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在。”
“你从内库挑两匹夹缬绸缎,赐予苏三娘,还有那支队伍的另几个小娘子,也每人一匹。”
“是。”
苏绾绾收到绸缎时,发现自己比纪五娘她们多了一匹。
她觉得有些奇怪,但送布匹的宦者实在脸生,她便悄悄去寻二兄苏敬禾。
苏敬禾正坐在合欢树下,玩一根月杖。这月杖极为华丽,不仅裹了白虎皮,还镌刻牡丹花纹。
苏绾绾说了布匹的事。
苏敬禾一听,笑道:“郁翰林和佘尚书在圣人面前夸了你,圣人才多赐你一匹绸。”
“他们夸我什么?”苏绾绾问。
苏敬禾将月杖给她:“今日阿兄有事,未曾去看你打马球,听人说了你在马背上的英姿。这是阿兄特意买的月杖,裹了白虎皮,和你的白马最搭。”
苏绾绾道谢,接过月杖,仍然睁着眼睛看他。
苏敬禾忍不住笑:“好了,不逗你了。佘尚书夸你为阆东渠的修缮图出了力;郁翰林呢,夸你才思敏捷,乃不栉进士。那些傻乎乎的大臣,还以为圣人仍在忌惮百里夫人呢。听郁翰林和佘尚书一夸你,才悄悄询问圣人的态度是否转变。”
夏天的风拂过发梢,迎风送来合欢花的清香。
苏绾绾的动作稍微停顿,她抬起眼,看向苏敬禾。
阆都夏日,最美是蔷薇。蔷薇在藤架上绽开,于熏风中微微颤动时,重五节也到了。
早在半个月前,各地官员就将节礼送入阆都,其中岭南道节度使送来的节礼格外引人注目——一个从地底挖出来的圣人雕像。
这些地方官献礼,从来不是只献给圣人的,阆都位尊权重的官员都得了。苏绾绾的父亲虽只是虚衔,但毕竟是一品大员,各地官员的礼物络绎不绝,苏绾绾在蔷薇花架下读书,庶妹过来寻她。
“听闻岭南道的陈节度使在家中闲坐,苦苦思索重五节节礼,忽见金光闪闪,一仙人从天而降。仙人道:‘汝何必烦忧?节礼不就在高山之巅,圣辉普照之处?’陈节度使想了几日,登上岭南最高的山峰,最终家中下人从地下挖出一个玉石雕像,那雕像竟与圣人一般无二。”
庶妹苏菁娘绘声绘色地说故事,苏绾绾坐在秋千上,握著书卷,听完忍不住一笑。
“三姊,你怎么笑了?”苏菁娘懵然道。
“无事。”苏绾绾问,“所以,这雕像是多年之前就在地底下的?”
“正是。”苏菁娘道,“这雕像已在高山之巅埋了数百年,目视有裂,手抚无痕,人人皆以为奇,圣人亦是大悦,决意今年在蔷薇苑过重五节,大肆庆贺一番。”
“你想去蔷薇苑?”
“是……”苏菁娘脸色飞红,“三姊,母亲向来看重你,你可愿帮我与母亲说说?我从未去过御苑,想和三姊一道去逛逛……”
苏菁娘的姨娘姓萧,在苏绾绾的阿娘缠绵病榻那些年,只有萧姨娘仍然晨昏定省,服侍汤药,一日不落。
后来没两年,萧姨娘难产去了,苏菁娘在家中更不敢开口,只是上回上巳节,苏绾绾惊马,苏菁娘送了一双绣鞋,上面绣满祈愿平安的五福和合图案。
苏绾绾应了,带她去见郭夫人。郭夫人颇为惊异地瞧了她们一眼,应一声好。
于是重五节那日,苏绾绾也去了蔷薇苑。
蔷薇苑中有渊河穿流而过,亭台楼阁,贵人无数,衣香鬓影,鼓瑟悠扬。
苏绾绾与庶妹跟在郭夫人身后,去往一处水榭,以观赏今日的龙舟竞渡。
郁行安正在和人说话,他一抬首,就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注意到苏绾绾。
她并未注意到他,不急不缓地往他的方向走。合欢红帔帛挂于她的两肩,春辰裙摆飘飘,如一阵最清冽的风。
郁行安收回视线,但过了几息,他又不自觉地望过去。
“郭夫人,苏三娘,好久未见!”越国公世子一脸惊喜,拨开人群,笑问道,“这是令妹么?”
郭夫人看一眼苏绾绾,见她不想开口,便道:“这是我们家七娘。七娘,同越国公世子见个礼。”
越国公世子忙回礼。几人互相见过礼,越国公世子望着苏绾绾笑道:“听闻你近些时日醉心学业,只半个月前去打了马球。那日我也曾去为大裕助威,你可见到了?”
苏绾绾道:“未曾。”
越国公世子脸色一僵:“那日教坊内人和宦者们的呐喊声太大,或许……”
他正絮絮说着,郁行安隔着二十几步,看见这一幕,忽然道:“越国公世子竟也来了。”
郁行安身边的郎君们听闻,连忙顺着他目光望过去,视线在苏绾绾身上一转,笑道:“可真是凑巧。他最会玩了,得把他叫过来一起看龙舟竞渡。”
其中一个郎君便过去叫人。他揽住越国公世子的肩膀,笑着和苏绾绾搭了几句话,把他生拉硬扯地拽过来。
越国公世子满脸不情愿,一抬头,看见郁行安,忙换了一副笑脸:“礼和也在啊。”
“嗯。”郁行安淡淡道。
众人说着话,眼见苏绾绾一行人越走越近,对话都变得牛头不对马嘴起来。倘若有人听见他们的谈话,怕是会笑出声。
郁行安没有说话,当苏绾绾走过时,他似乎闻到了绿萼梅的淡香。
这是没有道理的,隔着五六步的距离,他如何闻得到她绿萼的香气?
但是,遇上她之后,许多事情似乎都变得没有道理。
“就是那个戴合欢红帔帛的小娘子……龙舟竞渡的……”郁行安听见有人这样说,他环顾四周,只见人来人往,并未见到是谁在说话。
他的视线在苏绾绾的合欢红帔帛上短暂停留,看见蔷薇花藤在熏风中轻颤,于她的背影洒落斑驳花影。
“礼和在看何物?”有人问道。
郁行安一顿,见到越国公世子眼巴巴地看着他。
“此苑的蔷薇极美。”郁行安道,“我想,圣人会命我们作诗。”
“不是作龙舟诗么?”有郎君问。
“应也有蔷薇诗。”郁行安道。
众人一听就紧张起来,抛开越走越远的苏家一行人,在心中打着吟咏蔷薇的腹稿。
龙舟竞渡,百舸争流。郁行安坐在圣人身边,作了一组诗,如往常一般得了彩头。
杜大夫仍在家中禁足,这让众人对郁行安更为忌惮,更不敢提佃客之事,只忖度圣人心意,说些“福泽万年”“圣辉普照”的奉承之言。
圣人听得悦然,眼看着还要再听两个时辰的奉承话,郁行安寻了一个借口暂时离开。
他本意只是想寻个清净,不知不觉,却顺着小径走至一处蔷薇花架,隔着花架,可见亭台水榭。
苏绾绾坐于水榭之中,与左右的小娘子们谈笑。水面上,龙舟的舟夫们奋力划桨,水花飞溅,四周丝竹之声大作,处处喝彩声喧天。
他正注视着苏绾绾,忽然,水榭中的杜家三娘将手中的乌梅浆泼在一个宫女身上,不悦道:“哪里来的蠢货!我要的是三勒浆,你送此物过来作甚!”
杜三娘是杜大夫的嫡女,杜大娘和杜二娘都夭折了,杜大夫便极为宠爱这个仅余的女儿,她向来有几分跋扈。
宫女连忙跪下,歉然道:“婢子之前听小娘子吩咐,似是要乌梅浆……”
苏绾绾垂眸,苏菁娘连忙望过去,见她因为坐得近,也溅到了几滴乌梅浆。
苏菁娘拿出帕子,一边为苏绾绾擦拭,一边道:“杜小娘子,你的乌梅浆泼到我三姊了……”
她声线有些抖,杜三娘斜睨她一眼:“哪里来的庶女,说话都说不清楚。哦,苏三娘啊,真是对不住了。”
杜三娘语气轻飘飘的,郭夫人一听,脸色气得发白,立刻道:“杜小娘子,望你自重。”
“自重什么自重,你一个继室,还真护着前头夫人生的女儿了?我堂堂——”杜三娘的话尚未说完,一杯三勒浆泼在地上,溅湿她的裙摆。
杜三娘整个人一怔,水榭众人也是一静,齐齐望过去,见是苏绾绾的闺中密友林家小娘子。
林家小娘子出身也是极好的,她的母亲乃是圣人的同胞妹妹。她年幼时,圣人还是潜龙,她在潜龙府邸住过几个月,受圣人垂怜。
林家小娘子慢悠悠道:“哦,杜三娘啊,真是对不住了。我没拿稳,无意泼了你一身。”
杜三娘气得直打颤。不错,她今日确实是故意来找苏绾绾的事,谁知半路杀出来一个林家人!
她们向来有龃龉。上回她还把侍女改名阿林,指桑骂槐说了林家小娘子一通。
杜三娘环顾左右,目光射向矮桌上才煎好的茶,疾步走过去,刚端起茶碗,众贵女命妇连忙拉住她。
“好了好了,皆是小事,小娘子不必大动肝火。”她们温声细语地劝说,手上暗暗用力,将杜三娘手中的茶碗拿走,递给其余宫女。
杜三娘抬头一看,林家小娘子斜睨着她,冷冷哼一声。她再看苏绾绾,那苏家继母和庶女一个为她擦拭,另一个一叠声问宫女,可有更衣的地方。
杜三娘甩开众人的手,众人见她不再执着于拿茶碗,也松了手,劝她回去坐——虽然看戏很有趣,但今日可是岭南道的雕像呈给圣人的日子,搞事不详啊!
杜三娘走了几步,猛然一脚踹翻跪在地上的宫女,冷声道:“都是你挑的事!”
那宫女被踹翻在地,也不敢捂伤处,只连连磕头致歉。
苏绾绾站起身,说要去更衣。她点了几个侍女引路,那个被踢了一脚的宫女也被她叫起了。
林家小娘子气呼呼的,陪她出去。两人便带着侍女,走出水榭。
苏绾绾一路安慰林家小娘子,又对宫女道:“好了,你不必引路了,回去休息吧。我今日也没带银钱,这镯子给你,去太医署,寻一个医术好的医师瞧瞧,莫要落下病根……”
郁行安本来要走的,但是听见苏绾绾的声音,不由脚步顿住。
他看见苏绾绾褪下右手的镯子,随手给了宫女。她神色温柔宁静,冰雪可鉴的赤诚善念,像一轮淡而皎洁的月光。
郁行安轻轻移开视线,却感觉自己心跳加快。
宫女已经疼得直不起腰来,但仍颤声道谢:“小娘子大恩,婢子……”
另一个宫女一把搀住她的胳膊,问道:“小娘子,婢子送她去太医署可好?”
“去吧去吧。”苏绾绾挥挥手,让这两人去了。
她和林家小娘子往前走了几步,看见郁行安站在蔷薇花阴里。
阆都的蔷薇开得如同织锦,却没有夺去他一丝一毫的光华。
他脊背挺直如竹,眼帘微垂,温和道:“不想偶遇两位小娘子。两位小娘子可好?”
林家小娘子暗暗挑了挑眉。这是阆都常见的寒暄之词,他这话也是对着两人说的,可他的脸……似乎是对着苏绾绾吧?
苏绾绾和林家小娘子回了他的话,又行礼,道一声“万福”。
郁行安点点头,和她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垂眸看见她的影子一路投到他脚下。
蔷薇花影摇曳,他准确分辨出苏绾绾的那道嗓音。
“扶枝,走吧。”他听见她的闺中密友这样说。
“好。”
郁行安抬起眼眸,才发现苏绾绾方才在看他。
他眨了一下眼睛,苏绾绾已经收回视线,挽着林家小娘子的手一道离开。
苏绾绾去了更衣斋,门口站了几个宦者,他们歉然道:“两位小娘子,此处的窗纸坏了,正在修缮。”
好端端的,窗纸怎么会坏?
林家小娘子打发一个侍女进去瞧,侍女出来道:“小娘子,那窗纸似是被野猫扒坏了,漏着风呢,不宜在此处更衣。”
其中一个宦者适时笑道:“不远处还有更衣斋,奴给两位小娘子引路,可好?”
苏绾绾觉得有些蹊跷,但她年幼时常常出入宫廷,知道宦者所言不假。
她点了点头。宦者出列笑道:“奴唤小良子。两位小娘子,这边请。”
宫廷中的宫娥和宦者,大部分都不慌不忙、谦虚谨慎,让人一看就觉得可以亲近信赖。
小良子一路说些话凑趣,林家小娘子的神色已经不再紧绷。正当此时,一个林家侍女疾步而来,说道:“小娘子,婢子可算找到你了!公主正找你呢。”
“阿娘为何找我?”
侍女低声道:“圣人忽听人谈了小娘子前几日作的咏蔷薇诗,说小娘子诗才长进,要听小娘子现作几首,公主这才命人寻小娘子。”
“谁谈了我的诗?”
“尚书省崔仆射的妹妹崔九娘。”
“原来如此。”林家小娘子点点头,正待离开,想起苏绾绾,又道,“扶枝,我先去了,你先去更衣,随后我去水榭寻你。”
“好。”苏绾绾笑道,“得了彩头可要请我吃茶。”
林家小娘子笑着应好,跟着侍女离开。
此时苏绾绾身边只跟了一个侍女和小良子。苏绾绾走了几步,见前方十分幽静,无行人往来,便说道:“不想更衣了,回去吧。”
侍女有些惊愕,但仍然应好。
小良子笑道:“小娘子可是累了?穿过这片树林也就到了,奴……”
苏绾绾转身往回走。
她想起上巳节惊马,二兄最后严查,查出是那个贪墨的邹管事被逐出府后,怀恨在心,唆使人做的。
小良子跟上苏绾绾,亦步亦趋道:“可是奴何处做错了?小娘子,奴实在惶恐……”
他一边说,侍女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苏绾绾转头,见到小良子竟捂住侍女的嘴巴,将侍女往后拖。
苏绾绾遽然色变,正在此时,林中转出一个仪表不凡之人。
正是尚书省左仆射崔宏舟。
崔宏舟挥了挥手,小良子拖着侍女离开。他含笑走到苏绾绾身边,温柔道:“苏小娘子,好久未见。”
“你意欲何为?”苏绾绾往后退,却见到周围并无其他人。
“我意欲娶你过门,但你父兄不应,你也无心。”崔宏舟道,“我思来想去,只好学那偷衣裳的牛郎,出此下策。小娘子,你放心,我会好生待你。”
苏绾绾退到一处假山上,她背部抵着一块嶙峋怪石,盯着崔宏舟的脸。
“莫要这般看我。”崔宏舟伸手,想取苏绾绾的发簪,“我拿一件信物,去同你父亲说……”
苏绾绾的心怦然直跳,她垂眸,轻声道:“崔仆射可愿转圜心意?您位高权重,不知多少人家想要结亲。”
“可我只看上了你。”
苏绾绾道:“我自己取,你莫要伸手。”
崔宏舟动作微顿,含笑道:“可。”
苏绾绾慢慢取下自己的发簪,乌发如瀑布一般垂下。崔宏舟目露惊艳,伸手去碰苏绾绾的脸。
“苏三娘,我知你爱读书,又擅治水,日后你仍可读书,治水之事,我也会让工部呈来图纸,你虽长居家中,也可随心意修改……”他这样保证着,凑近,轻嗅苏绾绾的发香,慢慢按住她左臂。
苏绾绾握紧簪子,狠狠刺向崔宏舟的脖颈。她刺歪了,簪子划了一下,但因用尽全力,还是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深深血痕。
崔宏舟惊愕失色,捂着脖颈,往后倒退两步。
苏绾绾提起裙摆欲跑,崔宏舟追上来,拉住她衣袖:“你为何不愿?我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生平最不喜牛郎的故事。”苏绾绾一甩衣袖,转身欲刺,崔宏舟却已经被她甩到地上。
他捂住脖颈的指尖在往外冒血,他会死吗?
苏绾绾握紧自己的发簪,往回奔走。
她不知该怎么办,第一反应是去找自己的二兄。
穿过一片翠竹林时,她慢慢顿下脚步。
她迟疑地站在林间,先看一眼自己披散的长发,再摸了摸自己的衣袖。
方才崔宏舟是想褪她外裳吗?今日是重五节,她臂上系着长寿缕,但崔宏舟把它拿掉了。
苏绾绾用内裳胡乱擦掉发簪上的血迹,握起长发,想用簪子将它簪回原样。
她不擅长此事,慢慢做了五六次,才找到门路。她将簪子插好,但几缕散发还是落下来。
郁行安从翠竹林外经过,似乎是透过隐隐绰绰的竹影看见她,迈步进来。
苏绾绾往后退了几步:“郁翰林怎会在此?”
郁行安在二十几步外停下,说道:“我方才听见有人在此谋划,担心有谁遭了戕害,故而来此。”
他没有细说。
方才,他从水榭离开,本欲返回圣人身边,却听见宦者路过,谈到合欢红帔帛。
红绿紫黄,是大裕时兴的颜色。也许今日有许多小娘子都戴了合欢红帔帛,但因为他只细细瞧过她的,所以,不自觉的,只想到了她。
于是,在他自己尚未察觉之时,就留了心,等宦者们提到隐约的“崔”字时,他已经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叫来那两个宦者,一番攻心,拼凑出真相,一路寻来,最终看见了她。
她是吓到了吧?
苏绾绾见他没有肆意打量自己,也没有贸然上前,慢慢放了心。
她道:“原来如此。郁翰林,我欲略整衣发,若你无事,还望尽早离开。”
郁行安点点头,转身走了。但他也没走远,只站在竹林的边缘,像是提防有人忽然闯过来。
苏绾绾整理着自己的碎发,但怎么也整不好。她又担心自己的侍女出事,踯躅片刻,唤了一声:“郁翰林。”
郁行安转过身子。
苏绾绾道:“你可否去寻个宫女过来……不,你可否寻个宫女,请她将我的母亲叫过来?”
郁行安道:“可以。只是圣人再过一炷香就要赐宴,一来一回,怕是赶不上赐宴了。”
苏绾绾沉默,听见郁行安道:“若小娘子不介意……我会簪发。”
苏绾绾抬眸看他。
郁行安似乎是怕她仍在害怕,依旧半垂眼眸,身姿却像翠竹一般干净挺拔。
他道:“我不会对第三人说出此事。”
熏风拂过竹叶,发出萧萧声响。苏绾绾听见自己道了一声“好”。
郁行安走至她身后,带来一阵檀香木和雪松的香气。
这应是他常熏的香,天长地久,浸到骨子里。
郁行安抬手,为苏绾绾簪发,他很小心,没有碰到苏绾绾的后脖颈,连她的头皮都只偶尔碰到几次。
苏绾绾刚感觉自己的长发像柔顺流水一样被簪起,又察觉郁行安拔出了发簪。
苏绾绾:“?”
“抱歉。”郁行安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我往常束的都是男子发式,方才发现有些许不同。”
他的嗓音温柔低沉,苏绾绾便没有再动,等他重新簪一遍。
郁行安用指腹缓慢擦掉发簪上的最后一缕血迹,不久之后,他垂下手:“好了。”
苏绾绾起身,果然感觉头发被簪好,只垂下几缕长发。
这些长发垂落的位置,和今日出门时一样。
她道了谢,打算去寻自己的二兄。
郁行安道:“小娘子。”
“嗯?”
“你的长寿缕掉了。”
“嗯,我知晓。”苏绾绾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臂膀。
今日是五月初五,热浪排空,火伞高张,被认为是“恶日”,需要“除恶”。
长寿缕就是除恶所用的配饰,每个人的臂膀上都系了一条,基本都是相同的五色丝线。
郁行安道:“小娘子的侍女不知去了何处,如今又丢了配饰,贸然回去,不知有心之人是否会嚼口舌是非。”
苏绾绾立即想到了杜三娘,又听郁行安道:“正好我也有长寿缕,不如赠予小娘子。”
“那你呢?”
“我去寻宦者,说是丢了,再取一条便是了。”
苏绾绾犹豫片刻,应一声好,就看见郁行安将他臂上的长寿缕解下来,递给她。
两人都避开了对方的手指,苏绾绾将长寿缕接过,往自己的臂膀上绕。
她系不好。她很少做女红,单手是系不好一个结的。
“我来吧。”郁行安道。
苏绾绾将长寿缕还给他。
郁行安接过,回忆了一会儿她原本的长寿缕所在位置和绳结大小,帮她系一个和先前一样的。
日光斜射而下,整个竹林如一幅画卷,千竹森森,清幽茂盛。
苏绾绾看见一片竹叶被风吹落,她想起自己年幼时总是在家中的小池塘前徘徊,见到竹叶飘入水面,就细数水面会荡开几圈涟漪,思索涟漪与竹叶的关联。那时候,方才被拖走的侍女,总是站在她身边。
她回想着竹叶、侍女和涟漪,听见耳畔传来一道像竹叶一般清雅的嗓音。
那是郁行安的嗓音,他很认真地为她系好长寿缕,说:“吾郁二郎上苏小娘子续命。”
这是每年重五节这天,系长寿缕时常说的祝福之语。意为:我郁家二郎为您系好长寿缕,愿您富贵长寿,福泽绵延。
苏绾绾的思绪飞快回拢,她侧头看一眼郁行安,看见他长睫低垂,面色平静,系长寿缕的手指修长如玉,稳稳地打好最后一个结。
苏绾绾心中一跳,像是年幼时看见的那汪池塘,被竹叶荡出一圈圈的涟漪。
她垂下眼眸,轻轻收回自己的视线。
之后,苏绾绾离开竹林,去寻二兄苏敬禾。
蔷薇苑仍热闹喧嚣,水面上正进行最后几队龙舟竞渡,却无端让人觉得不安和寂寥。
苏绾绾找到苏敬禾,说了方才发生的事。
苏敬禾脸上还带着看龙舟争渡的愉悦神色,听完她的话,脸色慢慢沉凝下来。半晌,他低声安慰她几句,又道:“莫怕,你回去看龙舟,同往常一样。阿兄会将此事处理得妥妥贴贴,你的侍女,阿兄也一并寻回。”
苏绾绾点头,被他一路送回水榭之外,心中逐渐安定。
不久之后,赐宴结束,苏绾绾坐马车回了家,没有听见这件事闹出来。
次日,侍女被送回来,惶然道:“崔仆射被尚药局的两位奉御救醒了。圣人知晓了此事,当时郁翰林不知在一旁说了些什么,圣人便没追究小娘子刺杀朝廷命官。婢子回来时,见到主人和二郎正坐马车去崔府……”
苏绾绾听完,沉吟许久,安慰了侍女,让她好好歇息几天。
日子一天天地过,这件事似乎被控制在很小的范围之内,仿佛她只是过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重五节。
临近生辰时,郭夫人携了苏绾绾的手,笑道:“六月二十是你生辰,打算如往年一般,和素来交好的小娘子们一道热闹热闹么?”
苏绾绾近来总有些出神,闻言慢慢回过神来,笑道:“是,多谢母亲惦记。”
她给十几位交好的小娘子写了信,定下去阆都南面的芳霞园过生辰。
郁四娘拿着苏绾绾的信去寻郁行安:“阿兄!六月二十是苏三娘生辰!她邀了我!”
郁行安正坐在书案前写字,日光镀在他执笔的手上,腕骨清瘦,如竹如玉。
他并未停笔,只淡淡应了一声。
郁四娘道:“之前她们商量去何处过生辰,也问了我。我没什么主意,听她们定了芳霞园。听闻郭夫人已遣人去芳霞园订两桌席面了,我还未想好准备什么礼物。”
郁四娘瞅着郁行安,等他出主意。
“我知晓了。”郁行安仍在垂眸写字,“你去吧。”
苏绾绾坐在书案前,正执笔核对邀客单子。
侍女藉着送茶的工夫,瞥了一眼:“都是各家小娘子呢。”
苏绾绾点头:“老师和几个长辈都不愿去。”
侍女笑道:“也是,除了这些,旁的人倒也不便去邀。”
六月十九那天,郁行安递给郁四娘一卷算经、一支诸葛笔和一个手镯。
“这是何物?”郁四娘问。
“你第一回 交朋友,为兄替你准备一些赠给朋友的生辰礼物,免去你的为难。”
郁四娘震惊,她翻了翻算经——看不懂,合上。再瞅一眼诸葛笔,最终拿起手镯:“阿兄,这镯子挺漂亮的,只是和其它两样不太相衬。怎么想到送苏三娘这个?”
“此乃一个暗器。”郁行安摩挲手镯上的绿萼花纹,手镯打开,原来里面是中空的,滑出一些暗色粉末。
他说:“用指尖沾上这些粉末,捂住对方口鼻,或加入酒水中,对方三息之内必定陷入眩晕。只是要小心些,自己别吃进去太多。”
郁四娘瞠目结舌:苏三娘在什么情况下会用到这些东西啊!
她不由自主地想,莫非苏三娘有什么隐藏的身份,众人都知道,唯独她蒙在鼓里?
郁行安平静地看着郁四娘神色变幻莫测,最后郁四娘将这三样东西收好:“我会将这些送给苏三娘的!”
第二日,苏绾绾先去向各处长辈请安,又去了一趟肖家,得了百里嫊赠的一卷珍本。她临近中午时去了城南的芳霞园,楼上已经有诸多小娘子在等她。
苏绾绾下了马车,正待上楼,见到一群世家郎君从树林里窜出来,吓了她一跳。
郎君们互相推搡,有些脸色通红,有些在对上苏绾绾视线时,露出盎然笑容,道:“小娘子生辰大吉!”
苏绾绾站在原地,点头道谢。越国公世子率先命仆人拿出生辰礼,打算赠与她,其余郎君也纷纷不甘示弱,献出自己的礼物。
苏绾绾抬步上楼,口中道:“多谢诸位好意,只是这礼我不便收下。”
“阿兄,那是苏三娘!那些郎君怎么总跟在她周围?”郁四娘骑在马背上说道。
她也是难得到城南来玩,郁行安说他今日有事要来佛塔,顺道送送她。
郁行安抬眸望去,见到跟在苏绾绾三五步之外的郎君们,慢慢摩挲了一下缰绳。
“过去吧。”他说道。
郁家一行人策马过去,越国公世子率先看见郁行安,动作僵住。其余郎君们也逐渐注意到郁行安,纷纷行礼,恭敬问好。
郁行安淡淡颔首,越国公世子攥紧自己未曾送出的生辰礼,鼓起勇气,抬头望向马背上的郁行安,发现郁行安的视线正落在苏绾绾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