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落雪—— by雪落千山
雪落千山  发于:2023年1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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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幽问:“那……儿日后可掌控天下人之命运吗?”
“或许如此。”郁行安道,“你要居安思危,能力不足之人,权力会从其手中流走。坐在帝位上的不止是圣人,也是鹿。”
“儿明白了。”郁幽道。
郁行安没有再说话,殿中只有风吹过窗外竹叶的声响,以及落笔的声音。婆娑竹影在桌案和郁行安握笔的手上晃动,郁幽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父母坐在一起时,总有如此静谧的氛围,但她喜欢这种氛围,她在静谧中逐渐放松下来,忘记了方才大臣死不瞑目的眼睛,也忘记了大臣“不可立长女为储君”的疾呼。
她握有权力,而持续掌控权力的途径,便是提升能力、丰满羽翼。这是方才郁行安告诉她的道理。
郁幽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她并没有继承郁行安的过目不忘,也没有继承苏绾绾在算学上的灵敏,但她对于人性幽微有自己的见解。
她声誉越来越高,逐渐遇见许多像那个大臣一样的人。他们没有以死进谏的勇气,却总是表达出对她的质疑和反对。
若有似无,仿佛扎在棉花里的刺。
郁幽不喜欢这样,她希望自己如同苏绾绾和郁行安那样令行禁止。
十四岁,她开始佐政。十六岁,她查出一个通议大夫贪污受贿。这个通议大夫曾多次反对立她为储君,她毫不犹豫地判他全家流放。
“判得重了些。”郁行安的修长手指按着展开的纸卷,这是她写的文书,“何故如此判?”
郁幽想说,因为这个大夫贪污的银子,让阆都以北多出五百流民。但她对上郁行安的眼睛,这是她见过最幽邃的眼睛,仿佛可以洞悉一切。
她低下头:“他反对儿执掌权力。”
郁行安似乎在望着她,她感觉自己的发顶在发烫,她内心逐渐不安。
年幼时,郁行安其实很宠爱她。据说在她记事之前,郁行安常常抱她;她想要何物,郁行安就柔声哄,让人给她。
宦者说,这皆是因为她有一张和皇后娘娘相似的脸。她不相信这一点,但后来她发现,每每他们三人说话时,郁行安总是先凝望苏绾绾,再低头看她。
她不是没有为此思虑过,但苏绾绾的怀抱确实非常温暖,双眸明亮,嗓音和婉,还总是说出一些让人惊讶、却听上去非常有道理的话。
谁会不留恋。
“依律法行事。”此时她听见郁行安道,“律法乃是君臣和万民的尺度,没了尺度,人人便没了行事的准则。”
郁幽问:“儿可否进谏,修改律法?”
郁行安沉吟许久,对她道:“可。”
她修改了律法,严惩了通议大夫。她听见许多人在拍手称快,说贪官污吏本就该得到更严苛的处罚。
她也确实逐渐变得严苛,这似乎是前朝高宗的作风。听闻高宗为了清剿反对她的人,曾经大兴诏狱。
有一天,她随苏绾绾和郁行安去围猎,遇见一个千方百计想要求见苏莹娘的人。
苏莹娘是苏绾绾的大姊,她的姨母。她的宦者正好听见这件事,回来道:“那人自称吴仁道,原是苏大娘的夫君。数年前和离后,他便一直想再见到苏大娘,苏大娘不愿见他。”
“为何和离?”郁幽问。
宦者道:“听闻是吴仁道当年养了一个别宅妇。”
郁幽轻笑一声,没有发表见解。
她很理解苏莹娘的心态,但她也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一见钟情的沦陷,却没有多少从一而终的忠贞。
并非所有人都如同苏绾绾和郁行安。
一旁的宫女玩笑道:“倘若是贵主,定然早已命人将其打出去。”
“是啊。”郁幽轻描淡写道,“伤我之人,如何能不严厉惩戒。”
一语成谶,她很快迎来了第一次伤害。
十八岁,她遭遇刺杀。郁行安命人严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父母脸上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
事后查出来,是当年那个通议大夫的学生下的手。大夫对学生有再造之恩,大夫在流放路上死了,学生认为她是始作俑者,向她复仇。
学生被判斩立决,她去观刑,血花飞溅时,她很冷静,甚至没有眨眼。
回宫之后,郁行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苏绾绾则将她揽入怀中,问道:“怕不怕?怎非要去观刑?”
苏绾绾的怀抱非常温暖,虽然她已经长大了,但仍然不愿意离开。在郁行安的注视中,她无法说谎:“想看他是如何死的。”
这是婉转的说法,其实,见伤害她的人被处死,她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苏绾绾抚摸她的手指顿了一下,温和道:“今日御厨做了玉锦糕,可要吃?”
“好。”
她其实口味像郁行安,不太喜欢吃甜的,但苏绾绾总在吃玉锦糕,郁行安陪着苏绾绾吃,她也陪着苏绾绾吃。
三个人一起吃玉锦糕的时候,她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或许郁行安也是如此作想。
但无论如何,刺杀之后,她还是发生了一些改变。她疑心更重,对待不听话之人,也更为严酷。
一日,郁行安看她处理政事,摇头道:“旱灾之事应加急处置,饶御史之事可暂且延后。”
西南道发了旱灾,饶御史在私下对郁幽不满,说了一些不敬之言。
郁幽道:“饶御史今日不敬,明日便可鼓动人生事。”
郁行安平和道:“旱灾之事,晚一日拨款,便多无数人死去。”
她露出迷茫神色。
郁行安望了她一会儿,她低头先处置旱灾,过了几日,她听见苏绾绾道:“你父亲欲遣你去西南道赈灾,你愿意去吗?”
郁幽没有异议。
她去往西南道,带了无数精锐的守卫。接待她的刺史名叫郑无饥,因为他的名字少见,她多看了他几眼。
郑无饥眼睛小,翻天鼻,皮肤又黑又皱,这样的相貌本不应为官,但郁幽听说,他有一身本事,还和苏绾绾、郁行安共事过,开国后得到提拔。
郑无饥对她弯腰行礼,泪流满面,诉说西南道如何民生凋敝。她早已亲眼目睹,开仓放粮,还斩了一个污吏。
她在西南道逗留多日,亲眼看着西南道的情形逐渐好转。有时她看见百姓呼她为“贵主”,在她面前感激地俯首,她的心中产生了奇怪的心绪。
像是满足,如同和苏绾绾、郁行安坐在一起吃玉锦糕。
她也渐渐听说了郑无饥的事,知道了他被提拔的过程。
郑无饥本是前朝蓠州刺史的文书官,但他很清廉,在蓠州从上到下的贪污里,他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偶尔的,他也不得不随大流贪污一把,否则太“不懂事”,那些人难免觉得他会猛然参一本子,不让人放心。
他贪污来的钱,都被他散给了贫苦百姓。他的阿娘又瘦又小,脸颊枯瘦,每日纺布,眼睛已经瞎了,那年蓠州发了水患,连他和阿娘的住所都被淹了,他连夜背起阿娘,将阿娘背到了一个不容易被水淹没的地方,给他阿娘留了米面,又去赈灾。
那年的赈灾粮被一车一车地卖掉,他无力劝阻,于是当蓠州一些知内情的难民涌去阆都告状的时候,他装模作样拦了一把,却故意放跑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钦差终于来了,当年的德宗派来了郁行安、百里嫊,百里嫊还携上了苏绾绾。他认真地观察钦差一行人,衡量他们的爱民之心,但蓠州刺史介绍他时,只是笑道:“我有一个下属,丑了些,你们莫被吓到。”
郁幽平静地听人说郑无饥的故事,听完,继续去赈灾。她希望尽快回到阆都,看见饶御史被处置。
信步走到一条长巷时,她听见隔着一堵墙,有人在说话。她停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郑家的院子,郑家竟然住在一个这样简陋的院子里。
“阿耶,你为何叫无饥?儿今日读书,认识了‘饥’字。这是不好的字,阿耶怎会用这样的字作名?”一个稚嫩的童声问。
隔着墙,郑无饥道:“阿耶的名字是你阿婆取的。她年轻时遭了饥荒和贪官,生下我,便叫我无饥,你阿婆说,愿天下无饥馁、无蠹役。”
童声道:“阿婆总是在纺纱,手上全是厚茧,原来也认得‘饥’字。”
“她不认得‘饥’字。”郑无饥道,“她只认得‘为民请命’四个字,是她让我教她的。”
童声问什么是为民请命,郑无饥解释了。童声道:“阿婆为何看重这四个字?阿耶,你额上的伤口,不就是为民请命来的吗?”
郁幽记得郑无饥额上的伤口,细长一条,在黝黑的肌肤上不是很显眼。那似乎是当年被蓠州刺史用砚台砸的,原因是他放跑了几个郎君,让他们去往阆都告状。
院中响起一个年老的女声,似乎是郑无饥的母亲,正不悦地喝止那个孩童。郑无饥半晌问孩童,是从哪里听闻此话。
孩童道,是从卖粮的商人们口中听来的。商人们本打算囤积居奇,奈何这回赈灾太快,他们私下回忆了前朝时如何用赈灾粮大赚一笔。
郁幽抬起脚步,守卫们做了一个可要敲门的手势,她摆了摆手,继续往前。
她只是探访民生,信步来此,不存在郑无饥特意让她听见这番话的可能。但她也不想一直听人墙角。
她走了两步,却听见郑无饥说:“那些人胆大包天,说了些酸话,你勿信以为真。你读了书,便要记住,为民请命会有好结果的。”
孩童问:“被砸破额头的好结果吗?”
郁幽想笑,却听见郑无饥道:“不。这世上人人手上都有一根眼睛看不见的蜡烛,一些人点亮了它,一些人熄灭了它。当年在蓠州,有人点亮蜡烛,放跑告状的郎君、斩杀贪官蠹役、认真修缮河渠;有人熄灭蜡烛,卖掉赈灾粮食、不顾万民涂炭。点亮蜡烛之人,让人看见希望;熄灭蜡烛之人,让人陷入黑暗。孩子,你是想点亮蜡烛,还是熄灭蜡烛?”
孩童道:“儿怕黑,若有蜡烛,自然是点亮它。”
郑无饥道:“点亮蜡烛之后,总有人想方设法,要来吹熄你的蜡烛。所以阿耶被砚台砸了,那些去告状的郎君也被一路追杀,只活了一个。”
“那怎么办呢?”孩童问。
郑无饥道:“可是只要这世间点亮蜡烛的人足够多,你就总会被照亮,你的蜡烛也永远不会被熄灭。当年,你阿娘才十五岁,却帮一个郎君隐瞒行踪,让他顺利抵达阆都,还追了一路,去向如今的圣人和皇后娘娘送口信。孩子,你点亮蜡烛,照亮的不仅是自己,还有其他人。你站得越高,照亮的人就越多,点亮蜡烛的人也会越多。”
孩童的嗓音变得憧憬:“那——阿耶一定握着很亮的蜡烛,皇太女殿下的蜡烛也很亮吧?儿听闻许多人在夸赞你们。阿耶定然握着世上最亮的蜡烛。”
郑无饥:“不,阿耶见过更亮的蜡烛。”
孩童:“在何处?”
郑无饥:“在大夏,在阆都。当年他们还未成亲,未曾入主皇城。阿耶看见他们不辞辛劳,体恤民生。那是阿耶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亮的蜡烛。”
郁幽停住脚步,心神震动。
她想立即回到阆都的欲望不翼而飞,在这个刹那,她只觉得眼前晃动起很多人的脸,饥民枯瘦的脸,大臣触柱死去的脸,郁行安沉默凝望她的脸,苏绾绾停顿片刻、轻抚她的脸。
她明白了郁行安将她派来西南道的原因,她的心神从长久的政斗中离开。她开始仔仔细细观察饥民,无法再产生急切回去的心情。待到西南道的灾情全然平息,才回了阆都。
支援她的朝臣又是一番颂扬,她面目平静,入了长昭宫。
苏绾绾在分自己的书卷,郁行安在喝茶看她。宫女通禀郁幽入内,两人的视线都望过来。
郁幽上前行礼,苏绾绾放下书卷:“此行可还顺利?”
“顺利。”郁幽道,“儿明白了一个道理。”
苏绾绾示意她说,郁行安也将目光从苏绾绾身上挪到她脸上。
郁幽沉默,半晌道:“权力很重,他人命运也很重。”
她说得很简短,但她想,苏绾绾和郁行安应该都听懂了。
“很好的领悟。”苏绾绾笑眯眯的,“过来和阿娘一起整理书卷。”
郁幽上前帮她整理,郁行安放下茶碗,也帮着一起整理。
时光静谧,郁幽低着头,看见苏绾绾和郁行安的手指无意间碰到同一张纸卷,又分开,郁行安的指尖在方才两人碰过的纸卷上停顿片刻。
郁幽抬起眼睛,看见郁行安的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
“儿还领悟到一事。”郁幽道。
苏绾绾:“何事?”
“儿希望和母亲、父亲一起吃玉锦糕。”
苏绾绾微笑:“那今日便吃玉锦糕。”
郁幽也露出笑意,在心中补充道,是永远一起吃。
永远一起吃玉锦糕,一家三人,天长地久,不愿分离。

第60章 番外三:日常
苏绾绾站在御船的甲板上,双手搭住阑干。江面的风迎面吹过来,将她的长发和裙摆往后扬。
有脚步声走近,随后她嗅到熟悉的雪松和檀香木气息。
郁行安停在她身边,看了她片刻,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苏绾绾手背微烫。她抬头,望向郁行安:“将幽娘留在阆都理政,果真可行吗?”
“她十九岁了。”郁行安嗓音温和,“总要试一试她。”
苏绾绾放了心。她的女儿郁幽,并不是一个太让人操心的孩子。郁幽知晓他们要去江南道之后,怔了片刻,很快答应会认真料理政务。
郁幽道:“儿会常吃玉锦糕,阿娘和父亲也要时常来信。”
苏绾绾答应每三日给她寄一封信。他们的计划是在今年三月去往江南道巡游,来岁开春再回去。
御船往前驶,天光洒在粼粼波光上。过了几日,他们在沿途一州暂歇。此州位于虞江沿岸,湖景一绝。
帝后巡幸,众官员一路恭迎。郁行安带她入住行宫,苏绾绾坐了几日的船,有些疲倦,连歇了好几日,又听闻有一处温泉,便打算去温泉洗浴。
她去往温泉所在的宫殿,郁行安一路牵手陪着她。他总是陪在她身边,苏绾绾早已习惯。
入了内殿,苏绾绾发现郁行安还牵着她的手。她耳根一烫,将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来,说道:“你在外殿等我可好?”
郁行安视线安静地落在苏绾绾身上,苏绾绾在他开口之前,捏了一下他手指:“好不好嘛?”
郁行安停了停,应一声“好”,去了外殿。
苏绾绾脚步轻盈地去洗浴。
陶节度使便是在此时求见的。
在前朝,节度使权重望崇,掌数十州的兵力、民生、财政。新朝圣人高瞻远瞩,一步步削弱节度使的职权,陶节度使总要为自己的仕途合计,正好他新得了一美娘子。
陶节度使在行宫外站了不久,宦者便道圣人传见。
他随着宦者入内,一路并不多看,但行礼时仍然窥见了郁行安的脸。
他视线下移,心想,圣人如此风姿,到时候究竟是圣人对美娘子一见钟情,还是美娘子对圣人一往而深,倒真不好说。
郁行安问他有何事要奏。
陶节度使不提献美之事,而是先说了几件要紧的政事。说完,陶节度使道:“此州湖景甚美,圣人可要前往一览?”
他打算等郁行安来到湖边,便让美娘子袅袅娜娜地出场。郁行安看中了人,便是他体察上意;若没有看中,也不至于触怒天颜。
郁行安却道:“这几日不去,你且退下。”
陶节度使一愣,恭敬告退。
许久后,苏绾绾洗完出来。她换了一身衣裳,行走时故意用衣袖拂过他肩头。
郁行安坐在榻上,握住她袖子,抬眸看她。
苏绾绾笑道:“这温泉果然不错,精神都好了许多。我们今日出行宫玩吧。”
郁行安轻拉她袖子,让她坐下,他将她揽在怀里:“想去何处?”
“去看湖?”苏绾绾寻思道,“听闻此州湖景一绝。”
郁行安道:“可以。原以为你还要再歇几日。”
宫人动作迅速,半个时辰之后,就将仪仗收拾妥当。苏绾绾和郁行安乘同车出行,到了湖边,只觉湖波潋滟,又有一游船在此等候帝后临幸。
两人登船,游船稳稳地往湖心驶去。
陶节度使匆忙下了车,擦着额角的汗,眺望越来越远的游船:“圣人怎忽要游湖?方才还说过几日再来。”
“下官不知。”传话的官吏陪笑道,“好在游船前些日子便备好了,不至于手忙脚乱。”
陶节度使皱眉,走回自己的马车上,看见美娘子被侍女梳妆打扮。
“今日太匆忙了。”陶节度使道,“你妆扮好,便在此处楼阁等待,我打个手势,你再下来。”
“是。”美娘子应道。
苏绾绾坐在船上游览,郁行安不看景致,低头看她。苏绾绾笑道:“你总瞧我做什么?”
郁行安摩挲她手指,嗓音很轻:“不知为何,只是想瞧你。”
他们距离近,郁行安说话时,声音像羽毛拂在她耳边。苏绾绾脖颈生出热意,她站起身,走向船舷。
她凭舷而立,湖风阵阵,吹散她的热意。
不知已经游览多久,天边一抹夕阳,他们距离湖岸越来越近,她看见岸上的依仗,旁边还立着几个官员。
郁行安已经跟到她身后,他低头看她:“倘若是从前,我会以为又唐突了你。”
苏绾绾:“如今呢?”
“如今知晓并非如此。”
苏绾绾轻笑,转过身,背对着那些官员,靠在舷上。
夕阳染红了天际,郁行安的注视长久又温柔。
苏绾绾和他静静对视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晚风有些冷。她提了一句,郁行安让宫女拿来披风,他接过,给她披上。
游船停在岸边,宦者上前,问道:“天色已晚,圣人可要回行宫用膳?”
郁行安看苏绾绾,苏绾绾道:“不如去此州酒楼。”
郁行安点头同意,宦者连忙在前方引路,众官员恭送他们。
郁行安牵住苏绾绾的手,和她上了同一辆马车。
陶节度使额角的汗早已被湖风吹干了。他目送帝后远去,美娘子从楼阁上下来,来到陶节度使跟前,问道:“节度使缘何不打手势,命妾下楼?”
陶节度使道:“你瞧见皇后娘娘了吗?”
“瞧见了。”美娘子道,“皇后娘娘姿容无双,然妾……”
陶节度使挥挥手,打断她的话:“瞧见圣人给皇后娘娘系披风了吗?”
美娘子顿了顿:“未曾。竟有此事?”
陶节度使没有回应美娘子的话,只命她退下,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方才在岸边,他瞧见郁行安给苏绾绾系披风。
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举动,时下常有郎君给妻子画眉,闺中情趣,不一而足。
然而,让陶节度使在意的,是郁行安的眼神。
陶节度使擅射箭,目力极佳,又出于站位的缘故,亲眼瞧见郁行安的眼神。
郁行安当时跟在苏绾绾身后,走出船舱,低头看着她说话,唇边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之后又亲自系披风,视线没有挪开过一瞬。
他的眼神比湖水更静谧,比微风更柔和。
陶节度使准确地读到了里面蕴含的幽邃隽永的感情,出于人性上的敏锐,他果断地藏起了早早备好的美娘子。
他上了自家马车,随从问他可要回府。他点点头,再次叹了口气,靠在引枕上,长叹道:“送礼还是要随人心意才好。”
可是,圣人的心意,究竟是什么呢?
苏绾绾莫名其妙地收到了来自陶节度使的礼物。
她把这件事向郁行安说了,郁行安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问她:“喜欢吗?”
“其中一个傀儡,还挺喜欢的。”苏绾绾道,“像你当年送我的那些。”
“许是出自同一个匠人。”郁行安将她抱在怀里,“还想去何处玩?”
郁行安很喜欢抱她,平日在郁幽面前,他倒并非如此,但私下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郁行安简直时时都要抱着她,舍不得撒手似的。
“此州的名胜皆游览过了。”苏绾绾弄乱他的袖子,“去别的地方玩吧。”
“好。”郁行安道。
他的衣裳总是齐整,说不清是缘于什么心态,苏绾绾总是故意弄乱他的袖子。这么多年下来,他似乎习惯了,由着她弄,只是放下她时,仍然要整一整袖袍,如同当年那个端正如玉的郁行安。
接下来几个月,他们顺着江水而下,一路游山玩水,携手走过春夏秋冬。
转眼便到了除夕夜,他们已经抵达江南道。江南的冬天,只偶尔有细雪,湿润冰凉的,落在人的脸上,转瞬就融化。
苏绾绾坐在江南行宫的榻上,在书案前算着什么。
此时已经入夜,行宫的廊下点起宫灯。郁行安沐浴完,来殿中寻她。
苏绾绾听见脚步声,猝然回头,用袖子遮住字迹,对他道:“等等……”
郁行安停住脚步。
苏绾绾:“你等等再过来,勿看我写字。”
郁行安停了停,应好。但他并没有离开这处宫殿,而是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张局脚榻上,抬眸望着她。
殿中烧了地龙,暖如初春。苏绾绾写完,搁下笔,发现他还坐在那里,她忍不住起身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他方才沐了发,乌发柔软地耷拉,瞳孔漆黑,视线停在她身上。
苏绾绾摸了摸他的湿发:“怎不叫人绞干?”
郁行安握住她的手:“急着来看你。”
苏绾绾忍不住笑,才想起自己因为有一次和他深吻,被人瞧见,便要求独处时不许人进来,宫女也不行。
她唤来一个宫女,让宫女擦干他的发。之后宫女退下,四周寂静,郁行安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下头,和她进行一个绵长的吻。
他的气息干净又幽邃,像春日的雨,将她整个人笼住。苏绾绾气息微乱,推开他,在他怀中尽力坐好。
郁行安问:“方才在写什么?”
“没写什么。”苏绾绾道。她仰头看见郁行安的眼睛,心里一跳,立刻补充一句:“不许猜!”
郁行安垂目看着她,亲了亲她的脸,仿佛蜻蜓点水。
“好,不猜。”他说。
他脖颈低下,和她贴着额头。苏绾绾觉得他的双眸仿佛带着吸力,她偏开脑袋,下一瞬,他的吻落在她的耳垂,随后是脖颈。
“扶枝。”他嗓音很轻,像鸟翼拂过。
翌日便是岁日,苏绾绾和郁行安在江南道开启崭新一年。她给郁幽写了信,封好,命人寄出。
暮色降临,她知道郁行安应该接见完大臣,便打算去寻他。
没想到郁行安也寻了过来。
两人对望,苏绾绾道:“我有礼物要于此刻赠你。”
郁行安:“我也有礼物……于此刻赠你。”
苏绾绾露出踌躇神色,郁行安顿了顿,温和道:“先去瞧你的吧。”
苏绾绾犹犹豫豫地引他去,郁行安跟着她,走了几步,牵住她的手。
“你的礼物……过了此刻还在吗?”苏绾绾问。
“还在。”郁行安道,“我让他们等等便是。”
苏绾绾放了心,引他上一处高楼。明月慢慢升起来,清风拂面,宫人摆上席面。
“你还记得吗?”苏绾绾道,“我从前说过,世界是一个球。”
“记得。”郁行安看她一眼,再看脚下的土地,“你说的话,我都还记得。”
苏绾绾转开脸,忍不住笑。她和他聊了一会儿,午夜时分,她牵住他的手,携他来到阑干边。
“咻”的一声,焰火骤然升起。与此同时,天狗开始食月,天幕一点一点暗下来。
今日是岁日,江南道没有宵禁。人群纷纷因天狗食日而惊呼,转瞬又被天上的焰火攫取注意力。
焰火起初只有一朵,随后越来越多,曼妙地在苍穹中展开,如一幅画卷,画卷中心,是两高一矮三个小人儿。
“高的是我们,矮的是幽娘,虽说她不在此处。”苏绾绾的语气有小小的得意,“新岁大吉。”
郁行安的瞳孔倒映着璀璨焰火,握住她的手,嗓音温柔:“新岁大吉。”
两人看完焰火,郁行安又牵着她坐上步辇,带她去看他准备的礼物。
苏绾绾已经有些困了,强撑着没打哈欠,问道:“你为我准备的礼物是何物呀?”
“为你写的一组词,我让人编排成曲。”郁行安道,“没你准备的好看。”
何况已经过了岁日。
“怎会?”苏绾绾道,“你赠我之物,我从未有不喜欢的。”
他似乎总是看穿她的喜好,及时备上她喜爱之物。
郁行安微笑,两人路过一处庭院时,苏绾绾“呀”了一声:“这牡丹竟已开了。”
郁行安也低头看了一眼,宫灯摇曳,那牡丹果然已经吐露花骨朵儿。
“江南道更暖些,花发得比阆都更早。”郁行安道,“初见你那日,越国公府便是满园的牡丹。”
苏绾绾也记得那一天,她露出微笑,却听见他道:“那日我在画楼看见你,觉得满园牡丹,竟不及你万一。”
苏绾绾讶然:“是吗?”
“嗯。”郁行安道,“旁边还有一个郎君,说阆都有许多人喜欢瞧你,我当时看一眼,便猜到了。”
“之后呢?”苏绾绾问。她不知道郁行安曾站在画楼看她。
“之后我转身走了。因为那郎君想带我去别处转转,我寻思转转也无妨,未曾想到,又遇见了你。”
苏绾绾很快串起了事件的顺序,她道:“倘若那日我没有提前和大姊一起回府,便不会再遇见你了吧。”
“还会再遇见的。”郁行安转头看她。
还会再遇见,再碰面,屡次三番,逐渐沦陷。
那些年,她是阆都最美的明珠,熠熠生辉,无数郎君远远凝望她,而他也如同那些郎君,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命中注定,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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