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的人确实会晒得很黑,毕竟无论多烈的日头,都要下地干活。
那种黑很明显,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来,总让人感觉有些土气,有些脏。
顾大根听到这话,脸上快乐舒坦的笑容一下消失,变得有些局促起来,一双腿像是钉在地上一样迈不动道。
顾璋见他这个反应,脸瞬间沉了下来。
他拉着顾大根的手往里走。
拉不动。
顾璋回头。
顾大根努力对他笑,小心的挣开他的手:“爹想起来还要去买点东西,小石头你自个儿先回去。”
顾璋定定地看着他。
顾大根本就不擅长说谎,被顾璋看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低头闷闷道:“爹给你丢人了。”
他家小石头生得白净,如果不是总是跟着他这个黑不溜秋的爹进进出出,肯定不会遭人嫌弃的。
顾璋抬头看他:“是他们丢人才对。”
大堂里那桌的声音还在传来。
“我真觉得脏死了,那天我看到他的手了,手指上都是黑的又黑又黄,脏得不行,从我身边过我都往旁边挪点。”许是找认同说上头了,竟越说越不遮掩。
仿佛瞧不起晒得黑的顾大根才是政治正确的事一样。
干过活的人都知道,手上的厚的茧都是白黄色的,和皮肤的颜色不一样,而且干农活的人手上许多茧痕和裂口里根本洗不白,但绝对不是脏。
顾璋深吸一口气,直接绕过侧门旁的楼梯,出现在大堂中。
“我看几位兄台倒是很干净,嘴巴尤其干净。”
突如其来的冷声讽刺,让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
视线也齐齐聚焦在大步而来的顾璋身上。
这桌人说话声音不大,但也不小,周围不少学子都听见了。
有的感到不适,皱眉喝茶看书。
有的也小声讨论起顾璋父子不怕热的事情来。
谁也没想到,尤其是燥热的说闲话的那桌,看到顾璋走进来时,都有种被抓住痛脚的尴尬。
但听到顾璋讽刺他们“嘴上干净”,面子也颇有些挂不住。
纷纷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避开顾璋的眼神,端起茶杯喝茶。
顾璋道:“几位倒是教会我一句往日想不通的话,仁义者,虽聋瞽不失为君子;不修,虽破万卷不失为小人[1]。”
“你小子说谁是小人?”桌上一蓝袍学子面露愤然,被旁边人拉住:“项兄别生气,你跟他计较什么?”
顾璋道:“说的是谁,诸位心知肚明。”
项门被拉住,也冷静了点,他站起来道:“我等说得可有错?你们父子两人确实不怕热,令尊手上确实黝黑发黄,不就是没洗干净?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顾璋轻笑:“我咄咄逼人?”
项门看起来是故意站起来的。
他今年十七,正是男子蹿高结束的年纪,站起来就像是高中生和小学生的身高差距,居高临下,看起来压人得很。
顾大根担心儿子,想护在他身边,都觉得自己不好站过去,犹豫了半晌,还是担心,他把手缩到袖子里,走到顾璋身后。
小声道:“小石头,咱上去吧,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他不想小石头为了他跟人争辩,不论是耽搁了考试,惹了麻烦,或者影响了名声,他都不乐意看到。
他被人说几句也就算了。
顾璋视线来回打量他们这一桌人,知道恐怕很难让这几个人当众道歉。
伸手抓住背后的顾大根,把他拉到前面来。
顾璋从顾大根腰间取下酒葫芦:“知道我父子两人为何从不怕热吗?”
他本不想张扬,就想做来自己凉快些,在这个三伏天里舒坦些。
甚至打算谁都不说,只留着自用,毕竟蒸馏得到这个纯度的酒精多少有些麻烦。
项门被他突然转变的话风问得一愣。
周围偷偷瞧这边的人,顿时也好奇的竖起耳朵。
这样的炎炎夏日,有冰在屋里凉快也就算了,但是在外行走,谁能不怕热?
“我爹在屋里用冰块,在外用神仙水,自然不怕热。”顾璋直接给顾大根也说愣了。
不是清凉水吗?怎么变成神仙水了?不会真是菩萨弄的吧?
他愣住,反而显得硬朗正紧,没有之前的局促感。
看起来有些唬人。
顾璋取出圆柄长毛刷,利落得对着顾大根一挥,完全不计较用量。
晶莹细密的水花四散开来。
天太热,甚至出现白色的雾气。
看着就让人觉得冰凉透骨,暑气全消。
尤其是挨得最近的这一桌,甚至都隐隐感觉到不远处传来的凉意。
纷纷震惊不已的站起来。
“这是什么?”
“此水名为神仙水?”
“这是何物,为何能让人感觉清冽沁凉?”项门的语气也变得有些急切。
顾璋不理会他们,将自己的手强硬塞进顾大根紧紧攥住的手心,小手牵着他的大手往楼梯上走。
略带嫌弃的稚嫩嗓音毫不掩饰的从楼梯上传来:“爹不脏。我还觉得他们身上脏呢,一个个身上都有味了,好意思嫌弃别人。”
说得项门几人都下意识闻闻自己衣袖,当看到周围人投过来的打量视线,几人顿时面色赤红。
顾大根也有些愣愣的,问道:“这神仙水……”
顾璋打断他的话:“说别人是土包子,我还以为他们见识多广呢,五百两一瓶的神仙水都没听过。”
楼梯下传来来自那桌人的惊呼声,“五百两!”
顾大根也双眼瞪圆看向他。
顾璋背对着楼下,乌眸狡黠灵动地冲他眨眨眼,做口型道:“爹别出声。”
神仙水这个名字是白改的吗?
既然嘴上不干净,那就让荷包干净点吧。
刚刚出现的雾气,如仙云般清凉透人。
引得大堂里的人不少都好奇地走过去看。
那片地方依旧带着点没散去的凉意,感觉还挺明显。
“所以这水是能降温,让人不惧炎热?!”
“蒸灵液以播云,不愧为神仙之水!”
一时间,满堂喧闹。
等进了房间,顾大根才回过神来。
他感觉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着,一点也没嫌弃他手全是老茧又糙又硬。
他有些后知后觉地, 升起几分被维护的感动,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嘴角都不自觉咧开到耳根。
他家小石头知道心疼人咧!
在外面也不嫌弃他,还主动牵他的手。
顾大根去县城的时候,是见过那些忘本的白眼狼的,一家子供他念书当了账房管事, 结果只肯在后门见面,生怕被人看到一样, 还说什么:“爹娘你们以后少来,被东家看到不好。”
他当时就心里“呸”了一声。
那掌柜分明好得很, 就连他们这些去交活计的, 都能直接走正门, 从不挑三拣四压工钱,待人也友善。
顾璋看他这副模样,“傻乐!”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 一饮而尽,还觉得心里有些燥。
他也说不清什么感觉, 就觉得有股不顺要热得从头发丝里冒出来了,也不知是气自己、气顾大根想息事宁人, 还是气那群混账。
若是上辈子,他早一根藤条把人抽飞,若是不老实, 直接捆着吊起来,哪里用得着跟人废话?
“小石头?”顾大根见儿子坐在那儿闷头喝水, 笑嘻嘻地喊儿子。
“做什么?”
顾大根走过来,大手揉了揉儿子的头发:“这有什么,小孩就该开心点。”
难得看到儿子气恼炸毛的小模样,顾大根还有点稀罕。
自从得了匾额,拜了师父,他老觉得小石头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肩膀上像是扛了什么东西。
学得那么努力,从早到晚,都少有歇的时候。
他看着都觉得苦,又不知道该怎么劝,他这个当爹的,总不能劝儿子别那么乖,少学点吧?
“爹!”顾璋感觉有些懵,他的发髻都被揉乱了。
哪有这样的,他还在生气呢!
顾大根笑得更开心了,他道:“爹揉揉儿子头发,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顾璋躲也躲不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嗖得一下跳起来,挂在顾大根身上。
顾大根连忙用一只手托住他:“小心点,别摔了!”
剩下一只手哪里是顾璋两只手的对手?
很快他的头发也惨遭了顾璋的毒手。
顾大根将儿子抱在怀里,感受着和小时候完全不同的有劲儿身子骨,感觉心里暖乎乎的,忍不住开怀地笑出声来。
好一会儿,顾大根率先缴械投降,臭小子竟然挠他痒痒,笑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玩了,不玩了。”
父子俩倒在床上休战。
顾大根瞧着桌上的小酒壶,这一壶看着不多,但是还是挺经得起用的,用了好几天都没用完。
他想起自己这几天的用量,颇有些心疼地问:“小石头,这个真值五百两?”
顾璋双手交叉放在后脑勺,还在缓刚刚的劲儿。
他爹竟然仗着人高手长力气大,欺负他一个小孩子!
“全天下独此一份,自然我说多少就是多少。”顾璋揉着肚子,随意说着,“我说它值五千两,也不是不行。”
听他这么说,顾大根反而放宽了心,没那么心疼了:“原来你小子胡咧咧。”
顾大根有些感慨道:“不过这个东西确实好,如果你娘在,说不定能用这个挣不少钱呢。”
顾璋一个卷腹,从床上坐起来,理直气壮道:“如果娘在,我肯定去告状,就说爹你欺负我!”
顾大根下意识摸摸耳朵,又赶紧收回来,嘴硬道:“你娘肯定向着我。”
对,秋娘肯定向着他的!
神仙水、五百两、白雾仙气。
神奇的效果、听着就贵得吓人价格,引人遐想的名字。
三者组合起来,力压“东街老王头养的小妾抱着孩子找上门来结果他说他不行”的奇葩八卦,成为街头小巷最热门的八卦话题。
三伏酷暑中,迅速的传遍了整个府城。
最初的“蒸灵液以播云,不愧为神仙之水!”
口口相传之后,变得愈发离谱。
“富贵人家还真会享福,竟然能求得神仙甘露,就为了出门能凉快些。”
“我侄子的兄弟那日就在场,说亲眼看见了仙气缭绕,就跟神仙施法似的,那片地方,凉快了好久。”
“五百两!我滴娘诶,若给我五百两,我这辈子都不用愁了,用来买一时凉快,是不是傻?”
被骂傻的顾大根:“……”
还头一次遇到被骂没法反驳的,因为他好像也觉得有些傻。
这是院试前最后两天。
顾璋爷俩走去院试考场,摸清楚路线和时间。
回来的路上,一路上就听到周围摆摊小贩的唠嗑声。
顾璋当乐子听,觉得还挺好玩。
千人千面,有人爱钱、有人信仙、还有人一脸肉痛的说他爷俩傻,像是花了他的钱一样情真意切的肉疼。
“小石头,你给爹透个底,做一瓶这个到底要花多少银子?”顾大根摸摸自己扑通扑通跳的心脏。
原本他觉得没啥,但是外面的话听多了,他突然有点害怕了,他不会真的一挥手就洒出去几两银子吧?
顾璋想了想,一瓶不到十个积分,大概就是做一篇文章,写一首还算过得去的诗,或者认真习字七八张。
不算他那部分的话,也就花些笔墨。
“十几文钱和一些时间吧。”顾璋说的轻描淡写,实则悄悄用余光注意着他爹的反应。
顾大根眼睛瞬间瞪得跟铜铃一样大,像是不敢相信,竟有人能做出这种事?
“哈哈哈~”顾璋瞬间乐得笑出声来,他爹这反应可真好玩。
回到客栈。
原本还算安静的客栈顿时喧哗起来。
“他们回来了!”
有几名为首的学子走过来,彬彬有礼拱手道:“不知小友可是使用那神仙水的顾璋?”
顾璋瞧了一眼后面的项门几人,淡淡道:“不知这位兄台找我何事?”
白衣学子自我介绍道:“我是云清县案首方谷,听闻顾贤弟小小年纪便得童生功名,还一连取得县试府试双案首,慕名而来,邀顾贤弟品茶论诗。”
大热天的,品茶论诗?
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实在是太明显了。
只不过在大堂里站了一会儿,方谷等人额头上就隐隐渗出汗珠。
相比之下,刚刚从外面回来的顾璋父子俩却显得清爽,明明该大汗淋漓才对。
两相对比下,客栈中不少学子,都对方谷有些期盼。
出门回来,清凉喷雾的效果快过去了,顾璋也开始觉得有些热起来,清凉喷雾优缺点都很明显,虽然随身方便,凉得快,但也保持不了太久。
顾璋道:“方兄有事直言便可。”
方谷扬手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学子,道:“实不相瞒,我等是为求神仙水而来。”
顾璋报价道:“五百两一瓶,不二价。”
方谷道:“顾贤弟听为兄一言,如今天气如此炎热,为防夹带又不允许带冰入考院,难免中了暑气,咱们同为考生,互相体谅帮扶,以正科举之公,此乃君子所为。”
顾璋额头冒出黑线。
又是公平、又是君子所为。所以这是想白嫖,还是便宜买?
顾璋露出一个天真淳朴的笑容,拱手道:“方兄大气,竟愿意为所有学子购买神仙水,以保证科举公平,小弟实在是佩服。”
一人一瓶,他恐怕就能直接跃升为府城首富了。
方谷笑容微微僵住。
他可付不起这个钱。
“顾贤弟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可否便宜些,这样咱们更多学子都能买得起。”
顾璋话都说出口了,自然不会自打嘴巴,他道:“这恐怕不行。”
他可不是同情心泛滥到白送积分帮助竞争对手的好人。
项门忍不住走上前道:“我们都打听过了,外面根本没有神仙水这个东西,也从未听说过五百两的价格。”
“恐怕就是你想一人独占这份好处,生怕其他人比你考得好吧?”
顾璋收起笑容:“神仙水原材料稀世罕见,造价不菲,难道让我赔钱给你们送吗?”
“诸位怎么不联名去找学政,知府,让官府买冰给整个考院降温呢?”
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
官府难道不知道今年考场热吗?但是想要整个考场每间考舍温度都降下来,耗资巨大,官府也舍不得。
但若破例允了人带冰进去,万一有人想方设法带了夹带进去,这个责任就要破例的人背了。
官府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热不死人,最多就是多一些中暑的,考试肯定还是能考完的。
顾璋踱步要上楼,他目光扫过旁边桌上坐着的人,有的对项门、方谷一行人面露异色,有的专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果然还是正常人多。
能纠集这一群眼红、又理所当然找上门来道德绑架的项门,倒还真是诠释了什么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小石头,小石头!!!”激动欢喜的声音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顾璋上楼的脚步顿住。
府城里除了他爹,还有谁会喊他小名?
金瑎兴奋地跑进来:“小石头,我就知道能做出神仙水的人肯定是你,只有你有这么聪明的脑子和奇思妙想了。”
他跑过来,似乎发现自己太高兴,连忙收起兴奋的表情,鼓起脸抱怨道:“来府城怎么不来找我?我都不知道你也要参加这次院试。”
顾璋想起这些年陆续收到的信件,书信中跃然纸上的鲜活形象,仿佛瞬间与眼前人重合。
“临时决定要来的。”顾璋答道。
金瑎身后有管家跟上来,他连忙对管家道:“银票呢?下马车就好热,我想赶紧试试神仙水。”
他从管家手里接过五百两银票,转身就塞到顾璋手里,大方道:“五百两,小石头你赶紧给我试试神仙水”
顾璋脑中浮现出第一次见面时,坐在咏思学堂前排的矜贵华服小公子。
金家果然有钱,这都舍得!
顾璋控制住自己人傻钱多的眼神,拿出自用的那一壶,给他来了一下,轻咳两声道:“暂时没有,明日给你。”
散开的漫天细密水花笼罩住金瑎。
朦胧的细雾若隐若现。
清凉喷雾带来的瞬间清凉感,周身温度瞬间降低不少,金瑎嘴巴都忍不住微张。
他摸摸自己身上的衣服,惊叹道:“真的凉快!就像是全身被种满了清爽甘草味的小冰花。”
金瑎试着走了两步,走动带起的风拂过衣袖:“连风都变得凉飕飕的!”
金瑎忍不住低头,左右打量自己的衣服,好像真的有种腾云驾雾,沐浴仙露的清爽感觉:“不愧是神仙水!”
顾璋道:“主要喷在衣服上,可以保持大约一刻钟,一刻钟之后会慢慢热起来,但是也能感觉到一点凉意,持续差不多能有小半个时辰,再就需要补了。”
顾璋没抵住金瑎的眼巴巴地哀求,把自己用的那壶倒给他了。
短短一会儿,金瑎泛红的脸颊、微微湿润的额头都没了痕迹,变得清爽起来。
效果着实震撼。
又发现顾璋确实没有库存,竟是用自己的那壶倒给金瑎。
方谷等人也顾不上别的了,连忙上前:“我们也要一壶!”
顾璋倒是有些诧异,金瑎这个富家公子也就算了。
他站定在楼梯上,往下俯视这群人。
方谷在一群人中周游,每人十几两、几十两,很快就凑齐了五百两。
他咂舌,感觉自己还是低估了大伙对科举的重视程度。
顾璋看得清清楚楚,项门那一桌人,也每人出了二三十两银子。
这就有趣了。
方谷拿着五百两上前来:“我们也买一壶神仙水,明日可能制成?”
顾璋:“不卖。”
方谷着急抓他的手:“为何不卖?”
“不卖辱我父母者。”顾璋躲开他的手,“君子岂能为钱财而弃孝道于不顾,方兄你说是吧?”
“说得好!”
周围不知从哪个方向传出激动的声音。
五百两可是巨款,起码能在府城置办一座不错的宅院了。
顾璋能舍得拒绝,也让不少人心中惊叹。
“你别太过分!”项门皱眉压声道。
顾璋转身就走。
方谷一行人一心想买点神仙水,以助力院试超常发挥,力压众人。
这会儿被连累,顿时急了,纷纷指责起项门几人来。
“确实有失偏颇,非君子所为。”
“国当以农为本,怎可妄议?”
项门几人终顶不住压力和谴责,青紫着脸上前道歉。
经此一遭,许多人都对顾璋这个宣朝年纪最小的童生,有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是个敢想敢做,不畏人言的,日后可不能轻易得罪了。
院试当天。
顾璋按照流程进入考院,整体上和县试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相比之下,搜身夹带的检查严格了许多,连发髻都仔仔细细拆开打散排查两遍。
考棚倒是更好些,不知是不是吸取了教训,加紧修缮了一番。
木质的考棚有些促狭,若是成年人恐怕会感觉有些紧,但是对顾璋来说还挺宽裕。
顾璋稍微打扫了一下,尤其是写字的桌板,还有身下坐的这一片。
不过稍微动一动,就感觉热起来。
修缮过后的考棚确实不漏风、不漏雨了,但对如今的盛夏来说,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就像是个气都不怎么排得出去的蒸笼。
尤其是考棚密集,一个挨着一个,里面坐满了考生,外面还不断有衙门的人巡逻,人口密度大,就更热了。
有些心中紧张的考生,更是焦躁得汗如雨下,又不敢喝水,生怕半途想上厕所,答卷上被盖下了“移席出恭”的章。
顾璋也没带多少水,而是用水的份额装了清凉水进来。
连长毛刷都没能带进来,原因是柄中可能藏物。
幸好他防着,多带了一支同样适合挥洒的毛笔。
不等院试开始的锣鼓声响起,顾璋就洋洋洒洒,对着自己身上,洒了不少,又往周围挥洒了不少清凉喷雾。
顾璋长舒一口气。
觉得周身顿时清凉不少,正如金瑎所言,就像是身上和周围空气中,都被种上了薄荷味的小冰花,上面还结着细碎的雪花。
顾璋顿时舒坦起来。
他身上穿的是金瑎推荐的布料,浣青纱,极为柔软细滑,轻薄透气。
配合上清凉喷雾,他感觉就像是身处空调房里一样。
发卷时,路过的衙役都忍不住在他这间考棚门口多停留几秒。
顾璋也察觉到这一点,但这点干扰,倒也不会影响他。
他排除杂念,心无旁骛地开始答题。
太阳越来越高。
一排排整齐密集的考棚中,有那么一间,明显格外受巡逻衙役们的“宠爱”
在前方的学政注意到这一点,他好奇问一旁的知府道:“那间考棚可有异样?为何衙役多巡视于那处?”
学政全称为提督学政,乃天子直接派遣,任期三年,主管当地教育行政,更直白的说,天子派来监督各地科举的。
知府道:“萧学政可听说过‘神仙水’传言?”
学政皱眉:“那难道不是民间戏言?”
知府解释:“应当不是,不过若学政觉得有异,可亲自下场巡视一番。”
不是传言?
那般离谱的“神仙水”竟然是真的?
萧学政心中惊骇,他走出前方摆足了冰块的监考官休息的院子,顶着烈日往一排排考棚里走去。
他虽然穿得清凉,但时下读书人讲究体面,再少也不会穿短褐,才走过三四排考棚,就已经汗如雨下。
“着实是热。”学政心中暗暗叫苦。
但是走都走出来了,自然不好意思半途打转回去。
他板着脸,硬着头皮往里走。
走到顾璋这一排的时候,背后都已经被汗水打湿,衣服黏在背上,难受得很。
他走到顾璋考棚前,还没来得及往里看,就感受到一股悠悠的凉意,从考棚里往外飘。
学政:!!!
萧学政忍不住往里瞧了一眼,只见一位看起来稚嫩得有些离谱的小身影,端坐在考案后,目不斜视,稳稳落笔。
考秀才的人,岁数从十四五岁到三五十岁的都有,十岁的顾璋在其中,显得确实有些格外离谱了。
尤其是他从小身子骨不好,生得瘦小,后来身子骨锻炼得强健了些,也不过才追上同龄人的身高。
宛如小猫崽钻进了老虎堆里,给人的视觉冲击,不是一般的大。
萧学政满怀质疑的来,恍恍惚惚地离开。
脑海中只留下了顾璋的身影,还有让人难以置信的悠悠凉意。
“他就是今年那个最小的十岁童生?”萧学政问一旁的知府。
“正是。”知府提醒萧学政道,“不知萧学政可还记得龙骨车,还有那块‘才智英敏’的匾额?”
萧学政:“也是此子?”他有些震惊,龙骨车应用之广,当年对皇上助力之多,他都是清楚的。
他有些恍然,怎么会有人,脑子里能有这么多点子?
他突然想起,这会儿正是自己监考的院试。
若顾璋也能中,岂不是本朝最年轻的秀才?
他忍不住问:“知府可知,此子今年生辰过了没?”
院试结束后,许多学子都心焦的等待放榜。
院试放榜的时间会更长,因为不能直接改卷,而要有专人誊写一遍。
整个科举过程中,评阅官能看到字迹的,只有童生试和最后的殿试,也是为了避免辨认字迹,留有特殊印记作弊。
顾璋倒是不心焦。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没问题的,毕竟考秀才和童生的内容几乎一样。
他甚至有心情,在等待放榜的时间里,拉着顾大根去逛街。
“这个浣青纱穿起来舒服又凉快,县城也没有卖的,咱们多买几匹。”顾璋在布庄挑选起来。
顾大根当初给儿子买的时候很大方,这会儿却心惊起来:“不用不用,这也太贵了,爹不怕热!”
虽然府城热了些,但是总没有下地干活热,他还是受得住的。
“爹你不怕热,那娘和爷奶总怕热吧?”顾璋仗着秋娘他们不在,没法反驳,大手一挥,就买下了五匹布,花了足足四十五两。
顾大根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自己心“咯噔”一跳。
四十五两啊!
辛辛苦苦种一年地,才能得多少钱?家里原来盖的老宅,都没花这么多钱。
他这是要把一套房子穿在身上了?!
顾大根有点承受不住这个刺激,声音微微颤抖道:“咱是不是省着点花?”
顾璋理所当然道:“已经省着花了。”
他确实比刚来时节省不少,起码不会有多少花多少,多少会留些银子傍身。
原来在末世没有明天,就像是得知自己癌症没几天可活的病人,这才养成了将所有的钱都花掉的习惯。
毕竟人死了钱没花完,未免也太让人难过了。
但是现在这个毛病已经好多了,他都知道留钱了!
顾大根抱着一套房在手里,步子都有些飘,这叫已经很省了吗?
逛了一路,他们经过了一个非常热闹的铺面门口。
里面传来喧嚣的声音。
“我压方谷,五百文!”
“我压一两,余庆年文采斐然出身世家,小三元非他莫属。”
“我看好黎川。”
顾璋好奇探头,这是这个时代的赌坊吗?
顾大根连忙把他拉住,呵道:“不许进去!”
赌可不是好东西,顾大根陪着逛了一路,花了好多钱都没阻止,最多只是心疼的念几句,这会儿却强硬的拉着顾璋往反方向走。
“我就是好奇看看,这里面好像在压谁能得小三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