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门前的那两棵樟树,她从心里对这荒僻破旧的地方生出亲切感来。
若是要从她那糟心的少年时光里挑出点美好回忆的话,桩桩件件都跟外公外婆有关。那时,两位老人住在乡下老宅里,门前也有一棵这么粗的树,不过是棵老榆木,树下放着小木桌。她在父母家挨了打、在奶奶家受了责骂,唯一可去的地方,只有树旁的那处老宅。
那张掉了漆的小方桌上,夏天经常少不了四季豆炒肉、辣椒炒红薯梗。她永远都记得,外婆一边朝她碗里搛菜,一边絮絮叨叨地安慰她:“我乖女莫伤心,你放心读书。他们不拿钱,我们拿!读书是多好的事啊,哪有考取了高中不读的道理?外公有退休金,够你花。就算没钱,我捡破烂也要供你读……”
回到二十九岁这一年,外公已经去世了,可外婆还在啊……
想到外婆,佳慧眼中沁出湿意。
若说之前她对以后的生活还没有想象,在这一刻,她想要的都在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她想要冯小河活得久一点,上辈子他那么辛苦,无论如何都不该在四十出头就离开这个世界;
她想要好好陪伴女儿长大,孩子有没有出息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会长成一个健康乐观的大人;
她还想要守护爱她的那些人,她亲爱的外婆,还有冯小河的奶奶……,让几位老人在耄耋之年能有所依靠;
她更想要过一段不那么焦虑的生活。现在,这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恩赐,她不该辜负,也想把这种对生活的态度传递给自己的孩子……
她在溪边站了很久,才从茂盛的荒草丛走到路边。两个男人已经抽着烟说了好一会儿话了。三人上车往外走时,冯小河才说:“春平哥,这么大的事,我们现在定不下来,等商量一下再给你回信。”
“行,你们就多考虑两天,”胡春平点头,“不过要快点给我消息。讨债的人太多了!我市里那个厂算是保不住了,现在晓得这边基地的人还不多。反正是要卖了抵债,卖别人不如卖给你。真的,不然我老娘会骂死我……”
佳慧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胡春平对别人怎么样佳慧不清楚,对他们俩口子,他是真没耍多少心眼。
当年冯小河的父亲在镇派出所上班,是为了救一对落水的母子时去世的。去世前老冯家的日子在村里算是数一数二的,毕竟那时候拿工资可比种地强多了。胡春平没发达以前,家里就一个老娘,穷得叮当响,没少受冯家的接济。所以胡春平在自己的财产即将被瓜分一空时,第一时间想起的人,是这个儿时的朋友。
上辈子,由于佳慧的强烈反对,最终这边的厂子被别人抢先得手。但欠银行的钱却仍然着落到他们头上。在冯小河一个律师同学的怂恿下,两人耗费了无数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去打官司,最后官司败诉,他们的房子依然没保住。
开到一条岔路口时,胡春平下了车,他现在在一个亲戚家躲债,不敢走大路,要从小路上绕回去。临走前他罗罗嗦嗦地叮嘱:“我也晓得,你俩口子背地里要骂死我。不说你们,我老娘晓得了这个事,都把我骂了个臭死,还跟我讲,欠谁的账都不要欠你们老冯家的。小河,佳慧,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你们考虑好了尽快给我三叔打电话。我电话不敢开机,全是要账的。妈*的,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要不是还有老娘跟孩子,我真想去跳楼……”
冯小河看他那个落魄样子,也不忍心,安慰道:“春平哥,可不能说这种丧气话。人要往后看,天大的难处,到最后总能有办法解决的。”
佳慧也说:“春平哥,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也不要太自责。大不了从头再来。怕什么?你那香菇厂,难道不是你年轻时靠一辆自行车挣出来的?”
这话差点没让胡春平哭出来。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闭了闭眼,才把泪意忍下去,他开门下了车,背对着车挥了挥手,大声说:“走了。”
车里的两人看着胡春平消失在林间小道上,半天没人动,也没人开口。
好一会儿,冯小河才扭头看副驾上坐着的佳慧,见她袖子上粘了些草叶,便一点一点往下摘。
“你觉得呢?”他问佳慧。
替朋友作担保惹了一身债这件事,对冯小河来说,是人生中的一次沉重打击。上辈子,因为这个重大的决策失误,他到死都被老婆抱怨得抬不起头。
但佳慧知道,三十出头的冯小河,并不像后来那么优柔寡决。
冯小河年少时聪颖勤奋,所以才能从偏僻小山沟一直读到大城市,毕业后又顺顺当当进大厂当了程序员。千禧年前后,程序员可是最令人羡慕的工作之一,薪水高出别的行当一大截。要不然,两个农村孩子哪有可能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就买房买车?
只是,外人也同样难以想象这一行的工作强度和竞争压力。技术大牛越来越多,冯小河再聪明,也会受资源和眼界的限制。更何况,他已经三十出头了,没发生这件事之前,他正在考虑转行或转岗。
可他没能把握住机会。被胡春平坑了之后,他先是还债,后是攒钱买房,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也曾有前同事或同行邀他去创业,但人穷了,胆子就小。每天一睁眼就欠银行几千块的人,很难鼓起放手一搏的勇气。冯小河就在瞻前顾后中,错失了很多机会。
所以到后来大厂出现裁员潮时,冯小河仍然是996工作制下的加班狗,甚至加班时间越来越长,还时刻担心部门被裁。毕竟,每年都有大批更新鲜、更聪明也更廉价的年轻人涌入这个行业。他却一天比一天老,一天比一天精力不济。
时代抛弃一个人,从来都这样冷酷无情。
佳慧心里五味杂陈,扭头看向坐在旁边的人。
幸好,这时候的冯小河还年轻清瘦,还没有被久坐的工作折腾出肚腩和腰椎间盘突出。
这时候的冯小河,心中还有尝试的勇气,眼里也还有光芒。
她咽下深深叹息,温声跟他商量,“你觉得,咱俩能把这个香菇厂开起来吗?”
不出所料,佳慧从冯小河脸上再次看到了惊诧的神情。
老婆前几天还和他大闹过一场,离婚这种话都放出来了。这两天忽然变得特别温和,让冯小河更加忐忑,就担心她憋了个大招。他都不太敢跟她说话,这时才壮着狗胆,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被摸的佳慧脸上一僵,面对自己年轻的丈夫,竟然有种老牛吃嫩草的轻微尴尬。
冯小河显然察觉到了,脸色黯了黯,老婆果然还在生气,——出了这档破事,换谁不生气啊。
“老胡对咱们还是挺厚道的。他六七年前拿这块地皮的时候花了一两百万块,现在肯定不止这个价钱了,……当然我知道,乡里的地不像海市,他现在这么着急想卖,是卖不出好价钱来的。”他缓缓道:“但这厂子位置是真不错,就在路边,取水也方便。”
佳慧点头表示赞同。这地方看着很偏僻,但顺着基地前的柏油路,再朝前走,拐个弯就到了镇区。早些年茏山镇因为山路难行,曾经十分闭塞落后。佳慧跟冯小河刚结婚时,回来一趟差点累死。从海市出发,要坐火车先到这边的省会城市江市,再转车到老家平安市。从平安市坐汽车到镇上,又得在山路上颠簸四五个小时。
比起从前,现在的交通条件已大为改善,柏油马路十分平整,自己开车的话,从平安市回家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可以了。
更重要的是,这边地处丘陵地带,有山有水,旅游资源很丰富,往后发展起来优势就会愈发凸显。
“我们这地方很多人种香菇,不光是气候适宜,关键是找工人方便。”冯小河道:“八九月装袋料要人手,十一月份往后采菇要人手,都正好赶上农闲,随便哪个村里都能找几个劳力。而且,香菇不像萝卜白菜,收了就得赶紧卖,不然就烂在地里了。湿香菇若是卖不出好价钱,还可以晒干了卖干菇。有这么一道防火墙,销售压力就会轻多了。”
这个佳慧倒是没想到,便又点头嗯了一声,想了想道:“种香菇得有技术吧?你懂吗?”
技术这种东西,是冯小河这个工科男最不担心的。他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一会儿,沉吟道:“佳慧,你说我先辞职,回来把厂子办起来怎么样?”
“行,”罗佳慧打断他,“我跟你一块儿回。”
她回答得这样干脆,反而让冯小河犹豫起来,“这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咱俩工作都不要了?我真是不甘心……,要不再考虑考虑吧,我给我同学打个电话问问。刚好我有个高中同学是律师,我来给他打个电话……”
他边说边往外掏电话,被佳慧厉声喝止了。
“给我打住!”她横眉立目道:“你那同学不是个东西,以后不要跟他来往了!”
第4章 不卷了
三天后,佳慧和冯小河带着孩子回到海市,一边着手办理辞职手续,一边准备把房子挂到中介上。
佳慧的辞职过程很顺利。她在一家文化传播公司担任编导,属于那种有项目就忙得飞起、没项目就只能闲磕牙的人。正好这段时间她手里没多少活儿,简单做了交接就可以不用去上班了。
冯小河就不一样。他就算递了辞呈,也得等到工作完全被别人接手了才能走人。
一大早,冯小河去上班,佳慧就起床收拾屋子。等女儿醒了,她煮了两碗清汤面,上面卧一个煎得焦黄的鸡蛋,再洒上阳台上摘来的小香葱,热气腾腾、汤清味鲜。两个人坐在餐桌前,不紧不慢地吃起了早饭。
七宝已经习惯了妈妈每天早上的催促声,因此这种松驰的体验对她来说份外新鲜,也让她心情大好。等她吃完面,佳慧给她擦嘴,摘围兜,从婴儿餐椅上抱她下来,七宝便犹豫着问:“妈妈,不上学吗?”
“嗯,今天不用上学了。”佳慧回答。
小姑娘发出了一声欢呼。
七宝是阴历七月初七出生的,现在还没满三岁,不能上幼儿园。但是因为之前请的保姆辞工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佳慧从过完年就把她送到了附近一个幼托机构。钱花得不老少,七宝却很不喜欢那个地方,每次送过去都哭喊得像生离死别。
听说不用上学,她顿时神气起来,挺着鼓鼓的小肚子问:“妈妈,那我干什么呀?”
“玩儿,”佳慧说:“你想玩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能看电视哦。”
七宝于是快乐地陪她的奥特曼看画书去了。
佳慧把冬天的衣服和书都一箱箱封装起来,堆放到客厅里。期间还抽空给七宝讲了两个故事。干活儿干累了,她就到阳台去活动了一下腰。在这个家里,阳台是独属于她的小天地,栽种着各种植物。有花花草草,还有一盆小香葱。在无数个为写稿而头秃的缝隙里,她都会来这里浇水剪枝,获得片刻的宁静。
她的花草不名贵,但都打理得很好。有一株茶花开了满盆的花朵,红瓣黄蕊,簇拥在一起份外娇艳。还有玫瑰、兰花、茉莉等等,新抽的嫩叶在阳光下十分惹人怜爱。
佳慧蹲在地上看了会儿,想了想,给叶子君打了个电话,问她要不要花。
叶子君是她在小区认识的仅有的几位友邻之一。因为彼此的小孩年龄相近,两位妈妈在儿童游乐区相识,又因为有养花这一共同爱好而有了交情。
叶子君为了养花,专门买了一楼的房子,门前有个小小的花园。在来过佳慧的小阳台后,她对佳慧展现出的种植天赋相当嫉妒。
上辈子,在佳慧卖房搬走后,两人也一直有联系。后来七宝能挤进附近那所小学上学,叶子君出了大力,佳慧始终对她心存感激。
“君姐,你花园里还有空地儿吗?”佳慧道:“有时间的话到我家来看看,搬几盆过去!”
叶子君欣然应允。等到了晚上,她过来看花,一进屋就看到家里大大小小的纸箱,不由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了?”她问:“好好的怎么忽然要搬走?”
“嗯哪,”佳慧也没打算瞒她,便说:“家里出了点事。我这边房子要卖了。”
“啊?”叶子君瞪大双眼,“那你们要搬去哪里?找好房子没有啦?”
“我们不住海市了,想回老家去,”佳慧带着她往阳台走,“这些花草都不要了,有你看得上眼的,随便搬!”
叶子君再次震惊,“就这么回去啦?啊哟,那小孩子上学怎么办?乡下教育资源哪里比得过海市?”
佳慧心想,海市的教育资源确实比乡下好,可惜他们这种普通人很难享受到。
上辈子,仅仅只是为了七宝有个幼儿园入学资格,她和冯小河都要上窜下跳地到处求人帮忙。然而这只是开始,幼儿园完了是小学,小学完了是初中高中……,就跟游戏里的升级打怪一样没完没了。每一道关口,考验的都是父母的权势和财力,也考验着孩子的聪慧和智力。
她卷不起,也不想逼女儿一起卷了。
“就让她在老家上学吧,现在农村的学校也都建得不错了。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别的奢望,就希望住到乡下后,能有时间多陪陪她,让她健康快乐地长大。”
放在上辈子,佳慧自己都觉得这番话充斥着一种没心没肺的无知,她也从叶子君脸上看到了不以为然的神情,但还是接着说:“以前我总在教她怎么学习,现在我想教会她怎么生活。”
——也想让我自己学会怎么愉快地生活。
“也是哦。”叶子君跟佳慧毕竟交情尚浅,对这种人生大事不便置喙。而且,她的注意力很快便被阳台上的茶花吸引了。
“天哪,你到底干了什么?佳慧你告诉我!”她痛心疾首地嚷嚷,“啊呀怎么你这盆茶花开得这么好?我是没浇水吗?没施肥吗?我那么精心地伺弄着,我家那盆花牡丹就开了三朵!金贵得哟……”
佳慧忍不住笑,傲娇道:“就随便种种。”
“气死人了!”叶子君斜睨着她道:“就你这样子最气人!还有你这盆玫瑰的形状也修剪得很好哎,五月份一定会爆盆!”
佳慧又轻描淡写:“就随便剪剪。”
“啊呀好生气,”叶子君看看这盆,又摸摸那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最后道:“真舍得给我啊?”
“有什么舍不得的?”佳慧道:“刚不是说了吗?但凡能入你眼的,都只管搬。”
想了想,她又把角落里一盆茂盛的茉莉挑出来,“对了这盆不行,这盆我女儿买的,不能送人。”
叶子君看着花,哪一盆都舍不下,想了想便道:“佳慧,我把这些都搬家里,替你养着。要是你们改了主意,等找好房子再搬回去啦。”
“真不要了,行李太多,带回去太麻烦了,本就不是什么名贵的植物。”佳慧伸手比划了一下,“老家那边,房前有这么大一块地,到时候想种什么就在那边买啰。”
叶子君立刻忘了城乡差别,开始绝望地羡慕,“真好啊,什么时候我也有那么大一个花园就好啦……”
阳台上的花盆太多太沉,她于是调兵遣将,给自己老公打电话,让他带上平板小推车赶紧过来。两人等候的时候,叶子君又道:“真要卖了房子回老家啊?”
“嗯,现在就等这边房子处理好。”佳慧请她到沙发上坐,“明天去中介问问,现在房子挺好卖,估计过不了几天就有人要来看房了。”
“我们这边房子好卖的,对口小学还不错,只要肯出手,有的是人要,”叶子君看她,“真舍得卖啊?”
“舍不得也不行啊,”佳慧沉吟一下,还是说出了实情,“也是没办法,我们家出了点事。七宝爸爸以前帮朋友做了担保,现在他朋友做生意亏了钱,我们要卖房替他还银行贷款。”
“天啊天啊,”叶子君果然惊着了,“我说怎么住得好好的要卖房!哦,他叫你们还钱你们就还啊?同他打官司!我介绍律师给你!”
“不想白费这个力气了,”佳慧笑笑,“贷款合同上我们白纸黑字签了名呢。人嘛还是得有点契约精神,签了就要担起这个责任嘛。”
“你啊心真大!”叶子君叹息,“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笑得出来。字是谁签的?七宝爸爸么?同他离婚!男人么做事顾头不顾尾的,凭什么要我们女人跟着吃苦头啊?”
“离婚也没用,夫妻共同债务嘛,”佳慧继续笑,“也不是白白替人还账,他朋友抵给我们一个厂和一幢房,那地方我们看过了,山清水秀的,以后有时间过去找我玩!”
“我说真的,像你这么有情有义的人现在不多了……”叶子君叹息。
两人正聊着,叶子君的老公到了。三人乱哄哄地把花草往推车上搬,动静太大,把在房间里看书的七宝都惊动了。
她拎着一本小画册跑出来看了看,指着那盆茉莉说:“七宝买的。”
“是啊,别的花我们都送给可乐妈妈,七宝的花留着,”佳慧说:“以后种到咱们新家里,好不好?”
七宝嗯嗯地点着头,站在一旁监督他们运送花草。叶子君连那盆葱都没放过,搬了几趟,才把阳台都搬空了。
“你不要太心急了,”叶子君临走前安慰她,“不能因为钱不凑手,就忙忙地把房子出手了。价格合适就卖,不合适就再等一等。我也帮你打听打听。”
佳慧点头答应了。等送走他们,她给七宝洗了澡,哄她睡了,然后去阳台上清扫。看到小小阳台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佳慧心里涌起一点伤感。
这是他们在海市的第一套房,两辈子佳慧都记得,交完首付款后,她经常一个人跑过来,站在围墙外看房子建到第几层了。
为了省钱还贷,那时候佳慧抠到连两块钱公交车都舍不得坐。公司里有免费午餐,她中饭吃饱一点,晚上回家就不再煮饭了。瘦得像条细狗,还美其名曰要减肥。
冯小河心疼她,偶尔晚上回来得早,会给她买一个汉堡。就这样佳慧还要生气,嫌他浪费钱。
但那时年轻,一点都不觉得苦。看着楼房一天一个样,两人心里都很激动,早早在网上看了各种装修案例,抽空去建材市场看地砖、看洁具,各种比较价格。
冯小河太忙,房子几乎是佳慧一个人装修的。装修前,她是个说话都不敢大声的腼腆女孩;装修完,她成了随时能跟人怒怼三百回合的强悍妇女。
七宝也是在这套房子里出生的。
那么柔柔软软的一小团、比冯小河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婴儿,就在这房子里一点点长大,变得会笑会坐会爬,会喊妈妈,还会拿铅笔头,悄悄在墙角里画画。
都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稚拙的笔迹了,佳慧蹲在一堵墙边,仔细端详女儿留下的墨宝,内心一片柔软。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冯小河下班回家了。
他在玄关换好鞋,看着蹲在墙边的老婆,诧异地问:“你干嘛?”
佳慧朝墙上努努嘴,冯小河也过来在墙角蹲下。顺着佳慧的目光,他看到黑黑的一堆线条。
“这是我姑娘画的?”他伸手摸了摸,“啥时候画的?这画的啥?”
佳慧从久远的记忆中打捞了一下,道:“好像是苹果娃娃。”
冯小河看了一会儿,昩着良心称赞:“画得真不错!”
他站起身来,环顾着凌乱的客厅和光秃秃的阳台,表情有点怔然。
然而他只是站了一小会儿,就转身到房里看他姑娘去了。
他在熟睡的闺女床前,摸摸小手,亲亲小脸,跟吸猫似的,吸足了奶香味儿,这才起身去书房了。
佳慧在门外看着这一幕,觉得熟悉又陌生。上辈子在女儿小的时候,冯小河经常这么干。然而,重生之前,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看到过父女俩有过如此亲昵的场景了,哪怕是单方面的亲昵。
长大后的七宝坚持认为父亲不爱她。但佳慧知道不是这样的。在七宝刚出生的时候,冯小河笨拙地学着抱孩子换尿布,晚上经常睡不好,但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只是他们父女间相处的时光太少了。等冯小河回家,孩子多半已经进入梦乡。后来家里欠了债,冯小河一心要挣钱,陪七宝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
渐渐地,他在孩子心中成了一个沉默又模糊的背影。
七宝永远都不知道,在她睡着时,父母落下的那些亲吻含着多少爱意。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爸爸妈妈都这么平凡,没办法给她很多钱,甚至也没办法给她很多时间。
佳慧坐在七宝床前看了很久,才出去洗澡。路过书房时,她透过门缝朝里望,看见冯小河一边小声打电话,一边朝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关于回去后如何开始,他们已经讨论过好几次了,也基本达成了一致。
如果运气好,卖房款加上手里的钱,可以把银行的那个窟窿堵上。接下来他们还要筹集香菇厂的启动资金。幸好厂子在乡下,小规模运转起来也不需要很多钱。建厂初期,两个人打理也够了。实在缺人手的话,他们还有姑姑和姑爹。
在香菇卖出去之前,厂里只有投入没有产出。但冯小河说他可以找点外包的活儿。他在这一行十年了,认识的同行不可谓不多。之前没接过私活,不等于没这个能力,主要是天天加班没时间,毕竟他那年薪也不是白拿的。资本付出了多少,总要人付出双倍回报。
佳慧自己回乡下后,也可以写稿赚点生活费。到了农村,家里有田有菜园,只要够勤快,生活方面是不需要太发愁的。
她没有告诉冯小河的是,她还想试试做自媒体。“自媒体”这个词在2012年还不为人知,但她知道,用不了几年,这一行就会风靡一时。
在对未来的种种设想中,最让冯小河心动的,是佳慧还提出来,要把她外婆和他奶奶都接过来,和他们一起生活。
冯小河的奶奶今年已经快七十八了,还一个人生活在农村老宅。姑姑曾提议把老人接到他们身边,奶奶没同意。她总是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但冯小河知道,奶奶是觉得女儿是出了嫁的,长住在女婿家,别人会说闲话。毕竟在农村,养老还是要靠儿子。——儿子没了,那不还有孙子吗?
冯小河的父亲去世得早,他这个当孙子的理应赡养老人,可他们在海市的房子太小,更重要的是,老太太也不愿意进城,她住不惯。每次他们回乡下,离开时看着老人孤独的身影,冯小河都会非常难过,可除了多给点钱,他却并无什么更好的办法。
冯小河是个能吃苦的人,可偶尔也会觉得累。在他的生活里,经常是一个难题还没解决,就有另一个新问题冒了出来。比如他们好不容易在城市立住了脚,立刻就要面对孩子的教育和老人的养老。而给胡春平担保带来的麻烦让这一切雪上加霜。
然而,一旦决定回去开厂,他即将到来的中年困境竟像是柳暗花明。想到终于能把老太太接到身边,他就觉得,辞职回乡不再是一个被逼无奈的决定,它变得甚至有些让人向往了。
怕什么呢?不就是另一个赛道的创业吗?失败了也大不了从头再来。那里是他熟悉的乡村世界,有他爱的亲人们,为了他们的幸福,他必须再好好拼一把。
胡春平能白手起家,他开局还有一个厂、一幢房呢。
第5章 回家去
过了两天,叶子君给佳慧打来电话,问她房子是不是真要卖。得到肯定答复后才说,自己有个朋友,刚从国外回来不久,听到消息后,想过来看看房子。
佳慧有些意外。上辈子佳慧卖房的时候,叶子君也知道,但并没有出手帮忙。或许是时机不对,又或许,他们那时候官司缠身,一般人都不愿意招惹。
但无论如何,佳慧都很感激,忙和她约了时间,又把家里稍加收拾了一番。
她一直都很庆幸自己的房子买得还算早。那时这一带还是海市郊区,他俩又是单身汉,所以首付东挪西凑的也还拿得出。换成现在的房价,凭她和冯小河两个人,又要养孩子又要接济老人,恐怕光首付款都要攒个上十年。
其实这个时候还远远不是海市房价的顶峰,过三四年才是。上辈子佳慧曾经历过,简直刻骨铭心。对于四处看房的工薪阶层来说,房价的每次波动都足以引起一场心梗。
唉,要是等几年卖房就好了。
佳慧耿耿于怀了一会儿,突然又想开了。这是当下她能作出的最好抉择。与其到时麻烦缠身,让银行一纸诉状把房子拍出去,不如现在趁早脱手,至少选择权还在自己手上。
到了约好那天,叶子君果然带着一位姓朱的女士过来了。朱女士在各个房间仔仔细细地看了两圈,才坐下来喝茶聊天。浅浅谈了几句,便问房子价格。佳慧说了心理价位,朱女士说要回去考虑一下,双方留了电话,两人就起身告辞了。
佳慧还以为对方没看中,并没有放在心上。中介那边也带人来看过,也同样没有定下来,毕竟是卖房子,哪有一个回合就搞定的?
哪知道才过了一晚,朱女士又打电话来,要约佳慧再谈谈卖房细节。这一次佳慧让冯小河请了假,一起过去了。双方一番详谈,佳慧才了解到,朱女士一家今年年初才从国外回来。这年月的“海归”还不像后来那么普遍,在职场上还有较大优势,朱女士和丈夫先后在海市找到心仪的职位,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在哪里买房,好方便他们就近上班、孩子就近上学。
“十年前我俩为了出国,可是卖掉了海市的一套房子。哪晓得现在房价涨这么快?”朱女士叹气,“好嘛,一买一卖,感觉我这十年白努力了,挣的钱就补了差价!”
佳慧内心不由感慨,世界变化太快,到处都有遗憾的人生。就听叶子君安慰她:“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出了国,留过学,回来才能有这么好的工作、这么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