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陆鸢柔声答应。
上元节,褚昉陪了她一整日,游戏花灯,节上的热闹一分一毫都没有错过,两人好似都忘了临别在即。
第二日,褚昉一醒来就见枕旁放着一个福囊,福囊下是一个小纸条。
陆鸢还未醒,也不知她何时将这东西放在他枕边的,约是想他一醒来就能看到。
褚昉起身,拿着东西出了帐子。
纸条上是生辰贺词:一岁一礼,且喜且乐。
福囊以蓝色缎面做底,纹绣很简单,就是几个字,封口和封底绣了一周连珠纹,粗粗一看尚好,但若细看,针脚有大有小、有密有疏,实有些稚拙。
是陆鸢亲手所绣无疑,她很聪明,特意避开了繁琐复杂的图案,不致弄巧成拙。
缎面之上金线绣着八个小字,应是陆鸢亲手书写:烟火年年,来日方长。
两行字都是竖排,其中“来日”和“方长”分行错列,“日”与“方”比肩,便是他的名字了。
褚昉没料到她竟想出这份巧思。
这福囊是给他的啊,他的生辰礼物。
褚昉解下腰间配着的旧福囊,将里头的东西悉数倒出来,装进新福囊,想了想,提笔写下几个字,一并装了进去。
那是他的生辰愿文。
褚昉生辰过后便开朝了,集相权的改革也如火如荼进行着,政事堂被取消,褚昉被任命为紫薇令,成为唯一大权在握的真正宰相,之前被搁置的很多政令也逐渐有序地投入实施。
褚昉做紫薇令没几日,陆鸢西行的日子也定下了,褚昉特意跟圣上告假,言要去送妻子远行。
圣上不太乐意,而今诸般事务齐聚紫薇省,紫薇郎一职他给周玘留着,打算等和离事淡下去了,再将他提上来,现下只有褚昉一个可用之人,他竟还为这种不痛不痒的小事请假?
“褚卿,顾家是好事儿,但不可溺于一妇人。”
经此次筹谋改革,君臣之间亲密了许多,圣上说话遂直接了点。
褚昉称是,却又说:“臣之前远行,或征伐或办差,臣的妻子总会替臣收拾行装,送臣出门,这次她有事远行,臣要当差,未能替她筹谋操劳,只是送一程,略尽为人夫君的责任,还请陛下恩准。”
圣上面色不快,陆氏做那些不是天经地义吗,为丈夫收拾行装,替丈夫守好家宅,这不是妻子的本分吗?何足挂齿?竟也值得褚昉愧疚无以为报?
“无可救药!”圣上重重摔了手中的奏折,厉色说道:“褚照卿,朕希望你明白,曾经张必的话虽不中听,却也不是全无道理,你是大周的宰相,总揽国计民生,你夫人行商本该避嫌,你不愿约束她就算了,但若有一日,叫朕知道你无视律法纵容她,朕绝不姑息!”
褚昉神色淡然,“陛下放心,臣果真做下这事,甘愿受罚。”
圣上沉着脸准了褚昉的假。
灞桥堤岸上,光秃秃的柳枝在风中摇摆,似与离开长安的人挥手作别。
陆鸢一身绿袍,头戴一顶卷沿浑脱帽,沉静之中透出几分俏皮,她对褚昉微微一揖,“有劳褚相相送,请回吧。”
当着商队诸位表哥和一众护卫家兵的面,陆鸢借着自己这身儿郎装扮,与褚昉行的是儿郎之间的平礼,而非夫妻礼。
褚昉半垂着眼,不说话,他本来还想与她单独说几句,她竟这样就想打发了他?
他望望堤岸,看回陆鸢,“过来,有几句话交待你。”
陆鸢没动,他要交待的话早说尽了,她来来回回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她贴近褚昉,用仅止于二人之间的声音说:“夫君,你的话我记下了,放心,我一定平安回来,大家都等着我,怎好因我一人耽误大家的时间?”
褚昉不甘心,盯着她不回应,好像一定要跟她单独说几句才行。
陆鸢贴他更近了些,两人衣袍相接,借着这份掩护,陆鸢食指轻轻点着他腰带,用更轻的声音说:“夫君,别闹了嘛,我回来给你带好东西,可行?”
像是撒娇,又像是诱哄,落在褚昉心尖上,撩起一片难耐的痒。
“一言为定。”他微微低头,话音落在陆鸢脑顶,很轻也很沉,好似提醒她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他等着她的好东西。
陆鸢嗯了声,才要走,听人唤了声“周少尹”。
周玘和离毕竟伤了天家面子,被圣上贬为京兆府少尹,陆鸢听到这称呼,不由循声望去。
周玘仍穿着一身素色的袍子,与同他打招呼的人见过礼,朝陆鸢这边走来。
陆鸢看着他走近,确定眼前这个枯瘦如柴的郎君就是她曾经熟悉的故人时,默默咬紧了牙。
她只听说他在狱中受辱,没想到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从听见“周少尹”三字,褚昉的眼睛就一眨不眨关注着妻子,见她毫不犹豫地朝周玘看了去,看见他形貌时甚至生出了咬牙切齿的恨意。
她在替周玘不平,替周玘恨。
恨那些人将周玘折磨至此。
褚昉眉目生了冷意,一步跨出去,挡在妻子身前,挺阔的身形完全将她笼罩,看着走近的周玘,“周少尹所为何来?”
周玘如何知道陆鸢离京的日子,还特意赶来相送?
“褚相。”周玘对他行礼,不紧不慢地解释:“听昭文说,褚夫人今日远行,作为故友,特来相送。”
褚昉目色更沉,今日幸好他跟圣上告假来送陆鸢,他若是不来,岂不是叫周玘钻了空子来卖乖?
“周少尹有心。”褚昉并没移开身子,也不打算给陆鸢和周玘说话的机会,转身对陆鸢说:“不是还赶时间么,早些去吧。”
陆鸢也知自己再多停留下去只会让气氛更微妙尴尬,点头答应下,对周玘拱手道句谢,跃上马正要走,又听身后一阵朗笑。
“哎呦,真热闹啊,褚相这是送夫人出门呢?这么大架势,前呼后拥的,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呀。”
灞桥外素来是送别之地,也有许多官员在此送旧友赴任,张必也在其中,且已关注陆鸢一行很久。
张必本就对褚昉有意见,一直想将他排挤在政事堂之外,此次改革丢了实实在在的相权,更对褚昉恨之入骨,背后说起褚昉总骂他“国·贼”,这次碰见陆鸢出行,自是要奚落一番。
他的话太难听,陆鸢不由看向他颦了眉,商队几位康姓表哥也面带不快,看向张必。
什么叫鸡犬升天?谁是鸡犬?
褚昉本就为周玘的到来有些不悦,偏张必在这时候跑来文绉绉地骂他妻子。
他信步朝张必走过去,面色虽冷,却没别的情绪。张必毕竟为官多年,又曾是天子近臣,并不惧怕褚昉,料想他顶多就是与自己争辩几句,无甚作为,难道他堂堂紫薇令,新官上任,还能以上欺下,打他一顿不成?
“鸡犬升天,你这是在骂我夫人?”褚昉看着他,严肃地说。
张必忙摆手狡辩:“哎呦,褚相多虑了,不过一句闲话罢了,哪里就是骂了,褚相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别心虚往自己夫人身上揽骂名啊。”
褚昉笑了下,“可我就是觉得你骂了,怎么办?”
“褚相这般胡搅蛮缠,我也没办法。”
张必状似无奈地摊摊手,忽然腿弯被人踢了一下,一个踉跄跪在了人前,想站起来,但那一脚很重,他一时竟疼地站不起来。
“褚昉,你别欺人太甚!”
张必恼羞成怒,站不起来又嫌跪着丢脸,索性翻个身坐在地上,指着褚昉破口大骂。
“你骂我,我踢你,如何欺你?”褚昉不与他玩文字游戏,直接一脚下去叫他丢了人,“张必,你我朝堂恩怨,总拿我夫人出气,这就是你的能耐?”
“再有下次,就不是踢你这么简单了。”褚昉肃色看着他说。
“你以上欺下,我要向圣上弹劾你!”张必恼红了脸。
“你去。”褚昉对他说,“看我踢你,是不是犯了律法。”
张必环视四周,许多官员都在看他,连周玘也在其中,他果真向圣上告状哭诉,说褚昉无缘无故踢他一脚,说轻了不足以让圣上惩戒褚昉,说重了,有这么多人看着,倒显得他故意讹诈诬陷。
褚昉没再理他,回头见妻子还未走,朝她迎过去。
“你在朝中一切小心。”褚昉走近了,陆鸢却是对他这样嘱咐了句。
褚昉心头一触,嗯了声,再要交待她万事别逞强,有难处就递信与他,却见她对着周玘遥遥拱手抱拳。
像是作辞,又像是别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是除夕了,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兔年大吉大利!
◎褚昉正不动声色打破她的习惯◎
陆鸢离开几日后, 褚昉收到了信,不是陆鸢递来的,是长锐, 他之前交待途中若有变故, 无论大小,定要写信告知他。
长锐信中并无他事,只说了陆鸢一行临时更改路线,前往并州晋阳接应其他商胡,大概会停留几日。
并州乃龙兴之地, □□起事根基所在, 素有北都之称,繁华不输长安,故而也聚集了不少商胡。之前幽并两州杂胡叛乱,虽很快被镇压下去,但当地官府对居留的杂胡加强了控制, 百姓仇胡之心大约不输长安, 那里的商胡必然生存艰难,陆鸢去接应本无不妥,但她商队中颇多胡貌者,成群结队入晋阳,定会引起当地官府和百姓警戒, 万一被不问青红皂白的误伤……
想到这里,褚昉立即给在晋阳府当差的旧部去了封信,挂了加急。
长安至晋阳, 八百里加急信两日可达, 陆鸢一行无事最好, 若有事, 他的信应该来得及解她一时之困。
陆鸢也虑想到带领数百人前往晋阳的后果,为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决定轻装简行。
她与诸位表哥商量过,决定商队大部原地驻留等待,她只带几个没有胡貌特征的护卫和褚家家兵前往晋阳。
陆鸢想让长锐留下照应商队大部,她本身胡貌并不显著,只还略有些痕迹,带的人也都是中原人,去晋阳并无甚危险,相反留下的人更需要庇护。
“不行!”长锐严正拒绝了她的提议,“主君交待过,不论何种情况,小人不可离夫人左右。”
“小人可留下几人照应诸位康公子,但小人必须跟随夫人。”
陆鸢想他受褚昉嘱托,说不定还立了军令状,没再为难他,只说:“你跟我去也行,但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
“请夫人训示。”长锐道。
“我此去晋阳,是以康氏商队少主的身份,不是安国公夫人的身份,要做的事,也与安国公无关,故而,不论遇到什么事,我们自己解决,不要搬出安国公的名号,你可明白?”
长锐愣了愣,“可是主君交待,倘若遇到危险,必要时可报上他的名号。”
陆鸢就知道他会这样辩驳,说道:“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你只管听我的,你主君那里有我交待。”
褚昉才升任紫薇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朝中正遭人眼红,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盯着他这位四处奔走的夫人,陆鸢不想因为自己让褚昉授人以柄。
长锐并不管陆鸢如何思量,他只记得主君的话,不惜一切手段护夫人周全,虽然应声好,心里还是坚定地记着主君吩咐。
一路平顺到了晋阳府,与求助的商胡碰过头,陆鸢才觉察事情实在棘手。
并州商胡处境十分艰难,自上次杂胡之乱后,他们的铺子先是被抢掠,后又被官府查封,好不容易恢复经营,没想到不仅无人问津,还三天两头有人来捣乱,商胡不得已只好关了铺子。
他们在这里没有田产基业,以做生意维生,铺子一关连养家糊口都难,遂都想西行贸易,但官府对他们的行踪控制极其严格,不准他们擅出晋阳府,否则一律按乱贼处置。
“我们也明白官府的难处,想到那场祸乱至今还心有余悸,可是我们也要活啊。”
行德坊乃是晋阳居留九姓商胡的聚居地,推举了一位石姓萨保唤做石诃耽的,负责一应交涉事宜。
“小凌子,我们在想,你可否以康氏商队的名义,去跟府尹大人申请,带我们出去晋阳,不管是西行还是往南边走,总比困在这里好。”石诃耽恳切地说。
这里的九姓商胡和陆鸢外祖早年一起来到大周经商,这些年一直有联系,常常相伴西行,虽不属于康氏商队,但情分不减,陆鸢定然是要帮的。
“石伯父,咱坊里住的人您都清楚么,可都清白?”
晋阳府尹之所以下达那样的政令,大约怕仍有参与□□的漏网之鱼隐匿在坊中,陆鸢要带他们出去,必须先保证没有贼人投机取巧。
藏匿贼人的罪名不小,她需慎之又慎,对商队负责。
石诃耽再三保证坊中胡人都是本分商贾,甚至提出要陆鸢亲自点看,陆鸢忙道不必。
她对坊中人员不熟悉,点看了也看不出什么,多此一举。
“石伯父,不是我不信您,只是现在情势紧,康氏商队境遇只比你们稍好些罢了,我可以去向府尹大人陈情,还请你们配合一切审查。”
这是愿意替他们作保了,石诃耽满口答应。
陆鸢以商队少主的身份向晋阳府尹递了拜帖。
在晋阳府停留三日,递了三次拜帖,陆鸢都没收到回应。
第四次,商队的小厮再要去递帖,被长锐截下:“我去吧。”
小厮大喜,给他帖子的同时又塞给他一两碎银,“那小吏难缠的很,拜托你了。”
说罢,生怕他反悔似的一溜烟儿跑走了。
长锐心想不过递个帖子,哪里用这么重的酬劳,却还是将银子揣进兜里,主君说过,给他的赏赐便是他应得的,无须推辞。
到了晋阳府,长锐不卑不亢对那接帖子的小吏说道:“我家夫人有事拜见府尹大人,还请通禀。”
小吏一看拜帖名字和前几次一样,接了去,却没立即走,定定看着长锐,似在等待什么。
之前来送拜帖的是商队里的人,不消吩咐便备了薄礼打发这些小鬼儿。送了三次拜帖,次次不落见面礼,小吏等的就是这个。
长锐也看着小吏,等他开口询问自家夫人的身份。
他以前办事,但凡说自家主君如何如何,那人必会问一句“您家主君如何称呼”,这小吏看着精明,应该常做迎来送往的事,当明白规矩,怎么干看着他不说话?
小吏恼了,这次来送帖子的人怎么不懂规矩?
他把帖子塞还给长锐,不耐烦地对他摆手:“送了几次了,大人不见,这都不懂吗,走走走!”
“你尚未递帖子,如何知道大人不见?你只管递帖子,就说安国公夫人求见。”
长锐以前替褚昉跑腿,接触的虽也是下面的人,但彼此都是斯抬斯敬,客客气气,头回见这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
小吏蛮横惯了,又在气头上,加之陆鸢三拜未能得府尹大人约见,他下意识觉得陆鸢定是个不入流的无名之辈,也没细听长锐自报家门,只觉得他态度恶劣,吼道:“你嚷嚷什么,不识相的二愣子,大人要想见,用得着你递三次帖子?我告诉你,趁着大人没烦你,赶紧滚!”
长锐并没嚷嚷,只是没有卑躬屈膝而已,见这小吏恼,虽不悦,仍是心平气和说道:“咱们都是给人跑腿传话的,如何能做上面的主,还是递上帖子,规规矩矩传话吧。”
“你算个老几,也有资格教训我!”小吏声音抬高了。
这般动静虽没引来晋阳府尹,却将一位长史引了过来,那长史便是褚昉旧部,认得长锐,听他说罢来由,亲自帮他递帖,很快帮陆鸢安排了会面。
“褚夫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晋阳府尹四旬左右,身量微胖,小鼻子小眼规规矩矩凑在一张圆脸上,笑起来分外平易近人,全然不像三次忽视陆鸢不见的人。
陆鸢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种忽视了。
听他叫着褚夫人,陆鸢看了长锐一眼。
既然已经搬出了褚昉的名号,陆鸢也不再扭捏,客客气气说了自己来意,并说:“若需审查,我们一定配合。”
孙府尹笑呵呵地说:“褚夫人为人,下官自是信得过,之前已经审查过,无甚大问题,褚夫人只管带他们走就是。”
陆鸢暗暗感叹果然还是朝中有人好做事,笑着道过谢,寒暄几句便想告辞,孙府尹却非要留她用饭,盛情难却,陆鸢只好留下。
宴席之上,陆鸢算是明白果然天上不会掉馅饼,孙府尹答应的如此爽快原是有求于她。
孙府尹有个堂弟在长安做官,因为行贿丢了官职,如今关在狱中候审,他想若能得褚昉帮忙,堂弟便是不能免罪复职,也能从轻发落。
陆鸢听罢,忖了一瞬,爱莫能助地辞道:“孙府尹,官吏贪腐要经三司会审,大理寺初审,刑部复核,御史台督察,程序严密,公正清明,旁人实在难以插手。”
孙府尹不管陆鸢的婉拒,亲自给她斟酒,姿态放得更低:“旁人难以插手,褚相定有办法,还望褚夫人美言几句。”
他已然斟酒,陆鸢若不喝,反倒伤他面子,一饮而尽后,回敬他酒,谢他肯行个方便。
“小事小事。”孙府尹笑着喝了陆鸢敬的酒。
“但令弟的事,恕我实在帮不上忙,我自罚三杯,还请孙府尹莫怪。”陆鸢干脆地灌了三杯酒。
孙府尹笑容僵了片刻,很快恢复如常,没再提堂弟的事。
宴席散时,那位长史亲自送陆鸢出衙门,待到僻静处,提醒她道:“夫人其实不必拒绝的如此干脆,您只管答应下来,递信与将军,最后事情办到哪种地步,将军自有分寸,也能处理妥当,至少您当下不会有什么麻烦。”
陆鸢是商人,不是没做过虚与委蛇的事,自然也明白只要她一封信就能顺顺利利带着晋阳商胡离开,把所有难题抛给褚昉。
她也知道他会摆平。
但任何事情只要做了就不会了无痕迹,褚昉若徇私枉法,有那么多人盯着他,他迟早会被反噬,若秉正无私,必然会得罪孙府尹,到时候孙府尹若拿陆鸢带商胡离开的事做文章,污蔑她藏匿乱贼,褚昉仍然逃不过。
她直接拒绝,且看孙府尹如何反应,当下或许会麻烦些,但不留后患。
“秦长史,兴德坊的情况您可了解?坊中之人可有案底?”陆鸢想秦长史既好意提醒自己,当是真心照应她,或可告知更多讯息。
“褚夫人,兴德坊的人但凡有点可疑,现在怕是早就进了大狱,但你应该明白,他们很危险,一个小小的失误就能被打为乱贼。”
陆鸢自然清楚,那些商胡甚至被人追着打了都不敢还手,生怕被扣上乱贼暴徒的罪名。
“秦长史,可能给我一张带他们离开的通行令?”
孙府尹口头答应给她这个方便,眼下虽未反悔,难保不会故意等着陆鸢把人带走了,再空口白牙睁眼说瞎话,污蔑陆鸢违反政令私自带人离去,但若有了通行令,便不必怕他背后插刀。
“好在孙府尹明面上没有反悔,我想办法给您弄一张,您尽快带人离开。”秦长史说道。
陆鸢道谢,秦长史说:“褚夫人客气了,将军嘱我照应您,可惜我官微言轻,只能略尽绵薄之力。”
陆鸢讶异,褚昉竟已知道她来了晋阳,又给旧部递信嘱咐照应她?
陆鸢突然有一种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感觉,她是那个被担忧的人。
自母亲去世后,父亲很长一段时间抗拒她行商,甚至跟外祖大吵一架,不许他再带着自己西行,但陆鸢可怜外祖只有母亲一个独女,不想他的生意后继无人,跟父亲说愿意随外祖行商。
那之后她每每离家,父亲从不愿多一句嘱咐,外祖又总是告诉她,这世上无人能伴她长久,她必须学会独立应对一切。
慢慢的,她习惯了这种风吹日晒的漂泊,也习惯了独自面对所有危险困顿。可她现在发现,褚昉正不动声色打破她的习惯。
褚昉像是一个放风筝的人,牢牢牵着手中的线,看似由着那风筝自在高飞,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既要保证手中的线不能断,又要时刻关注着那风筝是否遇到了强风枝杈等等诸般阻碍。
不管她遇没遇到,凡她所过停留之处,他总要提前铺路,让她尽可能走得平坦稳当一些。
原来这线不只是控制,更是牵系和保障。
褚昉让她明白,自由不是不闻不问地撒手不理,那样的自由冷漠且虚伪。
他正尽己所能,为这份自由添上温度。
◎不想将褚昉带进是非中◎
陆鸢收到秦长史的通行令后, 立即率领商胡动身离开,不料行至晋阳城门,被几个农人装扮的大汉拦住了去路。
兴德坊的商胡足有五六十人, 聚在一起十分惹眼, 几个大汉愣说他们图谋不轨,意欲作乱。
陆鸢命长锐拿出通行令,好声解释他们只是寻常商贾,这次出行也是获得官府允准的。但几个大汉根本不听,嚷嚷着胡贼又要作乱, 不多时便招来一群百姓围观, 筑了一道人墙。
也不知是谁带头说起之前在商胡铺子里买东西的旧怨,围观之人七嘴八舌纷纷讨伐起这些商胡来,越说越起劲,众人情绪逐渐高昂,像决堤的河水, 将要失控, 有人撸起袖子叉腰指着陆鸢身后的商胡,侮辱挑衅无所不用其极。
商胡被商队护卫和家兵拥在当中,护卫和家兵手中均拿着铁鞭,那些百姓虽然骂骂咧咧,却也不敢擅自动手。
两拨人就这样对峙着。
道理是讲不通的, 就算拿出官府颁发的通行令,他们看都不看,自顾自地叫骂。
若折回晋阳府寻求官府帮助, 势必又得和孙府尹周旋, 秦长史若再度出手相帮, 他以后在晋阳府也很难做。
前面就是城门, 守城门的官差不可能听不见这里的动静,但没有人前来过问。
这事只能陆鸢自己解决。
据她观察,这些百姓看似耀武扬威,义愤填膺,实则心虚的很,站了这么大会儿,越骂越难听,却始终没人敢上前一步,只是不停撸袖子,指指点点虚张声势。
陆鸢对长锐递个眼色,示意他控住场面。
长锐会意,高喝一句“安静”,声如惊雷,叫骂声戛然而止。
围观的百姓都盯着长锐,不由往后挪了几小步。
“我家少主有话说。”长锐见惯了褚昉在战场上发号施令的样子,潜移默化学来几分,不怒自威拿捏地恰到好处,扫了一眼围堵的百姓,好似单单凭眼神将人压制住了。
陆鸢这才开口,沉静中带着几分不可冒犯的矜冷,“我自长安来,做的是天家的生意,此次西行乃是得了圣上恩准,我不管你们与这些商贾有何旧怨,但大周律法,禁私刑私斗,他们果真有罪,自有官府惩治。通行令你们不看,兀自叫骂挡路,你们是认为,自己有权力藐视律法,藐视天威,替天行道吗!你们置官府于何地,置天家于何地!”
围观百姓噤若寒蝉,他们何曾想到不过拦路叫骂几句,竟被人冠以藐视官府、藐视天家的大不敬罪名?但见陆鸢声色俱厉,又是从长安来的,貌似与圣上还有些交情,心中更生畏惧,面面相觑一番,看向领头的大汉。
府尹大人没说要拦的人和圣上有关系啊,现在还继续拦吗?
不等这些人做出反应,陆鸢又沉声道:“你们果真苦大仇深,非要私相报复,我不会阻拦,但我还要赶路,恕不奉陪!”
“长锐”,陆鸢看了看他手中所执铁鞭,“东西给他们。”
“路我一定要走,你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绝不还手!”
陆鸢扫一眼围堵的众人,决绝道:“要么我死在这里,要么我出去!”
长锐下马,冲身后众护卫和家兵一扬手,单手握着鞭身中部,放在地上,对围观百姓道:“捡起来,不是要报仇么,看看想打谁,随便打。”
众护卫亦纷纷将铁鞭放在围观之人面前的地上,一言不发看着他们。
围堵的人要是敢动手不至于等到现在,听了陆鸢来历后更不敢轻举妄动,哪里敢接那铁鞭,避之不及往后退去。
挡路的人墙退潮一般向后涌去。
“捡起来!”长锐站在人墙正前方当中,冲着一个大汉吼,吓得那大汉忙往后退,想要退进人群里,但众人都不想站在他身后,生怕被当成他的靠山,纷纷向两侧避让。
那大汉见身后一空,忙随着人群避向一侧,人墙中间出现一道越来越宽的豁口。
陆鸢驱马缓行,目不斜视,率先朝那豁口行去,诸家兵沿着让出来的豁口端端正正站了两排,手无寸铁,只是死死盯紧了不断畏缩的人群。
其余商胡紧随陆鸢脚步。
待陆鸢出了城门,长锐示意商队护卫捡起铁鞭走人,最后才领着家兵捡起铁鞭去追陆鸢。
出得城门,众晋阳商胡都钦佩地望着陆鸢,纷纷拱手行礼,赞她有勇有谋,胆识过人。
陆鸢却道:“你们该谢谢长锐,没有他替我撑场面,这城门怕是出不来。”
长锐身上有股行伍之人特有的气概,是商队护卫不能比的,褚昉大约也是看中这点,才非要她带着家兵随行。
“还是夫人有计谋,若叫小人处理,早就与人打起来了。”长锐听闻陆鸢夸赞,心里喜滋滋的,却由衷地说了句。
他们都清楚,果真打起来,伤了百姓,他们就别想出晋阳城了。
不止出不了晋阳城,那些商胡会被定罪,陆鸢也会被扣留,要想解决,便只有褚昉出面。这应该就是孙府尹乐见的结果。
“赶路吧。”陆鸢如释重负吁了口气。
晋阳府衙门,孙府尹听说陆鸢一行平安出城后,拍案大怒。
“草包!这儿是晋阳府,强龙不压地头蛇,你竟让个女子吓唬住了!”
孙府尹怕得罪褚昉,答应的事不好明面反悔,本指望借百姓拦路逼陆鸢回来求他帮忙,没想到这领头的大汉如此不中用,竟让人轻轻松松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