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啊?”木子君站在人群后垫着脚看。
“采青。”宋维蒲从小看到大,显然对这一幕很熟悉。
一头狮子辗转腾挪,已经跳到椅子上,狮头一脚踩着椅背,一条腿被狮尾抱住。明黄色的狮子渐渐直立,木子君不用垫脚也能看见人群中窜出的这道火焰。狮头接近房檐,锣鼓声逐渐急促,只见火焰猛蹿了一下,一口将那颗悬挂的青菜咬了下来。
一声嘹亮的锣宣布了胜利,青菜里飞出一枚红包。采青是好兆头,挂红包的老板和拿到红包的狮子都开心。人群里除了华人,也挤了不少当地的白人面孔,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为这一幕精彩的表演鼓起掌来。
“这些舞狮的都是哪里来的啊?”木子君问宋维蒲。
“唐人街有舞狮队,”他说,“基本都是老华裔的后代。Boxhill那边也有舞狮队,华人区基本都有自己的舞狮队。”
木子君点点头,跟着人群继续往后走。
舞狮队一路舞到华侨博物馆附近,在空地上做了最后的表演,太过规整,反倒没有方才采青的时候生动。木子君看着敲锣打鼓的狮队,忽然想起来,唐鸣鹤少年时在唐人街的风采,一定不逊于这些后辈。
两挂鞭炮放完,狮客们将狮头摘下来,一张张脸都是黑发黑眸,个个英气逼人。里面有几个显然和宋维蒲认识,路过他时撞了下肩膀,简短说了几句,继而和其他同伴离开。这让木子君再一次意识到,唐人街是他长大的地方。
和在赌场的时候一样,只要他们两个身处唐人街,他对她的态度,简直就像是在尽无微不至的地主之谊。
“看完了?”他转头问她。
“嗯。”木子君点了下头。
两个人回身往家里的方向走,可宋维蒲的样子又并不是要送她回家。木子君想起那顶他拿出来的头盔,忽然意识到,宋维蒲可能是要带她出去。
她快走几步跟上他的步伐,问:“要出去吗?”
“你方便吗?”
小道拐弯,他们又穿过那道窄巷,回到了砖红色的小楼下面。宋维蒲点开手机回了几条消息,跨上摩托,“轰隆”一声拧响。
“我回去和我妈说一声……”
“不用,”宋维蒲把头盔戴好,“我和她说过了。”
所以这才是刚才那个问题的真正答案吗?
宋维蒲每次用摩托带她都和开车的时候不一样。开车的时候,目的地总是既定的,他们在心里达成了一致的目标。可开摩托的时候,他很少告诉她他们的终点在哪里。
而她也逐渐变得不喜欢问。
他总是会带她前往一个超出她想象的所在,像是一艘船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漂流,海水自会引他们前往埋藏了宝藏的岛屿。
她今天没穿裙子,打扮得比那天更适合这辆交通工具。宋维蒲把头盔扔给她,她规矩带好,又规矩地坐上了他的车后座。
天气很热。
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南半球的春节,也是第一次体验在夏天过年。她猜想金红玫也会被季节的错乱感困扰,在每一个鞭炮齐鸣的夏天,想象故乡的雪和结冰的河面。
她忽然意识到,其实金红玫是从东北逃往南方的难民,她一次又一次的离开故乡,从塞北冰霜逃到长江以南,又因为炮火再次南渡,甚至跨越了赤道对季节的分割。人的命运被时代扭转成全然未知的模样,性格与眼界被一次又一次的打碎,又在打碎后不停重建,直到与过去的自我彻底剥离。
真奇妙,她在这里拼凑出的金红玫,与爷爷回忆里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她曾如此遗憾他们这段没有结果的姻缘,可在这一刻又觉得,对金红玫来说,她未尝没有走向一种更精彩的人生。
摩托开出市区,走上一条西北方向的公路。木子君已经习惯了这边城市之间的荒芜,一片荒地后跟着是一片树木,宋维蒲减慢车速,最后停在一片长满灌木的山坡前,公路一侧的空地用水泥墙面围起,乍看过去像是个废弃工厂。
不过这显然不是工厂,木子君在看到大门标识的一瞬间神色就显出凝固。
门口的空地连线都没画,宋维蒲把摩托停进去,示意木子君把头盔还给他。她一言不发地照他示意动作,表情也说不上是赞同或抵触。
“砰!”
围墙里忽然传来爆裂的枪声,带着回音,也是这地方地处荒郊的原因。宋维蒲打了个电话,然后便站到木子君身边,看样子像是在等里面的人出来接他们。
围墙里接连又是几声枪响,她头微微侧过去。今天下楼太急,木子君简单扎了个高马尾,发梢跟着身子晃动,和她在爱丽丝泉那天的模样很像。
她穿衬衣扎马尾的时候很漂亮,头发蓬松,像是希腊神话里的女猎人,也像坐在桅杆上的船长,生机勃勃,身上带着优雅的天真。
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你们早上,”她终于开口,“就是在说这件事吗?”
“不是阿姨主动提的,”他侧过脸看向她,“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还好。”
“你可以不舒服的,”他说,“你可以对我发脾气,任性,提过分的要求,做一切你想做的事。你在我这里什么样子都可以,就像你……小的时候。”
她忽然觉得眼眶控制不住的酸涩,有一些被埋了很多年的东西在心里狂跳,像是要破土而出。
“我想打枪。”她抹了下脸,并没有眼泪,语气没控制好,有一些僵硬。
“好,”他说,“我们等教练出来。”
他们说完话没多久,靶场里便走出来个年轻的亚裔,个子很高,穿橙黄色的工作马甲,和宋维蒲热情打招呼。木子君听他们对话,对方似乎是宋维蒲的高中同学,现在在这家靶场做教练,两个人早上联系过。
宋维蒲让他对木子君说中文,他也体贴地换了语言,只是水平远逊Steve。好在那些射击规则她本身就懂,半听半猜,跟着他一路走到了围墙里的靶场。
射击的站立处支起简陋的蓬,桌面上有已经准备好的枪和子弹。两侧枪声不绝于耳,声声爆裂,离得太近,几乎让人心悸。
可她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兴奋跳动起来。
“需要示范吗?”教练问。
木子君摇头,身旁随即响起宋维蒲的声音:“她很专业。”
声音里甚至带点骄傲。
他似乎很喜欢替她骄傲,她写字好看他发烧都记得提,她枪法准,他也要和老同学炫耀。木子君无奈地笑了一声,抬眼看向他,对方也正在抱着胳膊注视着她。
“我没说错吧,”他问,“沙漠里一枪打中猎物的木选手?”
“我很多年没打了,”她低头去熟悉靶场的枪□□次是运气。”
桌上大小口径的枪都准备好了,她太久没碰枪,选的时候下意识去拿小口径,和身侧几个姑娘选了同款。教练见多了不意外,反倒是宋维蒲靠在一侧,指点江山:“大口径多爽啊。”
大口径子弹也大,后坐力强不止一倍。木子君瞥他一眼,没好气:“你想爽自己打大口径啊。”
“我没做过的事一般不公开尝试,”宋维蒲说,“有损我全知全能的形象。”
……我真是呸了。
不过她迟疑片刻,竟然鬼使神差地换成大口径的那一把。
教练把耳机递给木子君,她戴上,随即和室外的嘈杂隔绝。太多年没摸这些冰冷的零件,没想到童年的训练成为肌肉记忆,她再一次调动本能,子弹上膛。
枪很沉,她把枪托抵在肩膀的位置,视线对准瞄准镜,调整枪托,很快找到了十字中心的靶心。
扳机扣下。
子弹出膛。
枪声带了回音,尖啸着划破空气,锐利、刺耳——
洞穿靶心。
这只是第一枪。
第二枪、第三枪、第四枪……
每一枪都是一声呼啸,带着极大的后坐力,一下一下地撞上她抵住枪托的肩膀。教练站在一侧,很快意识到这个尺寸的狙击对木子君来说有些沉重,试图走过去叫停——继而被宋维蒲拦住。
他摇摇头,转过头,目光落在咬着嘴唇忍受后坐力的木子君身上。好在他方才和教练要了肩垫,这一梭子弹下来,应当只会有些青肿。
前几枪是很准的,但到了后面,或许是肩膀疼得实在难以忍受,狙击的准头逐渐偏离。但子弹还没打完,宋维蒲站在一侧看着木子君,看她马尾的发稍和衬衣下身体绷紧的曲线,耳边再次响起了宁婉早上的话。
“……如果重来一次,我不和她爸爸去读博,也不会把她给爷爷带了。”
“我以为爷爷对她好就够了,我没想到老人会生病,我们只能把她寄养给其他的亲戚。那些人面子上功夫做得足,私下却对着小孩阴阳怪气。明明小时候那么开朗勇敢的孩子,在别人家里住了三年,变得唯唯诺诺,再也不自信,连人际交往都成了问题……”
“她小时候最喜欢射击了,她爷爷也会带她去练。可等我回来的时候,她连枪也不敢拿,说大人说这不是女孩子该玩的东西……”
“……她其实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提到了,但是我当时一心忙毕业论文,竟然根本听不懂她在和我求救。后来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咨询师和我说,她一定受了很多很多打击和否定,才会变得这么自闭又自卑……”
“都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多少精力,终于好了一些,可小时候的那个女儿再也回不来了。她现在年龄也不大,可是碰到什么事都不喜欢和我说,不会和我撒娇,也不发脾气……我倒是宁愿要一个爱哭爱笑,情绪控制得没有那么好的女儿。”
最后一颗子弹出膛了。
木子君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肩膀上的疼痛也在最后一声枪响后变得明显。她松开扳机,手指到手腕被震麻,跪在地上的膝盖也酸软,起身时几乎撑不住身体。
身后忽然有人伸出手,扶住了自己。
他胳膊穿过她的身体,抓住她的臂弯,另一只手扶住她肩膀,给了她超出预期的支撑力。木子君在他的支撑下艰难地站稳,用力攥了一把被震麻的右手,终于找回些微知觉。
她揉了一下肩膀,触碰时控制不住地“嘶”了一声。宋维蒲帮她把肩垫摘下来,白衬衣下面已经显出些微青色。
他方才一直忍着不去管,这时眉头终于忍不住皱了一下,眼神落在她肩膀上,怎么也移不开。
木子君看着他压抑不住心疼的眼神,喉咙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来。
来带她射击的是他。
让她打大口径的也是他。
他未经允许打听她的过去,让她把委屈和遗憾一枪一枪地发泄。他先向她求救,又在发现她其实也没那么完整后,告诉她可以依赖他。
肩膀疼得愈发厉害,她眼睛里蓄了一层泪。他试探着碰了一下,换来她一声哽咽的:“谁让你带我来的,疼死了。”
他把目光移回她的脸,看见眼泪的一瞬间就有些慌张。
教练也有些意外,赶忙走过来,关切地问是否需要帮助。宋维蒲匆匆摇头,和朋友道谢后便拉着木子君的手将她带走,一直带回停车场的位置。
他在前面走,她被他拉着手,边走边哭,哭到他也能意识到,这汹涌的眼泪罪不在他。
靶场门口有卖冷饮的小车,他送她坐会摩托后座,折去买了瓶冰水。她侧坐在后座上用冰水敷脸,抬起头发现他正抱着手臂看着她笑。
木子君没来由的恼:“你笑什么啊!”
“这就是你本来的脾气吗?”宋维蒲问。
她气结,立刻否认:“不是的!我现在在生气!我本身脾气又好又温柔!”
“好好好,”宋维蒲继续笑,语气里都是哄,“那能不能请脾气又好又温柔的木小姐不要哭了,我现在好担心阿姨觉得我欺负你了。”
她抽了下鼻子,抬腿坐正,宋维蒲这才上了摩托。
“所以你以前总说,我不能不管你……”他侧过头看着她,把头盔替她戴正,“是因为小的时候,总是没有人管你吗?”
“不是,”她继续嘴硬,“我就是在给你解释撂挑子的意思。”
行吧,你说什么是什么。
宋维蒲发动摩托,发动机开始震动。他给自己也把头盔扣好,隔着玻璃询问:“下次想什么时候来打枪?”
木子君扣着头盔,声音也闷在罩子里。
“我妈妈初五回国,”她说,“送走她,你陪我来打。”
“好。”
“你也要打。”
宋维蒲发动摩托,有些奇怪,头微微侧回去:“为什么?”
“想看你出丑,”木子君说,“好不容易碰到你不会的事。”
宋维蒲:……
宁婉离开家五天,木子君她爸也通过手机呼唤了自己老婆五天。初五晚上,宁婉给木子君留了一冰箱的饭,然后就收拾行李回国了。
同样是半夜的航班,大约明天中午到。宋维蒲开车送母女两个去机场,进安检前照常是些生活上的嘱托,和以前金红玫总对他说的差不多。
“那我就七月再回国吗?”木子君问宁婉。
“七月回吧,反正你爷爷都放话了,”宁婉叹气道,“这个冬天他要自己去上海,谁也别跟着,谁也不想见。”
“他身体都恢复了吗……”
“反正打电话骂人中气十足,人老了,年轻时候的少爷脾气都回来了。”
木子君点点头,最后和宁婉惜别几句,终于目送她进了安检口。转过头,宋维蒲靠在一侧柱子上,样子简直是松了一口气。
“你什么表情?”木子君语气奇怪。
宋维蒲并未正面回答,晃了下手里车钥匙,转身带她回停车场。
你不用见丈母娘,你不懂。
她明天还要去诊所实习,他的暑期课也是明天一早。两个人匆匆驱车回到唐人街,家里亮着灯,由嘉明显在追剧,笑声传到楼下。
木子君坐在副驾驶,想起由嘉和自己说,她明天白天就搬走了,让她好好上班,不用担心自己。
不过宋维蒲还没提过他回来的事。
“周末去射击吗?”他熄火问道。
“你很忙吗?”
“还好,”他想了想,“就是课程要结业了,有一些作品要提交。”
“那你先把学校的事忙完吧,”木子君解开安全带,把包背上,“由嘉和我说你下个月要去悉尼?”
“对,之前那个比赛有交流,”他点点头,“要去一周。”
“大忙人,”她下了车,手肘撑在车窗上,头微微侧开,“那先别搬回来了,省得耽误你时间。”
宋维蒲听出她意思,笑了笑,反问:“那你要不要我搬回来?”
“我无所谓啊。”她说。
“是吗?”他发动车,把车窗降到最低,单手伸到副驾驶处,出乎意料地递过来个信封,“那先把你工资给你。”
……猝不及防意料之外。
木子君这几周在诊所实习,都没去过书店,何来工资一谈。偏偏宋维蒲信封都递到车窗外,她茫然接过,继而看着皮卡绝尘而去。
以往信封里是钱加一枚巧克力,从外面也能捏到,这次手感却和之前不同。头顶客厅的窗户仍能听见综艺的背景音乐,她在夏夜和噪声中把信封打开,封口朝下磕了嗑。
一枚弹壳掉到手心,还有一张靶场的年卡和一张折起的纸片。她展开白纸,上面还是宋维蒲不甚好看的汉字——
给神射手的年终奖。
【??作者有话说】
恋爱高手。
◎疑似是情敌,再看看◎
宋维蒲搬回来得悄无声息, 早出晚归,人回来了和没回来也没什么差别。木子君在诊所的实习逐渐步入正轨,被苏素带去参加内部交流课程, 内容显然比学校里实用得多。
他们这间心理诊所规模虽然小,但三个合伙人都是专业出身, 给员工的培训内容专业且多种多样, 有的甚至不局限于心理专业——譬如手语课,用来专门帮助听障的咨询者。
课程一周三次, 每组都被分配到固定的名额,但成年人学手语的热情都不高, 最后被派过去的就成了实习生木子君。教她的是个护理机构的志愿者, 提到手语不止可以用来和聋哑人沟通,自闭症和学习障碍的人都有需求, 这几年手语教学的社会需求也在增大。
只不过……
增大归增大, 木子君和其他几个学员仍然学得艰难坎坷, 到最后老师试图调动大家激情, 号召大家开始畅享遇见一个美丽的姑娘, 用手语和她搭讪——“You are beautiful.”
这什么奇怪的搭讪方式, 木子君一边学一边想,继而学着老师的样子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嘴唇上画了一个“U”形, 然后将手向外推出。
日子平静, 伴随着每个周末靶场酣畅淋漓的枪声, 木子君在墨尔本的第一个暑假就这样到了尾声。
她自己对开学和放假其实没什么实感,崩溃的人是由嘉。短短一个假期, 她已经把下个学期的生活费都赚到了, 木子君强烈怀疑再干几个月, 她就足以升任店里销售主管的位置了。
“我要申请退学我爸妈肯定会杀了我。”她倒是没有被钱冲昏了头脑。
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正在距离珍珠首饰店不远的咖啡厅吃午饭, 难得周末,木子君得以解放,由嘉晚点还去店里继续下午的工作。
“那你开学要辞职吗?”木子君问。
“看这个学期的课量吧,”由嘉大口咽下汉堡,“你呢?诊所实习还继续吗?”
“有一点想……”木子君托着下巴陷入沉思,“大老板和苏素姐都挺好的,我这个才大一的履历去别处也找不到更好的实习机会了……”
“真羡慕你和River对专业这么热爱,”由嘉被噎得翻白眼,赶忙喝可乐顺通,“我真的不喜欢学建筑,一点兴趣都没有,竞赛得奖都没有我卖珍珠的成就感高。”
她说的竞赛得奖就是她和宋维蒲去年参加的那场,按理说应该两个人一起去悉尼的,结果由嘉听说每队去一个也行后立刻推掉名额让宋维蒲独自面对行业大拿,主打一个别耽误她在珍珠店卖货。
“你吃完了吗?”她满脑袋专业怨气地吃完最后一口午饭,“走吧,我们设计师应该到了。”
她那颗珍珠放在由嘉那这么久,终于等来了一个权威认定。木子君其实也不知道追问这颗珍珠的细节有什么用,但这似乎也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从墨尔本到悉尼,又到爱丽丝泉……金红玫接下来的人生,会和这颗珍珠有关吗?
还有宋维蒲……
她想起宋维蒲就生气。
那天在海边信誓旦旦地说着“和你做这件事是我这些年状态最好的时候”,找红玫叶的时候也知道帮她问问别人,现在是怎么回事?
大海航行靠舵手,你倒是上来鼓鼓帆,不能全靠船长掌舵啊!
木子君就这么气鼓鼓地跟着由嘉进了珠宝店。
由嘉之前和她提过这位珠宝品牌设计师,据说很年轻,今年刚满20岁,这家品牌的第一个拿奖设计就出自他手下。对方长居西澳,之前只来过墨尔本这边的门店一次,看模样也是混血,人很和善,唯一的问题是……天生的听障。
不是听不清楚,是彻底听不见,所以也不说话。他来店里的话,身边会带一名翻译,负责帮他和店长沟通,了解每款设计的市场表现和评价。他也会带手语翻译找店员了解情况,上次直接找上业绩最好的由嘉,告诉她顾客有什么想法下次可以直接转达给他。
由嘉在卖珍珠这件事上也的确倾注心血,认认真真把客人想法记成备忘录,提前和店长说要给Ryan——就是这次的设计师——看一看,顺便帮木子君问问那颗珍珠的来源。
两个人回店的时候Ryan已经在了,远处有个玻璃门窗的小房间,木子君远远看见一道穿着白衬衫的背影,一只手撑住太阳穴,面前摆了几款珠宝,头微微侧向一个朝他比划手语的人。
他点头的样子也是慢慢的,很肯定的,店长和翻译脸上都是轻松的笑。木子君看背影也能看出来,这人气质很柔和,没有攻击性。
由嘉之前和店长提过Ryan对她的请求,现下便先安排木子君在一张没有靠背的沙发凳上坐下,拿着汇报材料去玻璃屋外面等。午饭的时间还没过,店里客人很少,木子君把目光收回来又朝别处探看,很快找到了宋维蒲之前送她的那套首饰。
她不由自主地起身走了过去。
很奇妙,首饰放在店里,放在昂贵的首饰架上,灯光也角度考究地打着,反倒没有那晚在海边月色下漂亮。或许钻石是需要被供起来的,钻石本就是被切割出的宝石。但珍珠不行,珍珠是海水和潮汐孕育出的灵秀,人类的供养反倒会让它失去光彩。
她站到那对珍珠耳饰旁边仔细地打量,试图研究出它和宋维蒲送自己的那套到底有什么不同。注意力一集中,对周遭的事物反应也迟钝,只听见几声惊讶的抽气声,再抬起头时,她被一团铺天盖地的灰黑撞倒。
这团灰黑色是迎面扑来的,还带着热气;撞倒她不说,还有喘息。木子君不擅长在公开场合尖叫,嗓子憋炸了也没喊出声,一阵天旋地转后终于回过神,发现趴在自己身上的是只脸很长的……狼犬。
她在国内家里养狗,对狗的品种略有了解,面前这条明显是条纯种捷克狼犬。虽说是狼的近亲,但已经被驯化的与狗无异,只是爱扑人,不过面前这条似乎对她有一种异常的偏爱。
木子君摔得腰疼,艰难地想坐直身子,又被对方用爪子按着肩膀压倒。她躺在地上一阵绝望,好在下一秒,店里就传来英文的呵斥声。
‘Steve! Come Back!’
木子君:……
这个名字使用率这么高吗????
喊狗的是手语翻译,但狼犬从木子君身上爬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最后跑回的是Ryan身边。穿着衬衣的年轻男人快步走到她身边,低下身子,想说话又说不出,只能速度飞快地向身旁的翻译打手语。
快归快,这几句话不复杂,木子君很快调动手语老师教给自己的内容,在翻译开口前就和他比划了“没关系”。
她会手语显然在Ryan意料之外,但她比划完了,对方明显陷入了手足无措,单手拽着狗脖子后面的项圈和她对视。木子君被扑倒了还没来得及往起爬,坐在地上思考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了——
她比划的是前两天手语老师一直给他们洗脑的“You are beautiful”…………
这误会大了!
她急忙摆了下手,重新比出了正确的“没关系”的手语,然后扶住一旁的沙发扶手慢慢撑起身体。Ryan也回过神了,立刻扶住她另一只胳膊,人微微向过靠,气息清爽。
由嘉先前说他是混血,但他和陈笑问混得偏西方的长相还不大一样,他是典型偏亚裔的混血,眼睛头发都是黑的,皮相乍看和亚洲人无异,只有脸部骨骼的走势能看出些微端倪。把木子君扶起来后,他回身拽住狼犬脖颈上的项圈——没想到这只狗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木子君,一脸忠诚的样子简直像是受到了祖上血统的召唤。
“我天!Kiri你没事吧!”
由嘉这才跟着店长跑了过来——方才汇报到一半,他们四个听见店里一片惊呼,回头就是木子君被Ryan拴在门店库房里面的猎犬扑倒,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解开的绳索。
“还好还好,”木子君艰难起身,“你们店里怎么还养狗……”
“Ryan的狗,”由嘉惊魂未定,“怎么把你扑倒了……这只狗情绪很稳定的。”
木子君又和狗版Steve对视一眼,这只狼犬看她的眼神全是忠诚的狂热——她再给由嘉一次说话的机会,这狗情绪哪稳定了?
这狗主人的情绪比较稳定还差不多。
他又和木子君确认了一遍她身体无碍,随即单膝蹲下,视线和狼犬齐平,而后扶住它脖子两侧,似乎是在进行一种人与动物之间无声的交流。被他凝视片刻后,Steve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行为有问题,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摇晃着身体低下了头。
他这才转过身来,再次对木子君比了手语:[对不起,是我没有看管好]。
她在诊所的手语课刚学到level2,勉强辨认出意思,也草草比回去:[没关系,我没有受伤]。
他方才并没有开口,但狼犬却一副被狠狠训斥过的样子,身子紧贴住Ryan的腿,仍然想靠近木子君,但只敢用余光瞄她。
他显然能感觉出Steve的躁动,再度向木子君道歉,随即便拉着狗和翻译与店长去了门外。由嘉看着他们三人出门,走到木子君身边,把那颗刚刚经过权威鉴定的珍珠还回她手心。
“他上次也带狗来了,”由嘉说,“我听同事说这只狗是他养大的,去哪都得带着。不过上次很安静,这次不知道怎么就……”
她目光落回木子君身上:“你看看你,招猫逗狗的。”
木子君:……
她极冤。
言归正传。
“那他帮你看了?”她手变了姿势,让珍珠滚到指间,“有说什么吗?”
“就是澳白,”由嘉的目光也转向她手里的珍珠,“他拿仪器照了一下,是无核的,是天然澳白,所以尺寸没有现在养殖的那些大,产地在西澳那边。”
“西澳哪边啊?西澳不是超大吗。”
小半个澳大利亚的程度。
“那哪看得出来啊,”由嘉无奈,“天然澳白又不像现在有固定的养殖场,印度洋沿岸那一圈,哪里捞到算哪里呗。”
几句话的功夫,店里就来了新的客人。由嘉被叫去招待,木子君的目光落回手中的珍珠——漫长的时光已经让它散去了最初的珠光,原来即便是天然澳白这种级别的珠宝,也经不起如此岁月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