的泥板。
“冥府的事务太多,大地上日转月过都是该处理的枯叶,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得到睡神的眷顾了。”
一边说一边将裂开的泥板放到她眼前,“繁重的工作压弯了我的脊骨,啊,也不知哪位好心人能拨动善良的心弦,帮一把我们这些老骨头。”
是看她抄的好,就将裂开的泥板搬过来让她继续抄吗?
泊瑟芬看了一眼泥板,至少二十来块,手断预警。
“这……”
埃阿科斯垂下眼尾,疲惫地低声说:“唉,真累啊。”
泊瑟芬:“我抄,你们不嫌弃就行。”
这卖老卖惨的,她实在顶不住。
埃阿科斯立刻精神抖擞起来,“你真是个仁慈的客人,泊瑟芬。”
好心仁慈这种轻易不能承受的词,就跟不要钱一样随口就来。
难道这就是文化隔阂带来的对话差异?
泊瑟芬拿起笔,不敢再顺着对方的话语节奏下去,像是随意一样问道:“我看你们很忙,冥府的神明很少吗?”
是真的忙,侍从担进来的陶缸多到她眼花,她每次睡觉前,哈迪斯都在处理公务。
要不是每天都运走房间里处理好的工作泥板,不到两天,那些公务能堆到天花板上。
埃阿科斯淡定点头:“死亡职权的神灵确实稀少,因为所有生灵对这里避之不及,没有需求自然也不会有新的神职,神就很难繁衍出子嗣。”
不像是奥林波斯,因为大地上的人类日益增多,在人类愿望需求上的新神职也很容易出生。
泊瑟芬想到哈迪斯说过自己不能生育,原来新神是因为有需求才能出生,而不是单纯结合就可以?
她还误会过哈迪斯有隐疾,看来这不是他的专属,而是环境病,见者有份。
埃阿科斯语气顿了下,又补充:“而且王宫四周都是鬼魂的哭泣声,一些冥神也不乐意居住在这里,很多工作就只能我们负担。”
被排斥、被恐惧、黑暗孤独没人要、四周鬼哭狼嚎,连娃都绕着这个地方跑。越了解这个地方,越觉得这里惨。
每句随口的询问,都能揭出个血淋淋的疤。
泊瑟芬摸了摸自己无处安放的小良心,才努力将话题转到别处,“请问,熏香跟焚烧牲口除了祭祀神明,还有别的作用吗?”
哈迪斯对待她,简直就是在供奉神。
虽然他不怎么干正常事,但是像是今天这样庄重到诡异的地步,还是让她惴惴不安。
埃阿克斯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个判官,一个竖着耳朵偷听,一个斜着眼睛偷看,似乎担心他扛不住女神的神力,实话实说。
他将脱口而出的大实话压下去,肋骨都压断了两根,表情瘫得更厉害。
“哈迪斯……在取悦你。”
他一个被迫成为附属的神,对主神实在说不出谎,只能咬牙说出部分事实。
要是让泊瑟芬意识到自己是神灵,神力回归,她就能抛弃包裹自己的人类身体,轻易逃离冥府。
如果她逃走了,哈迪斯肯定会将他绑在西西弗斯的石头上,滚上一万年。
泊瑟芬一时转不过弯,取悦?
等到意识到这个词多暧昧的时候,她才发现埃阿科斯已经消失在桌子前,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泊瑟芬抿了下有些干燥的唇,才若无其事地将受损的泥板拿过来,开始自己在冥府的第一份兼职,抄写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