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落雪—— by雪落千山
雪落千山  发于:2023年1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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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四娘面露憧憬。
“郁翰林似是舞象之年?他应是议亲了吧。”苏绾绾道。
“他们怎会与我说这种事。”郁四娘搓了搓脸,“不过也快了吧,我离开河西道时,听闻大伯父确实有意撮合他的亲事。”
“那对方一定是个美人。”
“应没有你美吧?”郁四娘迟疑地瞅了苏绾绾一眼,“她叫蓝六娘,虽说她也被梁知周写入诗里,可我未曾见过她。扶枝,我见过你,就不觉得世上有像你这样好的小娘子了。”
苏绾绾慢慢往前走,将那动人的琴声远远留在身后。
她道:“有啊,有很多。”
郁四娘:“是谁?”
“比如你。”苏绾绾微笑道,“你也是一个很好的小娘子。”
郁四娘玩了半日下来,兴致高昂。
她太喜欢苏绾绾了。苏绾绾总是这样温柔、体恤、聪明,然后平静而委婉地告诉她,你也很好,莫要看轻自己。
所有人在苏绾绾眼里都是一样好的吗?
郁四娘这样想着,脚步轻快地将苏绾绾送去门口:“天色将晚,我也不留你了,你路上小心些,我们下回再见。”
苏绾绾点点头,和她一起走过垂花门,路过外院一处水榭时,看见那水榭飞檐翘角,清幽隽雅,郁行安正坐在其中擦拭一张琴。
苏绾绾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张琴,慢慢松口气。
并不是她方才弹奏的那一张。
一行人走过水榭时,郁行安似是抬眸看见了,他放下琴,起身走过来道:“送客么?”
“嗯。”郁四娘道,“阿兄,明年生辰,我还要请苏三娘。”
“好。”郁行安平和地应了一声。
他也跟着一起走,像是要跟郁四娘一起送客。
苏绾绾没有看他,她笔直地望着前方,却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
淡淡的,像雪一样。
她看向前方的蔷薇花丛,却看见天光将他的影子打在廊庑上,再斜斜地投到花丛里。那影子修长干净,又挺拔。
郁行安和郁四娘一路将她送到门外,侍女扶她上马车。
她登上马车之前,回头看一眼,见到许多小娘子正在偷看郁家门口的郁行安。
郁家宅邸外路过的小娘子可真多啊。
苏绾绾忍不住这样想,却不知郁行安望着她发顶上的一片花瓣。
浅粉色的,大约是蔷薇花瓣,也不知何时沾染上的,郁四娘个子矮,竟没有发觉。
郁行安眨了一下眼睛,忍住为她拂去花瓣的愿望。
苏绾绾上了马车,和郁四娘道别,却没有和郁行安说一句话。
车夫扬起马鞭,郁行安看了一眼天色,对郁四娘道:“四妹,要下雨了。”
郁四娘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是欸!阿兄,我们快回去吧。”
“你是否为客人准备了雨伞?”郁行安问道。
郁四娘怔住,连忙叫了一声“扶枝”,又匆忙命人进去拿伞。
苏绾绾让车夫停下,等了一会儿,郁四娘拿着一把山水画的油纸伞,送到马车边。
她说:“要下雨了,扶枝,你带这把伞回去吧。”
伞曾经是珍贵的东西,虽然到了如今已逐渐平价,但在阆都,送别客人时依据天气赠一把伞,仍代表珍视之意。
苏绾绾接过伞,微笑着道谢:“很漂亮的伞,多谢。你回去吧,莫要被雨溅湿了裙摆。”
“才不漂亮呢,都是我阿兄的喜好,整个宅子都是这种伞。”郁四娘嘟囔了两声,见苏绾绾垂下眼眸想拒绝,连忙道,“不过你喜欢便好!这是我让人取来赠你的!”
苏绾绾看了一眼郁行安,见他已经负手望向别处。
她收下伞,再次道了一声“多谢”,让车夫驱马离开。
车轮碾过地面,到了苏家宅邸时,果然已经下了倾盆大雨。
侍女要撑伞,苏绾绾感念郁四娘的珍视之意,说道:“用那柄山水画的。”
侍女应好,扶着她下马车。
油纸伞在头顶撑开,展开一幅山水画卷。
细雨被隔绝在外,苏绾绾走上台阶,被侍女扶住左手,丝毫也没有淋湿。
到了夏日的尾巴时,圣人忽然说要进行田猎。
圣人已经许多年未曾围猎了。六部连忙大张旗鼓地准备,百里嫊对苏绾绾道:“我给你出几道考题。”
苏绾绾作聆听状。
百里嫊笑道:“不必紧张,几道简单的小题。”
她将题目写在纸卷上,对苏绾绾道:“去夏苗的猎场上寻找答案吧。”
苏绾绾一看:田猎场上投放了多少麋鹿,场外五十里有几棵槐树,此次夏苗大约花费多少银两……
她思索片刻:“老师是想让我多出去走一走么?”
“是啊。”百里嫊笑道,“你总是静坐,平日不是读书写题,便是对着万事景物出神。小娘子们邀你,你才出去走一走。马球打得那么好,一年只打一回。我听人说你擅弹琴,可也很少见你弹过。”
“我喜欢静坐,也喜欢听老师谈算学之事。”苏绾绾道。
百里嫊道:“多走一走,身子才会好起来嘛。学习非一日之功,我见你来月事时竟还要吃药,你将身子养好,日后……”
她絮絮说着,话里话外尽是关切,苏绾绾听得眼中微微一热。
她眨了一下眼睛,敛去眸中情绪,俯首道:“谨尊恩师之命。”
崔宏舟如今自顾不暇,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时间找她的麻烦。苏敬禾一听苏绾绾要去夏苗,也甚是欣喜,让苏太保求了恩典,携苏绾绾同去。
夏苗很热闹,许多人都随着圣人进了猎场。苏绾绾拿着百里嫊写下的纸卷,一棵一棵数着田猎场外的槐树。
她可以让侍女去做这件事,也可以随意诌一个数字,但她并没有这样做。她认真仔细地一棵棵数着,竟然真的察觉到比阅读算经时更深的宁静。
她顿下脚步,对侍女道:“你们就在此处等我,我一个人在前面走走。”
前面只一条羊肠小道,曲径通幽,侍女走了一圈,见尽头是一块巨石,也无旁人,便应了好,在外头等她。
苏绾绾独自一人在小径中徜徉,她看见一树极为繁盛的木槿花,不由在树下停了片刻,远远的,她看见几个郎君从小径外走过。
其中一个芝兰玉树,清隽优雅,是郁行安。
苏绾绾有点失神。她想,隔这么远,这么多人,自己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认出他。
郁行安似乎往这里瞥了一眼。
苏绾绾转过身去,绕过木槿花,往小径的深处走去。
如此便看不见了。
她听见隐约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郁行安走了过来。
他独自一人,看见她和小径深处的巨石,说道:“不想此处没路了。”
看上去像是偶然来此,并非特意来找她的。
苏绾绾“嗯”了一声,没有继续搭话。
郁行安转身往回走,苏绾绾本来也是要往回走的,此时却故意落后几步。
郁行安的背影挺拔颀长,在她眼前的地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苏绾绾挪开了视线,脚步更慢。他们越走越远,隔着三十来步的距离。
但这距离逐渐缩短了,因为郁行安放慢了脚步等她。
苏绾绾慢慢吸一口气,决定先行出去。
快经过木槿花树时,一声虎啸从前方传来。
郁行安移了一下脚步,挡在苏绾绾前方。
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有老虎扑来,他愿意以身饲虎吗?
苏绾绾这样想着,虎啸声慢慢停了。
郁行安却没有再往前走,他就站在木槿花树下,像是在等她。
苏绾绾不急不缓地往前走,两个人越来越近,地上的影子交缠在一起,檀香木、雪松和绿萼的香气也交缠在一起。
绕过这棵木槿花树,就可以看见小径外头的场景了。
外头传来说话声,似乎有许多郎君走过。
郁行安道:“你先出去吧,外头人多。”
一起出去容易惹人闲话。
苏绾绾应好,往前走了几步,擦肩而过时,倏然又听见他说:“你近来似乎对我有些冷淡。”
他的嗓音很好听,低沉清冽:“那两首曲子要连起来弹的,可你只弹了一首便走了。”
苏绾绾的心跳了一下。
她屏住呼吸,没有回答,只停留在原地。
小径很窄,他们衣摆相连。夏末的风将木槿花的花瓣吹落,即将飘到苏绾绾的发顶。
郁行安在花瓣掉落之前,将它拿开了。
苏绾绾猝然抬眸,只看见郁行安捻着花瓣的修长手指。
他安静温柔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苏绾绾静了静,垂下眼眸,想往前走。
以往这时候,郁行安都会道一声失礼再往后退,但此时他没有退开。
他轻声说:“你身上总有落花,木槿花、蔷薇花……”
苏绾绾的目光落在郁行安的衣袖上。
她听见了郁行安说话的嗓音,等他说完,苏绾绾抬起头,发现郁行安仍望着她。,
两人视线相对,郁行安对她微微一笑。
苏绾绾心里漏跳一拍。,
她的视线在他的眉眼上徘徊,忽然想起在遇见他之前,身边的人总是对她提起郁行安。
他们用不同的词藻来描述他的出众美丽。
她确实从未见过比这更美的郎君,整个阆都的儿郎,竟都被他衬得黯然失色。
此时他望着她,目光专注,仿佛这世间只有她一人。
郁行安问:“可以告诉我么?”
苏绾绾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踩到自己的裙摆。
她目光挪开,说道:“听闻郁翰林温文尔雅,待谁都是这样古道热肠。”
“不是。”郁行安说,“我从未古道热肠地对待其他人。”
苏绾绾感觉脸颊发烫,她觉得今天的日头好大,她忽然不愿继续问了。
她点点头,说道:“我知晓了。我要走了,侍女还在前头等我。”
郁行安让开了路。
苏绾绾的脚步有些急促,当她转过木槿花树时,脚步逐渐慢下来,恢复成往日的端庄模样。
郁行安凝望她的背影,手指拂过方才的木槿花瓣。
夏苗结束之后,圣人回到阆都。
苏绾绾这才知道,原来那几声虎啸,是有人故意放了老虎进去,意图刺杀圣人。
圣人自然没有出事,那人被严加审讯,吐出一个“崔”字,就暴毙身亡。崔宏舟因此受了牵连。
与此同时,蓠州刺史上书,说发了水患。
举朝震惊。
因为蓠州曾经年年水患,但百里嫊曾去蓠州治水,那堤坝若是照常维护,可保蓠州千年百年。
除非蓠州堤坝像阆东渠一样年久失修。
圣人暗自后悔没有听取郁行安的建议,此时只好拨款赈灾,又遣工部勘查。
下了几十场秋雨,一个难民千里跋涉来到阆都,敲醒登闻鼓,说圣人虽已拨了钱款,但那些粮食没有一粒发到他们手中。,
民无以食,十室九空。
圣人惊怒,思来想去,给郁行安加封一个钦差,遣他去查。
此时工部佘尚书又来进言,说蓠州水患非百里嫊治理不可。
“你们工部无人了么?”圣人道。
佘尚书的腰弯得更低:“工部有人,只是微臣窃以为,此事可彰显圣人仁厚。”
圣人沉默,半晌后召百里嫊进宫。
苏绾绾从肖家回去之后,对父亲苏太保说:“圣人命老师去蓠州治水,我欲同行。”
苏太保呷一口茶:“你只是一个小娘子,不得去做这样的事。”
苏绾绾据理力争一番,苏太保还是没答应,去了平康坊。苏敬禾和郭夫人安慰她一番,送她回了听竹轩。
苏敬禾走在路上,踢飞一个小石子:“有时候我真是觉得不公平!”
他身边只跟着一个提灯笼的小厮。小厮笑道:“郎君这是怎么了?怎么如此生气?”
苏敬禾走了十几步,才回应道:“我从小就觉得不公平。”
小时候,在苏绾绾尚未出生之前,阿娘、大姊都对他疼爱有加,时时赞他聪明。
他背书比别人更快一些,记得比别人更牢一些,写的诗词比别人更好一些。
他洋洋自得,也觉得自己聪明。
后来苏绾绾出生了。
和苏绾绾相比,他的聪明忽然变得像是一个玩笑。
她出生没几个月就学会说话,五岁那年,夫子才讲了数,她就自行领悟了方田的问题。
八岁那年,她读了《后汉书》,闹着要买地动仪。阿娘和大姊竟顺从她的心意,不知从何处给她弄来了一个。
之后,她一边翻算经,一边把地动仪拆来拆去,有一天她忽然说,这个地动仪应该是复原得不够完全,不能感知到地动。
所有人都大为惊奇,他冷眼看着,觉得这个夺走了他所有来自长辈的关爱和聪慧之名的三妹,不过是在哗众取宠。
结果,西南发生了地动,地动仪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送出地动仪的那个郎君说,原来如此,他确实有一些地方没弄明白,但他本就对算学不感兴趣,苏府来求,他就随手将此事丢开了。
那年,苏敬禾震惊地看着苏绾绾和那个郎君相谈甚欢。
虽然两人年龄差距很大,那郎君顾及苏绾绾的年纪,说话故意更缓、更慢、更浅显,但苏绾绾理解了那郎君说的所有算学理论,时常提出一些疑问或见解,而他,虚长几岁,竟半懂不懂。
苏敬禾不是不嫉妒的,他觉得,苏绾绾天生就是来夺走属于他的所有关爱和称赞的。
后来阿娘重病,她哭得那样伤心。金鸟寺有三千六百级台阶,传说谁能一路三叩九拜,从第一级拜到三千六百级,谁便能让神佛听见自己的心愿,让自己心愿成真。
圣人信神佛,于是人人都说神佛有灵。他一路跟着她,看她竟然磕到了山顶,半途晕过去,还要再拜,谁也拦不住。
苏敬禾看见她额头上的伤口,忽然想,她这样拜下去,伤口好不了,会不会没有漂亮的容貌?他们苏家怎么能有丑人呢?
后来阿娘没了,她说再也不信神佛了,总是不出听竹轩,苏敬禾却忽然开始关心她。
他给她买笔墨纸砚,各式各样的礼物。阆都的牡丹宴、上元灯节、上巳节……他都带她出席,又求父亲让她理家,好让她不至于总是一个人枯坐。
这是他想破了脑袋,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后来大姊提到百里嫊,他才带她去拜访,没有想到,百里嫊竟然真的会将苏绾绾收为弟子。
肖家大郎悄悄告诉他,苏绾绾的算学越来越好了。苏敬禾知道,苏绾绾的世界越来越大,他怎么也看不懂、追不上了。
苏敬禾走在路上,再次踢飞一粒小石子。
小厮道:“郎君,莫生气啦,有什么不公平的?”
苏敬禾说:“若是男子去治水,少不得说他忧国忧民。治成了,又是一桩丰功伟绩。三妹只是想随行而已,为何不能去?就因为她是小娘子吗?高宗是娘子,却可以当圣人;百里夫人也是娘子,权势却盛极一时,还是寿和年间的‘女相’。为何到了如今,我的三妹也有大才,却偏偏只能困于阆都之中?”
小厮一愣。
他没想到苏敬禾竟如此宠爱妹妹,宠爱到了这般田地。
他略微思忖一番,说道:“不如郎君再去劝劝主人?主人不愿让三娘去蓠州,无非是觉得三娘乱跑不好。不如您对主人说……您梦见张老太君的坟被水淹了,您想回蓠州祭拜外祖母,三娘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跟去?”
苏敬禾沉默,半晌后点了点头。
苏绾绾坐上去往蓠州的马车时,感激地对苏敬禾说:“阿兄总是为我如此费心,我无以为报。”
苏敬禾骑马跟随在她马车周围,笑道:“你我兄妹,谈何报答。”
他给了苏绾绾一盒玉锦糕:“我跟上官告假后,经过月锦楼顺手买的。离开阆都之后,一时半会儿怕是吃不上了。”
苏绾绾接过,又用帕子包了两块,递给苏敬禾:“二兄也吃。”
苏敬禾接过吃了。
一行人到了阆都外的长亭边,百里嫊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苏绾绾撩起车帘,和百里嫊打了一声招呼,却发现长亭中站了郁行安、郁四娘、襄王司马忭,前面还停了一辆郁家的马车。
苏绾绾收回视线,问道:“郁翰林也要去蓠州么?”
苏敬禾道:“他被圣人封了钦差,去蓠州查赈灾粮的。”
苏绾绾轻轻应了一声,没有看亭中的郁行安,而是垂眸看自己的纸卷。
她没有想到苏敬禾会告长假,带她去蓠州,所以之前她在算一道题,此时这题只剩一个收尾。
沉浸在算学中,就不容易回忆起其它的事了。
她慢慢算着,郁行安望着她的马车。
司马忭上前和她道别,她撩起车帘,露出惊讶神色,而后说了什么,拒绝了司马忭的礼物。
司马忭提着礼物又回来了,郁四娘欢快地跑向苏家马车,去和苏绾绾道别。
司马忭瞅了一眼,心中正不痛快呢,抬眼一看,发现郁行安站在原地,神色很淡。
司马忭道:“本王和她很早就认识了。她从小就温柔善良,她五岁那年,第一回 见本王,就赠了本王一块玉锦糕。”
他没有说名字,但他知道,郁行安能听懂他在说谁。
“五岁。”郁行安平静地重复一遍。
不知为何,司马忭从其中听出了一丝嘲讽。
他看向郁行安,发现郁行安仍在注视苏绾绾。此时她下了马车,正站在车边,和郁四娘说话。
郁四娘回来了,郁行安从随从手中拿过一个食盒,说道:“月锦楼的玉锦糕,你拿去赠给你朋友吧。”
郁四娘睁大眼睛:“阿兄,你真好,还为我准备了礼物!”
她命侍女提起食盒,开心地再去送了一遍。
苏绾绾接了,又低头和郁四娘说话。
司马忭表情僵住:“本王也会想办法去蓠州。”
郁行安望着苏绾绾,平和道:“随时恭候。”
乌辰在后面看见这一切,瞧一眼苏绾绾,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
因为都是去往蓠州,所以苏绾绾、郁行安、百里嫊等人一路同行。
在路上,苏绾绾刻意不和郁行安说话,只埋头看自己的纸卷。
虽然她已经听见了郁四娘的解释。
道别那天,郁四娘像得知了一个秘密一样,偷偷对她说:“原来阿兄没有和任何人议亲,蓝家也被他拒了!”
苏绾绾当时“嗯”了一声,扯开话题。
此时,她坐在客舍里,听见客舍的店家对郁行安说话。
大裕可以立女户,这店家是个娘子,从众人进了客舍起,就时常和郁行安交谈。
苏绾绾没有回头,她坐在桌案前,和百里嫊等人一起用完膳,端起茶碗啜了一口。
她倏然听见郁行安道了一声“失礼”,打断了店家喋喋不休的谈话。
他站起身,似乎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空气像水一样被搅动涟漪,带来一尾极淡的雪松和檀香木气息。
忽而,他的影子笼罩住她。
苏绾绾没有抬眸,听见百里嫊笑道:“你近来算的东西可有结果了?虽说我认为算学应以实用为要,但你的那道题也很有意思嘛。”
“有了。”苏绾绾道。
“是何结果?”
苏绾绾迟疑片刻,回答道:“我算出来……这世界是一个球。”
郁行安的脚步停在她身边。

第26章 江水
“这世界怎会是一个球?”苏敬禾方才坐在苏绾绾身后那张桌案前,和郁行安一道用膳,此时不由这样问道。
百里嫊也甚是惊诧,她询问苏绾绾计算的过程,苏绾绾遣侍女去拿。
这回出行,众人皆是轻车简从,苏绾绾也只带了一个侍女。
侍女很快将苏绾绾的纸卷拿来,百里嫊藉着夕阳余晖,展卷细看,不时和苏绾绾对答。
半晌后,百里嫊笑道:“似是未曾算错,只是这事情委实太奇怪了些。”,
店家倚在柜前看了一会儿,回到后厨。
厨役正收拾柴火,见她进来,问道:“如何了?”
店家“啧”了一声:“那俊俏郎君不愿听我说话,却在那小娘子身旁站了半日!”
厨役笑道:“站那儿做什么?”
店家道:“听她们谈什么算学、什么‘这世界是一个球’……唧唧咕咕的,我如何听得懂那些?那郎君却听得入神,还不时轻瞥那小娘子侧脸。”
厨役:“世界是一个球?那我们是何物?”
店家翻了个白眼:“我如何知道!你莫要问我,我倦了,先去歇息了!”
厨役连忙应是。
暮色四合,天边墨云翻涌,雷声阵阵。
众人陆续上楼歇息。
虽说是轻装简从,但众人银钱还是带足了的。苏敬禾担心苏绾绾受委屈,住在她隔壁,再过去两间房分别住着百里嫊、肖大郎。
郁行安的屋子距离众人最远,他这回出门只带了两个随从,一个是乌辰,另一个是脸上有刀疤的中年男人。
苏绾绾上楼时,正好郁行安也要上楼。
郁行安脚步微顿,似要打招呼。
苏绾绾垂下眼眸,和他擦肩而过。,
晚上,苏绾绾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才睡着,忽然听见隐约的打斗声。
她睡眼惺忪,见窗外似有红光闪烁。
她睁大了眼睛去瞧,门外已经响起许多纷沓脚步声。她的房门被拍响,苏敬禾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扶枝!走水了!快醒醒!”
侍女立刻弹了起来。
苏绾绾起身,携了算经和纸卷,命侍女打开房门。
两人一出去,苏敬禾神色焦急地将她们往楼下引:“这走水有些蹊跷,百里夫人和肖大郎已下去了,郁翰林也……”
说话间,苏绾绾看见楼下已经打起来。那店家面色慌乱,博士们急急忙忙地救火,郁行安和百里嫊等人站在一处,院中百来个黑衣人和苏家、郁家、肖家的护卫们打斗。
最奇的是郁行安带来的那个刀疤中年男子,他手拿双刀,竟飞檐走壁,力敌数十人。
苏敬禾引着两人靠边走,小心避开打斗的众人,快到郁行安身边时,一支冷箭倏然射来。
郁行安道了一声“小心”,牵住苏绾绾的手。
苏绾绾手指蜷缩一下,脚步踉跄,被他拉到一边。
冷箭从她方才站的地方飞过,射入后头的一棵烟柳树干,箭羽铮铮。
苏敬禾瞄一眼冷箭,盯住郁行安。
郁行安并没有看向苏绾绾,他很快放开手,说道:“大家当心。”
苏绾绾转过身去,侧对着郁行安,悄悄拂去指尖余温。
肖大郎等人纷纷应和,谈起今夜的失火与黑衣人。
没怎么提到方才的那支冷箭。
院中的打斗逐渐胶着,慢慢的,黑衣人不敌,带着几个残兵败将退走。
众人都说此地不宜久留,苏绾绾多给店家留了些银钱,就与众人一起离开。,
蓠州距离很远,众人为图快,打算先走陆路,再走水路,顺虞江而下,直抵蓠州。
船已经订好了,他们本应明早出发的,此时半夜来到渡口,船家揉了揉惺忪睡眼,还是开船了。
苏绾绾一夜奔波,有些疲惫。
她进了船舱,靠在枕上,很快陷入沉眠,做了一个潮湿的梦。
“小娘子,小娘子。”侍女将她推醒,饱含恐惧地说,“船漏水了。”
苏绾绾睁开眼眸,才发现自己的双脚浸在水里,裙摆又湿又重。
她让侍女不要着慌,先去寻众人。半路上,她听见侍女说自己虽然会水,但一紧张就容易手忙脚乱,她便给了侍女一块木板,吩咐侍女若是落水,就紧紧抱住。
船底应有很大的豁口,水进得很快。她叫醒众人时,水已经漫到腰部。
郁行安打开房门时,神色平静。他听见这个消息,低头瞥了一眼苏绾绾的发顶,让随从叫醒护卫们。
船家在舱底想方设法地堵住漏洞,然而船至江心时,一个大浪打来,船翻了。
与此同时,水下忽然出现十来个黑衣刺客。
护卫们连忙迎敌,可惜郁行安带来的那个刀疤中年男子似乎不太擅水,在水里不复方才勇猛。
众人在水中沉浮,都想尽力飘到岸上去,此时又是几个大浪扑来,众人一时失散。
苏绾绾算是水性不错的,可惜裙摆有些碍事。她心里念着二兄、老师、郁翰林、侍女、肖大郎……在水中不断寻觅。
虽然不知道护卫们打得怎么样了,但她仍然小心地避开了江心的打斗区域。她在水中寻觅半日,却只见茫茫大江,无一人踪迹。
今日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不一会儿,下起了瓢泼大雨。苏绾绾一遍一遍地在水中起落,不知寻了多久,忽然听见一声很轻的呼唤。
“苏三娘。”
苏绾绾此时已经有些力竭,但她仍然努力地游过去。游近,看见一抹浅色的身影。
“郁翰林。”苏绾绾道。
“你还好么?”郁行安望着她的轮廓。
“还好。”苏绾绾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力竭之感倏然涌上来,她在水中沉浮一下。
郁行安往前游了游,碰到她手臂。
“你累了。”郁行安道,“先上岸吧。”
苏绾绾道:“我想寻到老师他们。”
“不必担心。”郁行安道,“那刀疤男子名唤大枣,是我父亲留下的护卫,解决那群宵小不成问题。出行前我问过了,我们一行人皆会水。”
“可这一路危机重重,也不知老师他们会不会再出事。”
“他们应是冲我来的,令师与令兄不会有事。”郁行安平静道。
苏绾绾细细一想,同意先到岸上。雨渐渐停了,月亮从乌云后钻出来,洒下一地月光。
郁行安寻了岸边一棵烟柳,树下有一棵石头,他拂净石头上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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