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儿,有人敲门,褚昉开门,回来时手中托着三套衣裳,两套颜色鲜艳的女装,一套袍装。
陆鸢看见,唇角弯起来,却说:“哪里用买这么多,带着麻烦。”
褚昉看看口是心非的妻子,再看看她眼角的笑意,唇角微微一勾,没有说话,打开食匣,一层一层把热腾腾的菜取了出来。
其中一个小砂锅,应该是刚刚离了灶火,一揭盖子,浓浓一层水雾冲了上来,弥漫在褚昉眼前。
他以前不曾做过这事,在家中时,等他穿戴妥当,饭菜早已摆好,不冷不烫,便说是饭来张口也不为过,他哪里需要亲自做这些。
他摆弄着大大小小的盘碟,像排兵布阵一样,非要把他们摆得整整齐齐,横看成行,侧看成列,小砂锅放在正中,像个冒着狼烟的烽火台。
褚昉面色冷白,眼前漫着薄薄的水雾。
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在烟火中有些迷人,陆鸢无意识眨了眨眼。
陆鸢梳洗穿戴妥当,坐去桌案旁吃饭。
“孙府尹不是要为你接风洗尘么,你何必跟我在这里清汤寡水的?”
陆鸢虽出狱了,但不能擅自离开官驿,外面还有守着的衙差,褚昉约是为了陪她,才一再推拒宴席。
“鸿门宴哪有开芳宴香。”
褚昉给妻子夹菜,一筷子接一筷子,恨不能将她立时喂胖一般。
他说罢就不再言语,专心吃饭。他向来食不言,但陆鸢却有吃饭时谈天的习惯,以前和他无话可说,他规矩又多,陆鸢便也沉默,后来关系渐渐缓和,陆鸢偶尔在席间也会说些话,问些问题,褚昉倒也耐心回应,陆鸢便忘了他有这个习惯,想说就会说。
“你想好应对办法了么?如果那群闹事者一口咬定我们杀人,又找不到他们受人指使的证据,怎样破局?”
“还有,孙府尹若叫你徇私枉法帮他堂弟,你千万别答应。”
褚昉抬头看看妻子,眉梢不自觉扬了扬,嗯了声,“记下了。”
这之后几日,褚昉偶尔会出去赴宴,但大部分时候在官驿陪着陆鸢。
陆鸢奇怪,他怎么不去调查证据?
人生地不熟,加上官吏袒护,证据找起来确实很难,但丝毫不作为并不像褚昉行事风格,莫非他果真拿定主意,打算与孙府尹做个交易?
褚昉不是任人拿捏的人,按说也不会选这条路。
陆鸢在驿站住了四日后,褚昉带回消息,说明日过堂,叫她还按之前与孙府尹说的来辩驳就可。
“你昨日赴宴去了很久,是有什么事?”陆鸢试探问。
褚昉点头,“孙府尹请我吃饭,还是那事。”
“你没答应吧?”
褚昉道:“自然没有。”
又看着她说:“所以这公堂会有些艰难,但别怕,有我在。”
孙府尹不止一次约他吃饭,说的都是帮堂弟脱罪的事,褚昉之前模棱两可,虽没有明确表态,但言语之间一次比一次松动,诱得孙府尹以为事情有希望,越发殷勤。
昨日圣上派的巡按到了,还未去晋阳府,先被褚昉请了去。
褚昉故意约了孙府尹出来,一改含糊其辞的态度,严正告诉他不会帮忙。
那孙府尹殷勤了许多日,又是通融让陆鸢出狱候审,又是鞍前马后,最后讨来这么个结果,当场就恼了,撂下一句“咱们走着瞧!”挥袖而去。
却不知屏风后的巡按使已将此事记录在案。
以往朝廷派巡按使,地方官吏都会提前得到消息做好准备,这次托御史台盯他的福气,事情及时递进了圣上耳中,圣上临时起意派了个巡按,朝官尚未来得及与地方官吏互通消息,故而孙府尹根本不知圣上特意派了巡按来查这事。
晋阳府衙,孙府尹坐在公堂之上,板着脸,紧凑的五官更像受了挤压一般,透着些森然狠戾。
褚昉和巡按坐在旁席上,巡按面前放着此案的案宗,他正仔细翻阅,褚昉没看证词,只看了一份验尸单,记了些关键讯息,心中已在默默推演。
陆鸢站在堂前,身旁是几个闹事的大汉。
依照程序,双方各自陈述了事实因果,陆鸢才说把闹事之人认成了匪徒,几个大汉便闹嚷起来:“你胡诌诌呢,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百姓,不要以为你有靠山就可以欺负人!”
几个大汉指着陆鸢吵嚷,往旁席上看,试探褚昉的反应。
褚昉一眼扫过去,像无影刀,几个大汉纷纷收回了手指。
陆鸢不惧,与他们对质:“老老实实的百姓就可以拿着砍刀拦路了?就可以不由分说砍人了?我那匹马是你们砍死的吧,若非我手下人挡得快,也做了你们刀下亡魂,如此恶劣行径,与匪徒何异!”
“那也是你们先伤了我儿子,你们还死不承认!好几个乡亲都看见了,官老爷,你叫人来对质,我有证人!”大汉自信满满地说。
孙府尹传唤证人上堂,几个百姓说得有鼻子有眼,言稚子被成群结队出行的商胡吓住了,不过冲他们扔了一个石子,就被他们一个石头砸过来,差点儿砸瞎了眼睛。
“大人,他们一面之辞,实为栽赃,我们行路从未碰见什么稚子,更未曾伤人。”陆鸢辩道:“正因如此,我才疑那几人是匪徒,胡编乱造找茬儿。”
孙府尹冷哼道:“他们有证人,你如何自证没有伤人?”
“他们的乡亲算证人,我们商队中人就不算证人么?说到底,他说我们伤人是一面之词,我们说他栽赃也是一面之词,大人信他不信我,是否有失公允?”
陆鸢没有提议让他们指认,因他们既然说谎,便会说谎到底,就像他们随口污蔑一样,也会随手指一个人,咬死不放,说不定还会严刑逼供,于商队不利。
目前除了双方各执一词的供词,没有别的确凿证据证明陆鸢方伤人在先。
场面一时冷下来。
孙府尹忽重重拍了下惊堂木,“褚夫人,砸伤稚子的事你不认就罢了,这事本来也没多大,他何须栽赃你,但你如何能纵手下行凶,草菅人命!”
这是强行把说不清楚的起因翻了过去,直逼案情重点。
“就是!草菅人命,我二哥的胳膊都被他们打折了!”几个大汉纷纷诉苦,言被陆鸢护卫打的非死即伤。
陆鸢道:“他们动手在先,我们只是自保,难道不问青红皂白,谁死谁伤谁弱谁有理么?”
“你这叫什么话!难道我们搭上性命讹你吗!”
孙府尹又一个惊堂木下去,“仵作验过尸,那人死前已经多处骨折,根本没有伤人能力,你们杀他只是自保?”
“我们没有杀他。”陆鸢正色辩道。
“就是你们杀的,你们夺了我们的刀杀人!”大汉纷纷讨伐。
孙府尹阴阴地笑了下,“褚夫人,如何证明你们没有杀人?”
“你自己都说了,把百姓当匪徒,你们有动机、有能力对他们下死手!”
陆鸢不语,他们确实占了个更合乎情理的杀人动机和行凶能力。
“孙府尹”,褚昉不急不躁开口,“杀人罪名不小,单凭杀人动机和能力可不行。”
他看向巡按,“巡按大人,你说呢。”
巡按颔首:“动机和能力只可作推演,若定罪还需确凿证据才可。”
孙府尹佯作赞同地点头:“当然,但现有证词和情形都指向商队护卫杀人,褚夫人如何证明你方没有杀人?”
陆鸢颦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才要争辩,听褚昉道:“孙府尹,谁状告,谁举证,你为何一味要陆少主自证没有杀人?”
“褚相此话未免有失公允,有证词有证人,状告之人已然举证,我何曾一味要褚夫人自证?”
“证词和证人,那最好,不妨我们先来审审这证词和证人是否可信?可信的证据才能称之为证据,孙府尹不会连证据都没审查,就偏听偏信了吧?”褚昉肃色说道。
巡按附和:“有理,该先审查证据,原告证据可信,被告才须做出回应。”
孙府尹只好让那自称看到商队护卫杀人的证人描述事情经过,他很流利地陈述了当时情形,护卫如何夺他的刀,如何杀人,说的活灵活现,好像真是亲眼所见,连护卫的体貌特征都描述得清清楚楚,与他的证词并无出入。
一切都看似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
孙府尹故意问褚昉:“褚相还有何疑议?”
褚昉佯作不是很明白,叫两个大汉亲身示范一下。
那证人方才口若悬河,说的真真切切,可真示范起来,却蹩脚的很,漏洞百出,一会儿调整扮演死者之人的姿态,一会儿又调整扮演护卫之人的站位,总之就是别别扭扭,一点儿不像亲眼所见了。
他调整扮演死者之人的姿态时,褚昉故意对照验尸单,假称以死者当时伤势应该无法完成那样的姿态,并指点了一个别的姿·势。
那证人也是慌不择路,竟信了褚昉的话,按照他的指点终于成功演绎了当时的杀人过程。
褚昉笑笑,不说话,只把验尸单推到巡按面前,点了点最关键的一处讯息。
死者当时多处骨折,根本不可能做出方才演绎的被杀姿态,而以死者伤情推断,护卫得坐下来才能在死者身上留下那样的致命伤口。
巡按是刑部出来的,审过不少案子,单看那证人演绎便知他撒谎,再看褚昉指出的讯息,心中早有判断。
“孙府尹,证人撒谎,证词失实,显是诬告,依我看,先把证人审清楚。”巡按说道。
经方才演绎,那证人已然心虚慌了手脚,听此话傻了眼,立即推到褚昉身上:“他故意的!他故意误导我!”
“你如何知道我误导你,你不是亲眼所见么,我有没有误导,你自己分不清楚?”褚昉不屑一顾。
“若觉我误导,你不妨再演示一下?”褚昉冷声道。
那证人也知捏造之事多说多错,越做越错,哪里还敢再演示,只对孙府尹磕头大呼冤枉。
孙府尹眼见出了纰漏,强作镇定对那证人一番训斥,要将他押进牢狱,被褚昉阻下。
“孙府尹,事情已经很明白,此人系诬告,难道不该问清楚,缘何诬告么?”
“不止诬告,恐怕还担着人命,孙府尹何不趁热打铁,审审清楚?”
那证人一听,生怕背上杀人罪,立即高声辩解:“人不是我杀的!”
褚昉斥道:“不是你杀的,你为何说谎!”
“贼喊捉贼,不是你是谁?”褚昉见他心理防线已然溃不成军,又下了一剂猛药。
那证人被如此针对,见孙府尹也不保他,一时失了理智,说出杀人真相,原来那死者是在混乱之中被自己人误杀。
商队杀人的罪名撇清了,褚昉却没止步于此,逼问那大汉为何诬告陆鸢,大汉不肯说,咬定就是寻仇。
褚昉道:“果真如此最好,若别有隐情,你小心杀人灭口。”
那大汉一个激灵,下意识看向孙府尹。
褚昉道:“你看孙府尹作甚,难道以为孙府尹会保你?事情闹这么大,还让孙府尹丢了面子,他为何要保你?”
“褚相,你如此教唆,是何意思!”孙府尹气得手发抖。
“教唆?”褚昉不明所以地笑了声,“孙府尹莫非真打算袒护诬告之人?”
“此人诬告我夫人,若没个叫我信服的交待,我便把人带回长安去,交由大理寺审问。”褚昉沉声说。
看向那证人,“将你儿子一并带回去,我先问问他到底如何受伤。”
又看回孙府尹:“我这样做,没什么不妥吧?”
“随你!”孙府尹也在气头上,胡乱说了句。
不料几个大汉一听连孙府尹都不管他们了,纷纷撇清关系,言自己无辜,都是听了那证人教唆,那证人嚎啕着,口不择言供出了晋源县令,又说晋源县令受孙府尹教唆,他们只是拿钱办事。
“刁民!污蔑本官!”孙府尹举起惊堂木朝那证人砸去。
事情到了这步,大体明了,交给巡按便可,褚昉领着陆鸢退出公堂。
陆鸢以为褚昉没有费心费力去找证据,又得罪了孙府尹,这场官司会打得很吃力,可没想到,他游刃有余,只凭几句真真假假的话就洗清了她的嫌疑,连幕后之人也揪了出来。
“夫君,谢谢你。”陆鸢看着他,目光灿如朝旭。
褚昉对上妻子目光,想到她还要继续西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嘱咐道:“下次再遇这种子虚乌有的罪名,不要急于自证,把麻烦抛回去,找对方的漏洞远比自证省心的多。”
原来他是这样的对策。
陆鸢行商一向谨慎,习惯了自证清白,遇事自然首先想到的是自证,但有些莫须有的罪名很难自证,只会让人自困自扰。
“既早有对策,你何须跑一趟,叫秦长史递信与我,我想不到这层,难道还能做不到么?”陆鸢说道。
“递信给你,哪里还有我的功劳?”
褚昉唇角勾了下,再说,他也想见她了。
正好有个理直气壮的借口旷朝来见她。
作者有话说:
开芳宴:宋代罗烨《醉翁谈录》提到“开芳宴,表夫妻相爱耳。”也是宋金墓葬壁画中比较流行的一种装饰题材,主题为夫妻对坐,宴饮赏乐,笔者认为,类似于现在的烛光晚餐,仪式感比较强。
◎做你喜欢的事,但若累了,就回家来◎
商队既已清白, 陆鸢不欲再耽搁,休整一日便打算赶路。
她带的行装本就不多,无须费力收拾, 只把两套裙装包好了要褚昉带回去。
两套裙装是褚昉新买的, 她只穿了一次。
“不喜欢?”褚昉问,他看来穿着挺好看的。
“不是”,陆鸢笑着解释:“行路不便,穿袍子方便。”
她但凡出行都是儿郎装束,可以省很多麻烦。
褚昉随意嗯了声, 沉静片刻后又问:“你不等几天, 看孙府尹的下场么?”
巡按正在核查孙府尹的罪名,行贿未遂,鼓动百姓闹事,诬告朝官命妇,多罪并罚, 至少是个流刑。
陆鸢道:“不等了, 落水狗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赚钱重要。”
褚昉垂下了眼,在想还有什么借口没有用过。
目光落在她小腹上,那里被袍子遮着,平坦纤瘦, 好像什么都没有。
褚昉扯过妻子,大掌按在她小腹,“万一这次怀上了, 你是不是得好好休息?”
陆鸢忍俊不禁, 他千方百计想留下她。
不过他的忧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怀上了我就回来, 但现在不是还没结果么?”
褚昉再不说话, 妻子去意坚决,他说什么都没用。
他怕自己再说下去,会强硬地命她不准去,到时她又要与自己置气。
他淡着脸,明显不快,半垂着眼皮看着陆鸢,一言不发。
陆鸢轻轻拽了拽他腰带上系着的福囊,柔声说:“我明天就走了,你想留给我的最后印象,是这张臭脸吗?”
褚昉面无表情,只眼皮稍抬了抬,正好对上妆台上的镜子,自我审视片刻,按着妻子的腰贴过来,垂眼看她:“在你离开之前,我想问个问题,你如实答我。”
陆鸢唇角浅弯,轻轻点头嗯了声。
“我与城北徐公,孰美?”
陆鸢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好像他问过,当时如何回答,她却不记得了。
褚昉身形伟岸,姿仪瑰隽,当得起“形貌昳丽”四字,陆鸢见他神色认真翘首以待她的答案,遂笑着说:“君美甚!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像诱哄,像夸奖,也像真心。
褚昉唇角翘了起来,似冷玉生辉,温和明亮,好像心中某处难平的洼地终于被结结实实填平了,心满意足。
他扣紧妻子的腰,说:“想去城中走走吗,我陪你。”
陆鸢笑了笑,点头。
褚昉这性子,不管受多大委屈,三言两语总能哄了开心。
晋阳城的坊市堪与长安相比,青石铺的长街宽阔整洁,酒肆商铺临街而立,却并不怎么热闹,很多商铺都挂上了闭门歇业的牌子。
褚昉一手屈放在腰前,任由妻子小手挽在他臂弯。
大周民风宽容,而晋阳自前朝以来就是胡俗汉风交杂融汇之地,放眼长街上携手同游的年轻夫妇,如他们这般亲密的不在少数。
陆鸢行的慢,走走停停,褚昉没有丝毫不耐烦,始终纵容着她的节奏。
陆鸢有时会抽出手翻看摊子上的小物件,放下东西后,手会下意识往温暖的臂弯里伸,不管何时何地,褚昉总能保证她的手顺顺利利挽进他臂弯。
行至一处门面十分气派但看上去有些陈旧的酒楼前,陆鸢停住脚步,惋惜地说:“你知道吗,我八岁来这里的时候,这儿是晋阳城最豪华的酒楼,听说先帝还慕名来吃过这里的登楼子馅饼,可是现在,闭门歇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现辉煌。”
褚昉亦看了看门面上斑斑驳驳的污渍,像是被人长久扔脏东西留下的痕迹。
陆鸢停留了片刻,继续朝前走去,见到熟悉的铺子,忆起幼时的事,就会跟褚昉说上几句。
语气虽然平静,仍是掩不住怅然。
“我记得小时候和阿公来这里玩,街上人挨人,人挤人,他总要把我架在脖子上,我才能看清货郎叫卖的玩意儿。”
“我阿公生得高大,我坐在他脖子上,整个长街的人都没我高。”陆鸢笑弯了眼睛。
褚昉看着妻子笑容,眉间亦是喜色,“想骑大马了?”
没等陆鸢反应,他低下头凑近她耳畔,轻声说:“晚上给你骑。”
知他话中深意,陆鸢登时红了脸,要抽回放在他臂弯的手,却被他夹紧了不放。
怕她羞恼,褚昉及时转移话题,“阿鸢,会好的,关掉的酒楼会重开,西去的商胡会重新载着千奇百怪的货物回到这里,大周的盛世不会就这样一蹶不振。”
陆鸢的脸还红着,不防他突然一本正经说了这些,看着他眼睛愣住。
他是皇朝宰辅,他正在做的事,就是将倾倒的盛世扶持起来,他要做这盛世重现的奠基人。
他的话自然可信。
“敢问褚相,这一日,还需多久?”陆鸢歪头看他,似笑非笑。
褚昉做出认真考量的样子,沉吟一刻后,手掌横放比在陆鸢腰下一点,说:“咱们女儿长这么高的时候。”
夫妻二人正说话,忽觉眼前闪过一道人影,褚昉腰间玉带猛地一沉,低头看,蹀躞带上系着的福囊不见了。
夫妻二人立时反应过来方才跑过去的是个毛贼,约是把那圆鼓鼓的福囊当成钱袋子了。
褚昉拔腿欲追,跑出两步却停了下来,回头去看陆鸢。
他们今日出来没有带近随,他若去追毛贼,留下陆鸢一个人,不安全。
“站住!”
陆鸢不知褚昉发什么愣,但见他停下,无暇多想,离弦之箭一般,掠过褚昉,朝那毛贼逃跑的方向追去。
褚昉眯了下眼睛,撩起袍子一角掖进腰带里,脚下如乘风,很快追上了妻子脚步。
街上行人并不拥挤,那毛贼很容易锁定,褚昉追着他拐了两个巷子后,在僻静之处猛然发力,几个大跨步过去直接一脚落在毛贼后背,将人踹趴在地。
褚昉一脚踩着毛贼,俯身夺下福囊系回腰带上,细看他相貌,才发现是个生着络腮胡子的胡人。
鹰钩鼻子,眼窝深陷,眼珠微微发褐色。
褚昉见陆鸢走近,默默收回脚,放那毛贼站了起来。
陆鸢看见他相貌时也怔了下,面色却缓和不少,待要询问他做贼的缘由,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团团围了过来。
二十余个人高马大的胡人手持长刀围堵在巷子两侧,将褚昉夫妇围在了中间。
褚昉挺身将妻子护在身后,目光锐利,扫过众胡人。
他们不似商人,应是训练有素的胡奴一类。方才偷他福囊的人应是故意将他引来此处窄巷。
“你们做甚?”
这群人看上去穷凶极恶,手上有兵器,像是寻仇来的,褚昉打量他们的时候勘查了周围地形,思索脱身之计。
“褚昉,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层层围堵的胡奴身后传来一个居高临下的声音,褚昉对这声音有些印象,之前去孙府尹家中赴宴,他曾引荐长子孙洛给他认识。
现在孙府尹候审,他的家眷本不能随意离开孙府,但孙洛爱喝花酒,常常夜不归宿,这次反倒逃过一劫,没被控制起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孙府尹虽然落难,但在晋阳府经营日久,根基尚在,孙洛要想查得父亲获罪的原因并不难,等父亲罪名落定,他这一生也就完了,就算侥幸逃出晋阳城,从此也只能隐姓埋名,见不得光的过一辈子。
而他以为,这一切都拜褚昉所赐,他不能好过,毁他一生的人也别想好过!
杂胡之乱镇压后,一批胡人向北奔逃,逃回旧部,一批胡人被剿杀,还有一批沦为私奴,孙洛就悄悄养了一批胡奴。
孙洛看向褚昉身后,陆鸢被完完全全挡住,孙洛什么都看不清楚,但知是褚昉妻子,故意轻佻地说:“听说褚夫人生的闭月羞花,难怪褚相藏的这么紧。”
又指着褚昉对一众胡奴说:“你们谁杀了那个男人,他身后的女人,就是谁的。”
孙洛见识过褚昉虚与委蛇的本事,知他奸诈狡猾不足为谋,没指望再从他身上捞什么好处,一门心思只想要他性命。
胡奴一拥而上。
褚昉赤手空拳夺下两把长刀,一把自用,一把交给陆鸢,对她说:“别怕。”
陆鸢眨了眨眼,握紧长刀,点点头,重重说:“我不怕。”
有褚昉在,她不用害怕。
褚昉始终没有离开陆鸢身侧,他的长刀上已经血流成河,陆鸢手中的刀干干净净,一滴血也未沾染。
那些胡奴还没近陆鸢的身就被褚昉解决了。
陆鸢身后是墙,前面是褚昉,他像一面铜墙铁壁,挡下了所有刀光剑影,她看见他胳膊上被人砍了一刀,他回砍过去,一刀毙命,他伤口在流血,月白的袍子已经血迹斑斑,刺目惊心,可他却像不知道疼似的,挥刀的手没有半分迟滞,稳健的双腿亦未因伤痛而退缩战栗。
他怎么可能不痛?陆鸢明明看见他衣衫破裂处、一片殷红之中皮肉都翻了出来。
可是他不能倒下,无暇呼痛,他的妻子只有他可以依靠,他不能让她陷入危险之中。
敌众我寡,势力悬殊,可他愣是凭一人之力解决了所有危险。
巷子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硬实的黄土路面上大片大片的殷红,方才还人高马大的胡奴此刻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有的还剩了一口气,痛苦的呻·吟着,有的连头颅都不见了,惨烈不输战场。
孙洛目瞪口呆,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愣了会儿,竟扶着墙呕吐起来。
一把长刀飞来,从颈后直贯孙洛咽喉,把人钉在了墙上。
褚昉环视地面上躺着的胡奴,确定没人可以再站起来威胁到妻子,才回头去看陆鸢,一下愣住了。
她眼眶红红的,泪痕之上又有泪珠滚落,显是哭了许久,他方才只顾着盯近前的胡奴,竟没注意到她的情绪。
如此惨烈的情形,她大约是吓住了。
“没事了,我们走。”
褚昉温温地说,想去牵妻子的手,看见自己手上的血,退回来用袍子擦了擦,待干净了才握住陆鸢手,踢开挡路的尸体,领着她出了巷子。
陆鸢左手被褚昉牵着,右手还握着刀,将出巷子,褚昉停下来,小心翼翼握去她右手,试探地接过长刀,“没事了,这个叫人瞧见不好,扔在这里吧?”
陆鸢点头,松开手,看着他说:“你低一些。”
她声音还带着微微的哭腔,听来如水般柔软。
褚昉什么也没问,微微低下头。
陆鸢抬手擦去他脸上溅着的血点子。
两人离的很近,呼吸可闻,褚昉看见又一滴泪自她眼中滚落下来,毫不犹豫地,他的唇贴了上去。
似在洁净的雪中尝到了盐的味道。
“阿鸢,对不起。”
她何曾哭过,何曾哭成这样过?可是这次把她吓住了。
“不要道歉。”他无须道歉,他做得很好,没有错处。
褚昉怕她再留下去看着那血腥的场面更难受,没有多说,加快脚步出巷。
“你慢些。”陆鸢挽住了他手臂,小心避开他伤口。
他胳膊上、腿上和肩上都有伤口,他逞强不说痛,陆鸢没有多问,只是走得慢些,好叫他伤口少些负担。
褚昉看着她发红的眼眶、风干的泪痕,感受着她虽然微弱却想要给他支撑的力道,心头忽然柳暗花明。
她是在心疼他,心疼地哭了?
她的眼泪不是被吓的,是为他而流?
“阿鸢”,他驻足,捧过她脸,指肚上的茧子轻轻碰触着她泪痕,“是因为我么?”
陆鸢吸了吸鼻子,哭腔虽淡了些,仍未完全散去,“不然呢,难道还是为那些杀你的人吗?”
褚昉的面庞似骤然披上了一层骄阳的光辉,明亮热烈得张牙舞爪。
谁说他的妻子没有为他红过眼眶?谁说他的妻子没有为他流过泪?他就知道,来日方长,他总有一日会等到的。
回到官驿,褚昉把遇刺一事交待给长锐,要他去向官府报案,就说孙府尹之子谋杀朝廷要员,已被反杀。
因着褚昉的伤势,陆鸢的行程暂时耽搁下来。
“你还去么?”褚昉问道。
陆鸢柔声说:“等你好些了我再走。”
褚昉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本以为她会果决地说不走的。
他面色平静,心中盘算了一会儿,十分通情达理地说:“我这些都是外伤,养几日就好了,你不用顾虑我,还是早去早回,康表哥不是还在等着你吗?”
听来很是真心,一点都不像以退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