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行安望她的目光淡而平静,仿佛皎洁月色,照于深秋的湖面上。
下一瞬,郁行安的视线从苏绾绾身上挪开,扫了一眼在场的郎君们。越国公世子和郁行安对视一眼,如同直面陡峭高山,只一刹,他就慌乱垂下目光,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他输了,未战先败。
越国公世子的指节因攥得太过用力,显得有些发白。他等自己的心跳慢慢平息下来,才敢再次抬首。
郁四娘已经携了苏绾绾的手说笑,两人与众人告辞,带着侍女一道上楼。
郁行安仍在望苏绾绾的背影,越国公世子忍不住想,郁翰林在想什么?
是她冠绝阆都的灼人美貌,还是清澈见底的双眸?抑或冰雪可鉴的赤诚善念,笔墨纷飞的锦绣文章?
郁翰林喜欢的这些,他们这些郎君也喜欢。倘若是其余郎君,他还敢全力一争,可如今,他们这些阆都的郎君们加起来,又如何敌得过一个郁行安?
夏季熏风吹过草木,送来远处的芙蓉清香。
苏绾绾带着郁四娘上了楼,听见郁四娘如同一只鸟雀,叽叽喳喳地说郁行安的事。
“阿兄乃是细心周到之人,今日也去佛塔呢。早听闻芳霞园东面与佛塔相连——哎,这池芙蕖开得真美!”郁四娘将手撑在阑干上远眺。
苏绾绾和她聊了几句,又与其他小娘子们见过。众人在楼上吃喝玩闹,怡然自得。
宴席过半,苏绾绾起身去东圊。
十几名侍女连忙跟上她,几个小娘子抚掌而笑,问她们怎么这么大阵仗。侍女忙笑道:“二郎命婢子寸步不离地跟随。”
小娘子们纷纷笑道,苏敬禾甚是疼惜阿妹。苏绾绾含笑下楼,被楼里的博士一路引到东圊。
芳霞园美轮美奂,哪怕是东圊也修建得精致无比。此处临近佛塔,苏绾绾无端觉得气氛过于静谧。
她想到出门之前,苏敬禾对她道:“父亲已和崔仆射谈拢了,两府各不追究,崔仆射也说不会再来纠缠你。”
苏绾绾定了定神,入内净手,出来之后,却见侍女和博士都不见了。
她唤了几声侍女的名字,迟疑片刻,决定先回楼里。远远的,能看见芳霞楼上仍是热热闹闹的,郭夫人特意请来的乐工弹琴鼓瑟,丝竹之声盈耳。
路上来往的小博士们却不见了。
苏绾绾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棍,但当前方猛然跳出来三十来个黑衣壮汉,堵住她去路时,她干脆利落地丢了树棍,转身往回跑。
去哪里?东圊,还是佛塔?
苏绾绾的脑海中闪过东圊华美却并不结实的门,很快否决掉这个选择。
她奔至角门,打开门闩,跑出去,不忘堵住这扇门。
苏绾绾提裙飞奔,听见身后传来撞门的声音。她跑了几步,回眸一看,见那群黑衣人已经撞开了门。
不知是什么划破了她的脚踝,她眼看着几十个黑衣人越来越近,无暇他顾,只身进了佛塔。
在这个瞬间,她不是没有回忆起郁行安的脸,以及郁四娘方才兴高采烈地说“阿兄今日也去佛塔”的声音。
但她方才并未看见郁家的护卫,也许郁行安已经离开。在这种时候,最大的依靠是自己。
苏绾绾定下心神,一层一层往上跑,心里回忆着曾在百里嫊那里看见的佛塔图纸。
百里嫊道,算学无穷,穆宗命人以算学修建十一层佛塔,为存放舍利,某处应有一个暗门。
图纸上没有画出暗门所在,苏绾绾曾经算了出来。她奔上第七层,壁上佛经无数,她按照百里嫊所言,在壁上按出商高定理的三个数字时,暗门开了。
她闯进去,被裙摆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跌入一个人怀里。
暗门缓慢合拢,门内烛光幽微。
苏绾绾看见月白色的衣袖,袖口绣着雅致暗纹。
从袖口伸出来的腕骨清瘦有力,手指优雅修长,如上好美玉。
她闻到了很淡的檀香木与雪松香气,那人扶着她。门外响起几十个人跑过的脚步声。
苏绾绾动作僵住,一时没有说话。
那人似乎猜出她的情况,也没有发出声响。
直到一大群黑衣人骂骂咧咧跑过之后,苏绾绾才道:“郁翰林。”
“嗯。”那人温和应了一声,慢慢道,“小娘子遇上了何事?”
“我遇上了许多黑衣男子。”苏绾绾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背后就是石门,身前是郁行安。她移开视线,盯着摇曳的烛光。
“原来如此。”郁行安道。他看见她似是想要蜡烛,于是拿起烛台,想要递给她。
“不必了。”苏绾绾道,“我在此处略等一等即可。”,
郁行安动作一顿,应了一声“好”,拿起烛台,继续看暗室壁上的经文。
暗室狭窄,没有矮案,只一张胡床,靠西一座小型舍利塔。
郁行安背对着她,却像知道她动作似的,说道:“那张胡床我未曾坐过,你可在此略微休憩。”
苏绾绾确实感觉脚踝有些疼,在胡床坐下。
狭小的暗室似乎会放大声响,苏绾绾听见那群人又骂骂咧咧地从门外跑过,又听见郁行安走动时衣袖轻微摩挲的声音。
一点点的气味仿佛可以盈满整间暗室,苏绾绾再次嗅到了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他们其实不过相隔一步远。
郁行安忽而问道:“你受伤了么?”
苏绾绾微愣。
他说:“我闻到了血腥气。”
“似乎是。”苏绾绾道。
他这样一说,苏绾绾感觉脚踝的伤处实在难以忽视。她并不是对疼痛迟钝的性格,这些年再也未哭,不过是源于当年的承诺。
“你要察看伤处么?”郁行安将烛台递给她。
苏绾绾犹豫片刻,接过,轻声道谢。
郁行安背过身,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壁上的佛经里。他背影挺直,如一棵松柏。
“确是流血了,不知被何物割破了脚踝。”苏绾绾将裙摆放下,仍旧拿着烛台。
郁行安道:“我去叫人过来。”
苏绾绾:“外面不是有人么?”
“无妨,我在佛塔西面布有护卫。”
苏绾绾无言,她还以为郁行安孤身在此。
石门打开,再缓慢合拢。苏绾绾拿着烛台,听见郁行安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烛火跳跃着,她没有等多久,郁行安就带着人回来,还有一个侍女。
郁行安的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话却是对着侍女说的:“将这位小娘子好生扶下去,当心些,别摔倒了。”
侍女心中惊讶,应一声好。
苏绾绾本想自行走下去,但有了借力之处,确实轻松许多。她没有推辞,不知郁行安始终站在台阶上,注视她的背影。
侍女转角时瞥见了郁行安的目光,更是心跳如鼓。
她一直在郁家做事,这些年来,她拿着一等侍婢的月钱,却只在做一些洒扫之事,未曾近身服侍过。
她听闻郁行安因在白鹭书院读书多年,所以不习惯用侍女,许多事或是吩咐小厮,或是亲力亲为。
不知多少人家想要结亲,他却逐一推拒了,甚至连郁家家主极其看好的蓝六娘,也被他拒绝。
她不止一次地以为,郁行安打算终身不娶,伶仃一生。
侍女再次瞄了一眼苏绾绾,心想,原来郎君只是眼光高而已。
到了佛塔之下,苏绾绾道:“我欲回城治伤,但朋友们还在芳霞园,我应去转告她们为好。”
侍女不等郁行安吩咐,立刻笑道:“婢子去转告即可。小娘子腿脚受了伤,还是不要挪动为上。”
苏绾绾道谢,让她去了。
郁行安道:“我的护卫已将那些黑衣人制服,我再派几人护送你回城。”
苏绾绾抬头,发现他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她挪开目光:“总是劳烦郁翰林。”
“无妨,你平安就好。”
苏绾绾心中跳了跳,盯着不远处被风吹动的芒草。
芒草生得很高,郁行安的护卫们也不知为何退得很远,他们站在此处说话,像是除了两人之外,只有风能听到。
苏绾绾道:“改日我让二兄登门道谢。”
郁行安忽然笑了一下,笑声很轻。
“苏三娘。”郁行安道。
苏绾绾“嗯”了一声,将视线挪回他的衣袖。
她想,他似乎是第一回 这样郑重叫她的排行?,
她把目光移到他手指上,夏风吹过两人指尖,带着一丝灼热,她等待他要说的话。
郁行安说:“你不必待我这样客气,也不必总是对我道谢。”
因为你是我主动想要帮助的人。
苏绾绾坐在马车上时,还感觉脸颊有点烫。
她觉得大约是被晒的。
那十几个小娘子听说出了事,也无心玩乐,十几辆马车迤逦回到阆都,一旁还有郁家护卫跟随。
苏太保听闻此事,勃然大怒。不过几日,朝堂上就飞出许多弹劾崔宏舟的折子。
御史台的第一封奏折,弹劾崔宏舟胡乱抓人,说他曾经抓一老妪入狱,理由仅是这老妪在上巳节堵了他的路。
第二封,弹劾他大不敬。传闻他在家中与下人闲聊,说圣人命不久矣,不过是强撑续命罢了。
第三封,弹劾他结党营私,辜负圣眷。说他集结了前户部尚书等党羽,借权势谋求私利,去岁被贪掉的山北道粮草,亦有他的手笔。
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圣人每看一封,脸色就更沉一些,一时间,朝野人心惶惶,权且忍让者有之,作壁上观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
纵使崔宏舟的二弟是西南道节度使,权势滔天,在这风口浪尖上,也没有多少人为他说话。
“真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崔宏舟拂袖砸掉一套茶碗,“那郁行安竟也插了一手!往日有谁敢直面我的锋芒!”
“大兄。”崔九娘站在书房门口,怯生生地道。
崔宏舟没好气地瞪向她。
崔九娘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年纪,生得跟他们的姨娘一样美貌。她往后瑟缩一下,说:“姨娘来信了。”
崔宏舟不想读。站在门口的小厮察言观色,从崔九娘手中接过信,说道:“小娘子,你先回去吧,奴将此信收好。”
崔九娘走了,小厮将信放入书房的一个匣子。这种匣子有六个,每一个都装满了崔宏舟生母寄来的信,他一封也未曾读过。
苏府,苏敬禾命人将一卷卷的账册搬到听竹轩。
“二兄,这些是何物?”苏绾绾展开一卷,在窗前细看。
苏敬禾坐下,擦了擦汗:“阆东在延清三年至延清六年的账目,这些皆是抄本。”
苏绾绾回忆一番,想起崔宏舟在那三年,曾任阆东刺史。
“还好只是地方账目,如今朝中又无多少人按规矩行事。”苏敬禾喝了一碗侍女端来的茶,说道,“扶枝,你快看看,这里头有无疏漏?”
苏绾绾一连看了十几日,细细写出一卷纸,递给苏敬禾:“你拿去吧。”
“这么快便理清了?”苏敬禾接过,随意瞄了一眼,脸色微变,“竟贪了这么多!”
“账目上看不出这些是被哪些人贪的。”苏绾绾道,“但崔仆射当时既任刺史,自然有监察之职。”
苏敬禾捏住纸卷,忽然笑了。
他说:“扶枝,这样一个人都能做到从二品的尚书省左仆射,我想不到世上哪里还有更荒唐的事。”
苏绾绾想了想:“金问仙金真人?”
苏敬禾“噗嗤”一声笑了,端起茶碗啜了一口:“你放心。我虽官位低微,还有父亲呢。不会让你被人随意欺负了去。”
苏绾绾继续去百里嫊那里上课。百里嫊有一日忽而放下算经,说到朝中形势。
她说,朝廷已改了佃农之制,又驱人开垦荒田,平民得田以糊口,朝廷得税以强国。
百里嫊说:“朝中反对之人不少,这次变革推行得极好,分而治之,以利驱之。朝中出了一个深谙权术之人。”
苏绾绾明白,百里嫊在说郁行安。
百里嫊笑道:“这些事情不是一定要去做的。居于庙堂却不忧国忧民者,照样可以飞黄腾达,平步青霄。你看近来闹得轰轰烈烈的崔仆射,他不是照样成为天子近臣,享了这么些年的富贵荣华?”
苏绾绾点点头,百里嫊轻抚她的脑袋。
百里嫊:“扶枝,你看,有些事做也可,不做也可,但对一些人而言,却是不得不做。这是为天下苍生,为君王社稷,若有一日你登上高位,也要记住这些不得不做的理由。”
苏绾绾若有所思,郑重应了一声好。
崔宏舟被圣人下令在家中反省,又被夺了半年俸禄。传闻圣人在宫中对左右垂泪道:“崔爱卿竟这样辜负朕意,可他三次救驾有功,赤胆忠心,朕实不忍!”
苏绾绾这日去肖家时,苏敬禾道:“崔宏舟反省了一个月,今日便要出来了。我今日要上值,给你加派护卫,你当心一些。”
苏绾绾应一声好。她在芳霞园丢失的十几个健壮侍女已经被郁行安送回来了,她便带着这些人和几十个护卫,一路去往肖家。
拐入一个深巷时,两辆疾驰的马车忽然撞过来,苏家车夫闪避不及,苏绾绾的马车翻了。
侍女连忙扶着苏绾绾下车,又一叠声问她可还好。
对面马车掀起车帘,下来一个人。
正是崔宏舟。
他面色不豫,掸了掸袖口,对苏绾绾道:“阆东在延清三年至延清六年的账目,是你查的?”
苏绾绾望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只抬了一下手,护卫们挡在他们两人中间。
崔宏舟厉声道:“那些皆是烂账!除了你和百里嫊,在这阆都我想不出第三个人,能在短短时日算清那些烂帐!百里嫊怎么可能掺和这些事?苏绾绾,我待你不够好么?你这样对我?”
“你待我很好么?”苏绾绾疑惑反问。
“我许你正妻之位!还允诺将工部的图纸拿来与你儿戏!”崔宏舟道,“你们这些高门小娘子,皆是薄情寡恩之徒!”
苏绾绾冷冷一笑,吩咐车夫扶起马车——她上课的时辰快到了。
崔宏舟胸膛起伏不定,他猛然从袖中掏出一物,甩袖掷去。
苏家护卫们连忙挡住,面色发白道:“小娘子,崔仆射用石头砸你。”
苏绾绾:“?”
她转回身去,却看见巷子尽头进来一群人。
当先一人骑着马,说道:“崔宏舟。”
崔宏舟面色一僵,转过身去。
“郁行安,怎么又是你?”崔宏舟问。
郁行安不答,他披着一身槐树树影,来到苏绾绾跟前,下了马,站在她的三步之外。
这是一个十分明显的支持举动,郁家护卫连忙跟上,拱卫在苏绾绾周围。
巷口有贩夫走卒进来,看见这对峙之势,纷纷挑着扁担离开。
苏家的车夫颓然道:“小娘子,车轮被撞坏了。”
郁行安听见这话,偏头看了苏绾绾一眼,忽而道:“辰时要到了,你要去肖家是么?”
苏绾绾点点头。
郁行安命人牵来自己的白马,缰绳递给她:“你骑我的马去吧,此马名为春雪,一日千里,极为温驯。”
苏绾绾望着他的手指,崔宏舟隔着护卫们问:“郁行安,你非要插手此事不可吗?此事与你有何关系?”
随从乌辰看着郁行安和苏绾绾交叠的影子,心里忍不住笑了一声。
苏绾绾让侍女接过郁行安的缰绳,郁行安收回手,对崔宏舟道:“你向来跋扈,此事一出,你的党羽还会拥护你么?你与其在此处为难苏家小娘子,不如去看一看吴仁道做了什么。”
崔宏舟面色陡变。
吴仁道其人,最擅奉承,也最擅审时度势,临阵倒戈。
苏绾绾牵着白马缰绳,轻轻摩挲两下。
郁行安瞥了她的手指一眼,随即收回视线。
“莫要再做这样的事。”郁行安对崔宏舟道,“接下来你会自顾不暇。”
崔宏舟倒是想唇枪舌剑反驳一番,但此时一个随从神色惶然,从巷口进来,附在他耳边说话。,
他面色大变,仓促走了。
深巷一时之间变得更为寂静,不知是谁家的高墙伸出一枝栀子花。洁白的栀子花瓣被风吹动,缓慢飘落至苏绾绾的发顶。
郁行安想帮她拿开,他动了下右手指尖,忍住了。
“去上课吧。”郁行安微笑道,“莫要迟了。”
苏绾绾上了马,回身看他:“郁翰林怎会在此。”
“正巧路过。”他望着栀子花瓣,缓声道。
苏绾绾骑得了快马,还可以精准避开每一个行人。
她堪堪在约定的时辰之前抵达肖家大门。
她将缰绳递给自己的侍女,翻身下马,从侧门进去,才走了几步,就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襄王殿下。”苏绾绾道,“你怎会在此?”
“我刚从山北道回来,就听见你拜了百里夫人为师。我想你这样厉害,得来肖家瞧一瞧,所以特在此处等你。”
襄王司马忭回答道。他是一个气质阴郁的人,身为圣人的第四个皇子,许多人曾奉承他是仪表不凡的郎君。但当郁行安来到阆都之后,一些自恃诚实的人不愿再这样说了。
倘若说郁行安像一捧圣山之雪,司马忭便像一个化不开的黑夜。读圣贤书长大的士人们,总是更欣赏前者的气质。
“哦。”苏绾绾点点头,往内室走,“还有半刻钟就到辰时了,我要去听老师教导,我们改日再叙。”
司马忭追上去,先递出一个小匣子:“这是我在山北道为你寻的礼物。”
苏绾绾未接,她说道:“多谢殿下,殿下留着自己用吧。”
司马忭瞅了一眼苏绾绾的侍女——她正牵着白马去马厩。
“那是郁翰林的马么?”司马忭问。
“是。”
“你没有收我府上的马,却收了他的。”
苏绾绾脚步一顿,下一刻又恢复如常:“只是事急从权,借来一用,改日便要还给他了。”
“你总跟他见面,金鸟寺、上巳节……”
“你派人跟踪我?”苏绾绾侧头瞥他一眼。
司马忭对上她目光,却避而不答:“扶枝,大了以后,你再也不收我的礼物,却情愿借郁翰林的物事。你可知晓,这郁翰林虽得众人称赞,却也并非如表面上那般光明磊落。”
苏绾绾脚步未停,她过了垂花门,穿过逶迤廊庑。肖家侍女们见是襄王进了二门,犹豫片刻,到底没有拦。
司马忭跟在她身边道:“那郁翰林披着君子皮囊,对外向来温文优雅,不知多少小娘子受过他善待,对他芳心暗许。有许多人家探问他的亲事,他父母双亡,郁家家主是他大伯父,他大伯父属意蜜州蓝家的小娘子——就是那个蓝六娘。据闻已在议亲了。”
苏绾绾在厢房的门帘之外停下脚步。
司马忭以为她迟疑,立即道:“我何曾骗过你。”
苏绾绾深吸一口气,平静道:“襄王殿下。”
“嗯?”
“我要去读书了,你莫要扰我。”
下了几场雨,眨眼就到郁四娘生辰。
她命厨役做了一桌上等席面,请苏绾绾过府去吃。
苏绾绾备好礼物,去了郁家。
这是她第一次去郁家。郁家位于城东,他家嫡系只郁行安一人在阆都为官,却仍然在这寸土寸金之地,坐拥一处精致宏伟的宅邸。
入了门,郁家侍女引她换乘软轿,苏绾绾一路望去,只见花木扶疏,飞檐反宇,又有庭院重重,曲径幽深,堪称一步一景。
郁四娘已在垂花门下等她,看见她来,笑着携了她的手,请她往花厅里坐。
“往年我在河西道,可不曾这样过生辰。皆因我上回见你们玩得那样热闹,也学学阆都小娘子的做派。”郁四娘羞赧道,“不过我只请了你一人。”
苏绾绾一笑,示意侍女拿出备好的生辰礼:“我们两人也可以玩得热热闹闹。”
两人吃了席面,席间郁四娘提起崔宏舟的事:“这事闹得太大了,阿兄为我请来的老师都屡次提起此事。据闻是吴尚书忽然反咬崔仆射一口,供出他诸多不敬圣人、贪污受贿之事来。证据确凿,圣人惊怒,还不知要如何处置他呢——我听闻他不知逼死了多少百姓,上回上巳节挡路那老妪,近日被人提出来,竟只剩一口气!这样一个人,若是被秋后问斩,我才会拍手称快!”
苏绾绾心下知道,西南道崔节度使和崔仆射互为兄弟,唇亡齿寒,圣人投鼠忌器,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下定决心处罚。只是崔宏舟失了圣心和党羽,却已是板上钉钉的。
两人聊了一会儿,用完膳,郁四娘道:“我带你去我家园子看看!”
两人带着侍女,一路分花拂柳而去。逛了半日,到一处高亭时,郁四娘坐下,说道:“好累,我们且歇歇吧!”
苏绾绾应好,侍女们上茶点和琴箫等物。
郁四娘一时兴起,问道:“扶枝,你会弹奏乐器么?”
苏绾绾说自己略通一二,郁四娘恳求她弹琴,她应了,净手焚香,坐于琴前,又试了试音,开始弹奏一曲《绿萼惊雪》。
这曲子说的是有一年冬日落雪,两人相逢,互相引为知音。瑞雪落在绿萼梅上,惊飞过冬的麻雀,那两人一见如故,在雪中破庙相谈一夜,竟忘了冷。
郁行安走出自己的院落时,听见了隐约的琴声。
他知道今日是郁四娘的生辰,也知道她唯独请了苏绾绾。
只是他今日有政务要忙,在院中忙活至此时,本应去用膳,听见这琴声,他的脚步不由顿住,遥遥地望向那处高亭。
今日天色昏暗,天上云层又厚又重。园中繁花似锦,飞花如美梦一般飘落,他只见到她的背影,被清风鼓起帔帛,宛若曲中的绿萼初绽。
侍女从郁行安身后过来,见到他,连忙行了一礼:“郎君。”
“你去何处?”郁行安看向她手中的食盒。
侍女笑道:“四娘说苏家小娘子爱食玉锦糕,吩咐厨下去做。此时才做好,婢子给她们送过去。”
“给我吧。”郁行安道。
侍女愣住,将食盒递给郁行安。
郁四娘在亭中拍手道:“好听!这是什么曲子?我未曾听过。”
“这叫《绿萼惊雪》,是有些生僻,听的人少一些。”
“原来如此,难怪我听完觉得这曲子一时欢快,一时又清冷。这曲子有何意?”
苏绾绾笑道:“这说的是两个知音的故事。还有一首曲子,唤作《雪吻绿萼》,这两曲加起来唤作《绿萼落雪》。”
郁四娘的脸红扑扑的:“扶枝,你的意思是,你我互为知音么?”
苏绾绾轻轻一点头:“很好的朋友。”
郁四娘耳根飞红。
郁行安走进亭中,郁四娘眼尖瞧见,站起身,受宠若惊道:“阿兄,你怎么给我们送食盒?是玉锦糕么?”
郁行安颔首,将食盒置于案上:“偶然遇见的,就顺手带来。四妹,我给你备了生辰礼。”
他拿出锦盒,郁四娘接过,见是一套真珠首饰,十分惊喜。她道:“对了,阿兄,扶枝的琴声与你不相上下呢,我方才听她弹奏一曲,十分好听。”
郁行安看她,又望向苏绾绾。
郁四娘回忆着老师近些时日教的内容,说道:“余音绕梁,不绝如缕。”
她用眼神暗示苏绾绾,要不要再来一曲。
苏绾绾收回视线,起身道:“四娘,我坐得累了,想再去逛一逛。”
郁四娘一听,也跟着起身,对郁行安道:“阿兄,那我们再去逛逛?”
“去吧。”郁行安温和道。
两人带着侍女离开,郁行安望着苏绾绾的背影入神,直至她的最后一丝裙摆也被树影吞没,他才收回视线。
他在亭中坐了片刻,看见案上未曾被尝过的玉锦糕。
他敲了敲桌案,望向苏绾绾抚过的那张琴。
亭中还留有两个侍女伺候,见郁行安看琴,侍女忙问道:“要下雨了,婢子们可要将这张琴收好?”
“不必了。”郁行安道。
他坐在苏绾绾方才的位置上,指尖搭在琴弦上,似乎还有她的余温。
他闭上眼睛,手指拨动琴弦。
苏绾绾隔着树影和花阴,听见清雅的琴声。
“这是何曲?是阿兄在弹琴吗?”郁四娘往那里探头探脑,“真好听,不过和扶枝方才弹奏的不是一个风格呢。”
琴声缥缈如在云端。
苏绾绾听了一会儿,说:“这是《雪吻绿萼》。”
郁四娘“啊”了一声:“原来是你方才说的第二首啊。这曲子讲了什么,怎么风格陡变?”
苏绾绾往背对琴声的方向,边走边道:“第一首讲的是两个知音相逢,第二首说其中一人竟是女扮男装。他们被迫分离多年,重逢仍在那间破庙。”
细雪落满绿萼梅的枝头,那两人发现对方皆是孤身一人,等待自己多年。
郁四娘兀自想像,想着想着,不知想到什么,她小脸一红:“这名字也太香艳了,听起来好刺激。”
苏绾绾:“……”
这两曲的指法极难,又曲调多变,不是为世人所钟爱的风格,弹奏的人自然少。
苏绾绾也没想到,郁行安一听就知道它,还熟练地将第二支曲子弹奏而出。
她倏然问道:“你们河西道的娘子和郎君们,几岁开始议亲?”
郁四娘道:“十二三岁吧,大伯父本要为我议亲的,我让阿兄接我来了阆都,他一时就没插手。”
郁四娘叹口气:“我时常羡慕阆都及阆都周边各州的小娘子。我才知道你们普遍十七岁以后才成亲,二十岁以后成亲也不奇怪——我想一辈子留在阆都!”
随着寿和年间娘子地位的提高,许多人家认为小娘子太早出嫁,容易因生产之事夭折,故而将成亲年龄一推再推。
苏绾绾笑道:“郁翰林在阆都做一辈子的官,你不就一辈子留在阆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