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晳见姐姐垮了脸,乐得又吃了一口饭。
谁让姐姐老是欺负他!
“额娘!我不爱吃鱼!”额林珠想滚到程婉蕴怀里撒娇,却被铁面无私的亲额娘摁在椅子上吃完了鱼,刚咽下去就立刻放下筷子去喝了三杯茶,又漱口两遍,觉得嘴里没有鱼的腥味了,才捞起路过的小奶猫出去玩。
程婉蕴就很奇怪额林珠这舌头是怎么长的,其他人吃得津津有味鲜香无比的鱼,她吃着就腥,就不愿意吃。而牛羊肉,程婉蕴觉得有点膻,这孩子又吃不出来了,还觉得香。
真是天选蒙古娃子了。
得了,若真有抚蒙那一天,至少她不必担心她会吃不惯、水土不服了。
弘晳见姐姐出去和猫玩了,便也赶紧吃完剩下几口饭,跟着出去玩闹。两人和猫玩一会儿,把三只小奶猫撸成了炸毛狮子,天色暗下来,又笑嘻嘻地捞过网兜,在院子里四处跑抓萤火虫。
夏天屋子里比外头热,晚膳后,程婉蕴弄了张散发着清香竹息的凉榻放在院子里,随手拌了酸奶水果冰碗,摇着团扇,躺在廊下乘凉。这样边看两个孩子闹腾边吃着冰凉凉的酸奶,夏日傍晚的微微凉风吹过来,带着湖水湿润润的气息,果然很舒服。
没一会儿,两个猴子就热得浑身冒烟,却兴冲冲地用手捧着萤火冲过来:“额娘,额娘你看啊,”他们兴奋地将两只手打开,于是一点一点的微光就从他们手中缓缓升了起来,随风飘散在四周,萤火像是落下的星辰,在程婉蕴周身环绕。
“真好看啊,额娘。”额林珠挤到程婉蕴身边,伸着小手去摸。
“是啊,谢谢你们俩,额娘很喜欢,”程婉蕴笑着轮流揉搓两个孩子,结果就沾了一手汗,顺道把浑身热汗臭烘烘的闺女提溜开,还有热得辫子都湿了的弘晳,都塞给各自的奶嬷嬷,让她们把这两泥猴子好好搓洗干净再送进屋去睡觉。
正听着屋子里的水声,低头翻阅新送来的话本子,就见太子爷一头热汗从门外进来。
程婉蕴连忙起来给他递帕子,又让青杏再进一碗酸奶来,拿扇子给热得够呛的太子爷扇风,笑着打趣:“您这是去哪儿了,跟要化了似的。”
胤礽瞪她一眼,伸手捏她的脸:“越发没大没小了。”
程婉蕴吐吐舌头:“反正这儿没有别人。”
胤礽也是与她玩笑而已,回屋里换了家常衣服,便出来与她一同纳凉,顺道说:“大哥上月不是娶了继福晋么?我的新大嫂办生日,方才应邀去他府上坐了坐,骑马回来的,能不热吗?”
程婉蕴点点头,大阿哥胤褆六月又成亲了一回,娶得果然是总兵张浩尚之女张氏,与她先前从唐侧福晋那头听来的八卦对上了。
当时,大阿哥府上的喜酒,程婉蕴也跟着太子妃,领着几个孩子一块儿去吃了,虽然是继福晋,但也是十里红妆,摆了几十桌的酒,办得很体面。
那张氏才十六岁,生得很娇俏,闹洞房的时候,瞧大阿哥的眼睛都要黏在上头似的。程婉蕴挤在人堆里瞧热闹,心里却不由在想,原本的大福晋才走了不到一年啊……
但好似只有她一个人心里头有些不舒服,所有人都在为大阿哥开心,因为他膝下的长子弘昱刚刚周岁,续娶了继福晋,长子有人看顾不说,他也好开枝散叶,生更多的小子。
如今回想起来,大福晋生的四个格格,好似都没有见到人。因着太子爷这随口的一句话,程婉蕴默默地出神,果然是人走茶凉啊。
青杏端着酸奶上来了,胤礽接过来三两口吃完,清清凉凉下肚,这才舒服地呼出一口气,和程婉蕴并肩半躺半坐在凉榻上,说起宫里的事情来:“闹了半年……如今总算顺遂了。”
程婉蕴就想起去年她和太子爷在园子里躲清静,但宫里却生出很多鸡毛蒜皮的风波来,先是皇庄上进贡的各色果蔬、皮毛、肉类,竟然在内务府里被人偷了好几回,库房里都闹了亏空,然后又是生下了十七阿哥的陈答应,仗着生了个阿哥,一会儿要东一会儿要西,折腾得不轻。
甚至皇太后从五台山回宫后又小病了一场,御药房送进来的红参还被人掉了包,换了次等的。惹得康熙勃然大怒,杖毙了好些人。最后,是十四阿哥终于回到了永和宫,德妃也一改之前的低调,联合起荣妃,又交好宜妃、惠妃,一会儿要办花宴,一会儿又要办螃蟹宴。
太子妃那会儿怀着孕,又要管宫务,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接踵而来,一下就受不住了。
被宫妃这样针对着,她终于幡然醒悟,之前能够那样顺当地接过这凤印和主理后宫的权力,不过是四妃背地里达成了默契,故意为之,如今她们露出獠牙,就是不想让她安生了。
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太子妃总算意识到之前太子爷对她说的话可谓肺腑之言了,是她把宫里的人想得太简单了。她再没有那么高的心气了,遇着太子爷回宫的日子,放下身段认了错。
那时候,等程婉蕴中秋过后回了毓庆宫,就惊讶地发觉太子妃瘦得只剩个肚子大了,但她眼眸却极亮,一副预备着要反击的模样。
程婉蕴惊叹她这人的要强,却发觉太子爷站在一旁脸色很平静,似乎已有预料。
果然,没过多久皇太后病愈后,见着太子妃操劳如此,便替她狠狠训斥了几个妃嫔,又发落了陈答应,摆明了要为太子妃撑腰的架势。于是宫里层出不穷的意外,忽然就烟消云散。
四妃VS太子妃,打成平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怀孕的时候操劳太过,太子妃虽然是足月生产,但生产过程却极为艰难,催产药吃了三幅,才挣扎下来一个猫儿般的格格。
二格格生下来不重,身子骨也没有当初额林珠好,才满月就开始吃药了。
那会儿正殿的气氛实在糟糕,等太子妃出了月子复出,程婉蕴请安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有时候坐在那儿,也能听见隔壁传来二格格撕心裂肺的哭声,她下意识往太子妃脸上望去,就看见她脸上除了心疼,更多的是疲惫。
唐侧福晋有一回来找程婉蕴,还悄悄和她说起太子妃生产时得知自己生了个格格以后,脸瞬间就白了,一下就脱力昏了过去,最后靠着太医针灸才醒过来。
二格格就这样小病不断地养到了如今,已经半岁了,但却还是让人看得战战兢兢,如今六个月了,还不大会爬,瞧着瘦瘦的,太子爷见了都不忍心,生怕她活不下来,特意取名茉雅奇,意思是长寿草,希望这个名字能保佑她。
如今听太子爷话里的意思,应该是这场突如其来冲着太子妃的乱斗较量已然完全落下帷幕了。
程婉蕴也跟着松口气,虽说是上头在斗法,她却也跟着紧张不已。
康熙喜欢住园子,于是一堆人又在畅春园住了快半年,年节下才回了宫,谁知回宫不久,康熙就往这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宫里投下一个重磅炸弹。
“序齿在前的阿哥们,都已年长成家,朕决意给诸皇子封爵。”
康熙三十七年的年节, 因传出康熙预备大封诸子的风声,而变得格外热闹了许多。
四妃的宫殿一时门庭若市,尤其惠妃与荣妃, 两人可算是扬眉吐气——她们的儿子一个居长、一个排行第三, 是皇阿哥里年岁最长的两个,无论康熙怎么封儿子都绕不过他们俩。
尤其大阿哥胤褆,在平叛葛尓丹中立下赫赫战功, 明眼人都知晓,此次封爵定有大阿哥,就是一个亲王也当得。于是来巴结惠妃的妃嫔、内命妇格外地多。
只是惠妃得了明珠的暗示, 忍痛把这些来攀关系、烧纳喇氏香火的人送的礼全退了回去,又对外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来,实际上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她觉着她的保清肯定能封亲王,没瞧见今年三次大宴,皇上除了太子,还叫上了保清么!这可是那么多年以来头一回!
而宜妃面对其他妃嫔的阿谀就平淡得多了, 她的胤祺才能平平,也不大受康熙喜爱, 能不能捞得爵位恐怕还是个未知数, 不过若是前头序齿的阿哥都有了爵, 就她家胤祺没有,也有够丢脸的,于是这段时日都催着胤祺去他皇阿玛面前、太子面前多抱抱佛脚。
结果胤祺这傻子知道皇太后身子不好, 日日进宫泡在宁寿宫配老人家下棋插花说笑话抹骨牌, 也懒得去毓庆宫走一步!弄得宜妃没了脾气, 只好自个拉下老脸,时常去乾清宫送汤送水, 再夸夸傻儿子的孝心,只盼着康熙能念在他的憨厚孝顺,随便打发个什么贝勒都成。
德妃则心情复杂,胤禛排行第四,不出意外这回封爵也有他的份,可这个孩子素来和她不亲,就是封得爵位再高,都会带上孝懿皇后的名,和她又有什么干系呢?而她养在身边素来疼爱的十四序齿靠后,又刚被康熙重罚过,对比如此惨烈,她心里怎会好受?
如果她的六阿哥还在世,就好了……
感伤之余,她心底暗暗盼着胤禛别爬得太高,到时候碍着十四的运道。皇上这个人在位分、爵位上向来抠门,若是胤禛封得高,将来老十四恐怕就捞不到什么好了,永和宫里焉能出两个王爷?因此,其他三妃都在为儿子奔走,她却闭门称病,连已生下四阿哥嫡长子的四福晋也不让进宫侍奉。
胤禛在四阿哥府里知道他额娘又“病”了,面对四福晋乌拉那拉氏那小心翼翼的眼,不由哂笑一声,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安慰:“额娘……她就是这个性子,别放在心上,她不是对你不满,你刚出月子,正好多歇几日,咱把身子骨养好是正经。”
胤禛对这次封爵并没多大期待,他们这些挤在中间的弟弟,不过是陪衬罢了。经的事多了,胤禛眼光已历练得越发毒辣,他又安慰了乌拉那拉氏几句,便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这回的重头戏,是皇阿玛想怎么调理大哥和二哥之间的关系罢了……胤禛抬眼去看外头的天空,天未破晓,几点寥落的星子挂在天边,冬日的风裹着萧萧寒叶吹拂过来,他淡淡地笑了笑,南巡回来以后,皇阿玛就没用过他和老五,还不是怕给二哥壮声势?
他和老五这回是指定捞不着王爷当的,甭管额娘病与不病都一样。
胤禛心态十分平和,失望多了,这心性自然就磨练出来了,他骑上马出了府,一如既往出门去户部衙门坐班办差,府里的乌拉那拉氏却望着他的背影,心疼地掉下泪来。
她是内宅妇人,看得没有四爷那般透彻,她只是忍不住为自家爷们不平!她这眼泪不是为了自己掉的,而是为了她的四爷!嫁过来也那么多年了,她哪里不知道德妃这个婆母有多偏心,可偏心成这幅模样,也是万古没有前例的!
平日里就不大理会,如今遇着要她出力的时候,又躲起来。
乌拉那拉氏心里真是……若不是因着德妃生了四爷,她真想啐一口。
除了宫里的热闹,外朝也因此变得波涛汹涌。
依附索额图、亲附太子的李光地,二月奉旨入值南书房;而依持明珠的徐乾学、高士奇、王鸿绪没过多久也受到康熙旨意入值南书房,能够供奉内廷。这样看来,儒臣之中索额图一派似乎占据了下风,这是因为朝堂上的汉臣近乎八成都是明相门下,而满洲军事贵族则多靠拢在索额图的羽翼之下,如任善扑营总管大臣的耿介、新任九门提督步军统领托合齐都是太子党。
这样一来,皇上的旨意又像一只大手,搅动着朝堂上的风云,让索额图与明珠又形成了微妙的平衡,两人谁都奈何不了谁。
于是很多人又开始迷惑——皇上这到底想抬举大阿哥呢,还是不想抬举大阿哥?
在即将封爵的紧要关头,明相府中,明珠却一边慢悠悠地煮着茶水,一边关起门来跟大阿哥说起了西汉“陈平周勃诛杀诸吕,迎立汉武帝”的故事。
“西汉在立国之初,便定下了铁律‘非刘氏不王,若有无功非上所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所以当初,吕后以太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为了巩固地位,要给吕家封王,便遭到了右丞相王陵的反对,但左丞相陈平和太尉周勃,却选择支持吕后,而吕后很快将王陵革职。等吕后死后,这两人又立刻诛杀吕氏族人拥立汉文帝,成了有拥立之功的社稷功臣。”明珠抬手给胤褆斟了一杯茶,“都说以史为鉴,大爷可看出什么来?”
大阿哥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大大咧咧地回答道:“这样的墙头草,应当诛杀!”
明珠:“……”
他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才有些头疼地把话讲明白:“索额图添为外戚,万岁爷对其是极防备的,我们若是能找到两个‘陈平、周勃’,在他身边奉承他、阿谀他,怂恿他故意挑起事端,四处捞取功劳,让他肆无忌惮地扩张自己的势力,以后万岁爷自然会动了诛灭外戚的心。咱们反而应该像文帝一般,做出不敌索额图的模样,等着皇上厌弃赫舍里氏,这样我们就能干干净净地坐收渔翁之利,还能安享明君仁主之美名。”
胤褆这才明白明珠这绕着大弯子到底在讲什么,不由抚掌大赞:“舅舅您果然是大才!”随即又顿了顿,一脸真诚地发问,“那咱们去哪里找这个陈平周勃?”
“……”
棋子自然要安插得深一些,才不会叫人看穿,现在才来问找人会不会太晚了些?明珠望着大阿哥眼里那清澈的愚蠢,再次克制地忍住扶额的冲动,他饮了一小口茶,尽力微笑维持着风度:“……都安排好了,大爷只管约束好门下之人,再提醒娘娘不要过于张扬,便可静候佳音。”
胤褆听了更为高兴,他玩不来这样的人心权术,因此他学会了听话。
“大爷封爵在即,索额图此人的性情臣心知肚明,他必然会比以往更为激进地与臣争斗,免不了就要笼络更多文人汉臣、八旗子弟,以防着太子爷被您压了下去,这就是咱们的机会。”明珠微笑着将胤褆送到了门口,最后低声嘱咐了一句,“您旁的都不必管,就照着臣所说的,以后您随幸皇上出行之时,就多说些太子爷犯的一些小错,哪怕夸大些也无妨,但要记着,您说的时候一定要流露出无意、心直口快的模样,这样皇上就不会计较您诋毁兄弟,只会越发对太子不满。这样吧,臣送您一个门客,他有三寸不烂之舌,您可以多向他问计,锡珠,你跟着大爷。”
锡珠从门房里出来,他人生得风流,又有一双笑眼,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明相送走了大阿哥和锡珠,其子揆叙连忙过来搀扶,明珠摆摆手:“我自己走。”
“阿玛为何不让儿子跟着大爷?反而叫儿子去帮衬八爷?”揆叙一路跟着明珠进了他的书房,实在忍不住问道,“八爷母家卑微,又被皇上所恶……”
明珠微微一笑:“方才,我对大爷说了个故事,叫‘陈平周勃诛灭诸吕,迎立汉文帝’。这个故事,为父不必再多言了吧?”
揆叙微微一怔,旋即眼眸一亮,跪下道:“儿子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明珠欣慰地点点头,总算有人能听懂他说话了……他举目望向屋子里跳动的烛火,良久才又道:“有我站在大爷身后尽够了,不必再添上一个你,若是以后大爷事成,八爷为惠妃养子,他必然也不会计较你帮扶八爷,但若是大爷事败,咱们至少还有个八爷……皇上如今对八爷不满,不过是一时的,我瞧着八爷不是池中之鱼,如今压一压他,也是为他好,你起来吧。”
揆叙站起来躬身说道:“阿玛说得是,儿子之前想得窄了。”
同样的故事,从大阿哥胤褆的角度来说,可以用来打压索额图。但站在纳兰家而言,他们也可以力挺生母出身低微,没有任何外戚勋贵势力的八阿哥胤禩作为下策,万一……若真有这个万一……这时候的纳兰家就可以成为“扫灭诸吕迎立新帝”的功臣陈平周勃了。
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依旧是明珠喜欢用的伎俩。
作为纳兰氏的家主,明珠从来就不光为惠妃和大阿哥考虑,虽然他们之间息息相关。等揆叙也走了,明珠才哼着小曲将自己下了一半的残棋拿了出来。
“嘿,与人斗,其乐无穷啊。”明珠捻着胡须,饶有兴致地继续排兵布阵。
毓庆宫里,程婉蕴让人做个两个小雪橇,又下令后罩房院子里连着半拉月不让扫雪,总算能堆起个雪山和可以滑雪的坡,让额林珠和弘晳能够在自家里就玩起滑雪来。
这雪橇是拿竹子做的,两头用火烤得翘起,底部刚好成微微的圆形,两边还做了把手,太监们帮她拉到坡顶,她刚好坐在上头,后头的太监轻轻一推,就能像个燕子似的飞下来。
额林珠高兴极了,穿着月色缂丝梅花带风毛的小袄,披着防风的厚实斗篷,蹬着小鹿皮靴,滑到后头熟练了,甚至松开双手,一路大笑着冲下来。
程婉蕴看得差点心跳飞出嗓子眼,万一摔下来脖子都能摔断,赶忙上前说:“不许放手,万一翻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额娘,我错了!”额林珠连忙赌咒发誓再不松手了,生怕程婉蕴反悔不让玩了,赶紧让善和拉着雪橇再来一回。
弘晳噘着嘴滑另一边更低矮的缓坡,他要和额林珠一起滑大坡,程婉蕴不让,于是这孩子不大高兴了,还对添银说:“额娘总把我当小孩!”
添银笑着提弘晳将披风系得更紧一些:“没这回事,主子是为了您好,等您再长大一些,就可以和大格格一样滑大坡了。”又哄了他几句,答应教他书里的新知识,弘晳这才被哄好了,于是也开开心心地滑了起来。
一高一低的笑声透过墙,太子妃领着人正穿过南花园,走在细长弯折的甬道上,就听见远远的传来后罩房里头孩子的欢声笑语,大格格清脆明亮的笑声格外突出,她还喊着:“善和,你推得用力一些,我要滑得再快一些!”
刚过完年,宫里也没什么大事,太子妃闲来无事本是去折梅花的,她臂弯里搭着几支冷香扑鼻的梅花,脚步却下意识微微顿住了。她隐约听见程氏在阻止女儿层出不穷的花样,便凝神略微听了一会儿,终究什么也没说就往正殿里走。
利妈妈跟在太子妃身后,眼瞧着她的背脊一点一点挺直了。
她知道,太子妃是想起了自己的二格格,冬天一来,正殿里就没断过炭火,二格格身子弱,一点风都受不得,有时候隔着窗子抱着她看看雪,她都能打几个喷嚏。
二格格如今已经满了周岁,不论如何精精细细地养着,却还是瘦瘦的,两只胳膊细细的,脸上也没有肉,人家“七坐八爬”,她却周岁了才有力气会利索地爬……
大格格却自打生下来就没怎么生过病。
太子妃怎么能不发愁呢?
可她也有苦说不出,当初她生子,甚至连康熙都惊动了,过来坐了半宿,但她却只生下一个女儿,还体弱多病,她被太医用针扎醒以后,就听见稳婆将二格格清洗干净抱了出去给康熙和太子爷看,她听见稳婆说:“是个格格,四斤八两。”
太子爷似乎掀开襁褓瞧了眼,说了句:“赏。”
康熙却一直没言声,良久才听见他说了句:“轻了些,回头让内务府多拨几个人照看。”
太子爷应了,之后便只听咚咚地磕头声、静鞭声——康熙离开了。
当时,她生产疼了两日,太子妃没有掉一滴眼泪,却在这时候因羞愤而禁不住含了眼泪,但她没有让人瞧见,微微扭了头,将眼里的泪水擦在了枕上。
宫里的人似乎都在笑话她不争气,只生了女儿,还病殃殃的。哪怕是为了争口气,她反而更要把二格格养得好好的,给她作为嫡女金尊玉贵的一切,让她们都闭嘴!
回到正殿,太子妃放下了梅花,好好净了手又换了衣裳,才进屋抱二格格。
二格格很轻,眼睛像她,是微微有些细长的丹凤眼,她亲了亲女儿的脸颊,又过问奶嬷嬷,二格格喝了几次奶、换了几次尿布,等奶嬷嬷一一答过,她才满意地拿了个拨浪鼓逗孩子玩。
画戟从屋外进来,福身回话:“太子爷回来了。”
太子妃刚想说派个人去问问太子爷在哪里用膳,就见画戟欲言又止,于是她心里也就知道了,对利妈妈笑了笑:“那咱们自己吃吧,把膳摆到小偏厅来,今儿吃鸭子吧。”
“这时节吃鸭子正好,暖和养胃。”利妈妈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强颜欢笑的情绪来,太子妃轻轻哄着二格格,看见了,摇摇头道:“没事的,如今皇上要大封诸位阿哥,太子爷在外头想必不愉快,他回来自然想去后罩房松快松快,这种事情上,石家已经帮不上他的忙,我就更不能再为了这些小事而拈酸吃醋了。”
要承认石家在勋贵里头插不上话,对于太子妃来说,比什么都艰难。至于程氏,太子妃对她比之前看重了些,但也仅仅是“一些”——程家也帮不上太子爷,比起石家更不如,何况她只是个侧福晋,本就没有这份责任在上头。
而她身为太子妃,自然要担的比程氏更多,所以没必要在这时候惹太子爷不高兴。她的脾气经过去年那么多事之后,已经磨练出来了。而她又被太子爷冷落了整整一年,这么长的时日,康熙没有训斥过太子,让她倍感难堪之余,更认清了现实。
皇家……这就是皇家……
“是奴婢眼皮子浅了。”利妈妈连忙换上了笑脸,说着出去了,“奴婢这就去膳房吩咐……”
胤礽回来的时候这天又有些变了,先是一点冰冷的濛濛小雪,之后又慢慢转大,打得屋檐上的黄琉璃瓦顶簌簌作响。他一脚迈进了后罩房的门,就见程婉蕴像母鸡轰小鸡崽子似的,两只手轰着额林珠和弘暄回屋去,不许他们顶着雪在院子里玩。
他笑起来:“大老远就听见额林珠在闹腾,你们玩什么呢?”
额林珠拽着雪橇就向胤礽奔过来,用另一只手搂着胤礽的胳膊:“阿玛,我们在滑雪,回头您得了空,陪我和弟弟一块儿玩吧。”
程婉蕴也笑着上前把太子爷肩头的雪拍掉:“别闹你阿玛,外头冷起来了,咱们先进屋烤火吧。”又转头点了点额林珠的额头,“你快下去换衣裳,瞧这汗!”
额林珠吐吐舌头跑走了。
“咱们今儿吃什么?”胤礽顺手牵住她的手往屋子里走,很随意地问。
“吃卤水火锅吧?”她方才就偷偷瞧过太子爷的脸色,发觉他似乎一点也没有不高兴,反而透露出一种平静安逸的感觉,心里有些奇怪,但又不敢问。
不只是她以为,应该所有人都觉着,封爵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太子爷面上瞧不出来,但心里应当是不高兴的。
可程婉蕴细细观察之后,却发觉太子爷这次出乎意料地稳得住,不由有些好奇。
第108章 忍耐
要的锅子没那么快进上来, 一家子迈入烘得暖春般的屋子,挨个都先用热巾子绞了脸,就各自下去换了衣裳。
程婉蕴先换好, 就转过屏风去服侍太子爷穿上家常的杏黄绣金蟒单夹袄, 再加一件带了猞猁毛的马褂,就见太子爷露出舒服多了的神情,拉着她坐到窗下南炕。
她坐下后, 先探头往屏风里头看了眼。
弘晳和额林珠在里间玩拼图,头挨着头很认真的模样,嬷嬷们伺候在身边, 时不时递个保温壶,挟两口切成小块儿的苹果喂他们。
于是她又放心地收回视线,就见太子爷随手用炕上的小酸枝木书架上头取下来一本填字的游戏册子,自个拿了笔在饶有兴致地在填写。
这本来程婉蕴做给额林珠和弘晳用来认字记忆的,有点像后世成语接龙一类的小游戏,用唐诗宋词、程成语词汇来当素材, 寓教于乐嘛,结果太子爷这个当阿玛的自己玩上瘾了。
程婉蕴凑过去趴在他肩头看他填, 顺手给他塞剥好的腰果吃, 外头是铺天盖地的大雪, 天暗暗的,时不时能听见雪挖断树枝的嘎吱声,却比其他时候都显得十分静谧安定。
胤礽用空闲的手揉揉她的脸, 之后又把人拽到怀里来, 让阿婉坐在他腿上, 他从后头将她整个人抱住,阿婉本来还笑话他那么投入玩小孩子的东西, 结果自个也兴奋得指着上头的空格,回过头和他说:“二爷,这里填十,十全十美。”
“还是你眼尖。”胤礽笑着一笔一划写下去,心里却莫名在想,这世上焉能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呢?人生之事,或许有个十全三美、十全四美,都已经很好了。
胤礽手里还在填字,心思却跑偏了。
皇阿玛终于要给兄弟们封爵了。
实际上,这件事,他知道的比任何人都要早些,因为这件事传出来之前,康熙特意将他叫过去细细碎碎地怀念了很久小时候的事情,又解释了很多,才告诉他这个决定。
“你的几个兄弟,迟早都要封的,这是为了让他们能把原本放在其他勋贵大姓手里的旗主之位收回来,彻底将入关之前八旗共治国政的遗风给灭了!狠狠压制下五旗诸王的气焰,这是朕早已想做的强干弱枝之策。朕幼时吃的苦头,怎么能让你再吃一回?这样朕以后才能放心把江山好好交到你手上,他们都是你的兄弟,不会胳膊肘往外拐,这江山仍旧是我们爱新觉罗的江山。”
皇阿玛和自己说了一肚子的心里话,这是胤礽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原因。
至少这辈子,皇阿玛为儿子们封爵,不是抱着为了拉扯弟弟们削弱他的目的,而是从整个国政大局出发,这就让他安心很多。
比起前明将儿子封为藩王,分封各地镇守边疆,导致永乐帝靖难之役的发生,皇阿玛选择将儿子们拢在眼皮底下,利用他们削弱宗室,再给点差事打发,就不难理解了。
只是……胤礽苦笑,皇阿玛恐怕低估了他的兄弟们,也低估了已经在他们背后下注的各家大族,这一步迈出去,等于给他赤手空拳的兄弟们手里递了能够培植私人势力的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