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见明月—— by垂拱元年
垂拱元年  发于:2023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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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玘不再多言,只是对圣上说道:“臣要说的便是这些,请陛下裁夺。”
圣上故作为难地想了会儿,“两位爱卿说得都有道理,张卿防于人心,周卿以理服人,这样吧,朕最近有桩头疼事,诸卿也都知道,西北军防薄弱,中看不中用,这事交与褚卿想办法,他若能在七日之内想到解决之策,那么,不拘一格,这个中书令,朕给定他了,若想不到,那就是朕眼拙,中书令这事不再提。”
褚昉军将出身,对军务尤为熟悉,圣上如此裁断明明显显是在给褚昉机会,张必虽不乐意,但圣上已有定论,他再坚持倒显得故意针对褚昉,只能应是。
事情说定,褚昉便要告退,却被圣上留下议事。
“褚夫人,梅妃近来常念叨你,你且去看看她。”圣上这样说道。
陆鸢会意,应句是,正要离去,听褚昉向她走近几步,说道:“等我忙完就去叫你,一起回家。”
堂中忽响起一片轻轻的干咳声,好像故意提醒褚昉夫妇,这儿是政事堂,议政之所,不是只有他们两个。
陆鸢红了脸,忙走开了。
褚昉却像无事发生,稀松平常地看向掩唇咳嗽的张必:“张相怕不是废话说多了,喉咙痒了。”
“你!”张必瞪眼,却不好当着同僚的面与他争执。
褚昉无甚顾忌,接着刺他:“张相对我有意见,直说就好,不必藏着掖着,拐弯抹角去为难我的夫人。”
张必没想到褚昉会当着圣上的面就把话说这么明白,连一点同僚之间的体面都不留,也针锋相对:“褚大人多虑了,我对事不对人,再者,我一人反对是针对你,这么多人都反对,难不成都对你有意见?”
“说的也是,想来张相没这能耐结党营私,叫一整个政事堂的人,还有诸位谏官都听命于你。”
张必听这话,脊背发寒,面色大变,惶恐道:“褚大人,不要血口喷人!”
褚昉淡淡然,“你心虚什么?我何曾说你结党营私?”
张必这才察觉上当了,想来褚昉故意引他争执,就为牵出他结党营私的说法,虽然空口无凭,但他勃然大怒的反应,叫圣上瞧在眼里,难免就是心虚了。
褚昉这是杀人诛心。
张必不再说话,面色沉静下来。
褚昉却在这时又以半谨慎半玩笑的语气问他:“政事堂的人不会真的都听你的吧?”
“褚大人,出言三思!”张必怒声,瞪着褚昉,胡子都颤了。
褚昉呵呵一笑,扫过其余谏官和宰相,看回张必:“张相不必动怒,我信你没有结党营私。”
“结党营私”四字格外刺耳,偏张必无从辩解。
褚昉与张必你来我往的争执,圣上却把一众人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心中已有判断。
褚昉看着张必气急败坏却不得不忍着的模样,眉宇染上一层畅快之色。
褚昉与陆鸢一道离宫时,已经是傍晚。
“你今日在宫里可还好?”上了马车,褚昉随口问了句。
陆鸢点头,“我没去找梅妃娘娘说话。”
“嗯?”褚昉疑惑地看向她。
陆鸢今日去了梅妃处,在殿外听见里头有哭声,像是颖安郡主在哭鼻子,便没进去,寻个借口去了其他妃嫔处。
颖安郡主极少哭成这样,周玘又在这时受伤,陆鸢隐约觉得他们之间有事发生。
“撞见什么事了?”褚昉见陆鸢心有考量,询问道。
“没有。”陆鸢不想说太多周玘夫妇的事,只问褚昉:“你的事怎么样了?若实在不行,我把生意都交出去,免得他们再以此来诟病你。”
褚昉愣住,她这意思,是甘愿为了他,安于内宅,相夫教子了?
“左右现在国难方歇,生意不好做,停一阵子也无妨。”
褚昉才有些雀跃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她是这样考虑的。
“不必,依你的心思便可。”褚昉还是这样说了句。
“那你,有办法解决圣上交给你的事么?”陆鸢问。
褚昉微颔,并不多言。
陆鸢察觉他有一些失落,虽不知缘于何事,却想安慰他,靠着他的肩膀轻轻蹭了蹭,把玩着他腰间的蹀躞带,柔声开口唤了句“照卿”。
她知道他想进入政事堂,他是一个有抱负的人,做事总要做到极致,文官武将,都要做领头人,他也有这个能耐,可是面对群臣诟病,他会为了保全她喜欢做的事,放弃他咫尺可得的抱负。
这样的世道,多数女子只能囿于深宅、靠着夫君给予的体面过日子,她却能坚持自己的事,还能做的风生水起。
她的体面是她自己挣来的,她可以不必仰人鼻息,但她的夫君,愿意让步,愿意背负着一些诟病闲话,愿意庇护着、纵容着她去挣自己的体面。
她实有些贪心,不仅要体面,还要自由。
可他却纵容着她的贪心。
“照卿。”她又轻声唤了一句。
不知从何时起,她在他面前,竟已说不出那些千恩万谢的话。

陆鸢只是唤着褚昉的字, 没有道谢,把玩着他腰间垂下来的蹀躞带。
忽然马车一个颠簸,陆鸢重心不稳, 手下想找支撑, 下意识就顺着褚昉的腰滑了下去,按在了不可言说的地方。
褚昉在她按过来时夹紧了腿,还是没忍住“嘶”地吸了口气。
他低头看陆鸢。
她方才那样唤他的字,竟是在暗示什么?
她怎么突然来了兴致,且兴致一来就片刻等不及了?
“疼不疼?”陆鸢忙撤回手, 看着褚昉神情越来越微妙, 不由往后缩了缩身子。
“你说呢?”褚昉微垂眼看着她,声音很淡。
“很疼么?”陆鸢听他说话竟有些克制隐忍,像是忍着疼一般,想他生病受伤都不曾哼一声,这次竟然疼得声音都哑了, 必是她没收住力道, 按重了。
“要,要看大夫么?”陆鸢关心地问。
“不必。”褚昉的声音依然低沉。
“真不要么?”陆鸢再次询问。
褚昉微微点头,“揉揉便好。”
“揉……”
陆鸢默默藏起自己的手,细细看他神色,哪里是疼得克制隐忍, 分明是动了歪心思。
马车还是偶有颠簸,回到褚家,褚昉先跃下马车, 回身抱着一件大氅, 脚步轻松地迈进了府门。
陆鸢通身裹在大氅里, 不敢挣扎, 怕露出满面的潮红。
“你,你越来越胡闹了!”
进了屋,陆鸢才敢放声说话,方才在马车里,他竟然把她按在车壁上……
褚昉看着她脸上尚未退却的潮红,眉目生温,“我不过依夫人指示行事,何曾胡闹?”
“我何曾指示你……”
“夫人仔细想想,果真没有么?”褚昉看看陆鸢的手。
“我那是不小心!”绝无逗他的心思。
“那,夫人之前唤我的字,玩我的腰带,都是不小心?”
陆鸢语塞,抿着唇沉默了会儿,只觉这事越描越黑,撇开褚昉不管,进内寝换衣裳。
他方才手下没轻重,将她小衣扯裂了。
内寝的卧榻之前有一扇绢画屏风,陆鸢在屏风后换衣裳,身姿落在屏风上,玲珑娇俏,雪色的肌肤若隐若现,似雾里看花。
陆鸢听到有脚步进了内寝,隔着屏风一看,褚昉已到了衣箱旁,低头找衣裳。
陆鸢没管他,抱着衣裳进了帐中去换。
出来时,见褚昉站在帐幔外、屏风里换衣裳。
换下来的袍子搭在屏风上头,蹀躞带随意挂在袍子外,恰巧露出系在外面的平安符。
那平安符是个粽子形状,虽是缎布缝制,但不是上等缎,缎面绣着简单的如意云纹,绣工也是一般,上部以红色抽绳系结封口,里面圆鼓鼓的,不知道填充的什么。
陆鸢趁褚昉不备,拿过平安符放在鼻间闻了闻,是艾草的味道。
“别动。”褚昉一扬手,将平安符抢了过去,宝贝似的重新系在新的腰带上。
陆鸢微微颦了眉,一言不发抱着自己换下来的衣裳出去了,没管褚昉的衣裳。
“小气鬼。”褚昉哼了句。
褚家和陆鸢铺子里的账目很快都被送了回来,驻守府里查封财货的官差也撤走了,修葺工作恢复如旧。
左右已经被使了一次绊子,安然化解,陆鸢也不再顾虑,照旧请了多批工匠赶工期,势必要在年前修葺完成,铺子倒无所谓,府第关系族人生活,若到处都是破败之象,过年的喜庆都要减退几分。
天气晴好时,陆鸢会到府内各处走走,察看各个院子修葺进展,到了丹华院,王嫮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岁的团郎穿着花团锦簇的小红袍子,在保母照看下颤颤巍巍地满地跑,喜庆活泼,憨态可掬。
“嫂嫂,你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王嫮已经又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起身困难,便也没同陆鸢行礼。
自此次陆鸢嫁进来,很少在各个院内走动,有事也都是差人来禀一声,更多精力放在自己的生意上,所幸自褚昉上次整顿之后,褚家表面和和气气,再没什么争抢龃龉,陆鸢省了不少心力。
陆鸢笑着说:“我来看看,院子里可有其他需要?”
陆鸢念王嫮之前逃难时辛劳,怕她伤了身子,回到府中后,不消她提,主动叫人送了许多补品过来,王嫮对她此举十分满意,见面自然热络了些。
“一切都妥当。”王嫮手里正在绣着一个福囊,蓝色的缎面上绣着一个可爱的虎头,绣工极其精巧,她拍拍身旁的凳子,示意陆鸢坐会儿。
陆鸢坐下,看看她手中福囊,“给团郎绣的么?”
王嫮摇头,“给照英的。”
她从旁边针线筐里拿出一个小一号的福囊,还未开始绣,“这是团郎的,这不马上要过年了么,佩上福囊迎春纳福。”
陆鸢有一瞬讶然,“这福囊如此可爱……”
还有些稚气,褚暄竟也愿意佩戴,不怕人笑话么?
王嫮却道:“嫂嫂,不怕你笑话,照英就喜欢这样可爱的物件,当初我们还未成亲时,有一次他生辰,我给他绣了个香囊,绣的是福鹿,送给他时,却叫我调皮的侄子给调了包,变成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小老虎,一看就是给稚子戴的,他竟也二话不说,就那样戴了一整年,别人笑他,他也不恼。”
“后来再逢他生辰,我想给他换一个,他还特意要我绣个可爱的图样,不要那些老气横秋的花样。”
陆鸢听了,笑着道句:“五弟性情真好。”
王嫮虽没有说话,唇角却勾起满足的笑容。
陆鸢又看看那福囊,不禁想起褚昉不离身的平安符,也不知那平安符是谁送的,叫他稀罕成那样。
王嫮凑近她耳边,“嫂嫂,你身子还没调好么?”
陆鸢不防她会突然问起这事,面色一讪,没有说话,只是干笑了两声。
“嫂嫂,你们要不去拜拜送子娘娘?很灵验的,我那年就是拜过之后,回来就怀上了。”
她又交待:“叫三哥跟你一起去,这事要夫妻一起才心诚。”
陆鸢说着好,抱着团郎逗了会儿,借口还要去其他院子看看便离开了。
陆鸢近来有感觉,褚昉不知为何好像不着急要孩子了,算来他已经二十有七,膝下却连一儿半女都没。
但这事,她怎好主动提?
离了丹华院,见五六个孩童在前院玩耍,他们都已是读书的年纪,但府内学堂正在修葺,他们便得了几日闲散。
褚六郎眼尖,先看见了陆鸢,叫着“婶娘”跑了过来。
“婶娘,我想吃橘子。”褚六郎与陆鸢向来亲厚,馋嘴这事从不遮掩。
前几天陆家长兄自南边回京,给贺家和褚家各送了几箱橘子,虽说名义上,褚昉小家是分了出去的,这橘子便是不分,旁人也挑不出理,但陆鸢不想因这些小事让人背后说他们夫妇小气,遂还是公平地各家分了些。
橘子在往年并不算稀罕物,褚家这样的人家是不愁吃的,但今年橘子价格高的出奇,长安城又是一片破败,北来贩运的商贾也少了,橘子便稀罕起来。
各家分到的橘子也就小小一筐,褚六郎定然没有吃尽兴。
陆鸢不馋这些东西,房里还剩了不少,叫褚六郎去她院里拿。
褚六郎欢呼一声“谢谢婶娘”,一扬手,带着几个孩童往兰颐院跑去。
李家兄妹落在最后,怯怯地看陆鸢一眼,没有跟着往兰颐院跑。
褚六郎跑出一段后,见李家兄妹没有跟上来,折返问他们:“你们怎么不来?”
褚六郎以前不喜欢李家兄妹,嫌他们骄纵跋扈,还爱告状,但这次他们住进府里,三叔特意把他们几个叫过去说话,言李家兄妹无依无靠,只能指望他们这几个哥哥保护,让他们好好相处。
小孩子向来是不记仇的,褚六郎尤其一身正气,见李家兄妹确实不像以前骄纵,还总是小心翼翼的胆怯模样,生了扶幼护弱的同情心,经常带着他们玩耍,吃的玩的也不吝啬与他们分享。
但李家兄妹有些怕陆鸢,教养嬷嬷也跟他们说,三舅母不喜他们,他们最好乖些,别惹她生气,不然会被赶出府区。
他们从不敢往兰颐院去。
褚六郎见他们害怕模样,宽慰说:“你们别怕,婶娘跟我一样,不记仇,你们跟婶娘道个歉,婶娘会原谅你们的,然后咱们就去拿橘子吃。”
陆鸢扑哧一声笑了,看向李家兄妹。
稚子无辜,他们之前所为,也是家长教养失当,而今他们无依无靠,本就惶恐,陆鸢怎会与两个稚子计较?
“跟哥哥们去吃橘子吧。”陆鸢和善地看着他们,主动说。
李五郎怯怯地看了她一会儿,鼓起勇气说:“舅母,对不起。”
陆鸢点头,笑着说句:“没事。”
李果儿躲在哥哥身后,拿眼偷偷瞄了陆鸢几次后,也跟着说了句“对不起”,说完便缩回李五郎身后。
陆鸢笑着对他们说:“去吃橘子吧。”
有了这话,李家兄妹才跟着褚六郎跑走了。
这一幕被李家兄妹的教养嬷嬷瞧了去,晚上便学给了郑氏。
“老夫人,三夫人是个能容人的。”
教养嬷嬷话只说了半截,郑氏明白她的意思。
李家和郑家都已覆灭,这双孩子只能依靠褚家,郑氏如今还能照护着他们一些,但她毕竟有了年纪,这双孩子真正能依靠的就是褚昉夫妇。
只要陆鸢能不计前嫌,将这双孩子养在膝下,他们以后总还可以有个不错的出路。
凭着褚昉这层身份,果儿长大以后可以寻门好亲事,李五郎就算仕途受限,不能为官,还可以和陆鸢学做生意。
“去把三夫人叫过来。”
自郑孟华出事后,郑氏身体一直不好,她迁怒过陆鸢,但也明白,陆鸢确实没有做错什么,她就是不甘心罢了。
此次逃难,陆鸢本可以和陆家、贺家带上商队护卫轻装简行,可她没有抛弃褚家一百多口,不慌不乱地安置好家中财货,带上众人一起南下。
她知道,儿子的眼光没错,陆鸢有能耐做好这个主母,她再不甘心也是徒劳。
她想,该与自己的私心与不甘和解了。
陆鸢很快来了松鹤院,以为婆母对院子里的修葺工作有意见,询问道:“母亲,若有不满只管说,我来与工匠沟通。”
郑氏摆手:“没什么不满的。”
她增了些慈蔼,说了想让陆鸢抚养李家兄妹的想法。
“他们还小,只要好好教养,必不会走上歧路。”郑氏亲和地握住陆鸢手臂,哀婉地叹了声,“照卿那病也不知何时才能好,也不知他还能不能有自己的子嗣……”
陆鸢先是震惊,而后愕然,褚昉何时生了病?还是不能生孩子的病?
陆鸢没有答应郑氏所请,只说要与褚昉商量,离了松鹤院。
回到兰颐院,陆鸢思前想后,觉得褚昉在说谎。
约是婆母催的紧,褚昉不想让她面对子嗣压力,遂将至今未育子嗣的因由揽在了自己身上。
他竟然为了挡下子嗣压力,甘愿让婆母以为他有隐疾?
他是那样好强的一个男人,这种话,他怎么说得出口?怎么能忍受婆母那异样的惋惜和眼神?
褚昉这几日忙着想圣上交待之事的应对之策,常常晚归,这日回到家,听陆鸢说了母亲的提议,眉心不自觉拧了起来。
“我答应了。”陆鸢不想褚昉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决定明日就去回婆母,把李家兄妹接进院子来。
“答应了?”褚昉意外。
就他对陆鸢的了解,她大概不会计较一双稚子之前的不敬,但要李家兄妹养在她院里,她定心有介怀。
可是她竟答应了?
是他的缘故?
她心疼他朝务繁忙,不想他再因家事烦恼为难?
她是想替他分忧的,甚至愿意委屈自己,顺从母亲的意思!
褚昉眼中冒起了光,看的陆鸢不自觉生了热意。
“你的事想到解决办法了么?”陆鸢忙转移话题。
他不想为了进政事堂,让她放弃生意,那就只有解决了圣上交待的难事。军防无小事,褚昉便是再熟悉军务,也无法轻而易举想到对策。
何况圣上只给了七日之期,现在已经过去了五日。
褚昉现在不想说朝中事,只想确定心中所想,他的妻子竟然为了他甘受委屈,他不敢信。
“阿鸢,你不介意曾经的事么?”褚昉看着她问。
陆鸢没有否认,只是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何必揪着不放。”
她没有直说,但褚昉知道她是介怀的。
“你生意那么忙,还是别揽这事了。”
褚昉对一双稚子早有安排,他心知表妹在府中名声不好,凭谁也不可能真正放下旧事,真心对待她一双儿女,陆鸢既揽下,必会尽职尽责,但他不能让她受这个委屈。
一双稚子养在教养嬷嬷那里就可,虽没有在他膝下,但也相当于在他膝下,有他照护,府里人不敢太过分,以后果儿出嫁,他会给她找个踏实可靠的婆家,至于李五郎,让他先读几年书,等他再年长一些,他已经跟康表哥说好,带着李五郎学做生意,也算个正经营生。
陆鸢微微抿唇,知道褚昉这样说是在照顾她的情绪。
“我去跟母亲说,你别管了。”
褚昉眼中的光没有暗下去,神采奕奕换下官服,去了松鹤院。
他去的急,没来得及系上一直随身佩戴的平安符,陆鸢早就好奇这平安符缘何让他如此紧要,趁着他不在,拿过来好生研究了一番。
之前看了个大概,没留意平安符的右下角绣着三个小字,仔细看竟是“香积寺”。
扬州的香积寺很有名,据说姻缘、子嗣、官禄,凡求者无有不灵,甚至有人千里下扬州,只为去香积寺求上一求。
陆鸢实没想到褚昉也会信这个。
他求的是子嗣,还是官禄?
约是官禄吧?毕竟他当时去扬州办差,前途未卜,他想求个顺利,无可厚非。
陆鸢正要将平安符放回原处,看到封口的系绳有些松动,遂解开来打算重新系一下,却见有团纸白色的东西冒出了头。
原来里面填充的竟不是艾草么?
疑惑间,陆鸢取出了那团东西,果真是个纸团子。
展开来看,竟是她回信的最后两句可心话。
那一行被裁了下来,下面还有褚昉的答复。
陆鸢索性打开封口,见里面还有四个纸团子。
从褚昉下扬州,到长安城破,不足四个月的时间,他给她写了十二封信,有时候信来得太密集,她都是两封一起回,回了五封信。
陆鸢一一展开五个纸团子。
纸团是被整齐地卷叠着放进去的,均匀的折痕看上去有些沧桑,却并不破旧。
她写:思君朝暮,盼君早归。
褚昉答复:花言巧语,不可尽信。
她写:月中三十日,无日不相思。
褚昉答复:果真相思,缘何不随我前来?
她写:再拜卿安。
褚昉好似对这句尤为不满,答曰:敷衍日甚一日,待我回去,大刑伺候。
最后一封信,她只写了“顺颂时祺”,褚昉的答复让她不自觉勾了唇角。
无尔,秋不绥,冬不禧,尔心甚于铁石也。
后面还补了一句与前言并不搭的话语:恨不相逢少年时。
应是后来添补上去的。
陆鸢似是透过时光,看到褚昉在结束了一天的公务之后,回到住所,翻出她的回信,坐在灯下,边看边执笔圈圈点点,好像在与她对话。
他一边抱怨着她的虚情假意,一边将这些话裁下来装在平安符里,随身佩戴着。
还防着她知晓。
他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福囊,只能借寺庙里求得的平安符,去掉一些填充的艾草,把自己的东西放进去。
他有时行事,真是……像个叛逆好强的稚子。
作者有话说:
日中三十日,无日不相思,化用自唐代铜官窑瓷器上的题诗。

陆鸢原样折起纸团, 塞回平安符里,在褚昉回来之前,把东西放回了原处。
褚昉很快从松鹤院回来了, “我已跟母亲说过了, 还让果儿他们在蘅芳院住着吧,回头我再找两个可靠的保母一起照顾。”
陆鸢轻轻应了声,吩咐人摆饭。
“以后母亲的无理要求,你尽可拒绝,不必委屈自己。”
陆鸢点头, 没有说话。她确实也要拒绝的, 可是想到褚昉在这其中的周旋,想到他这几日还在焦头烂额,便不想他再为这事烦扰。
她倒可以干脆地拒绝,婆母难免又要跟褚昉哭诉她铁石心肠,褚昉夹在其中, 两头得哄。
“母亲那里, 还好吧?”陆鸢多问了一句。
褚昉抬眼看她,目光灿灿,“母亲有时霸道,护短,私心重, 但还算明理。”
人老了,有的时候就是想倚老卖老。
他都这样说了,陆鸢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默默吃饭。
“我今日去了丹华院, 团郎白胖白胖的, 真讨人喜欢。”陆鸢闲话道。
褚昉也很稀罕小侄子, 每次见到总要抱着扔几下,想起他,眉间尽是喜色,点头嗯了声,忽想到王嫮,以为陆鸢与他说这些是与王嫮闹了不快,遂正色问:“弟妹可是说了什么?”
陆鸢忙摇头,“没有,你别多想。”
褚昉看着她神色,确定没有不快,安下心来。
气氛静默了片刻后,褚昉又想了想陆鸢提到团郎的话,心头忽然云散月明。
这夜,帐中春潮带雨,有莺浅啼阵阵,有鱼嬉戏涧谷之中,忽急进,忽回溯,伴着莺啼深得其乐,
“是不是,想做母亲了?”褚昉的声音很轻,掠过陆鸢绯红的脸颊,递进她耳中。
陆鸢装作没有听到,抿着唇不说话,却被他故意动作逼迫得发出声音来。
褚昉望着轻轻颤抖着不能自已的妻子,忽低下头,以出其不意的速度和攻势,在她微微张着的唇上咬了一口。
不等陆鸢反应躲避,他已长驱直入,攻城略地。
他少见的生疏、笨拙,还带着几分蛮横无理的莽撞,似终于攻占了觊觎已久、可望不可得的城池,欢畅之余,要将这城池处处标记上他的印迹。
陆鸢本以为会作呕,但好像除了呼吸困难些,并无其他不适,但她仍然本能的推着褚昉,像是守卫了许久的净土被突然侵入,她不习惯,下意识想把入侵者赶出去。
可这入侵者显然也沉浸在拓荒成功的兴奋之中,不肯轻易退走。
陆鸢呜呜咽咽着说了句话。
褚昉不理,忽然唇瓣一痛,一股腥咸入口。
他抬头,手指抿去唇上,擦下一抹血。
“我说了,再不放就咬你,你不听。”错不在她。
褚昉唇角虚勾了下,抿去血,再次低下去,重振旗鼓。
他成长的很快,已褪了许多生疏和莽撞,陆鸢喘气困难的不适感轻了许多,不似头一次抗拒他。
她终于彻头彻尾,都是他的了。
“阿鸢,我想要个女儿。”褚昉余音还染着欢愉。
“嗯?”陆鸢轻轻疑了声。
“给我生个女儿吧?”
褚家的小辈都是男孩儿,只有果儿一个女孩儿,但怕陆鸢介怀表妹的事,他后来不敢再与果儿亲近,可他真的想要个玉雪可爱的女儿。
“你好贪心。”陆鸢推他,不止要子嗣,还非要女儿,她又不是送子娘娘。
褚昉没有反驳,认下她的控诉,用行动让她明白,她的话,一点儿也不错。
他就是贪心。
翌日,褚昉穿好衣裳,拿过平安符正要佩戴,却看着封口的绳结愣了下。
打结的手法不对,他不会这样打结。
他扭头看看还在熟睡的妻子,她昨日被闹的厉害,尚未醒转。
他打开绳结,见里头的纸团还在,又试探地扭头看看妻子,想了想,打了个死结,系在腰带上当差去了。
他今日要向圣上奏禀改革军防的事,常侍领着他到了勤政楼外,听到里头有气恼的怒声,回头哈腰欠声道:“安国公且稍等,陛下正在召见旁人。”
褚昉嗯了声,不动声色竖起耳朵。
“别以为朕会一直纵着你!”
“儿女情长,儿女情长,你除了儿女情长就没别的事了!”
“令晖在这里住几天了,朕要你接回去,你犟得跟头驴似的!”
“现在跟朕说要和离,你真以为朕不舍得办你是不是?”
听得出圣上很愤怒,整座殿宇内唯闻天子之怒,听不到别的声音。
从这只言片语中,褚昉大约猜到殿内惹圣上愤怒的人是谁了。
周玘这几日看上去心事重重,满身颓靡之态,褚昉还在宫门口撞见几次周夫人,瞧着也是满面愁容。
褚昉私下闲聊,试探过周尚书可是遇到了难事,周尚书只是叹口气,什么也没说。
以现下情形来看,应是周玘和颖安郡主闹了别扭,颖安郡主住回了宫里,周玘不肯服软,还闹和离,惹怒了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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