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昉不觉蹙起了眉。
周玘还真是不让人安宁。
“朕告诉你,天家女儿只有亡夫,没有和离一说!”
不知周玘说了什么,殿内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高喝,褚昉身旁的常侍都没忍住打了个激灵。
他下意识抬手擦擦额头的虚汗,拿眼瞥向褚昉,见他仍是直挺挺地站着,面不改色。
就在这时,周玘出来了,被两个羽林卫押着,他神色坦荡,瞧上去竟有些如释重负。
经过褚昉身旁时,他并没有看他一眼。
“安国公,请吧。”常侍领着褚昉要进殿。
“李常侍”,褚昉低声叫住了他,“可否劳烦你,找一趟颖安郡主?”
只是给颖安郡主递个信,让她知道周玘已被圣上发落,李常侍做这事应该游刃有余。
那常侍闷头想了想,圣上有多看重周玘,他是清楚的,当年的太子旧臣,如今还任高位的,也就周玘一个了,今次周玘虽惹了圣怒,但依圣上对周玘的看重,大概消气之后还会复用他,颖安郡主又是那般好性儿,定会为周玘求情,他现在递个信,倒也不犯什么大忌,左右这宫墙之内消息总是传得飞快,周玘被羽林军押走的事不是秘密,他只是早一步递给颖安郡主而已。
“安国公真是宅心仁厚,我稍后就办。”
“有劳。”褚昉微微对他行一礼,进了勤政楼。
圣上脸上的怒色虽已缓下去,却未完全退去阴沉,与褚昉说话时声音又低又冷,询问他对西北军防的应对之策。
褚昉神色自若,说了这些日子多番考察思虑后的建议。
“裁兵?”圣上怒色才退,冷色又起。
他让褚昉想加强军防的对策,褚昉竟跑来让他裁兵?土蕃抢掠长安的耻辱还牢牢印在百姓心中,如何能在此时裁兵?
褚昉接着道:“臣少时曾随高老将军在辽东驻守,当时辽东军中曾发生一场哗变,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大周有制,寓兵于农,十六以上六十以下的男丁须自备口粮衣物轮流宿卫京师、镇守边疆,当时镇守辽东的府兵,戍期本来只有三个月,三个月后该放回家中务农,但高将军私自延长戍期,从三个月到半年,又到一年,最后招致哗变。
当时那场哗变看似是高将军言而无信引起的,实则积弊已久。
大周虽宴安日久,但边防戍兵不曾削减,自先帝朝不修边功,也只是歇了开疆拓土的战事,并未触及边防戍兵的数目。
这些戍兵背井离乡,戍期一延再延,边疆无战事,他们多数被驻守将领当作私人护卫甚至杂役驱使,有家回不得,而又建功无望,逃兵甚众。
而在处理逃兵一事上,驻守将领的态度更是恶劣,抓回来的逃兵杀一儆百,抓不回来的,也不奏禀上报。如此欺上瞒下,朝廷以为边防固若金汤,而边防戍兵苦不堪言,无心应战。
如此情境下,边防驻军空有其众,而无可用之精兵,自然中看不中用。
且因戍期无定数,百姓纷纷想方设法逃避兵役,长此以往,大周不仅养不出精兵,连可靠的兵源都会丧失,这才是最大的隐患。
圣上听完褚昉一番分析,冷色稍退,但仍觉此时裁兵容易造成人心不稳,多有顾虑。
褚昉借机提出分批多次裁掉边防冗兵的同时,募集青壮精兵充实边防,“募兵实边虽耗费甚巨,但能切实防土蕃突厥之狼子野心,且百姓不必再为逃避兵役隐匿躲藏,民安则业盛,业盛则国兴。”
圣上沉思不语。
此次能在短时间内攘除土蕃兵,镇压杂胡之乱,也得益于耗巨资募集的精兵,但募兵原本只是危难之时的权益之计,若从此废府兵为募兵,兵农彻底分离,朝廷要负担的费用,不是小数目,褚昉此议须好生掂量。
“朕再好好想想。”
圣上思量着,又问了褚昉几个边防驻兵的问题,忽听外头有喧闹声。
听着像是女子的哭求声。
“皇兄!”
“我要见皇兄!”
褚昉知是颖安郡主来了。
圣上很是头疼,虽不耐烦,还是把人召了进来。
“皇兄,你要杀元诺哥哥吗?”颖安郡主一入殿就哭着跪下了。
褚昉见这情景,想圣上要处理家事了,行礼辞道:“臣告退。”
圣上摆摆手,示意褚昉离殿。
难得离宫这般早,褚昉也未去别处,直接回了兰颐院,听家仆说陆鸢不在家中,去了市肆,他在家中等了会儿,起身寻了去。
康氏商队名下的铺子多遭打砸,如今都在整修,他想陆鸢大概闲不住,催进展去了。
陆家绣庄内,陆鸢正挑了几匹上好的布匹,交给绣娘一张纸,上面详细写了褚昉的身量尺寸,衣饰纹样,要她按照这个裁制衣裳。
“你会绣福囊么?”陆鸢虽有心给褚昉绣个福囊,但她不善女红,上次给褚昉缝个衣裳都扎破了手,她还是不逞这个能了。
心诚则灵,她是诚心诚意想送褚昉一个福囊,何必计较这福囊出自何人之手。
绣娘咯咯一笑,她连衣裳都能裁制,一个小小的福囊是何难事?
“那正好,帮我绣个福囊。”
福囊上的图样是陆鸢自己画的,褚昉不喜繁琐复杂的纹样,应该也不会像褚暄喜欢可爱稚气的图案,她便画了一组连璧纹,简单大方,沉稳冷静,褚昉应该不会嫌弃。
交待完这些,陆鸢便领着青棠回了,一出门,被一个石子砸在了额头。
石子虽不大,但有些棱角,在她额头刮出一道细口子,流出血来。
“你这小子,为甚砸我家夫人!”青棠拔腿去撵作恶的几个小郎子。
绣娘听到动静,忙把陆鸢扯了回来,给她处理额上的伤口,说道:“大小姐,你这阵子还是少出门,因着之前胡贼劫掠的事。大家都恨透了胡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瞧着有些胡貌的便追着打,也是可恶的很。”
市肆这里胡人商铺尤其多,有些郎子便三五成群聚在这里,有时去铺子里捣乱,有时打骂过往的胡人。
“他们没来铺子捣乱吧?”陆鸢问。
“也不是没来过,被掌柜的拿棍子撵了几次,后来收敛一些。”
“明日我看看表哥那里能不能抽调几个护卫过来,你们也小心些。”
经此次逃难,商队护卫也有不少损伤,且因暂时无西行打算,商队并未及时添补护卫人员,陆鸢也不确定能否借来人手。
“好了,我回去了。”
陆鸢担心青棠寡不敌众,被一群郎子欺负了,拿了一把又长又厚、结结实实的木尺,攥紧了出门去。
远远便听青棠嚷道:“姑爷,他们打夫人,拦住他们!”
陆鸢一时愣住,那群小郎子大的十来岁,小的不过五六岁,褚昉一个身长八尺的大男人,怎好与一群毛都没长全的郎子计较?
万一伤着了哪个郎子,家长不依不挠,闹大了,岂不是叫人笑话堂堂安国公、领兵的将军,竟与稚子打架?
陆鸢加快脚步追去。
◎他不比周玘差◎
褚昉听罢青棠的话, 又见陆鸢没与她一处,想来已然受伤,眉眼霎时沉了下来, 一声高喝“站下”, 便将一群奔逃的郎子吓得定在原地。
他毕竟是号令千军的人,这一声高喝,在战场上都要令五大三粗的劲敌生了颤栗,何况一群刚刚做了恶事、本就心虚的孩童。
褚昉扫他们一眼,快步朝青棠走去, “夫人怎样了?”
青棠是追到巷口瞧见的褚昉, 褚昉在巷子里,并没有看见陆鸢拿着木尺已然追了过来,他走至巷口,陆鸢也恰巧赶来。
二人目光相撞,褚昉一眼瞧见了她额上包扎的伤口, 立即走近了去, 轻轻拨开细布察看。
“擦破了皮,小伤。”市肆行人多,陆鸢不习惯与他太亲近,微微退开了些。
褚昉却追了两步,确定她额上的伤口无大碍后, 命青棠去帽行买顶浑脱帽。
伤在头上,天气又冷,若是吃了风, 以后会留头疾。
趁着他察看陆鸢伤口的契机, 几个小郎子撒腿又想跑, 才拔动了脚, 褚昉脑后长眼睛一般,一句“你跑个试试”,一群郎子又纹丝不敢动了。
褚昉去夺陆鸢手中的木尺。
陆鸢没丢手,轻声说:“训斥几句算了,还真打么?”
褚昉用了些力,夺下木尺,“你别管,回铺子去。”
陆鸢又拽着他手臂,“把人打坏了,平白污你的名声,说你气量小,与稚子一般见识。”
褚昉拨开她手,“我有分寸。”
他扫一眼,拿木尺指向看上去年纪最小的一个郎子,问他:“你几岁?”
那郎子怯怯地看着褚昉,老实回答:“六,六岁。”
“你若是再小一岁,我就放了你。”五岁以下的稚童,没有是非,只有好恶,很正常,五岁以后,听得懂道理,就不是可以放肆的年纪了。
“我,我五岁。”一个郎子半缩着脖子,眼中冒着希冀的光,缓缓举起手,叫褚昉注意他的存在。
那郎子比方才六岁的还高出一个头,人也圆滚壮实,褚昉扫他一眼,“长得不像五岁,不能放。”
他拿着木尺,赶鸭子一般,将一群孩童赶到了大庭广众之下,从高到低站了一排。
“会扎马步么?”褚昉问个子最高的孩童。
那孩童摇摇头。
“这么大了,连个马步都不会扎,也好意思出来打人?”
那孩童羞耻地低下头。
“有没有会扎马步的?”褚昉垂眼扫过去。
所有孩童都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
“都给我站直了!”褚昉命道。
噌噌噌,缩着的脖子次第挺了起来。
“都看好了,照着他做。”
褚昉以木尺托起第一个孩童的胳膊,给他平平稳稳捋直了向前,又用木尺挑开他腿,教他摆出一个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的马步,令其他孩童效仿。
有的马步扎的虚,褚昉便用木尺力道适当地拍打他一下,纠正他的姿势。
“你们瞧见她作恶了?”褚昉指指陆鸢,目光扫向一排次第半蹲着的郎子。
郎子们纷纷摇头。
“既如此,为甚打她?”褚昉声音冷厉,有几个郎子腿都打颤了。
郎子们都不说话,有几个瞧着想哭,褚昉一眼瞪过去,他们又将泪忍了回去。
“你打女郎,算什么男子汉?”褚昉将木尺横搭在为首的一个郎子向前伸着的手臂上。
木尺足有三尺长,尺身宽而厚,本身有些重量,压得那郎子微微倾斜了手臂,被褚昉扫一眼,忙勉力抬平手臂。
“我不是男子汉……”那郎子微微有了哭腔。
“那你是什么?”褚昉问。
“我是坏蛋……”
“你打女郎,你是坏蛋。”褚昉定定说道。
那郎子哭着点头,“我是坏蛋。”
“为什么是坏蛋?”
“我打女郎……”
“你打女郎,你是坏蛋。”褚昉引导着他。
“我打女郎,我是坏蛋!”那郎子大声嚷。
褚昉扫一眼其他郎子,他们便都此起彼伏,高声嚷了起来:“我打女郎,我是坏蛋!”
声音朗朗,很是清脆。
褚昉就这般盯着他们站足了一个时辰的马步,才说:“先把身手练好了,等你们有了脑子,能认清贼人的时候,再来逞能,可明白?”
“明白。”郎子们小声回应着,唯唯诺诺。
褚昉淡声道:“没听清。”
“明白!”郎子们被他变着法训诫了一个时辰,也摸清了他的脾性,知道什么样的举动能免于责罚,都梗直了脖子,整整齐齐高声呼了句。
“明白什么?”褚昉又问。
“练好身手,长脑子,认清贼人!”
“散了吧。”
褚昉一声令下,郎子们正要一哄而散,被他目光一扫,没敢造次,识趣地排成一队,有序退走了。
驻足看热闹的行人都看着褚昉,其中几个十来岁的郎子也曾去过陆家绣庄捣乱,虽未被褚昉逮个正着,此刻也心虚的很,看看他,又看看陆家绣庄,心知他们惹不得,亦作鸟兽散。
“大小姐,这是姑爷么?生的真俊,还威风,配得上大小姐!”绣娘站在铺子门口,目睹了全过程,笑盈盈说道。
陆家绣庄是陆鹭的嫁妆,陆鸢以前并不常来,绣娘没见过褚昉,这是第一回 见。
陆鸢笑了笑,只是点头,没有说话,眼里的灿光却遮不住。
“那福囊是给姑爷的么?”绣娘见陆鸢神色,多嘴玩笑了句。
“嗯。”
陆鸢轻应了声,出门向褚昉迎过去。
“回家吧。”
上了马车,褚昉按着陆鸢的浑脱帽往下压了压,盖住她半个额头才罢手。
陆鸢嫌这样不好看,要把帽子往上掀一掀,被褚昉按着脑顶,掀不动。
陆鸢去拨他的手,他雷打不动,试了几次后,陆鸢便放弃了,任由帽子遮住半个额头。
这浑脱帽乃貂绒所制,灰白色,毛茸茸的,绒面上稀稀疏疏绣着几朵单瓣红樱花,帽下便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带着几分嗔恼一眨不眨注视着前方。
概因这些日子生意不忙,陆鸢奔波少了,脸庞竟比以前圆润了,原有些尖锐的面部轮廓变成了略带稚气和福相的鹅蛋脸。
配上这顶毛茸茸的浑脱帽,活像只生气的小狐狸。
褚昉盯着看了会儿,不由上手捏了捏那白净如雪、圆润如珠的脸蛋儿。
他想,以后他们的女儿,脸蛋儿一定比她还软,还好捏。
这突如其来、前所未有的举动让陆鸢愣了下。
一瞬的诧异后,陆鸢拨开他手,倒也没有奇怪太久,褚昉其人,深不可测,以前是她狭隘,才觉得他规矩板正,是个无趣之人。
而今再看,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单凭他房中秘戏的花样便可见一斑。
“小气鬼。”褚昉哼了句,“又气什么,我哪里又不妥当?”
陆鸢又去掀帽子,被褚昉眼疾手快按下。
“我戴个帽子你都要管!”陆鸢抬眼看着他,难免带了几分嗔恼。
褚昉唇角扬起来,竟是气这个?
“等你额头伤好了,就不管了,这几日,得管,你且忍吧。”
褚昉故意按了按她帽子,连她眼睛都遮上,陆鸢待要去掀帽子,忽被用力一扯,身形不稳,跌进了褚昉怀里。
“下次出门,带上长锐和止戈。”
褚昉微微往上掀了掀帽子,露出陆鸢眼睛,严正交待,似在下达军令,不容违逆。
陆鸢知他是为自己好,长锐和止戈跟着他上过战场,身手很好,是他最信得过的两个家兵,现下百姓仇胡之心正盛,她带上两人,安全些。
“嗯。”陆鸢虽不喜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应了声。
“还气呢?”褚昉唇角勾了下。
“你不能好好说话么?”陆鸢气道。
褚昉刚才怕她不听话,语气霸道了些,没想到她如此在意,顿了顿,清清嗓子,用极温和的声音说:“夫人,下次再出门,带上长锐和止戈,可好?”
虽知他秉性难移,但现下也算知错就改,陆鸢唇角一弯,得意地哼了声“好吧”。
听来竟是勉为其难。
褚昉无奈,眉梢却是挑了挑。
他早知道,他的妻子是商队少主,本也是个发号施令惯了的人,要强的很,人前还顾忌他的颜面,压着性子,愿意装几分柔弱体贴,夫妻之间,她便也不装了。
两虎相争,不想两伤,那便必有一让。
陆鸢想到今日已是圣上给出的最后期限,褚昉却这么早就从宫里回来了,还不知结果如何,遂问了句,“军防的事,解决了么?”
“我能做的已然做了,凭圣上裁夺吧。”
提到今日入宫,褚昉不由想起周玘要和离的事。
圣上不准周玘和离,他也不想周玘和离,他今日请常侍给颖安郡主递信,不单单是为了救下周玘,确切说,他知道周玘这次定会有惊无险,圣上甚至没有责难周家人,只把周玘关了起来,显然是想搓磨他的犟脾气,圣上打心眼里看重周玘,想与他结这门亲事。
就是不知周玘知道颖安郡主为他哭求圣上后,会不会感激在心,妥协一次。
也不知这事要不要告诉陆鸢。
若是不说,周玘入狱的事很快就会传开,陆鸢迟早会知道,到时不知她又会作何想法,有何举动。
会不会又像上次求他到此为止一样,让他想办法救周玘出狱?
褚昉心有考量,眉目不似方才舒展,陆鸢以为他还在为朝事烦忧,柔声安慰:“不用担心,圣上会看到你的才识的。”
想到政事堂那群人惯来针对褚昉,不想他孤军作战,斟酌着说:“其实,周相为人还算公正。”
应该会为褚昉说话,他可以和周玘多交流。
褚昉眉心紧了紧,抿直了唇线,但细想她的话,察觉她用意应是让周玘在朝中帮他,面色稍缓,却仍是硬梆梆说道:“不用他帮。”
“他自顾不暇呢。”
褚昉并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告诉陆鸢周玘入狱的事,但听她夸周玘,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就是心里不快,就是想叫她知道,他不比周玘差,不用周玘帮他,他也能顺利进入政事堂。
“他怎么自顾不暇?”陆鸢在褚昉怀中坐直了身子,问道。
褚昉不说话了,他的目的不是让妻子关心周玘如何自顾不暇。
他明明是要告诉妻子,他不比周玘差。
话已至此, 褚昉只好说了周玘入狱的事。
陆鸢听过之后,目光滞怔了少顷,而后也只是轻轻“哦”了声, 再无他话。
听褚昉说来, 周玘此次入狱和颖安郡主有关,他们夫妇之间的事,她不宜多问。
陆鸢这般淡然相待的反映,让褚昉有些意外,但陆鸢既没有主动提出其他要求, 他自也没那么好心, 上赶着去帮周玘。
自他说完那事后,马车内的气氛便沉静地像下了一层霜,陆鸢虽还是倚靠着褚昉肩膀,一双眼睛却出神地盯着马车窗帷,一眨不眨, 没有半分光彩。
褚昉垂眼, 看见陆鸢神情,崩直了唇线。
夫妻二人一路无话。
回到褚家,褚昉借口有事处理,要往璋和院去,陆鸢本有事要跟他说, 听此话,动了动嘴唇,把话咽了回去。
“你先忙吧。”
陆鸢回了兰颐院。
褚昉与近随交待一些事后, 并没立即回兰颐院, 百无聊赖坐在案旁, 手不自觉搭在了腰间的平安符上。
他解下来, 想拿出纸团看看,才发现自己早早打了个死结。
来璋和院之前,他觉察到陆鸢有话要说,大约她想了一路,还是想跟他聊聊周玘的事?
虽然心中抵触,在璋和院稍坐片刻后,褚昉还是回了兰颐院。
陆鸢正在书案后坐着,面前摊放着一本账簿一样的东西,听见青棠喊“姑爷”,抬眼望过去。
褚昉朝她这里看了眼,没有过来,往内寝换衣裳去了。
陆鸢起身跟过去。
“这么快就忙完了?”褚昉这几日都是很晚才过来,陆鸢本以为今日也是如此。
褚昉声音很淡地嗯了声。
陆鸢虽奇怪他明明之前还饶有兴致捏她的脸,现在却一副恹恹神色,却也没多想,只当他为军务头疼,一边帮他宽下外袍一边说道:“明日天气会更冷,穿裘衣吧。”
褚昉看向衣架上她备好的衣裳,一身特别厚重的裘衣,还是那年他出征西疆解救被困商贾时,她从皮料行买的成衣。
他与贺震一人三套,贺震经常穿,他一次也没有穿过,在箱底积压着,不想竟被她翻了出来。
“不冷。”他不想与贺震穿一样的衣裳,每每见到这衣裳,就想到陆鸢当初待他的敷衍。
陆鸢也没深究他的心思,想到每次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总像有一团火,暖融融的,大约真是不怕冷,便没坚持,仍旧拿了寻常的厚袍子备下,又说:“往年家里的衣裳都是在尚绣坊裁制的,但今年尚绣坊被毁的厉害,闭门歇业,我就在陆家绣庄裁制了。”
她将他袍子平平整整叠好之后,拿了账目给他看,说:“阿鹭虽说不要钱,但我觉得不合适,那毕竟是她的嫁妆,就核算了一下,只把绣娘的工钱给她,这是账目,你看看。”
褚昉没有接,“这事你做主就好。”
想了下,补充:“按正常价钱来吧,别让阿鹭吃亏。”
又说,“毕竟是长久的生意,还是按规矩来。”
陆鸢看看他,“等尚绣坊整修好了,家里的衣裳还是在那裁制吧。”
褚昉微微一顿,想起自己之前多番避嫌陆家生意,陆鸢虽不曾抱怨过,但心里定是介怀的。
现在她掌家,偶尔一次在陆家绣庄裁衣,价钱还便宜,以后就算查账,没有人会说她中饱私囊,但若长久与陆家绣庄合作,价钱却并不便宜多少的话,难免让人议论陆鸢从中谋取私利、贴补娘家。
她大概也是顾虑这点,加上他之前的态度,才不想陆家绣庄接褚家的生意。
如今他虽有改观,她却还是守着界线,尽量避开可能产生的麻烦。
褚昉微微低了头,勾着食指轻轻刮了刮鼻子,余光瞥见陆鸢面色坦然地收起账簿,吩咐人摆饭。
席间,陆鸢没再问其他,褚昉一直等着她开口问周玘的事,但她好像浑不在意似的,竟一个字都没提。
难道是他想多了,陆鸢要与他说的就是裁衣之事,无关周玘?
“其实,与其和别人互惠互利,不如让阿鹭赚这个钱。”褚昉斟酌几次后,状似随口提了句。
陆鸢抬眼看看他,见他垂着眼,面无表情,好似就是闲话一句,收回目光,辞道:“咱们的衣裳一直在尚绣坊裁制,还是别换来换去了。”
褚昉沉默,脸色也跟着沉了几分,顿了会儿,才接着说:“你若怕人说闲话……”
“是怕的。”陆鸢看向褚昉,“若只关系你我,我自然怎么方便怎么来,定就在陆家绣庄裁了,但还关系着其他族人,我,我不想背负这个议论。”
她深知人言可畏,积毁销骨,所以才更感激褚昉不惧朝臣诟病坚持守护着她的生意,但她不想他在外要担同僚的诟病,回到家中还要背负族人的猜疑。
她能为他做的不多,朝中事帮不上忙,只能盼着家中事不让他陷于两难的麻烦之中。
“以后我的衣裳,都在陆家绣庄裁吧。”
既然她要避嫌,不想接整个褚家的生意,那便只接他们小家的生意。
陆鸢嗯了声。
褚昉接着道:“给我缝制几身新的裘衣。”
“嗯?”之前给他买的三身裘衣,他一次未穿过,都还是新的,怎么又要新裘衣?
再说他不是不怕冷么?
“那几身我不喜欢。”褚昉终于说出憋了将近三年的话。
“不喜欢?”怎么不早点说呢。
他早点说不喜,还可以拿到成衣行调换。
陆鸢只是呢喃了句,并没深问,点头答应,“这次等绣娘确定了款样,我拿来给你看看。”
陆鸢知道褚昉是挺讲究衣着的一个人,但没想到讲究到如此地步,成衣行的裘衣是单调了些,但款式大方,穿着也不至于失了身份,不成想褚昉这般嫌弃。
“不必,你定就好。”褚昉说。
陆鸢笑了笑,“那三身裘衣也是我挑的,不是不合你的意么?”
褚昉摸摸鼻子,“不一样。”
陆鸢看他神色有些奇怪,没再多说,仍是打算等款样画出来,先叫他瞧一瞧,却又听褚昉说:“这次,应该是给我一个人的吧?”
不是他和贺震都有的吧?
陆鸢微微一愣,诧异地看着他。
“我不喜和别人穿一样的。”
陆鸢恍然大悟,讪笑:“自然是你一个人的。”
第二日,陆鸢打算再去绣庄交待裘衣的事,在前院碰见长锐召集了数十个家兵,都穿着统一的碎鳞甲衣,腰间挂着安国公府的牌子。
这些家兵平素是不穿甲衣的,也不会佩戴腰牌,只在府里有盛大宴席、需要宿卫时才会如此装扮,陆鸢不禁生疑,随口问长锐:“这是要做什么事?”
“回夫人,主君叫我派些人到您和康家诸公子的铺子里守着,以防人捣乱。”
陆鸢没想到褚昉竟连她诸位康姓表哥都虑想在内了,表哥们深目高鼻,胡貌更甚于她,面对的仇视一定更甚,就算有商队护卫在,若与平头百姓动起手,伤了人,仍是难逃律法处置,可若有安国公府的家兵镇守,那些捣乱之人定会有所忌惮。
“也好,我带你们去铺子里。”陆鸢想表哥们的铺子褚昉不一定知晓。
长锐却道:“夫人不必辛劳,主君已经交待过铺子所在,他们自去便可。”
陆鸢呆呆站了片刻后,点点头。
“夫人,是要出门么,主君交待,要我和止戈跟着你。”
陆鸢嗯了声,出门去乘马车。
她没有开口与褚昉说过难处,更没有请他帮忙,可是不消她说,他已然安排的妥妥当当、周周到到,不仅顾着她,还顾着她作为商队少主应尽的责任。
去到绣庄,陆鸢先和掌柜说了裘衣的要求,怕褚昉嫌单调,特意嘱咐在袖口、衣襟和衣摆上装饰他惯喜的纹样,而后又要绣娘教她做福囊。
“大小姐,您何必亲自动手,交给我就成了。”绣娘爽快说道。
“这些日子闲的很,顺便做些女红,解解闷儿。”陆鸢笑道。
福囊虽小,但要以精致纹绣撑起门面,很是费劲,尤其考验女红功底,这也是陆鸢不敢自己绣的原因,怕褚昉嫌弃笑话她。
她别的都不怕,唯女红一事上,绣活儿实在拿不出手。
悠闲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转眼便到了除夕,陆鸢仍是没能在新年元日亲手绣出一个福囊,只好先将从绣娘处定的福囊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了褚昉。
正旦日,褚昉照旧一早要去参加朝会,陆鸢帮他穿戴妥当朝服,见他又要往腰间系那已经有些旧了的平安符,伸手挡下,“新岁当佩新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