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顺也跟着叹息:“偏偏我们大阿哥也是个面团子,性子软,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在外头受了气,回来他也不会给咱们出头的,有好几次分明是外头的人怠慢他,他反而说不要计较,也不要声张,不想让太子妃娘娘担心,但我们这些人就得在外头装孙子,真够窝囊的。”
“不像你家主子,爱护着你们,还想着你们。”齐顺垂头丧气地拨弄着扫帚上的蒲草,“你瞧,二阿哥之前不是也跟着去上书房念书么?程主子给安排得多细致啊,还特意把身边的大太监都给了二阿哥,粗使太监也多给了好几个,对了,我听说,你们每隔七日,还能休一日?”
嗬,哪个王八羔子把他们院子里的事漏出去了……添油眨眨眼,否认道:“这谁说的?没有的事,我们也是日日都干活,就生病了能歇会。”
连顺说:“我听茶房上的人说的,他说去你们那儿送东西的时候偶然听到你们茶房太监商量着什么排班、轮休之类的话,还说这个月公积金交上了没,啥叫公积金?”
怎么连这个也漏出去了?有内鬼!添油一噎:“……就是……就是那公鸡做的菜,你也知道我们主子爱捣鼓好吃的,每个月多赏我们一道菜而已,没别的。”
连顺和齐顺羡慕了:“每个月还给鸡吃啊,真好啊。”
添油觉得自个套得够多了,再呆下去他们该套他了,于是找了个借口赶紧跑了。
回后罩房的路上,他就在想,何止这些啊,那公积金,程主子说了,他们出三分银子,她出七分,按照他们每个人的月例的比例来算,就是多给攒着以后买田买房的钱,而且真是额外发给他们的,这可是别的院子都没有的,添金公公都说了,谁敢说出去,怎么也得弄死他!
他们每个月还有免费的汤药钱、跑腿钱,若是一个月没休息,还有什么加班银子,虽然不多,那蚊子腿也是腿啊!过中秋之类的大节还发过节钱,还发米油和肉,这些都不让外头人知道的,添金公公说了,程主子说他们后罩房得低调,都密薪制度,不许往外传。
添油不太懂,反正就是往外说的话这些都没了,还要挨板子,他才不说呢。
等添油走了以后,齐顺和连顺还躲在那里大同小异地抱怨了一通,说得唾沫横飞,越发愤愤不平,他们没注意背后回廊柱子的阴影里刚多站了一个人。
“谁叫咱们俩命苦呢!你说,我以前在家都不得爹娘心疼,爹娘为了大哥娶媳妇就把我送去割了一刀当太监,每个月还叫我寄钱回家,我哪里有钱?连孝敬管事的钱都凑不起来。”齐顺说着说着就开始拿袖子抹泪,“都是当奴才的,咱们凭什么过得那么惨啊。”
连顺也哭道:“后罩房隔三差五就赏这个赏那个,咱们呢?听说大阿哥最信重的李嬷嬷得的赏都少得很,估计都比不上后罩房里二等的宫女,更别说咱们了!这有宠没宠怎么会一样呢?说到底这毓庆宫,是太子爷的毓庆宫,要太子爷给面才行……谁叫咱们跟的阿哥也命苦,他本就不得宠,还……哎!你瞧着吧,等太子妃生下嫡出的阿哥,咱们阿哥更会被抛到脑后,太子爷又更喜欢二阿哥,咱们日子还有得熬呢!”
两人抱头痛哭了一通,红着眼回去干活了,独留利妈妈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该是气还是忧,她本来是奉太子妃之命来看望大阿哥的,结果刚走到这长廊就隐隐听到有说话声,于是就靠着廊柱仔细听了,谁知道听到这么多抱怨来!
她来的时候只见到连顺、齐顺两人,因此不知道前头还有添油的事,幸好他跑得快。
利妈妈一脸忧愁地回了正殿,那句“说到底这毓庆宫,是太子爷的毓庆宫”一直在她心中回荡,扰得她心里乱麻一般,走到门口,却见画戟和雁翎都站在外头,就知道太子妃的伯母赵氏和太子妃的幼妹应当在里头陪着,于是就止了脚步,预备晚点再进去回话。
屋子里,太子妃一脸慈爱地看着年纪最小的妹妹坐在炕上玩九连环,小妹才六岁,生得粉妆玉砌,像个小圆团子,她自打进宫后,小妹就交给堂伯母赵氏代为照顾,如今看来,伯母把妹妹教得很不错。
“这些年辛苦伯母了。”太子妃叹了口气,“幸好咱们石家也算苦尽甘来。”
赵氏赔着笑道:“可不是,多亏娘娘替咱们家筹谋。”
她虽为出嫁女,心里却一直还把自个当成石文柄的“长子”,她答应了阿玛,必然要领着石家走上康庄大道的。太子妃淡淡一笑:“不说这个了。”
两人一时无话,屋子里只剩下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刻漏声,赵氏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心里有个想头,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想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
“有件事情,也不知妥不妥当,想请娘娘的示下……”赵氏拿捏着用词,“我们家里有个庶出的幼女,排行第六的,她生母实在不堪,是个窑子里出来的,她当年生下六娘,你伯父怕她这样的出身玷污我们石家女儿的名声,便让她自尽了,于是六娘就托在我膝下养大……咱们家是免了选的,你伯父就想给这孩子找个好夫婿,前两个月,不是刚放了榜么?正好有个模样出众又才华横溢的,才十九岁就中了进士,真是不得了!结果一问,您猜怎么着,没想到他还是这自家人的孩子呢……”
太子妃笑道:“谁家的孩子,伯母是想叫我做媒?”
“不敢劳烦娘娘,是程家的孩子……”赵氏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是程侧福晋的弟弟……”
太子妃脸上的笑容微微就僵住了。
畅春园, 讨源书屋内。
被康熙誉为“龙眠五才子”的大学士张英蓄了一把柔顺的长须,穿一身清爽的青绿色薄纱长衫,如今已是五十八岁的年纪, 仍然朴质淡雅, 极有文士之风。
他手握书卷,正教弘晳背诵《诗经》里祁风的篇章,沉稳的声线里夹着弘晳跟读的稚嫩童声, 程婉蕴趴在窗子边偷偷瞧了两眼,怀着见识到古代名人的满足离开了。
张英自打康熙十六年起就成了太子爷的汉师傅,他不仅是康熙十分喜爱的词臣、禁臣, 也是太子胤礽最敬重的师傅之一。当然,他除了以上身份之外,还因为有个好儿子而青史留名——他的次子乃是历经康雍乾三朝不倒的名相张廷玉。
恩准太子爷在园子里住,虽然是想让儿子松快松快,但康熙这个卷王决不让他闲着荒废光阴,就打发了张英三五日过来一趟侍奉太子读书, 太子与张英坐谈论文、勤读诗书之余,便趁机把儿子塞了过去, 能得张英这样的名师教导, 是极难得的。
张英除了学问扎实、诗文古朴自然之外, 还有个好处就是特别会教子,他写了本《聪训斋语》,里头既有修身齐家之道, 还有读书养生之道, 张家的家风传承只要能影响弘晳一星半点, 都是受用无穷的。
不仅如此,深受康熙信重的张英, 目前已是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院士、今年的会试正考官,他第一回 到畅春园时,程婉蕴就听太子爷回来说,张英方才还对太子爷谈及程怀章,说:“这位程家大爷是个好苗子,臣观其文章,六经根基扎实,字写得也极好,臣正受皇恩编修《国史》,很想找个文辞清绝的苗子添为副手,如今正好遇上,可谓缘分矣。”
太子爷自然也笑道:“能入了先生的眼,是这小子的福气。”
程怀章赐了进士出身,已被选为庶吉士,等有了资历熬个几年,再改授编修。庶吉士官阶不高,太子爷还特意和程婉蕴解释:“当年,张英中了进士以后也是走这样一条仕途,他从庶吉士做起,丁忧归来后便进为编修、充日讲起居注官,后来因才情卓越,得皇阿玛赏识,累迁侍读学士。康熙十六年,不仅被点为东宫讲学,又被皇阿玛恩准入值南书房,开了这汉臣里头能入值内廷、赐居禁城的先例,这是很了不起的!怀章能得张英提点、赏识,你该明白这其中的分量,回头一定记得传话回程家去,让怀章考中后也不可懈怠,要认认真真的为官治学。”
这是清代官场最清贵干净的一条路,也是汉臣里头的金字塔尖了。
程婉蕴立刻就跪下谢恩。张英愿意提携程怀章,自然也是瞧在他的学生太子爷的面子上,否则那么多进士,何必提拔一个既不靠前又不靠后的二甲第三名?前头那些状元榜眼探花不香吗?程婉蕴还没那么傻,以为是怀章文曲星转世。
“不必和我生分。”太子爷把她拽了起来,“你我之间,不必再言谢了。何况,也是怀章自己有出息,张英此人胸有文骨,不是我几句好话就能动摇的,他想来也是暗中考较过怀章,对其品性、学问都有数,才肯将他收在门下……哦对了,张英也是安徽人。”
“这可更凑巧了。”程婉蕴笑道:“还是多亏了太子爷,否则这老乡交情,我们也难混得上。”
“我也只是提了一嘴,”胤礽笑着摇摇头,又提点道,“你先前和我说,怀章已经十九岁,还没娶亲,家里似乎正给他筹谋着婚事?既然如此,你记得给你阿玛说一声,翰林院里头文风鼎盛,最好选同为文儒、学士家清流出身的女儿为妻。沾了权贵、勋贵二字,这清流文臣,就要受人鄙夷了!你二弟怀靖可以娶门第高的女子,但怀章要走翰林学士这条路子,就要谨慎……”
张英的妻子姚氏就是大儒姚孙森的幼女,也是个才华横溢的才女,有不少闺阁诗流传于世。
程婉蕴小鸡啄米般点头:她懂,这叫圈子不同别硬融!文人士大夫的夫人外交圈,估计也是门槛极高且排外的,而且极为看重名声和学问!太子爷这都是肺腑之言,她自然也很重视,打算一会儿就让怀靖回家去传话,让家人谨言慎行,尤其是怀章,千万不能在这时候行差踏错。
她还把额楚介绍了丁家之女的亲事和太子说了,胤礽听了这个人选思索了一会儿,也点头:“这样就很好,这丁言敏我听说过,他为人很清正,虽然出身不好,但有这样亲家在翰林院里,一样能相互照应。”
胤礽心想的是:有张英为后盾,再加个丁家,程怀章的仕途就万无一失了。
程家以后有程世福、程怀章、程怀靖父子三人在朝为官,只要不犯错,日后升迁到一定的位置,再加上姻亲,必然自成一份势力,就不再是人人都能小视的人家了。
胤礽为阿婉铺的路,也就成了大半。
清承明制,身为东宫太子,除了满洲正经的福晋、侧福晋的称号之别,毓庆宫还有汉家正统的规制主位:太子妃一位、太子嫔一位……侧福晋可以封很多,但太子嫔只有一个。
胤礽早就想把这个位置留给阿婉了,只是时机还不成熟,一直拖到现在。
“回头让吴氏和张家夫人走动起来,不要害怕张家门第高。”太子爷再次细细交代,“张英的五个儿子都很成才,他的长子康熙二十六年扈从皇阿玛亲征,却不幸病亡,但次子张廷玉很有出息,怀章可与其结交,他年幼之时还跟着我在上书房一块儿读书,十分聪慧,几乎有过目不忘之才,可见皇阿玛喜爱他。”
“好……我会回去嘱咐额娘的。”程婉蕴说话都没了底气,还颇有种不现实之感:她当然知道张廷玉很有出息,未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啊!作为清代两百多年来唯一配享太庙的汉臣,他是您的四弟雍正爷心尖上的香饽饽。
等弘晳下课回来,程婉蕴忍不住摸着他的脑袋来回呼噜。心想,这和追星成功有什么区别啊!家人们,我弟弟可是未来国家常务总理的好朋友哦,这样讲出来好炸裂哦。
弘晳顶着一头被撸得乱七八糟的毛辫子回了屋,被添银含笑梳了半天才梳顺,他心里疑惑,不知他额娘究竟在激动什么。
胤礽也不懂阿婉究竟在激动什么,可能……是为她弟弟有出息而高兴吧?
太阳西斜,此时此刻,他已离开畅春园,骑马进了东华门。今儿康熙特意把他叫回宫里来用膳,他心里约莫猜到了是什么事。先前他表露了对太子妃有所不满,康熙好一顿开导他,还说了很多赫舍里皇后的事情,但胤礽心里却没有半点涟漪——石氏……不能和他额娘相提并论。
虽然只见过赫舍里氏的画像,有关母亲的言行与形象,也都是从康熙口中、索额图口中得知拼凑起来的,但不妨碍胤礽将母亲臆想成了一个完美无瑕的女子。
石氏……胤礽想着她就有些头疼。
进了乾清宫的门,看见摆膳的小偏厅外头站着利妈妈和雁翎、画戟,他就知道自己所猜想的不错,进去后,果然看到太子妃听着微微突出的肚子坐在下头的交椅上,含笑晏晏地与康熙说话,俏皮又亲昵的话语将康熙都得哈哈大笑。
“太子爷来了。”太子妃笑容微敛,率先起身行礼。
“儿子叩见皇阿玛!”胤礽端端正正给康熙行完礼,才在康熙摆摆手叫起之后起身伸手扶了她一下:“你有身子,不必多礼。”
康熙见胤礽脸上对着太子妃淡淡的没有笑容,又见太子妃石氏也有些拘束,心想,保成在这上头就不如他了,他有三任皇后,夫妻间相处一向和气,哪里有这样甩脸子的。
保成还是年轻。康熙摸了把胡子,没有他这个阿玛在后头替他张罗、指点,果然还是不成。
于是整顿饭,康熙都操心万分,用言语相互劝解,最后太子终于板着脸给太子妃挟了一筷子菜,他才露出笑脸:“家和万事兴,你们二人万不可再这样闹别扭了。”
胤礽连忙搁下筷子起身作揖:“是儿子不好,还叫皇阿玛为儿子担心了。”
“也是儿媳的错,内宅不安,是儿媳失职。”太子妃也连忙起身,红着眼圈道。
胤礽听到她这句话又心里不舒服了,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太子妃:故意在皇阿玛面前提什么内宅不安,这是还想把阿婉搅合进来?还是暗讽他宠妾灭妻了?
幸好康熙没有计较,好似没听见似的,笑眯眯地拍了拍胤礽的手,话却是对太子妃说的:“保成的脾气,朕最知道,他是吃软不吃硬的人,石氏啊,你也要谨记刚直易折的道理,其他的,朕就不多言了,你们下去吧。”
这话里似有深意,是康熙也对她有些不满意了么,是因为她肯不服软顶撞太子爷么?太子妃脸色微微一白,强笑着道:“是,儿媳谨遵皇阿玛教诲。”
两人磕了头出来了,这顿饭胤礽吃得一肚子气。
他们各自坐上肩舆,何保忠见太子爷脸色黑沉沉的,便暗地里给抬轿子的太监使眼色,默默加快了脚步。
等回了毓庆宫,胤礽便冷着脸让左右奴才都下去,利妈妈紧张不安地盱着太子爷的脸色,是最后一个退出去。她关门的时候没忍住瞧了太子妃一眼,正巧太子妃也望了过来,她轻微地摇了摇头,希望太子妃能跟太子爷服软。
女人和男人顶着,得不到什么好处。利妈妈虽然没有嫁过人,却也伺候了石夫人一辈子,石夫人是怎么和石文柄相处的,这夫妻之间的事情,她心里清楚。
太子妃看到了利妈妈的动作,却依旧挺直着背脊站在屋子里,这是她的屋子,她没看站在她面前的太子爷,目光越过了太子爷的肩头,远远地落在对面的墙上。
那墙上属于她的红缨枪已经收回库房里去了,现在只单独挂着一柄装在刀鞘里的长刀,这是她阿玛石文柄的遗物,当初她带了这些东西进宫,也是因为康熙顾念着石文柄的英勇与早逝,所以没有人敢说什么闲话。
而她一直挂在寝殿里,也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阿玛临走前的嘱咐。
“珉姐儿,以后石家就交给你了。 ”
她是亲眼看着阿玛断气的,当时他们还在浩渺无烟的大江大河之上,正星夜兼程往京城里赶去。她那时就像脚底下那艘船一般,要独自面对所有的波浪了——以后掌舵的是她、扬帆的是她,她一定要走下去。
额娘病逝的时候把弟弟妹妹交给了她,阿玛走的时候,又让她担起石家的重担,她一刻都不敢放松。她要做得很好才行。
太子妃又想起前几日利妈妈所说,弘暄身边的粗使太监抱怨的事情,她当即就把那两个太监打了板子半死不活地退回内务府去了,这样的奴才留在弘暄身边,只会教坏了他!
可愤怒过后,却对上了利妈妈担忧的眼睛,太子妃拉着利妈妈的手坐下,叹了口气:“治家也该如烹小鲜,是我之前步子迈得太大了,回头给弘暄多拨几个靠谱的人过去伺候,再给他们那院子的奴才都涨一倍月钱。”
利妈妈应下了,可太子妃心里不知为何还有些不安。
“石氏。”
她耳边忽然响起太子有些冷漠的声音,这口气又刺得她心里一沉,不由别过脸去,用手撑住了炕桌的边缘,指尖微微用力地捏紧了。她从来没在太子爷身上奢望过什么,也一直包容他的妾室,可却换来了太子爷这样对她!她知道自己不该有怨气,但夫妻之间,她已敬了太子爷七分,换太子爷容她三分又如何呢?
“我还记得你刚进宫的模样,你自己还记得吗?”
她本来以为会听见太子爷对她的责怪与不满,谁知开头却是这样一句问,这句话问得她都微微有些恍惚,虽然只进宫一年多,但她却好像经历了很多事、在这宫墙里呆了很久一般。当初刚进宫的她,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吗?
太子妃缓缓回过神来,眼光很复杂地望向胤礽。
是她变了吗?
“你知道我为何看重程氏吗?”胤礽一直站在门边,他没有坐下,就这样静静地与太子妃对视,“她从进宫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七年多了,她没有变过。”
“太子爷,您把程氏说得这样好?难不成她就没有缺点了?”太子妃有点不服气地反问道,分明是太子喜爱程氏,因为好的不好的,他都觉得好而已!而他对她没有情意,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
“你错了,”胤礽笑了,笑容里有一丝的无奈与失望:“她有很多缺点,她只是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她懂得拿捏分寸而已,还有……她因为出身低微,更知道低头看人,而不是眼高于顶。”
顿了顿,胤礽看着太子妃还流露出一丝倔强的眼睛,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看不起阿婉,打心眼里觉得她这个小官之女出身的汉人,一定不如你对吗?可你自己想想看,毓庆宫的奴才服不服你?你进来一年多了,他们最终认可你吗?我记得当初你刚进来时,还是很能服众的,如今呢?或许你觉得你身为太子妃,何必要奴才的认同,只要皇阿玛认同你这个媳妇,就够了对吗?你那么聪慧,心里是不是也想过,我这个太子,也不过是皇阿玛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人,你也不需要我对不对?”
胤礽的话,像是一把尖刀捅破了两人之间的窗户纸,太子妃脸上血色尽失,胸膛里的心几乎都要跳了出来,她强撑着嚷道:“我没有,太子爷,您不能这样冤枉我!”
太子爷说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她还怎么活?
“嗯,就当是我失言。”胤礽很平静,他看着她有些慌乱的眼眸,淡淡地说,“你或许不知道,在成亲之前,皇阿玛曾对我说过,他为我挑选的石氏是个万中挑一的女子,他为我选了你为嫡福晋,除了有要用石家的缘故,也是因为看重你的品格。”
太子妃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她将手指屈进了袖子里,深深地呼吸着。
“石氏。”
“宫里是个大染缸,你若是被权欲眯了眼,以后的路就该越走越歪了。你忤逆我、对抗我,都不足以让我真正动气,我冷落你,也是望你能够自省自身,别把当初皇阿玛看中你的、我敬重过你的、你身上宝贵的品质给丢弃了。”
胤礽说完这句话,没有去看石氏是何表情,就转身拉开了门扇,迈出一步后,他又顿了顿脚步,回头丢下一句话:“你前几日处置的那两个粗使太监,受完刑刚抬回内务府没两日,就因为高烧不退、无人问津死了。”
“人若是一味望高处看,却不肯去看脚下的土地,是会走到悬崖边上的。我言尽于此,你好好安胎吧。”胤礽说完,又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另外,石家若想勋贵与汉臣之间两头讨好,我看就不必了,勋贵这头还没站稳脚跟呢,别太贪了。”
太子妃悚然一惊,猛然抬起头,却只看见太子毫不留情离开的背影,杏黄色的衣角在门槛处荡起,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她和伯母赵氏关起门来说要为石家六娘说亲的私房话,怎么太子爷也知道了?
太子妃忽然就有些脱力,怔怔地坐到炕沿,她想起利妈妈十分忧虑地说出的那句话:“这毓庆宫,说到底是太子爷的毓庆宫。”
她就这样坐了很久,直到手背上滴落一点水,她才恍然发觉自己掉了泪。
她真的……错了吗?
程婉蕴在畅春园过了好一阵无忧无虑的日子,读书品花、划船钓鱼,畅春园里的星星比宫里多多了,她得了太子爷一个铜镀金嵌珐琅的单筒望远镜,竟然是可以观星的折射式望远镜,说是前明末年就从德国传教士汤若望手里传进来的技术,如今清朝自己也能造。
不仅有镜筒、物镜、目镜、寻星镜、支架等部件,居然还有调焦钮!看到这玩意,程婉蕴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这东西比她还穿越啊!
胤礽却很淡定:“明代徐光启书中记载‘有加利勒阿(伽利略)于三十年前创有新图,发千古星学之所未发’,这种千里眼,钦天监里头有好几只,还有更大的呢。”
但他送给阿婉的这支是刚从英吉利传过来的,叫什么格雷果里望远镜,里头镜片比明朝时期那种千里眼更多,能看见更远的星辰。比内务府眼镜作做的玻璃千里眼、水晶千里眼更好些,一共就两支,皇阿玛给了他一支,另一只留在内务府了,叫匠人们研究仿制。
程婉蕴当即就体会到了什么叫观星的快乐。
仰望星空,去寻找瀚海天际中的微弱光亮,让她心生出无限遐思来。她来到了这个世界,那这些星星的尽头会不会有更多的奥秘?虽然她用这种望远镜看到的星星,或许在亿万年前就已经爆裂消亡了,但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个爱好吧。
她拉着太子爷登上了畅春园地势最高的山,站在山峰上架起了望远镜,缓慢地调整着焦距,一点点旋转着,夜幕天河就在她眼前清晰起来,静谧浩瀚的风吹过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拥抱宇宙尽头的另一个自己。
胤礽也很惊奇阿婉居然不喜欢琴棋书画,喜欢观星。
她看完了以后,还认真把看到的星星画了下来,还磨着胤礽找了几本好似《甘石星经》的书来专研,一副认真的模样。
胤礽倒是不觉得如何,因为阿婉总是不一样的呀。
她喜欢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就陪着她,一起躺在山顶的草地上指认每一颗星星,于是这个夏天,每个清朗的夜晚都有了共同美好的回忆。
因为他们在畅春园住得好,康熙也心痒痒,于是八月就浩浩荡荡带了皇太后、所有皇子公主、大半后妃进了畅春园,连中秋家宴都在畅春园过了,直到办完木兰行围,才又带着所有人浩浩荡荡回宫过年。
夏去秋来,冬雪落下,很快就到了康熙三十六年的二月。
过完年不久,约莫是六部衙门刚刚开印的时候,太子妃疼了两天一夜,在毓庆宫正殿生下了太子爷的二格格。
康熙自打去畅春园住过一回以后, 再回紫禁城里住,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得劲了。
一会儿嫌弃冬天太冷,一会儿烦恼夏天太热。三月, 流亡在外的葛尓丹因众叛亲离饮药自尽, 康熙总算平定漠北,和清廷交好的策妄阿拉布坦成了准葛尔部新的大汗,立刻就遣人进京表示臣服之心, 这更让康熙深感四海归心,心情畅快的他领着太子爷告祭郊庙、陵寝与先师,又去了趟宁夏, 祭奠在平叛葛尓丹时牺牲的将士,顺道在贺兰山阅了回兵。
忙了这许多,康熙总算把春天混了过去,还没进七月,就下旨要去畅春园避暑。他这回可把儿子们全带上了,还有高位的后妃、受宠的小答应, 呜呜泱泱一大群人。
太子妃没去,她刚生完孩子没几个月, 二格格生下来只有五斤多, 刚满月就有些着凉, 咳嗽发烧反反复复,把她急得嘴角都长燎泡,根本不敢带孩子出门。而且, 太子妃还要忙着四公主十一月抚蒙的亲事, 一点也腾不出手来。
四公主是郭络罗贵人所出, 郭络罗贵人是宜妃的亲妹妹,托有个受宠姨母的福分, 四公主也很是受康熙宠爱,拖到十九岁才出嫁。又因之前康熙看重额林珠,下旨叫公主都得学习骑射,四公主这么些年来身板练得结实多了,木兰行围也连着跟去了两三回,还能马上脱缰射箭。她要下嫁的是博尔济吉特氏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是离京城不算太远的土谢图汗部落,这个敦多布多尔济与四公主同岁却已经袭爵,上头父母都没了,四公主嫁过去,还不用伺候公婆。
老话说得好,父母双亡、有车有房有牛羊,这门婚事不赖。
程婉蕴听说她都开始学习怎么做蒙古传统菜式了,情绪十分稳定。
讨源书屋里,她转头去看正和弘晳比赛谁吃饭更快的额林珠,两人正埋头风卷残云,腮帮子塞得满满的,这孩子还趁着弘晳低头,偷偷把碗里不爱吃的清蒸鱼肉丢到桌下去给咪咪吃。
程婉蕴:“……”本因四公主抚蒙,联想到额林珠有朝一日也会嫁人,很想悲春伤秋一番,结果一看闺女这傻呵呵的样,也生不出什么愁绪了,什么泪水都憋了回去。
“额林珠,都跟你说过了,不许给咪咪吃有油盐的东西!”程婉蕴一下拆穿了她的作弊行为,“还有,不许挑食,让耿妈妈再给你蒸半条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