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落雪—— by雪落千山
雪落千山  发于:2023年1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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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众人口语籍籍,议论纷纷。
有人蹲下身计算,验证答案的真假;有人等着看卢七郎的热闹;还有人伸长脖子望向月锦楼的门口——
那里不知何时立了一个郎君,夏日清晨略微干燥的风拂过来,他的衣袖摇曳,如苍穹朗月,圣山谪仙。
“没错!苏家小娘子没有算错!”蹲下身验证的人猛然站起身,手上还拿着枝桠,“百里夫人从哪里找来的弟子!”
卢七郎的脸色已经极为苍白,他的“五”还卡在喉咙里,却再也没有机会念出来。
早知道就出奇题了,但万一,苏绾绾把奇题也答对了呢?
侍女对车夫道:“走吧,小娘子要迟了。”
车夫“哎”了一声,连忙扬起马鞭。
乌辰目睹了全程,此时已经啧啧称奇:“没想到这苏家小娘子竟是天纵之才,郎君,要不要跟上去?”
“不必了。”郁行安注视着苏家马车,“今日有事,晚会儿再去肖家。”
乌辰应好,让小随从牵来郁行安的马。郁行安上了马背,正待离开,乌辰道:“郎君,那拦路的郎君看上去好生眼熟啊。”
“嗯,卢家人。”郁行安垂眸,握住缰绳。
“卢家人?当初白鹭书院那个?”乌辰回头看了一眼,猝然道,“郎君,那个卢家人追上去了?”
郁行安回头。
灿烂日光洒在阆都街道上,众人有些已经散开,有些仍在议论方才那短暂的惊艳。卢七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跟上了苏家马车。
乌辰迟疑:“郎君,这卢家人心性不好,他是不是要像当年一样,对苏小娘子不利?不如让乌册跟上去提醒一下?”
乌册是郁行安的另一个随从。
郁行安的马在原地踯躅片刻,下一瞬,他道:“跟上去。”
“哎。哎?”乌辰连应了两声,有些迷茫。
——郎君方才不是说有事吗?
他这样想着,识趣地吞下自己的话,和众护卫一起策马跟上。

阆都的街道平直喧闹,拐进深巷,嘈杂声骤然小了许多。
卢七郎带着自家的三个护卫,远远跟在苏家马车后面。
他还没有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只觉得脑袋里有一团火在烧,将他的理智烧得几欲殆尽。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他这辈子只遇到过两个天才,一个是方才的苏绾绾,另一个是几年前的郁行安。
几年前,他还在白鹭书院。那个出身于世家大族的郁行安,小小年纪就才名远播,又生得芝兰玉树,一入书院,就盖过了他所有的风头。
他曾是山长最看重的弟子,但郁行安一来,山长就宣称不再收弟子,将所有的心力都耗费在郁行安身上。
他也曾经是书院最有天赋的学子。但郁行安来了之后,他才发现世上竟有这样的人——读书两遍,便熟记于脑海。
有时候,同窗们会闹着让郁行安展现过目成诵的天赋。他最讨厌郁行安在那时的神态——安静,温和,神色平淡,仿佛这并不是一个值得羡慕的禀赋。
但郁行安还是从了同窗们的意愿。当那些参差灵活的句式和异彩纷呈的藻饰,被郁行安平静诵出时,举座皆惊,人人都赞扬、钦羡着郁行安,可这些本来是属于他的。
卢七郎讨厌郁行安。他觉得,郁行安小小年纪,就戴上了这样令人讨厌的面具。他憎恨郁行安那张平静温和的面具,无时无刻不希望将他的面具扯下来,在地上踩烂。
但郁行安从未摘下这张面具,他越憎恶,那张面具看上去就越像郁行安的本相。
郁行安年岁渐长,同窗悄悄问郁行安可曾许过婚配,郁行安说自己年岁尚小,不谈婚事。
是他出身不如郁行安吗?为何在他最风光的那几年,同窗们也不曾这样问他?
后来,山长带他和郁行安一起去拜见节度使。节度使让他们即景作诗,他写下精心准备的诗作,暗自庆幸猜对了题,郁行安却挥笔立就,以一首即兴写下的应酬诗,获得节度使的赏识。
郁行安的这首应酬诗被许多人称赞跌宕多姿、辞致雅赡,在西南道的三十四州传颂一时。
卢七郎再也不愿意写诗。
“卢七,你执念太深了。”终于有一天,山长说,“你亦有光明前景,不可被这些事蒙蔽心智。”
当时,山长语气和蔼,他却莫名从这句话里,读出了对郁行安的赞扬。
看,郁行安看上去就没有执念,永远戴着温和面具,不急不缓。
那时候,他的脑袋也像现在这样,仿佛在燃烧,将他所有理智烧得几欲殆尽。
那天他走回自己的斋舍,在路上看见了郁行安。
那是一个晴日的午后,郁行安坐在湖边读书,郁家小厮不知去了何处。他绕到郁行安身后,将郁行安推了下去。
那年郁行安十四岁,他十九岁。他总是观察郁行安,所以知道郁行安不会水。
之后……郁行安似乎毫发无伤,他被逐出白鹭书院,失去了恩师的庇佑。
他毁掉了自己的一切。在此之后的每日每夜,他最大的渴求,便是重新拜一个名师,再得名师认可。
“郎君,郎君。”护卫的呼唤打断了卢七郎的回忆。
护卫问:“郎君,就快到肖家了。我等跟在苏家马车后头,是要做什么?”
卢七郎盯着苏家的马车,方才路人们纷杂的哄笑、苏绾绾精确的回答,和山长失望的目光、同窗震惊的诘问逐渐重叠在一起。
“毁了她。”卢七郎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太讨厌这些凌驾于他之上的天才们,一口气说出六个毁掉苏绾绾的计划。
“啊?”护卫们齐齐愣住。
其中一个护卫犹豫片刻,低声劝了几句。他拂袖怒骂,护卫们只好去买毒.药、雇闲汉。
最后一个护卫正打算走,回头一看,忽然道:“郁二郎来了!”
卢七郎遽然抬头,目光射向护卫所示意的方向。
郁行安带着几个护卫,骑马过来。
他安静从容,修长手指搭在缰绳上,夏日清晨的阳光穿过槐树枝叶,淡淡笼罩在他身上。
卢七郎像是被刺痛了眼睛,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郁行安勒住马,停在他跟前。
“卢七郎,好久未见。”郁行安道,“你怎么少了两个从人?他们去做什么了?”
卢七郎:“关你屁事!”
“又在图谋不轨吗?”
卢七郎瞳孔一缩。
郁行安仔仔细细打量他的脸色。这是第一次。
之前,哪怕是他把郁行安推入湖水,郁行安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转身离开,任由山长处置他。
这回是为什么?
卢七郎一边忍不住乱想,一边尽力平稳神色,大喝道:“我不想同你说话!快滚!”
郁行安对他的怒骂无动于衷,静静端详他片刻,对乌辰道:
“将他送去武侯铺,对武侯说,此人同我有些纠葛,如今似乎又欲图谋不轨。让武侯分开问询他和他家从人。”
乌辰领会了郁行安的意思,和郁家护卫们一起将卢家主仆送到不远处的武侯铺。
“小娘子。”护卫策马上前,对苏绾绾道,“那个一直跟着咱们家马车的卢七郎,被郁翰林送走了。”
“郁翰林?”苏绾绾惊讶地重复一遍。
“正是。”
苏绾绾撩起车帘,却见郁行安已经走了。
只有夏日清晨的阳光穿过槐树枝叶,洒下一地婆娑光影。深巷寂静。
后来,苏绾绾暗中关注这件事的进展。
阆都的武侯,专司治安、走水等事,一听是和翰林学士有纠葛的人,不敢大意,连忙层层上报。阆都府尹亲自审问,刑都没上,其中一个卢家护卫就将事情倒得明明白白。
——这护卫说,他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奴仆,只想着混吃混喝、偷闲躲静,不想掺和进这种可怕的大案里,希望府尹能对他从宽。
卢七郎一听这话,气得几乎咬碎一口牙。
府尹一边写结案定罪的文书,一边道:
“别瞪了,眼珠子瞪出来也无用。你说你好生生一个白鹭书院学子,起这坏心思做什么?真是自毁长城!那护卫,你方才说,涉事小娘子是谁来着?”
“苏……苏三娘。”
府尹正要往上写,幕僚朝他打手势。府尹屏退众人,问幕僚有何事。
幕僚道:“您可还记得郁家从人所说的供词?”
府尹回忆一遍,点点头。
幕僚:“那从人并未提到苏家小娘子。”
府尹也是七窍玲珑之人,略略一想,明白过来。他笑道:“多亏你提醒,此事不可外传。”
幕僚做了一个守口如瓶的动作。
此后,阆都盛传一个小道消息:炙手可热的郁行安,竟曾被一郎君报复。这郎君还想暗害另一个小娘子,听上去巧得很。
许多人想知道那小娘子是谁,府尹却只是含笑不语。这是高宗定下的规矩,沿用至今。
盖因寿和年间,有一程娘子遭歹人奸污,程家悄悄报官。当时的阆都府尹,在文书上写下程娘子的籍贯、姓名,随后此事传开,程娘子不堪问询,愤而自尽。
如今府尹写了两份文书,一份隐藏了苏绾绾的姓名,另一份虽然有她名字,却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能查阅。
三品大员无暇在意这种小事,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攫取了他们注意力。
苏绾绾就这样被高宗的余泽和郁行安的温柔庇佑着,她以为郁行安会向她提起这件事,就像她曾经遇见的许多郎君那样。
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好几次碰面,郁行安都只是停下来打了招呼,没有提起卢七郎的事。
那是苏绾绾第一次回忆起世人对郁行安的评价。
玉洁松贞,君子翩翩,如高山雪,如月下仙。
这天晌午,苏绾绾和以往一样,留在肖家用膳。
侍女笑道:“今日肖公也留了郁翰林用膳。”
苏绾绾点点头,她去了用膳的小厅,发现果然摆了两张桌案,中间用一扇小屏风相隔。
肖家大郎的妻子笑着携了她的手:“怕你不自在,特立了一扇屏风。”
苏绾绾温和道谢,不一会儿,众人抵达小厅,男女分桌而坐。
屏风上绣着雍容牡丹,影影绰绰映着屏风后的人影。
无人注意到,郁行安用膳到一半时,垂下眼睫,看见地上的影子。
日光从窗外投进来,将苏绾绾的影子照在地上,他们的影子交错在一起,如相缠不休。

今日天气有些干燥,庭院中的梧桐树上栖息着几只小雀,发出“叽叽喳喳”的啾鸣。
苏绾绾偶尔望一眼屏风,却只见屏风后的隐约人影。
肖家大郎的妻子吕娘子笑道:“听闻你爱吃玉锦糕,恰好我也会做,今日便下厨做了几碟,你尝尝。”
苏绾绾尝了一块,笑道:“甚为美味,阿嫂手艺真好。”
饭毕,苏绾绾和百里嫊一起去往厢房。百里嫊道:“近日朝中大臣,皆为阆东渠一事忧心。”
苏绾绾知道这件事。连日暴雨,阆东渠的堤坝有了垮塌迹象,一旦堤坝垮塌,又遭逢暴雨,阆都将如同水洼泽国。
百里嫊道:“阆东渠是我当年一手修建的,扶枝,我想去看看,你可愿随我同去?”
苏绾绾双眸微亮:“学生愿意。”
父亲苏太保自然是不太愿意的,好在阆东渠距离不算太远,又有苏敬禾从中转圜,她得以与百里嫊一同上路。
郁四娘常来苏家,听闻此事,诧异道:“听闻阆东渠有些异变,我阿兄会被圣人派过去。”
“是吗?”苏绾绾指挥着侍女收拾行装。
郁四娘点头:“我回去与阿兄说,让他在路上多加照拂你。”
苏绾绾觉得这倒也不必,想一想,又觉得郁行安不会应,便作罢了。
谁知次日郁四娘再过来,便道:“我阿兄应了。他问百里老夫人与小娘子何时出行?他一同前去。”
苏绾绾怔住,迟疑着说出时日。出发那天,她果然见到郁行安。
这日天色阴沉,他们在阆都长亭外碰头。郁行安轻车简从,行止之间却仍风度翩翩。
他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停顿片刻,上前与众人见礼。苏绾绾这边有百里嫊、肖家大郎、几十个护卫健仆,郁行安则只带了几个随从。
众人一道上路,若不出意外,一天一夜,便可抵达阆东。
傍晚下了暴雨,雨滴“噼里啪啦”打在马车上。车辆颠簸,不好读书,苏绾绾发着呆,忽而感觉马车停下,车夫一声惊呼:“车轮陷入坑里了!”
两个侍女面露惶惑,苏绾绾倒是镇定,提裙下了车,发现他们此时在一处山脚下,肖家马车驶在前面,已过了转角,像是还未发现他们的状况。
车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郁行安也从马车下来,走至她身旁,道:“我让我的随从过来帮忙吧。”
苏绾绾点头,看向郁行安,正要道谢,倏然瞳孔一缩。
天色暗沉,墨云翻涌,山上有什么在往下滚,那是……土石流?
“土石流来了!”苏绾绾飞快对众人道。
众人错愕失色,苏绾绾一时也额角冒汗,见不远处有一个破败山庙,正想说去庙中暂避,郁行安也开了口。
“去庙中暂避!”
“去庙中暂避。”
两人同时出声,说的是一模一样的话。郁行安的语调更平和些,苏绾绾错愕与他对望,来不及多想,便提裙往山庙而去。
众人轰散,又有几个忠心仆从,护在苏绾绾和郁行安两人身边。
苏绾绾从未觉得十来步的距离这样漫长,她只怕自己走得不够快,被土石流吞没。郁行安是郎君,身姿修长,按理说应该比她快,却始终在她身旁不远处。
终于到了山庙前面,庙门被一块破旧木板遮挡,只够两人侧身进入。郁行安顿下脚步,示意让她们先进。
苏绾绾来不及客气,和侍女们匆匆入内,又转头看郁行安。
郁行安和乌辰半只脚踏入庙内,那土石流骤然滚下来,混合着泥水,从他衣袍擦过。
苏绾绾心跳几乎停了。
众人齐齐惊呼,苏绾绾的反应比旁人更快一些,猛然伸出手,拽住这两个人的手掌。
她力气不大,郁行安和乌辰的一半身子已经被土石流淹没,连带着她也被往门外拖。其余人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帮忙。
郁行安感觉自己仿佛陷入白鹭书院的那片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时间在这个刹那变得极为漫长。
她拽住了他的手。
也拽住了乌辰的手。
他抬起眼眸,望见苏绾绾琥珀色的瞳孔,温暖剔透,还含着微微湿意,里面写满关切和惊慌。
她掌心微凉,也不像郎君那般有力,在这个瞬间,却像一道光骤然射进来,带着万钧之力,撬开他心门。
郁行安闭了一下眼睛,指尖用力,反过来握住她的掌心。
温热肌肤相贴,他掌心热意一点点传到她手上。
两人仿佛手指相扣。
土石流过去之后,他们一行人被肖家和其余护卫们救出来,好在没人受伤,只是略有些狼狈。
乌辰对苏绾绾感激不已,在那种情况下,常人都反应不过来,苏绾绾却伸了手,还连带着救了他。
一行人到了阆东,百里嫊早已提前去信,定好下榻之处。翌日,苏绾绾和百里嫊去查勘阆东渠,百里嫊一路指点她如何进行实际的计算和丈量。
郁行安正带着两个随从,和刺史等人说话。
几人边走边说,走到一个小丘上时,乌辰“哎”了一声,却又戛然而止。
郁行安瞥他一眼,抬起双眸,便望见不远处的苏绾绾。
今日火伞高张,太阳又大又晒,照在渠水上,对应出刺目的波光。湍急的水流呼啸着拍打水花,苏绾绾和百里嫊等人站在渠边,身姿清致,比任何人都更出众。
这么美丽的小娘子,本应珠围翠绕,坐在金碧辉煌的宫室里,她却站在此处,神情安静认真,有一种温柔而动人心魄的力量。
郁行安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蜇了一下,他想寻觅这种感觉,却又遍寻不获。

第17章 膳食
翌日,一件突发事件打乱所有人的计划。阆东佃客作乱,全城一时之间门户紧闭,无处采买膳食。
郁行安处理完这件事,正思虑间,见几个郎君带着许多健仆,远远的骑马过来。
如今城中街道寂静,这些郎君极为显眼。他们皆是阆都年轻的世家子弟,其中一个还是越国公世子。
他们远远见到郁行安,连忙下马,走上前,姿态恭敬地见礼。
郁行安见他们仆从手上拿遮阳的伞,还有各色吃喝的点心,便问道:“去何处?”
越国公世子还未说话,其中一个姓赵的郎君,便笑道:“郁翰林有所不知,我们听闻百里老夫人带着高徒来此,做利国利民的好事。正好我们路过,便带了这些东西过来,一解她们二位的暑意。”
百里老夫人的高徒。
百里老夫人只有苏绾绾一个高徒。
郁行安的视线从这些郎君的身上扫过,静了片刻,嗓音平静:“阆东正发生动乱,不宜乱走,诸位请回。”
众郎君一噎。
郁行安这话倒也没说错,可他们出身高贵,向来不将这种事放在眼中,打点一番便过来了。
如今……
他们面面相觑,赵郎君先低了头:“郁翰林说的是,我们这就走。只是我们这些礼物,还请您帮忙赠给苏家小娘子与百里老夫人。”
郁行安神色平静地拒绝。
郎君们仿佛被烈日晒干的茄子,蔫蔫离开。他们皆是未曾婚配的郎君,有些比郁行安大几岁,却没人敢违抗他。
他们还受着长辈的教导,郁行安却已经在朝堂声威显赫。
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连自家长辈也忌惮郁行安,多次提点不可与他发生冲突。
越国公世子脚步比别人更慢,旁人慢慢走远了,他才壮起胆子,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越国公世子:“郁翰林,您是不是……也爱慕苏三娘?”
郁行安瞥他一眼,那一眼平静无波,却让越国公世子僵住,张口结舌,顿生悔意。
他正思忖如何回应,却见郁行安没有说话,只微微一笑。
那微笑很淡,却堪称温柔。
苏绾绾安静地躺在屋内,宛若一具饿殍。
今日阆东乱起来了,百里嫊和肖大郎正好出了门,仆从们都惊慌失措,担心乱民冲进来。
她便派了五个护卫去给百里嫊送口信,又集结了其余护卫,让他们防守各处,若有乱民过来,便示警防御。
众人见她有条不紊地安排布置,原先惊慌失措的心情也慢慢平稳。
苏绾绾却感觉饥焰中烧。只因各店门户紧闭,侍女们没有买到食材,她也不放心让她们在外逗留,将人都叫了回来。
如今侍女们不知在院中捣鼓什么,苏绾绾静静躺了一会儿,起身读书,觉得饿得发慌,又躺回去。
恰在此时,侍女棠影推门入内,说道:“小娘子,郁翰林来了。”
棠影羞赧道:“婢子见这院中草木丛生,其中有些能吃的谖草,便打算择下来,给小娘子做吃食,不想郁翰林竟亲自来了,还提了两个食盒。”
苏绾绾略微惊异,从床上坐起来。
棠影帮她整了整衣裳鬓发,随她去待客的小厅。
这院子是临时下榻之所,打扫得甚为仓促,只摆了桌榻胡床,一应装饰俱无。
郁行安坐在榻上,正凝望窗外的垂柳,似乎并没有在意这粗陋的环境。
他的手搭在凭几上,凭几上摆着两个食盒。
苏绾绾走近,他似乎听见了脚步声,目光投过来。
他丰神如玉,视线沉稳安静,似乎衬得空气都寂静下来,只余夏风吹拂,庭院中的垂柳发出萧萧声响。
苏绾绾垂眸,上前和他见礼。
他起身回礼,随后两人各自坐下。苏绾绾在这个瞬间,闻到了很淡的檀香木和雪松香气。
郁行安道:“今日城中动乱,我寻思小娘子也许未曾用膳,恰好我有一桌席面,又正路过,便进来拜访,不想百里老夫人竟不在此处。”
苏绾绾道:“劳郁翰林费心。老师和肖大去了城东,尚未回来。郁翰林可知究竟是怎么回事?民众可平息下来?”
郁行安道:“已被镇压了。此处的佃农与官府素有矛盾,已闹了几回,这次……”
他一边说,一边抬眸,看见苏绾绾正认真倾听。
她的眼睛清澈见底,像一汪泉水,永远写着对万事万物的认真。
郁行安看了她须臾,捡一些能透露的,说得更详细了些:“一个狄人在其中挑拨,佃农们一时头脑发热,犯下罪行,好在没出人命……”
他细细说完这件事,苏绾绾道谢。郁行安说一声“无妨”,将食盒推过去:“小娘子既未用膳,我便不多叨扰了。”
苏绾绾笑道:“多谢郁翰林。”
她这一笑,又如万物生辉,整个小厅仿佛霎那间亮了起来。
郁行安瞳孔中印着她的笑颜,他顿了片刻,方道:“不必多礼。”
他说着,起身告辞,苏绾绾一路送他出去,快到院门口时,郁行安仿佛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漂亮的小盒子。
“这膏药可防晒伤。舍妹托我看顾你,我今日想起,才将此物送过来。”
苏绾绾微愣,低头看他手中的膏药。他的手指很漂亮,修长如玉,衬得那精致的雕花小盒沦为凡品。
夏日的风轻轻拂过,将两人的衣袖吹得微扬,两人影子被日光投在地上,树叶也随着衣袖影子摇曳。
苏绾绾迟疑片刻,以为是郁四娘准备的膏药,便让侍女收下,又对郁行安道谢。
郁行安垂眸道不必。说罢告辞离开。
他出了院门,乌辰见左右无外人,便跟在郁行安身后,说道:“郎君这膏药赠得真好,昨日那样大的日头,苏家小娘子也不命人打遮阳的伞,想来必是嫌打伞麻烦。”
乌册迷惑地瞅了乌辰一眼。
郁行安并未答话,他在前方走着,太阳余晖映在他身上,他背影挺直,修长如竹。
乌辰道:“方才那些郎君准备的皆是遮阳的伞、吃食和凉饮,奴左思右想,觉得那些人选的礼物皆没郎君的好,苏家小娘子方才收下膏药,想必也是喜欢的……”
乌辰絮絮叨叨说了一路,快到城南时,乌册道:“郎君不回刺史府么?”
“先去城南看看,随后再去城西。”郁行安道,“不可听信阆东刺史的一面之词,屈打成招自古有之,百姓若非实在过不下去了,是不会轻易纠集闹事的。”
乌册应是,两人以及其余的便装护卫们一起,远远地跟在郁行安身后,见他详察民生。
“哎。”乌册捣了乌辰一下,“你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乌辰捂着自己被捣的胳膊:“我说了什么废话?”
乌册:“苏小娘子的事啊,你说那么多做什么?整整说了一路。”
“嘶。”乌辰把手放下,“你下回捣轻点。这哪里是什么废话,你没见郎君爱听吗?”
“哪里爱听?郎君都没回应你。”
“郎君也没叫我闭嘴啊。”乌辰斜睨他一眼,“真正说了废话的人,是会被郎君吩咐退下的。”
乌册震惊,旋即顿悟恍然。
苏绾绾回了屋,侍女们已将食盒中的吃食取出,摆放在桌案上。
苏绾绾道:“你们也饿坏了,先下去吃吧。”
众人应是,只留下一个棠影不愿离去。她伺候苏绾绾坐下,笑道:“可真是巧了,这里头还有小娘子最爱吃的玉锦糕呢。”
“是么?”苏绾绾抬眸看去,棠影连忙将那碟玉锦糕挪过来。
苏绾绾吃了一块。
又香又软,还有淡淡的甜味。
像极了月锦楼的玉锦糕。

郁行安洗去风尘之后,先入宫拜见圣人。
宦者葛知忠一路将他引到千定宫侧殿,笑道:“大家正在服丹,还请郁翰林稍坐。”
圣人身边的奴仆,常称圣人为“大家”,葛知忠就是圣人最倚重的宦者。
郁行安颔首,见到侧殿还坐着工部的佘尚书和三品文散官杜大夫。佘尚书连忙站起,和郁行安拱手寒暄几句,再各自坐下。
葛知忠在旁边吩咐小宦者:“没眼力见的东西,还呆立在此处做什么?没见郁翰林来了?重新去煎一釜茶来。”
小宦者诺诺应是,将才煎的茶端下去,重新煎了茶呈上来。
葛知忠立在侧殿,和郁行安聊了片刻,说要回去服侍圣人,郁行安让他去了。
杜大夫冷笑道:“难得见到葛大监这样上心。”
郁行安顿了顿,问道:“不知佘尚书来此有何事?”
佘尚书道:“我听闻百里老夫人要从阆东回来了,特地去了肖家,求来百里老夫人的修缮图纸,欲献给圣人。”
杜大夫见郁行安不搭理自己,气得翻了个白眼。
两人又聊了许久,圣人还未出来。
郁行安放下茶碗,偏头看窗外的日光。
天光大盛,照射在皇宫的卷翘重檐上,极为刺目。
他入宫时是辰时一刻,现在已经是午时了。
又过两刻钟,葛知忠来了,说圣人想先见郁行安。两人穿过廊庑,入了正殿,只见圣人身着常服,精神抖擞。
这是很少见的。虽然圣人总是强撑,但大臣们都知道圣人身子不太好。圣人平时总是面色苍白,又极瘦,像一根撑起华服的长竹竿。
郁行安行礼,圣人满面春风地携他起身:“爱卿总算回来了。今日天朗气清,我想寻人作诗,想到你不在,只好传了杜大夫。”
郁行安谢过圣人厚爱,说了阆东发生的事,又道:“据臣所查,阆东平民,八成已沦为世家佃客。这些佃客衣食无着,世家又借此偷避赋税,贫弱者众,民穷财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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