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四娘听了他的问话,双眸果然微微亮起:“阿兄,我觉得苏三娘很美!”
“嗯。”
郁四娘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解释道:“阿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是说,她会很认真地看我的眼睛。”
“看你的眼睛?”郁行安望向她的眼睛。
“是啊,阿兄。”郁四娘勇敢地跟他对视,“在河西道的时候,堂姊妹们都有各自的闺中密友,不怎么和我说话……我随你来了阆都,你也很少问我的事情。阿兄,方才你先看了我手里的荠菜花,随后看了河水里的郎君,再看水波,再看侍女给我擦汗的帕子……”
郁行安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安静地望着她的眼睛,等待她进行总结。
郁四娘并没有总结出什么来,她磕绊了一会儿,说道:“我初见她时提了粱知周,回去后,乳母告诉我提他不对。但苏三娘当时并没有生我的气,还很美地看着我,我很喜欢。方才她接了几个小娘子赠的香草,也看着那些小娘子道谢。我很喜欢她看人的模样,我想,难怪许多人都说她很美……”
郁四娘的词汇匮乏在此时展露无遗。
郁行安忽然想询问她读书的事,但难得此时气氛正好。
他又想起来自己那日在肖家读过的文章,虽是议论算学的,但笔力深厚,可见苏三娘才学不浅。
他道:“你说得很好。前段时日苏家送来一些礼物,你可收到了?”
“收到了。”郁四娘道,“一些笔墨纸砚,还有阆都的一些小玩意儿。阿兄,里面那支笔是赠你的。”
郁行安颔首,说道:“可见苏三娘也是喜欢你的。你若想亲近她,倒也不必挤这人潮,我帮你投了帖子去拜会,可好?”
郁四娘双眸睁大,随后慢慢抓住裙上的褶皱:“当然好。只是阿兄,我去了苏家,和她聊什么呢?我上回聊的话题,乳母就说我聊得不对。”
“苏三娘是有才之人。”郁行安微微一笑,“你和她多聊学问,再带上几卷珍本,她必会欢喜。”
有才的、被猜到爱珍本的苏绾绾,无言地看着渊河里扑腾的郎君。
她看了一会儿,抬头望天,随后让侍女拿来一个帷帽,打算戴上去。
“你戴这劳什子做什么?”苏敬禾在一旁看见,纳罕道,“自寿和年间起,阆都的小娘子们都不戴它了,你今日竟还特地备了。”
“我打算去寻亲近的几家小娘子说说话。”苏绾绾道,“今日风好大,吹得我脸疼。”
苏敬禾听她脸疼,便不拦了,又吩咐侍女们好生跟着她。
渊河畔的帐幕连成一片,遮天蔽日,尚书省左仆射崔宏舟坐在一处高亭中,被众人簇拥,听着水声潺潺和丝竹之声。
他不耐烦这些酬酢,老实说,这么多人奉承他,也就吴仁道的奉承还算让他欢喜。吴仁道可真会奉承人啊。
崔宏舟随意地想着,视线投到亭外,看见一个小娘子头戴帷帽,穿越人潮而去。
他拿着酒盏的手,一下子就停住了。
第9章 翻雪
吴仁道见崔宏舟面色有异,凑上去笑道:“崔仆射在看什么?——是那个戴帷帽的小娘子么?”
崔宏舟道:“正是。我有心求娶,这户人家却不肯应,也不知他们要将这小娘子许给何人。”
吴仁道没有认出苏绾绾,他沉吟片刻,说道:
“这人家不肯应,想来是要将小娘子嫁入高门的。可崔仆射您的权势已如此炙手可热,比您更高的门第,恐怕也没有几家。”
“我也是如此作想。”崔宏舟道,“可那最高的门第,病怏怏的,也不知有几年活头。”
这话有些犯忌讳,吴仁道不敢接,笑道:“您若一心要求娶,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哦?”
吴仁道犹豫须臾,说道:“这样年轻的小娘子,都是春心萌动之时。您若多救她几次,她必将您视作命中的大英雄了。
“到时候,小娘子在家中一闹,她父母必怕闹出事故。您门第又好,人又出众,又诚心求娶,那家人如何不应?”
崔宏舟心思飞转,领会了他的意思。他含笑拍了拍吴仁道的肩膀,朝他举起杯盏:“还是乐山知晓为我解忧。”
乐山是吴仁道的字。
吴仁道连忙敬他一杯,笑道:“哪里哪里,这皆是下官本分。”
日头偏西,娘子和郎君们骑马离去。李白桃红,烟柳成荫,交织成一幅雅致诗意的阆都春日图。
“扶枝,怎还不走?”相熟的小娘子们问她。
“你们先去。”苏绾绾道,“我随后再走。”
小娘子们都知她是不想再引起骚乱,皆是嬉笑几句,又和她开了玩笑,方才慢慢离开。
苏敬禾在苏绾绾身旁陪她:“扶枝,倒也不必等这么晚。虽说阆都解了宵禁,但回去路上天都黑了,有什么意思?”
苏绾绾坐在自己帐幕里,河水里扑腾的郎君们早已走了。她道:“今日挤过来的人太多了,我出门之前,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苏敬禾望向她,笑道:“你长大了,比从前更美,围观之人自然更多些。”
苏绾绾摇头:“我今日见一个小娘子被挤在人潮,跌跌撞撞,好生可怜,真担心她被人踩死。”
苏敬禾蹙眉:“还是你心细。既然如此,我们便多等一会儿吧,若是果真有人被踩死,到底不详……”
太阳一寸寸沉下去,在渊河上镀出金光。在河流的下游,郁行安也没走。
他没有去赴那九十二户人家的宴会,只挑出需要交好的人家,让随从去告了罪。
之后,圣人又召他去说了一会儿话。
郁四娘回来看见他,问道:“阿兄,我们可要回家去?”
“再等等。”郁行安道,“若再生骚乱,我在此处,金吾卫也会更用心些。”
郁四娘被说服了,在他身边坐下。
苏绾绾始终没走,郁行安便坐在河边,望着河面上的粼粼金光。
两人一个坐于渊河上流,一个坐于渊河下流,隔着两百丈左右的距离,目光所及,是同一轮落日,同一条河流的波光。
过了半个时辰,人流渐少,苏家兄妹要离开,他也命随从牵来马。
苏敬禾手握缰绳:“这天都快黑了。扶枝,不如我们骑快些,比比谁先到家。”
“好啊。”苏绾绾抚摸着自己的白马,总感觉它今日有些焦躁,“好久没比了,二兄,你可还让我?”
“扶枝,你已长大了,我可不让你。”苏敬禾笑道,“再让你,我可得输了。”
他说着,一扬马鞭,抽在马屁股上,他的枣红色大马率先疾驰而去。
周围的侍女护卫皆是笑:“小娘子,二郎这是诓您呢!”
苏绾绾也不恼,她轻轻地一夹马肚,温和道:“翻雪,咱们快走,追上他。”
谁知话音还未落下,白马翻雪就直冲出去,苏绾绾身后的侍女护卫纷纷惊呼:
“三娘!”
“小娘子!”
黄昏的风陡然化作刀子,直往苏绾绾的脸上扑。她听见身后响起无数的马蹄声,应是侍女和护卫们骑马追了上来。
但翻雪是千里挑一的好马,速度太快了。
它弓紧身子,甩开众人,它平日最怕踩到人的,今天看见前方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妪,竟也不管不顾,直冲上去。
“翻雪,翻雪。”苏绾绾伏在马背上,一边安抚它,一边向左扯动缰绳。
左右两侧都是树林,不知翻雪是不是真的听懂了,竟果真绕开这个老妪。但它没有按照指令奔向左侧,而是奔向右侧树林。
“怎朝着右边树林去了?”崔宏舟蹙眉,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本来等着英雄救美。
吴仁道已经认出苏绾绾了,他擦了擦汗,暗自后悔自己出的馊主意,强笑道:“苏三娘向来心慈,兴许方才是担心踏伤那个老妪。”
“区区一个老妪,何须在意!”崔宏舟语气不满,挥动马鞭,打算追上去。
这时,吴仁道看见郁行安骑着马,跟进树林。
黄昏的风拂过他衣角,他骑在马背上,姿势很稳,面如美玉,姿态高洁。
吴仁道心念万转,他想起苏莹娘控诉的泪光,不知怎的,竟不知不觉说了几句废话:
“阆都城外的树林没有猛禽,但那些细碎的枝桠也够人受的。
“眼看天就要黑了,也不知崔仆射待会儿如何带苏三娘出来。
“对了,右侧树林里头似乎还有一处悬崖,崔仆射要当心。”
崔宏舟本来都要跟上去了,听吴仁道开口,想到吴仁道向来擅察言观色、关键时候只说要紧之事,便放慢马速。
他耐心听着,结果就听见这三句人尽皆知之事?
就这须臾的停顿,眼看郁行安冲得老远,不一会儿,苏家众多的侍女健仆也跟着骑马冲进去。
崔宏舟气得抽了吴仁道一鞭子,没空多说,也骑马飞奔而去。
马蹄声细碎,吴仁道一边注视这些骏马扬起的灰尘,一边摸了摸手臂上的鞭痕——他刚才用手臂挡了一下。
“主人,你无事吧?”随从在旁问道。
“无事。”吴仁道问随从,“倘若你是小娘子,你是喜欢郁翰林,还是喜欢崔仆射?”
随从张口结舌,半晌道:“郁翰林吧?”
“为何?”
阿草努力地思索少顷:“郁翰林更年轻,更好看,看上去也没那么凶,不会随便拿鞭子抽人。”
吴仁道点点头,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苏莹娘的泪光。他皱眉,紧紧地握住马鞭,本想骑马跟上,最后又勒住了缰绳。
苏绾绾握着缰绳,很快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这是马腹被低矮枝桠划伤的味道。
周围的景色向后疾驰,化作残影。
她感觉到了翻雪的不安,一边轻声安抚,一边稳住身形,拉扯缰绳,试图让马速降下来。
“苏小娘子!”一道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很动听的声音,清冷低浅,如玉石碰撞。
苏绾绾想起来,自己听过这道声音。在牡丹宴那日,梨花树旁,他说未曾。
她无暇回头,听见郁行安说:“苏小娘子,此马已发狂,你身上可有匕首?将它刺死!”
“不。”她说。
这是阿娘送她的最后一件礼物。她驭马技术好,只要给她时间,她必能慢慢让它安静下来。
“小娘子,我入阆都时经过此林,前方是悬崖。”郁行安的声音越来越近。
苏绾绾心中猛然一缩,她连忙拉扯缰绳,但翻雪再也不听她的指令,不管不顾,一定要朝前方去。
在这个刹那,苏绾绾的脑海像走马灯一样,闪过无数画面。
阿娘温柔的教导,大姊善意的目光,二兄调皮的玩笑,还有百里夫人轻轻点在她额上的一朵花钿。
她眨了两下眼睛,最后摸了一下翻雪的鬃毛,将双脚从马镫中抽出来,俯下身子,顺着马身往下翻。
郁行安发现她要下马,忙纵马上前,与苏绾绾并驾齐驱,说道:“小娘子!将手递给我!”
苏绾绾目光略有犹疑,在疾驰的马背上将她接过去,需要极强的力量和驭马之术。稍有不慎,两人必将受伤。
她彷徨片刻,想到众人对郁行安的肯定,将手伸出去。
郁行安放开缰绳,握住她的手,随后揽住她的腰。
苏绾绾感觉自己的身体倏然被抱起,下一瞬,她到了郁行安的马背上。
翻雪疾驰而去,郁行安的手还搭在苏绾绾腰上,苏绾绾似乎不太适应,略动了动。
郁行安垂眸,道一声“失礼”,将手收回来。
今日晴光正好,红日西坠,春风拂过枝桠,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苏绾绾的乌发被风吹拂,一缕发丝缠在他脸上。
郁行安闭了一下眼睛,将这缕发丝拿下来,问道:“为何不愿刺死方才那匹白马?”
“那是我阿娘赠的。”苏绾绾道。
她嗓音很轻,尾音微软,像一道琴音响在他耳边。
“从马背上翻下来很疼,你不怕疼吗?”郁行安握着缰绳,控制着自己的马,让它慢慢减速。
马动了动耳朵,听话地缓下步伐。
“怕。”苏绾绾道。
但因为是阿娘赠的马,所以宁愿从马背上护住头颅、蜷住四肢地翻下来,也不愿意亲手刺死。
郁行安领会了她的意思。他停顿少顷,安慰道:“ 那匹马未必会出事,兴许撞到树上,也未可知。”
苏绾绾点点头。
春风如缎带,将她的发丝往后吹,有些被轻掠到他脸上。他将这些发丝拂下,闻到很淡的绿萼梅香,若有似无,无处寻觅。
马速正好变得极慢,她一手抓住马鞍,一边转过身,说道:“多谢……”
两人视线对上。
皆是齐齐一愣。
这个距离太近了,郁行安看见她琥珀色的双眸,眼尾微翘,通透明亮。
他握缰绳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看见她垂下眼眸,将自己散落的几缕发丝顺到身前,转过身,说道:“多谢郁翰林搭救。”
“无妨。”许久之后,郁行安才温和应了一声。
马最终停下来,郁行安先下了马,随后朝她伸出手:“要我扶你么?”
“不用。”苏绾绾连忙拒绝。她踩在马镫上,从马背上熟练地滑下来。
郁行安见她稳稳落到地上,便守礼地往后退了几步,站得离她远一些。
不久之后,崔宏舟循着痕迹赶来了,见这两人站在一起,虽隔了几步,他仍然忍不住咬了咬牙,强笑道:“苏小娘子,你可安好?方才见你的马忽然发狂,我一时心急,忙跟了上来。”
苏绾绾停住,不知如何作答。郁行安停了停,说道:“崔仆射竟也未走么?没想到这阆都城外的景致也让人流连忘返。”
郁行安年纪轻轻,却已处尊居显。崔宏舟暗道晦气,不好不回。两人周旋许久,崔宏舟好几次将话题引到苏绾绾身上,都被郁行安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
再过一会儿,苏家的侍女护卫们也都赶来了。他们骑的都是最普通的马,因此速度不如三人的良驹。
郁行安便和苏家人告辞。
崔宏舟笑道:“我送小娘子回家。”
郁行安道:“我还有些事欲与崔仆射详谈……”
郁行安提起朝堂之事,温和有度。崔宏舟眼睁睁看着苏家人骑马而去,不由微微色变。
苏绾绾骑着一匹侍女让出来的马,走到半路,遇上了二兄苏敬禾。
苏敬禾正急得满头大汗,看见她,连忙策马上前,问道:“扶枝你可还好?出了何事?”
苏绾绾将事情跟他说了,又道:“我留了几个护卫在城外,让他们去寻翻雪,也不知它如今是死是活……”
苏敬禾的脸色已是一片赫然,他上下打量,一叠声问她可有受伤,又关切了她几句,一路护送她回府。
到了府中,他下马,对仆人吩咐道:“将这事查清楚,究竟是谁要对三娘不利!”
众仆噤若寒蝉,齐齐应是。
到了晚间,苏家众人都听闻苏绾绾惊马之事。郭夫人和庶妹们细细关切她,其中一个庶妹赠了她一双绣鞋。
翌日,护卫回来说翻雪已经摔落山崖。苏绾绾命人好生安葬,庶出的大兄听说了这件事,给苏绾绾送了一匹马,巧和的是,襄王府也送来了一匹马。
襄王是圣人的第四个皇子,近日被圣人派去山北道。他大概对王府众人下了什么奇怪的命令,所以襄王府一听说苏绾绾惊马,一大早就巴巴地送马过来。
苏绾绾对襄王府的人道:“无功不受禄,襄王殿下的马,我愧不敢受。还请带回去吧。”
襄王府的人笑道:“小娘子若怜惜阿奴,还请将这马收下。”
与此同时,郁四娘也在自家马厩打转。
“这匹马毛发美,这匹马长得还行……”郁四娘道,“将哪匹马赠给苏三娘更好呢?”
郁行安负手跟在郁四娘身旁,目光从这些马匹上一一扫过。
他才从宫中回来,就听见郁四娘说要给苏绾绾选马。
往日里,郁四娘说要送谁礼物,他应一声“好”,也就随她去了。
今日却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也跟了过来,还随着郁四娘在马厩转了半天。
“选那匹白色的。”郁行安平静道。
“为何?”郁四娘转头看郁行安,“阿兄,我更心仪最左边的三花马,你看它多威风啊,苏三娘骑着它,一定好看。”
“白色那匹更矮些,性情也温和,适合小娘子骑乘。”郁行安道。
何况,这匹马和苏绾绾原先骑的“翻雪”有几分相像,若是翻雪没找回来,这匹马或许可以略解她的郁郁之情。
郁四娘听他这样说,便命人将白马送去苏府:“跟苏三娘说,我得了空再去看望她,我今日还要念书。”
阿兄就这点不好。郁四娘心想。
自从昨日踏青回来,郁行安便问了她读书之事,她从前总是装头疼不读,如今被他淡然的目光一扫,不知怎的,竟心虚起来,不敢再敷衍读书了。
郁家的马送过去时,苏绾绾正和苏敬禾在马厩看马。
苏绾绾道:“襄王府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将马带走。二兄,我心下寻思,还是将马退回去才好。”
苏敬禾如何不知道襄王司马昪的心思?他们一处长大,他眼看着司马昪凝望苏绾绾的目光一年年地变了。
但既然苏绾绾不喜,苏敬禾也没有二话:“我这便遣人送回去,随意收人礼物确实不好。这襄王殿下是个郎君,又不是哪家小娘子,没的惹出许多麻烦……”
正说到这里,马奴便牵一匹白马过来,管事笑道:“二郎,三娘,郁家四娘命人送了一匹马来,您看……”
“郁四娘?”苏敬禾啧啧称奇,“扶枝,你这受惊一回,收到的马都要让我羡慕了。”
他上前打量那匹白马:“马鞍不比襄王府那匹华丽,这马身高度却正好,瞧着也温顺,适合女子骑乘,郁四娘是用了心的。”
“既如此,便收下吧。”苏绾绾不知这匹马是郁行安所选,只觉得这匹马纯白无暇,十分迎合她的喜好,郁四娘真是心细如尘。
她对侍女道:“将襄王府的马退回去,再将我那两支宣城紫毫笔装好,赠与郁四娘。”
侍女应是,转身去办。
郁行安选的白马被牵入马厩,它无知无觉地环顾四周,抖了抖耳朵,最后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轻轻打了个喷鼻。
崔宏舟揉了揉眉心,将他生母——兰姨娘的信件丢到一旁。
“姨娘的信,日后不必再送来给我瞧了。”他对随从道。
随从应是,犹豫半日,仍未离开。
崔宏舟抬头问道:“还有何事?”
随从道:“郎君料事如神,那郁家果然和苏家有来往。”
崔宏舟:“是何来往?”
随从道:“郁家今日往苏家送了一匹白马,奴细细打听,据闻是郁四娘赠予苏三娘的……奴打听之时,似是被郁府之人察觉,郁家下人上前,对奴……说了一句话……”
崔宏舟皱眉:“做什么这样吞吞吐吐的,郁家说了什么话?”
“郁家劝郎君,莫要做亏心事。”
崔宏舟如遭雷击,眉头拧紧,半晌后,慢慢道:“是了……他确实有底气说这样的话。”
郁家二郎郁行安,少时便闻名天下。西丹国侵西南道之时,崔节度使还在惶惑不安,对他说又要狼烟四起,郁行安便得了白鹭书院山长的首肯,前往阵前游说西丹国王子。
崔宏舟读过嫡长兄崔节度使的来信,但仍然无法想像郁行安是如何做到的。
他怎么能站在万军之中而面不改色?他怎么能凭藉西丹、狄人、大裕的微妙关系,便说动西丹国转圜心思?
崔宏舟还记得,自己年幼时听说,白鹭书院山长修的是治国安邦之道,连高宗生前都对山长无比推崇。他便如同无数人一样,千方百计想要拜入山长门下,但很快,山长收下郁行安,宣称这是关门弟子。
崔宏舟不是没有质疑过山长的选择,但读过那封来信之后,他就明白,在朝堂上,自己无法与郁行安相争。
他靠着不光彩的手段,赢得圣人的提拔。但圣人倚重郁行安,完完全全是因为圣人慧眼识珠,发现此乃万里挑一的贤才。他便是再如何结党营私,又如何敌得过圣心所向之人?
“郎君?郎君?”随从在一旁道。
崔宏舟蓦然回神:“何事?”
随从小心翼翼道:“郎君之前设的局,可还要做下去?”
“不做了。”崔宏舟将手抚上自己的眉,“我先前寻思,苏三娘的父亲虽是太保,又有卫国公的爵位,却是虚衔,没什么好忌惮的。如今郁家站出来,我还得仔细斟酌才行。”
随从舒了一口气的模样。
崔宏舟却喃喃道:“就是不知,有什么绕过郁二郎的手段……”
随从怔然,盯着自家郎君,背后冒出冷汗。
苏绾绾坐在听竹轩,翻了许久的书卷,侍女终于进来道:“阿郎起身了。”
侍女口中的“阿郎”,便是苏绾绾的父亲苏居旦。
苏绾绾带上早已准备好的束修,随苏居旦、苏敬禾一起去了肖家。
肖家早已准备好一间静室。苏家献上束修,苏绾绾行叩首之礼,听了百里嫊和肖公的一番教诲,算是入了百里嫊门下。
百里嫊轻抚苏绾绾发顶:“今后每日辰时过来听我讲学。”
“是。”苏绾绾应道。
出了肖家大门,苏居旦捻须笑道:“我虽喜爱柔婉女子,却没想到扶枝这样为我争脸。看来,柔婉女子适合做妻妾,自家女儿却要争气一些才好。”
苏绾绾无言。
苏敬禾左看右看,似是一时不知说什么。
苏居旦“呵呵”笑完,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去平康坊。”
平康坊是阆都著名的烟花柳巷。
马车辘轳而走,苏敬禾连忙对苏绾绾笑一笑,让她不要介怀此事。他又拉着她去玩了半日,说道:“今后不必理家了,当以学业为上。”
苏绾绾应好。
苏敬禾果然有先见之明。
那天之后,百里嫊教的东西很多,极其细致,苏绾绾的课业也逐渐加重。
不久之后,进入孟夏,一天清晨,苏绾绾被雨声吵醒。
她睁开双眸,看见一等侍婢棠影正在掩窗子。
棠影转身,见她醒来,笑道:“阆都的夏日就是这点不好,这雨说下就下,倒将小娘子吵醒了。”
“是何时辰了?”苏绾绾问。
棠影道:“正好卯正一刻。”
苏绾绾说要起身,棠影忙命侍女们进来服侍她梳洗。
换衣裳时,一个侍女道:“小娘子来癸水了。”
众人一听,纷纷忙碌起来,擦脸的、煎药的、拿月布的……众人进出时格外小心,小心翼翼地掀帘子,避免让风吹到苏绾绾身上。
苏绾绾记得,从小都是这样。
小时候,她的身体比旁人更弱,精心养了十几年,才渐渐好了。
但众人仍旧当她孱弱多病,每次她来月事,众人都如临大敌,还要呈上几碗刘奉御开的药。
小侍女正好从正房回来,禀道:
“主人还未起身,夫人照常免了小娘子的请安。夫人说,今日雨大,若小娘子还要去肖家读书,便多穿一些,再带上几件可换的衣裳,避免淋湿了着凉。”
苏绾绾点点头,独自在听竹轩用过早膳,侍女棠影端过来一碗苦药。
苏绾绾接过,平静地喝了。
棠影拿出一盒蜜饯,笑问道:“小娘子可要吃些蜜饯?”
“不必了。”苏绾绾漱了口,又拿帕子擦拭唇角,一抬眼,见到棠影仍在望自己,便笑道,“你若嘴馋,拿些去吃也就罢了。”
棠影“哎”了一声,笑道:“还是小娘子知道疼人,婢子谢过小娘子。”
她将蜜饯盒子放下,服侍着苏绾绾出了门,又反覆叮嘱其他侍女好生打伞,才回到听竹轩。
擦拭桌案的小侍女瞅着蜜饯盒子,问道:
“棠影阿姊,你可是要吃蜜饯?分我两颗可好?”
棠影嗔了一句“小馋猫”,倒也真拿出十来颗,用自己的素色帕子包好,递给小侍女:
“拿去吧,干完活,洗干净手再吃!帕子记得还我!”
小侍女千恩万谢地接过:“棠影阿姊,你不吃么?”
“不吃。”棠影拿了桌上盛药的碗,径直掀起帘子去洗。
她何曾是馋了?小娘子总是以为她还是和从前一样。
棠影还记得,苏绾绾小时候又娇气,又怕吃苦,吃完药必定要吃蜜饯,还要人哄。
偏偏她好看又擅长撒娇,惹得人人都要来抱一抱、哄一哄她。连她们这些侍女被她闹得团团转,都生不起怨怼之心。
如今,她不闹人了,还沉稳会护人,喝药时面不改色,读书时风雨无阻。
棠影凝望大雨,笑着摇摇头,回了屋子,坐在胡床上,给苏绾绾打一个络子。
苏绾绾坐在马车上,细密的风雨偶尔会从车帘缝隙钻进来。
她感觉有些冷了,小腹也有些痛,便将几卷书放在膝上,往后坐了坐,离车帘远些。
侍女道:“小娘子,你可还好?你的脸色有些白。”
“是么?”苏绾绾笑了笑,“兴许是刘奉御的药不太管用了,明日要请他来重新诊一诊才好。”
侍女们一听就明白苏绾绾的意思,她们连忙挪了位置,帮苏绾绾挡住车帘外漏进来的风雨。
一个侍女问道:“小娘子可要回去,让婢子跟百里夫人告个假?这天气不太好,还是得在床上躺一躺。”
“我无事。”苏绾绾摇头,“读书岂有半途而废的?”
那侍女点点头,不久之后,车夫停下马车,隔着车帘道:“小娘子,到了。”
侍女们连忙揭开车帘,撑开伞,小心搀扶苏绾绾下了马车。
苏绾绾手持书卷,暗暗抵住疼痛的小腹,一抬头,却看见侍女们站在风扑来的方向,像是努力为她挡住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