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行,随你。”颖安郡主语气仍然乖巧,却少了以前与他说话时那遮掩不住的欢喜和仰慕,唯剩最基本的礼貌和教养。
周玘唇角的弧度恬淡释然,站在马车旁,作揖道:“郡主先请。”
两人辞别圣上,一个骑马,一个坐车,迎着冬日微弱的光辉行远。
圣上看着马背上单薄的背影,忽然问身旁的褚昉,“朕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他记得第一次见周玘,讶异于他通身干净明澈的气度,交谈之后,更欢喜他真知灼见下一颗秉正之心。
从周玘中状元,至今不过区区三年,那样难得的一个士子,一个臣子,他的背影隐隐有些模糊了、沧桑了、黯淡了。
可他本意是要为周玘铺一条更好的路,他将自己脾性最好、最为乖巧的堂妹嫁给他,调他进政事堂,不论妻子还是官位,他给他安排的明明白白,自认给他的都是最好的。
难道他的堂妹,天家女儿,比不过一个一门心思做生意的商户女?
想到这里,圣上看了看褚昉,再度生疑。
褚昉只当没有察觉圣上奇怪的眼神,回应圣上略有些自我质疑的惋惜:“陛下热心肠,该是社稷之幸。”
圣上与褚昉年纪相仿,只长他两岁而已,听他说得言不由衷,自嘲地笑了笑,闲话道:“照卿,你瞧着周元诺会回心转意么?”
褚昉作思量状。其实圣上问出这句话之前,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牢狱之灾都没能改变的事情,难道凭着郡主的怀柔之策就能改变么?
依方才情形看,郡主对周玘并不似他们以为的那般情深。
周玘如今情状,连圣上看了都唏嘘不已,质疑自己当初所作所为是否毁了他,可是郡主眼中却只有陌生和失望。
仔细想想,郡主认识周玘时,他已是风头正盛的状元郎,龙章凤姿,光鲜明亮,让郡主心动、甘愿放下身段百般接近的是才情斐然的玉润郎君。
他们这段姻缘,始于如好好色的人之本性,成于天子威压,郡主之心悦欢喜来得虽快,但无甚根基,加之始终得不到反馈,自然去得也快。
郡主无心去拉一个跌进泥潭、光华尽失的人。
褚昉忽然想到妻子,她只是听说周玘受辱就红了眼眶,若是看见他如此颓丧的模样,会是怎样?
他的妻子都没有为他红过眼眶,是他不够可怜?
他那次被她重伤,醒来之后仍旧虚弱,她虽尽心尽责地照顾,也没见掉过一滴泪。
他迄今为止,只见她哭过一次,还是因为周玘另娶喝醉了酒。
褚昉心口忽然闷闷的。
一时竟忘了圣上还在等着他的回应。
“想什么呢?”圣上没有等到答复,回头见褚昉淡着一张脸,望着马车行远的方向出神,好奇问了句。
“臣在想,陛下已同意撤去政事堂,等开朝该有的忙了。”褚昉转移了话题。
撤去政事堂,是废多相议政的第一步,而后合并中书门下为紫薇省,只设紫薇令、紫薇郎一主一副二人,直接受命于圣上,专掌出纳帝令,其他宰相仍称宰相之名,但回归本司理政,再无决策驳议之权。
此次改革是相权的集中,更是皇权的集中,无人敢指责非议。周玘在处理这个问题时,显然已将阻力考虑在内,借皇权收相权,借力打力。
入仕三年,周玘终于摸清了朝堂法则,学会了先谋败再谋胜。
他之成长,不可谓不快。当初他只有才识,而今有手段、有决心,实已成为一个谋政好手。
褚昉莫名心绪复杂,妻子的嘴是开过光么,说周玘是凌云木,他真就长成了一棵凌云木。
突然有些后悔帮周玘早日出狱了。
褚昉按向腰间福囊,想到妻子的祝语,贤子贤孙,也罢,是他所求。
褚昉想着想着走了神,没留意圣上已将他打量了一遍,看他按着腰间福囊,玩笑道:“连日进宫议政,没空陪夫人,这是有想法了?”
褚昉回转心思,干笑一声,不动声色移开手。
“明日就是上元节,周元诺也出狱了,你不必再跑了,好好陪夫人。”圣上笑着说,盯着他面庞看了会儿,忽又问:“你今年得有二十八了吧?”
“是,后日生辰,过了生辰,奔二十九了。”
圣上若有所思点点头,“令夫人还是没有动静?”
褚昉神色微微一滞,说句:“让陛下操心了。”
圣上摆手,“你为国事辛劳,朕很欣慰,但子嗣也是大事,你上点心。”
又说:“不行,就纳个妾室,朕的长子都快与你那内弟一般年纪了。”
褚昉道:“臣不急。”
圣上哈哈一笑,“你倒沉得住气。”
周家,周夫人一见到周玘就哭了一场,但当着颖安郡主的面,也不敢说“我儿受苦”这类话,怕郡主误会她在抱怨天家仗势欺人。
跨火盆,换新衣,周玘很快恢复了往日温静模样,但衣装可变,通身的风采似仍被牢狱的阴暗晦气遮蔽着,让人看着便生压抑之感。
“郡主,臣之前所言和离之事,您虑的如何?”
周玘收拾妥当之后便邀颖安郡主去了书房,直接说这事。
颖安郡主在宫里的这些日子恨过周玘,也多番打听,想知道他挂念的那个“凌儿”是何模样,但最后也没查出结果,唯一有嫌疑的陆家姐妹都已嫁为人妇,不像会叫他念念不忘的样子,她本来不甘心,但是今日看到周玘颓丧森郁的模样,不知为何,那不甘心也散了。
宫里的皇伯母和皇嫂嫂们都劝她放眼量,何苦揪着一个死心眼、一根筋儿的郎君与自己为难,她一直觉得周玘值得,直到今日看见他,她有一瞬真的被吓住了。
便是现在,她也不敢去看那双黑漆漆、几无光彩的眼睛。
“我听皇兄的。”颖安郡主半低着头,轻声说道。
周玘眼角泛上一丝淡笑,“圣上定也要问过郡主的意思才有决断,郡主不必顾虑,直说便好。”
颖安郡主仍是犹犹豫豫,试探地说:“可是皇兄让我跟你回家来,我今天再回宫去,怕他说我……”
“依臣之见,郡主还是早日弃了这桩恶缘,明日上元节,好好玩乐,郡主不必忧虑,圣上那里,臣自去交待。”
颖安郡主这才松口,应句好,仍是没有看他,问:“你会娶那位凌儿姑娘吗?”
周玘不答话,写和离书去了。
他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后,执笔写字,颖安郡主走近了几步,问:“你娶了我,那位凌儿姑娘没有怪你吗?”
周玘笔下未停,没有一点儿反应。
“她要是怪你的话,还会愿意嫁给你吗?”颖安郡主散了不甘心之后,唯剩对故事的好奇。
周玘始终不语,和离书写定,签字按印,交给颖安郡主,“愿郡主今后常喜乐,无忧无愁。”
颖安郡主笑了笑,也在和离书上签字按印,而后收起来,临出门时回过头问他:“你宁愿坐牢也要和离,是为了那位凌儿姑娘?”
可他现在这模样,不知那位凌儿姑娘还会不会喜欢他。
“不是,臣不想再耽误郡主年华,也不想再压抑自己。”周玘温和却沉重地说。
颖安郡主“哦”了声,“你不要怪皇兄,他只是怕我受委屈……”
“是臣有错在先,不敢怨圣上。”周玘说道。
“那我就走了。”颖安郡主本来转过了头,却没有抬步,站在原地想了会儿,又回过头对周玘道:“我不是故意把你变成这样子的,那位凌儿姑娘若因此嫌弃你,你也不要难过,你是皇兄最看重的人,前程无限,定还会有许多人家愿意和你结亲,你,你别再执拗就是了。”
听来有些愧疚,还有些垂怜。
周玘方才照过镜子,知道自己如今便说是一副鬼相也不为过,难怪颖安郡主不敢看他,还愧疚将他折磨至此。
“谢郡主关心。”周玘作揖,与她告别。
送走颖安郡主,周玘再看镜中自己,双目无神,面如枯柴,但他知道凌儿不会嫌弃他。
凌儿第一次见他时,他比现在还颓靡。
十岁那年,疗愈心疾的药副作用太大,吃什么吐什么,他连苦胆水儿都吐出来了,瘦的没了人样。药太苦,双亲也常常为他的药钱愁眉不展,两位哥哥因此也得节衣缩食,一家人因为他都不舒心。
他第一次生出了此残生的念头。
所以在一个夏夜,他离家出走了,躲到了离家不远的一处废弃宅子里头,这老宅子经年失修,又经风吹雨打,早已坍塌,平常无人靠近。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一眨不眨望着外头的月光。
忽瞥见一个小东西闯了进来,扑到他身旁嗅啊嗅。
他已无生念,自然也不惧怕,一动不动由着那小东西嗅他。
“球球?”
少女银铃般满是朝气的声音递进来,紧接着,火折子燃起,一张明亮的面庞出现在周玘眼前。
她身后披着月辉,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下,粉雕玉琢,清泠泠的眼睛里冒着温暖的光。
周玘看着她,眨了眨眼。
“你为什么在这里?”当时只有七岁的凌儿盯着他看了许久,约是在确定他不是恶鬼而是人的时候,开口问他话。
他不回答,凌儿走了过来,挨着他坐下,将那只小小的狮子狗抱在怀中。
“你不回家么?”凌儿问他,“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家住哪里?”
因为心疾,他不能和寻常孩童一般肆无忌惮地跑跳,没有人爱跟他玩,他也不想做别人的尾巴,几乎不出门。
是以两家离的虽近,凌儿却从没见过他。
他始终不说话,凌儿什么都问不出来,最后掏出两颗饴糖,一颗塞给他,一颗填进了自己嘴里。
她满足地长长嗯了声,抿着嘴,露出两个小酒窝,诱哄他说:“嗯——酸酸甜甜,你快尝尝呀!”
“不然,就给我的球球吃了?”
狮子狗配合地盯着他手流出口水。
不知为何,周玘吃了那颗饴糖,表情一下子丰富起来,“好酸……”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凌儿笑说:“当然酸了,里面加了黎檬汁,我最喜欢这种味道。”
凌儿跟他介绍了自己,还说他要是不想回家,可以带他去福满楼。
“那酒楼是我家开的,你住多久都没关系,等你想回家的时候再回去。”
两个人在废墟里聊天,凌儿与他讲故事,每次都是未语先笑,还未开口自己先捂着肚子笑半天,讲不到两句,又咯咯笑一阵。
这般动静很快就把找儿女的两家人引了过来,周玘跟母亲回家前,回头望了望凌儿。
“我明天去找你玩儿。”凌儿朗笑。
“好。”周玘对她认真点头。
第二日凌儿依约,果真找来周家,见他喝完药后总是呕吐,问过他的病,次日就带了两个大夫过来,给他换了更好的药,呕吐的症状才消失了。
他后来才知,当时那两个大夫是凌儿答应跟着外祖跑一趟丝路才请来的。
她有一次悄悄跟他说,丝路上的沙子会吃人,她有些怕。
周玘按下镜子,收回思绪。
明日就是上元节,今晚已经热闹起来,烟花阵阵,墨色的夜空时不时开出一层绚烂的花雨,自由地洒落。
周玘负手站在书房门外,仰头望烟花。
心底轻轻叹了句:凌儿,我自由了呀。
可是,一步迟,步步迟,他还能追得上凌儿的脚步么?
“林大夫, 我无甚毛病吧?”
褚昉辞别圣上后,直接找来林大夫处,要他诊下脉, 怕自己果真有隐疾而不自知。
陆鸢身子已完全调养好, 他们这阵子夫妻和睦,也没再用什么手段避子,但这么久了还是没动静,今日圣上问起他的年纪,他真怕一语成谶, 问题果真出在了自己身上。
林大夫号过脉, 笑道:“安国公身体康健,实在多虑了。”
褚昉松口气,仍是疑惑地看着林大夫,那怎么迟迟没有喜讯呢?
林大夫知他疑虑何事,解释:“这种事急不得, 安国公和夫人放平心态, 顺其自然,不要绷得太紧。”
离了林大夫处,褚昉又约了贺震出来。
“你之前打算要孩子的时候,阿鹭让你饮食注意,你可还记得方子?”
褚昉不看贺震脸上似笑非笑的试探神色, 故作不甚在意地说:“你长姐让我问的。”
贺震哈哈笑道:“没甚方子,就是别喝酒,多补养。”
他压低声音, 补充:“还有, 不能太频繁, 得克制。”
褚昉面色微微有些奇怪, 推开凑近的贺震,不耐烦道:“就问你一个方子,啰嗦一堆。”
贺震立即委屈道:“我不也是为了你好吗!”
随即嬉皮笑脸地说:“将军,我不想做龙武军左骁卫了,老是得值夜,阿鹭说她晚上难受,想让我陪着,我想调出皇城,你能不能帮我指个路子,怎么跟圣上说?”
贺震以前在褚昉麾下,尤是佩服他洞悉朝事的能耐,虽在宫里当差这么久,遇到事情还是喜欢与他商量。
褚昉愣了下,龙武军左骁卫可是天子倚重的近臣,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位子,贺震就这样轻而易举放弃了?
“想好了?”
贺震肯定地点头,“想好了。”
“阿鹭很严重?”褚昉不好多问细节,但见贺震放弃高官厚禄也要陪着妻子,想来怀孕是件痛苦的事,忍不住多问了句。
贺震想了想,“反正阿鹭说不舒服,想让我陪着,应该是很难受的吧。”
陆鹭只说过一次让他陪着的话,贺震遂放在了心上,一直在考量怎么跟圣上开口。
褚昉没再多问,叫他跟圣上直说就好,圣上是个有人情味儿的人,当初提拨贺震也是看上他直爽忠厚的性格,应会体谅他。
“你只管说自己的难处,圣上若问你想调去何处,你别多说,凭圣上做主就罢。”褚昉还是交待了句。
贺震应下,言还要去给阿鹭买果子吃,便要作辞,褚昉却道:“一起,我正好也要买东西。”
“你买什么?”贺震没有多想,直接问。
褚昉却没回答。
街市上人来人往,小摊小贩沿街叫卖,编的卖词朗朗上口,抑扬顿挫,此起彼伏。
贺震在第一个买果子的地方要了一个三层的盒子,最底下一层分格装着陆鹭喜欢吃的几样果子。
褚昉指着最高的一个多层盒,“我要这个。”
那漆木盒子方方正正,六层,放在地上,高度足足超过他膝盖。
“将军,你买的了这么多么?”这漆木多层盒只能装果子,平常人一般只用两层的就足够了,他挑三层的还是因为阿鹭好吃零嘴儿,没想到褚昉挑一个六层的,这得吃到什么时候?
“买的了。”褚昉照着贺震挑好的果子品类装了几样。
褚昉印象里,少见陆鸢特别喜欢某种果子,她好像什么都不挑,但兴致也都一般般。贺震买的肯定是阿鹭喜欢吃的,阿鹭喜欢的,应该也适合陆鸢的口味。
到卖黎檬果的地方,贺震要了十个,正好铺了一层。黎檬果乃舶来品,价格高昂,论个卖,十个果子便超过了底下两层果子的价格。
“将军,这黎檬果你别要了吧,酸的很,长姐不一定喜欢,但阿鹭特别喜欢,都能生吃呢。”
褚昉平常没有关注过这些琐事,对吃食更没有研究,不知道这黎檬果到底是何味道,但听说陆鹭特别喜欢,说不定也是陆鸢喜欢之物,遂没听贺震劝,要了二十个。
贺震奇怪:“将军,你是在跟我较劲儿吗,买什么东西都要比我多一点才行?”
“我家中人多。”
褚昉虽这样解释,贺震仍是疑惑,褚家一百多口,真要分,这六层果子也不够分呐,再说,果真是给家人分的东西,哪里用得着他这个主君亲自置买?
他就是在较劲儿。
将军的好胜心真是无所不在啊。贺震感叹,看到卖糖葫芦的小贩,眼睛一亮,叫停那小贩,要了两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就那样兴高采烈举在手中,乐呵的像个孩子。
“阿鹭喜欢吃这个?”褚昉问,抬手去摘。
“不是,我喜欢吃,阿鹭陪我吃,她说两个人一起吃才香。”
褚昉收回手,瞥了贺震一眼,万万想不到他一个八尺大汉,竟喜欢吃这甜腻腻的东西。
贺震买完糖葫芦就走了,左手拎着盒子,右手举着两串糖葫芦,红红火火,像花儿一样。
褚昉一个人在街市转,看见卖板栗的小贩就停下来,尝一颗,不合胃口,接着尝下一家。
天色昏昏时,他才提着盒子回了家。
家奴迎过来接他手中的盒子,他没丢手,叫人拿个火盆来,跨了过去,回到兰颐院又换身新衣,叫人拿着旧袍子扔掉。
陆鸢起初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做,想到他那样讲究衣装的人,这些日子进宫竟一直穿着同一件单袍,原来是为了扔掉吗?
之前听他提过,常去狱中和周玘议事,出狱之人是要跨火盆、烧旧衣去霉运的,而且有人忌讳正月里去那些不好的地方,比如牢狱。
原来褚昉也有这个忌讳。
牢狱毕竟不是什么好地儿,且上元节未过,还在新年之中,他忌讳也无可厚非。
早知如此,陆鸢会让他上元节后再办这事。
但他既扔了袍子,是不是说明不必再去狱中,周玘被放回去了?
陆鸢猜到了,却没有开口询问,不想他辛苦这些日子,一回来,从妻子口中听到的竟是对别的男人的关心。
“盒子里装的什么?”
从他进门,那六层高的盒子很难让人忽视,陆鸢方才给他找衣裳,没来得及问。
褚昉好似就等她这句话,言偶然碰见了贺震,陪他一起逛了逛。
“顺便买了些东西?”
陆鸢笑说着,打开盒子,最上两层都是板栗,她拿出一个要剥,褚昉夺了去,单手一捏,三两下就剥了干净,递回她手心。
“不是顺便买的。”
褚昉边剥着栗子,边纠正陆鸢的话。
他垂着眼,好像专注于剥开手中的栗子,神色认真,语气也很郑重。
他剥的很快,一个个金灿灿的栗仁源源不断递进陆鸢手心,陆鸢甚至吃不及,目光灿灿望着他。
他这次竟然想告诉她,他不是顺便买的这些东西,是特意买的。
陆鸢唇角微微翘了下。
“味道熟悉么?”褚昉忽然问。
陆鸢怔住,是问她栗仁的味道熟悉吗?
栗仁不都是这个味道吗?除非特别难吃的,不然陆鸢很少能分辨出来。
看她神色,褚昉便知她没有尝出来,心想莫非这栗仁凉了些就变了味道,恰巧见她右手捏着一个栗仁,尚未填进口中,拨过她的手喂进了自己口中。
陆鸢的手有点凉,他的唇有点热。
褚昉的心思全在栗仁上,细品了会儿,看回陆鸢,“真不觉得熟悉么?”
他尝遍整条街的板栗,才挑中的这家,有些小贩不给尝,非要他买了再尝,他只好买一些,尝一颗味道不对,送给眼馋的稚子,接着尝下一家。
“和疏勒你爱吃的那家,有点像,没觉得?”
褚昉有些挫败地想,自己的味觉约是不太灵敏,挑来挑去,还是没挑中妻子喜欢的口味。
“疏勒?”陆鸢怔住。
她以前在疏勒停驻时,确实会买一些栗仁吃,常去的那家小贩腿有残疾,家中还有老小要养活,她每次都会多买些。
并不是因为那家栗子多特别、多合她口味。
但褚昉竟以为她喜欢那种口味?
如此抽象的味觉,他是怎样辨别出来的?
陆鸢又捏一颗栗仁填进口中,这次细嚼慢咽,想要学着分辨出味道。
可除了栗子味儿,她仍是尝不出特别。
疏勒栗仁的味道,她早不记得了,印象里就是普普通通的栗仁啊。
不过,她点了点头,看上去像尝到了久别重逢的味道,笑弯的眼睛泛着柔光,说:“确实很像。”
褚昉盯着她突如其来、顿悟一般的笑容,知她做戏,眉梢一挑,“你细说说,哪里像?”
陆鸢笑容一滞,旋即恢复如常,又吃了颗栗仁,气定神闲地说:“不可言传,但,一见如故。”
难为她肯如此配合,褚昉不再追问,继续剥栗子,剥好的栗仁放去她掌心,却拿另一颗栗仁来吃。
放一颗,吃一颗。
褚昉瞥见妻子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心想,果然是要两个人一起吃才更香。
两人都不说话,房内只能听见栗子壳被捏碎的声音,噼噼啪啪的,听来很是雀跃。
“周元诺出狱了。”褚昉忽然说。
他知道妻子关心这件事,却没有主动问,但他想给她个交待。
他答应她的事,办到了。
“嗯。”陆鸢声音更柔软了些,“辛苦你了。”
褚昉得了夸奖,唇角几不可查地翘了翘,又提醒她:“后日我生辰。”
他能有个礼物吧?
陆鸢抿抿唇,目中映着灯烛的亮光,柔和且温暖,却只是“嗯”了声。
她已经备好礼物了。
“明日上元节,你可有安排,我无事,可陪你。”褚昉说道。
上元节自是要去看花灯的,还有各种游戏,图的就是一个热闹,但不知褚昉会不会觉得无聊。
陆鸢正要开口,听褚昉先说了话:“听说城南的奶奶庙很热闹……”
他说话少见地底气不足。
城南奶奶庙是送子奶奶庙,确实很热闹。
陆鸢明白褚昉只说了半截的话,善解人意地说:“也好,我们去拜拜吧。”
忽想到什么,一时为难起来,几次动了动嘴唇,又觉得难以启齿。
褚昉察觉她神色,本来等着她主动说,左等右等见妻子仍是犹犹豫豫不肯开口,只好主动问:“有事跟我说?”
陆鸢这才点头,“等你生辰过了,我想和表哥们去一趟西域,近来百姓仇胡心重,长安的铺子不赚钱,我们想跑一趟远路,可能要半年时间……”
她知道他着急要孩子,却也知道一旦有了孩子,她短期之内不能再跑很远的商路,这次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褚昉没有很快答复,坐在桌案旁,烛火映照着的脸庞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只能看见唇线抿得很直。
陆鸢知道他不情愿,他在忍耐,他很想拒绝。
他们是夫妻,两个人的事本就该有商有量,他是有权拒绝的。
陆鸢忖度着该怎样说服他,想了一堆的理由,她是商队少主,这些事该她操劳,之前表哥们已经替她分担太多,她总要担起应担的责任……
“离开的具体日子,定下了么?”沉静之后,褚昉只是这样问了句。
他想拒绝的,可他承诺过妻子,不会再拘束她的生意。
◎烟火年年,来日方长◎
褚昉甚至没有像以前多问一句“交给别人不行么”, 也没有要陆鸢再费口舌说服他同意。
她是生意人,这样的事,不会只有这一次。
他总要习惯才好。
“让长锐带上一队家兵随你去。”他只有这一个要求。
“商队有护卫……”陆鸢想拒绝。
“我知道, 让长锐护送, 要么就别去。”褚昉语气重了些,“或者我随你去,也行。”
他目光定定的,显然不是玩笑话。
陆鸢只好答应了,可她心里过意不去。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远门了。”陆鸢忽然抬起头, 目光灼灼看着褚昉, 认真地像在对他承诺。
褚昉一愣。
烛火轻轻摇曳了几下。
他以为这只是个开端,以后会更频繁,可她却说,这是最后一次。
“当真?”褚昉看着她的眼睛,问了句,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骗怕了, 他心中是欢喜的,但隐约有些惴惴不安。
陆鸢点头,总不能叫他一味纵容自己,她也该顾虑他的意愿。
出行的事说定,褚昉问了西行的具体路线, 怕万一出了差错,他方便追踪,后又跟长锐亲自交待了一番护送事宜。
忙罢诸事, 夜色已深, 褚昉躺在帐中久久未眠, 他们夫妻不是没有分离过, 但以前都是他奔波,那些不可预知的危险是他来面对,这次却要陆鸢独自去承担。
他拥着妻子,却没有什么动作,脑子里全是陆鸢西行路上可能遇到的危险,想自己方才与长锐交待时可有漏掉什么。
忽觉腰腹上有只小手在上下移动,时而捏捏,时而按按。
陆鸢喜欢他腹部紧实有致的线条,这他是知道的。她虽没有说过,但每次但凡有机会,她都会盯着看,怕被他发现,还总是遮遮掩掩。
她的手像带着火苗,很快将他点燃了。
陆鸢猝不及防被压住了,有什么东西抵过来。
他驾轻就熟,很快将她带进了温热的潮水中,他像是一个游刃有余的弄潮儿,操控着或大或小的风浪,看着在风浪中不能自控的轻舟,飘飘摇摇。
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的打来,陆鸢已浸在潮水中,眼前都似生了一层水雾,看什么都模模糊糊、摇摇晃晃的。
风浪歇时,陆鸢听耳畔落下一句:“阿鸢,平安回来。”
像一条线,牵着她心动了动。
他用锦被裹着她,叫人换了褥子。
陆鸢心里酸酸的,又觉好笑。褚昉不情愿让她远行,想方设法帮她安排,想要替她规避尽可能的危险,唯独没有想办法留住她。
其实留下她是很难的事么?今晚不换褥子就好了呀。
他可以说,万一这次怀上了怎么办?
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真心诚意给她这份自由,并尽力为这份自由保驾护航。
“说定了,这是最后一次。”
陆鸢额上落下一片温润的热意,又听褚昉道:“以后大周境内,随你奔走,但西域之西,非我所能顾及,我不想你去冒这份险。”
原来他耿耿于怀的不只是两人要分离半年时间,也不是因为子嗣一事需再延后,而是她行的路太远,他鞭长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