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典型的东西方混血,轮廓相比于纯粹的西方人更精致柔和。沙漠风大,她颈间围着条丝巾,随时可以从脑后罩起。黑白照片拍不出颜色,不过木子君能看出来,这个女人眉眼颜色偏淡,不像另一侧的金红玫,英气逼人,眉眼墨色浓重,鼻梁高挺。
照片里应当是冬天,两个人上身都穿着御寒的皮夹克,侧身坐在沙发里,一人搂着一个原住民小姑娘。
木子君放下照片,看到了那两个小姑娘已经满脸皱纹,正光脚坐在沙发上吸啤酒。
苗珊看见她看完了,滑着椅子过来开口:“她俩前天就说见过你,我说她们认错人了,今天来的时候就带着这张照片,要和我证明她们没撒谎。”
“的确是没撒谎……”木子君恍惚道,“那她们和你说了这两个人是谁了吗?”
既然金红玫曾经出现在这里,那照片里的这位混血想必就是为她画像寄照片的Rossela,她不觉得金红玫能在这荒芜之地认识第二个女人。她问完,苗珊也换了语言追问她们。果然——
“她们说左边这位是一个叫Rossela的女人,是她们在一家旅社工作的老板,”苗珊转回头,“右边这位,和Rossela合开旅社,不过只干了一年就离开了。在爱丽丝泉的那一年,她让认识的原住民叫她……”
木子君看着苗珊。
“Captain.”苗珊说。
她控制不住地和宋维蒲对视了一眼,表情就像是被宿命迎面重击。她怕自己把照片捏坏,松开手指,将照片放回了桌面。两个老人又在打量了她了,彼此用她听不懂的语言低语着什么。苗珊听她们说了一会儿,再次回头翻译。
“她们说,就是Captain给她们起名丽丽娟娟,”苗珊说,“她说自己是中国人,让她们以后见到中国人,都这样介绍自己。”
也不好好给起个名字,隔着几十年,木子君油然而生出一种无奈的好笑。
“她们怎么沟通的?”木子君追问,“我的确知道一些这位Captain的事,她连英语都说得很勉强。”
苗珊点点头,再度传达往事。
“Rossela会说原住民的语言,也会说英文和汉语。Captain有时候给她们画画,有时候用手势,有时候让Rossela翻译。她们说……这位Captain,总是有办法。”
的确,来澳洲找了这么多人,还没听谁说过金红玫有什么束手无策的时刻。
Steve听出了这番对话的信息量,也坐了过来。
“她们工作的那个旅社,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地方吧?”他问道,“Gold Rose?”
“应该就是了。”木子君点点头,再度转向苗珊,“那这位Rossela现在是……”
苗珊和她的疑惑都是同步的,立刻举着照片过去追问。两个老人看着照片上年轻的女人和年幼的自己,忽然双双叹了口气。大约是这个词语很简单,她们不再需要苗珊的翻译,目光转向木子君,用含糊的英文回答:“Die.”
Die.
真奇妙,生死这样大的事,在中文和英文里的字形都如此简单,一个音节就足以表达含义,连执着部落语言的原住民老人都能学会。
有唐鸣鹤在前,木子君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苗珊倒是不死心地追问了几句,再回头时,神色遗憾。
“她二十年前就去世了,没有儿女,遗产都捐给了原住民的慈善机构。”
二十年啊。
宋维蒲才十九岁,怪不得他从没听金红玫提起这位故人。在他出生的前一年,这位叫Rossela的女人就已经去世了。
不知道那个时候的金红玫是否赶赴中部沙漠参加了她的葬礼。即便是二十年前,她的年龄也不小了吧,她还有力气来到这片被烈日和干燥笼罩的荒蛮之地吗?她身体挨得住吗?听闻老友死讯的时候,她的心情又是什么样的呢?
有些事她能查,能追问,但有些事,或许注定随着亲历者的死亡被埋在过去,再也无人知晓。
没有人开口,都在等木子君接下来的发言。她和照片里女人一样的相貌已经注定了这件事解释权的归属,宋维蒲看见她用手指慢慢点着桌面,缓慢的敲击出节奏,就像是她昨天敲击墙面那样。
然后她慢慢抬起头,看着沙发上的老人,问道:“你卧室里那些书,是她的吗?”
苗珊一愣,这才想起昨天在她们房间里的惊鸿一瞥,只是她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她帮木子君转述了问题,随即得到她们慢吞吞的回答。
“对,”苗珊说,“卧室里的东西都是Rossela的。她们姐妹两个虽然不认字,但觉得书本不可以被烧毁和践踏,就在她去世以后,把那些书都从她家里拿走了。”
“那我可以去看吗?”
啤酒已经喝到了最后一口,两个老人脸颊一缩,吸得发出了“嗤嗤”的声音。她们光脚踩上地面,冲苗珊说了最后一句话。
“可……可以的,”苗珊看向门外宋维蒲的车,“她们说,不想走路了,正好把她们送回家。”
木子君仿佛是从废墟里拣出了Rossela留下的东西。
苗珊说这些土著家里都是这样,这种聚居方式本身就是外人强加给他们的,生活自然也过得乱七八糟。Rossela留下的书本和笔记本都堆在书架上,木子君过去翻了翻,灰尘腾起,她干脆去旁边的土著超市要了纸箱,然后把所有书打包带走,准备回去一本本的翻阅,或许能拼凑出那些年Rossela和金红玫的缘分。
出门时隔壁的原住民正一脸阴沉地瞪着他们,丽丽娟娟则叉着腰回瞪他,不让到自己的院子里。她们两个担心再起冲突,并没有让宋维蒲和Steve过来,好在苗珊的右舵车驾驶技术足够在这种空旷路段行驶。
两个女孩上了车,后座是两箱Rossela的遗物。写下和读过的文字比任何东西都更能拼凑一个人生前的所思所想,从这个角度上看,木子君少年时代习得的“敬惜笔墨”四个字,能量远远大于字面意思。
宋维蒲不在,苗珊似乎终于能和她开口提起昨天的事。
“那小姑娘后来去哪了你看到了吗?”她问木子君。
“没有,”木子君提起来也有些疑惑,“我俩出门的时间没比她晚太久,但车开到街上就不见人了。”
“是么?也挺正常的,”苗珊叹了口气,拐弯驶出了社区大门,“我以前也觉得他们一回头就消失在旷野里,可能原住民和这片土地有什么我们不懂的联结。”
“你觉得我昨天那样讨厌吗?”苗珊继续问,“你朋友应该很讨厌我,连话都不和我说。”
“不讨厌啊,你怎么这样说?”木子君摇摇头,“你也是想帮她的,大部分人都会顾虑的。而且River他……他不是讨厌你,他可能是……”
她把视线投向车窗外,看着沙漠上干枯的灌木丛。
“他可能是不想面对某些时候的他自己吧。”
“他很依赖你是不是?”苗珊回想片刻昨日场景。
“我比较依赖他吧,”木子君转回视线,语气意外,“我有时候都觉得我太依赖他了,来澳洲以后,没有他,我很多事情都做不成。”
“我不这么觉得,他昨天下意识找你的那个眼神你没看到吗?”苗珊笑起来,表情里散发着一种“虽然被无视但仍然嗑到了”的内在,“他气质真少见,又拽又忠诚。“
木子君一时无语,脑子里控制不住地浮现出一幅对联:
又帅又好使。
又拽又忠诚。
……过年要贴这个他会不会沦为唐人街笑柄?
公路前面出现一只过马路的袋鼠,苗珊刹车让袋鼠先走。木子君先前只见过路边被撞死的,这还是第一次见活的,忍不住探头细看。两个女生目送这只半人高的袋鼠缓慢蹦离车灯,木子君惊叹了一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苗珊:
“晚上能借你们旅行社用一下吗?我俩要看那些资料,青旅里不太方便。”
“随便用啦,”苗珊发动汽车,“反正老板不在。”
淡季的客流量的确少得夸张,怪不得旅行社的老板自己开车去达尔文玩,只把店面甩给员工看顾。前两天气温尚未升到顶点,今天更是热得人皮肤又烫又辣,再加上群蝇乱舞,一刻也不想在室外多待。
苗珊和Steve的员工宿舍就在旅行社后面,眼看到下班都没有顾客,他们便锁了前门,给木子君留下灯和空调,然后从后门离开了。
屋子里一下变得很安静。
白天热成那个样子,太阳一落山,气温竟然迅速下降。木子君和宋维蒲把两个箱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开始一本本地翻阅。
木子君本来以为Rossela在当旅社老板以前从事的是艺术相关的行业,没想到她留下的书本里有不少都是法律相关的大部头,里面还做着密密麻麻的笔记。她翻了几本都没有收获,只能把书放回纸箱,又拿了一摞到手边。
肩膀被人碰了一下,她抬起头,看见宋维蒲给她递了杯水。木子君接过来,他也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坐下。
“吃东西吗?”他又从衣服里掏了两个三明治出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木子君看着他笑起来,伸手在他黑色卫衣的口袋上摸了摸。
“干吗?”他往后躲了一瞬。
“我看看你还能掏出别的吗,”她说,“是不是变出来的。”
“刚才去加油站买的。”
工作暂停,她拆开三明治吃。里面夹的不是香肠,是烤得焦黑的肉。木子君盯了片刻,忐忑问道:“这该不会就是……”
“袋鼠肉三明治。”宋维蒲说。
“你吃过吗?好吃吗?”
“不好吃。”
“……那你买给我干啥啊??”
“我觉得你可能想试试。”
木子君:……………………
不要擅自揣测上意啊!
味道一般,但也没有到难以下咽的地步。木子君咬了几口三明治,和他提起白天的见闻:“我们今天在路边看到袋鼠了,你以前开车见过吗?”
“嗯,”宋维蒲也帮她翻看起那些旧书,试图从里面找出些蛛丝马迹,“晚上开车见过,它们会被车灯吸引。”
“在墨尔本吗?我还没见过。”
“墨尔本不多,”他扔开手里的,又翻开另一本,“Steve去西澳的时候见过不少,跟着车跳,差点撞到。”
宋维蒲书翻得很快,基本都是法律相关的,他也略感意外。书页里偶然掉落一张照片,他捡起来,竟然又是一张金红玫和Rossela的合照。两个女人穿着皮夹克,坐在车头拿着□□,车子旁边是几个原住民,地上是死去的猎物。
他拿着那照片看了一会儿,试图从年轻的金红玫脸上看到一些他熟悉的痕迹。她为什么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呢?就因为他和她认识的时候,只是个孩子吗?
他又为什么从来不问她呢?因为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只会打麻将和出门跳舞的老人吗?
她算不上一个好的监护人,记忆里的她一点都不慈祥。宋维蒲无从知晓他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他已经发现自己身上很多东西是从金红玫那里沿袭而来。他以前没有意识到,但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性格完全复刻了照片里这个拿着□□一脸不屑的女人。
成就人的到底是遗传的基因还是日后的际遇呢?老去的人又是为什么总对过去缄口不言。一个人的灵魂究竟要强悍到什么地步,才能在死后仍然引着后代去往她走过的山川河流。
他把那张照片夹回书页,朝木子君的方向看去。她似乎也刚刚翻到了什么,只是眉头皱起,对手里的内容有很大困惑。
“怎么了?”宋维蒲问。
“这个……”她把手里的东西翻向他,“这是哪国语言?”
宋维蒲的眼神在纸页上顿了片刻,继而伸手把她找出的笔记本拿过。这不是打印的东西,这都是钢笔写下的字迹。纸页已经干燥枯黄,好在写下的字母仍然清晰。他翻看了几页,很快意识到,这是Rossela的日记本。
“意大利语。”他说。
她看书是英文的,但最私密的写作,仍然是意大利语。木子君起身坐到他身边,她大概刚涂过唇膏,空气里多了一股清新的橘柑味,冲散了日记本里散发的陈旧气息。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橘柑的味道这么好闻。
她抱住膝盖坐在他身旁,头往日记本的方向偏。橘柑味道浓郁但清甜,他侧身垂下眼,看向她低垂的睫毛和唇上的哑光色泽。
她总是毫无戒备地挤在他身边,她根本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她满脑子都是苑成竹的执念,可他的脑子已经很久不止是金红玫的过去了。
“你能边看边翻译吗?”她问,“这个难度会不会太大了?”
宋维蒲目光在她身上又停了片刻,然后移开,闲闲往沙发上一靠,说:
“还好,我给你念,不过……”
木子君:?
宋维蒲手肘架在膝盖上,撑住一侧额头:“我嘴有点干。”
木子君:……??
“你给我涂点润唇膏。”他说。
木子君:…………………………
虽说都自比Captain,但木子君是正经船长,金红玫八成是个海盗头目。
不然很难培养出宋维蒲这种精通多国语言的——
◎“我在就出不了事”◎
从陈笑问到现在,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与亲历者失之交臂,只能通过她留下的文字去回忆。边看边翻译实施起来比想象中复杂了太多,只读完两页, 木子君就叫停了宋维蒲。
“这念到明天都念不完啊。”她说。
宋维蒲点了下头,又把日记本往后翻了几页。他思索片刻, 起身翻了翻箱子, 又找出了两本日记,和已有的那本牛皮日记本摞在了一起。
“你去睡吧, ”他说,“我先看一遍, 把和我外婆有关系的部分折起来。”
对联上联熠熠生辉, 又帅又好使颠扑不破。木子君发自内心地夸了他几句,就被拎回沙发上催睡觉了。
沙漠夜色深而静, 他翻开日记本, 从Rossela落笔的第一页看起。
木子君是被苗珊和宋维蒲的说话声吵醒的。
两个人语气都很正常, 没人把先前的事往心里去。木子君迷迷糊糊睁开眼, 发现店里没开门, 灯一直亮着, 苗珊和Steve都没穿旅行社的员工制服,反倒换了外出的装扮。
听见动静, 宋维蒲回头看了她一眼, 便冲苗珊点了下头:“醒了, 你问她吧。”
什么啊?
苗珊穿得简直像他们最近常遇见的沙漠向导,苍绿的上衣和短裤, 底下一双徒步靴。她走到木子君身边, 拿一瓶补水喷雾往她脸上喷了两下。
她瞬间被喷清醒了。
“有认识的土著带我俩去打猎, ”苗珊问她, “你俩去吗?”
打什么玩意??
打猎????
木子君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你俩不上班啊?”
“这穷乡僻壤谁周六上班啊,”苗珊说,“Steve之前就问过能不能带我俩,正好今天赶上了,你们一起吗?”
信息量不大,但是她仍然得缓缓。木子君原地坐了片刻,想起宋维蒲一夜未睡,赶忙抬头问他。
“你行吗?”
宋维蒲熬了一夜,脸色倒没怎么变差。看来有的人就是有特异功能——秒睡但觉少,清醒时刻保持高功率。
“你想去我就行。”他拽得一脸无所谓,隔了一夜,下联也开始大放光彩。后院已经开始喧哗了,两个人洗了把脸跟着苗珊出去,看见五个原住民男人,还有他们之前救过的那个小孩。
“娟娟和我说她叫Susan,”苗珊指了指小姑娘,“这些都是她妈妈家的人,昨天刚把她爸揍了一顿。”
你打过我要打的人,我们就是朋友了,这个道理全球通用。这几个男人都会说英文,黑黝黝地走过来,和宋维蒲撞了下拳,又亮出白牙问他能不能开车。
“也行,”苗珊说,“那分开坐吧,Kiri你——”
她话还没说完,看见宋维蒲点头的几个男人便不由分说地窜进他的越野,把后座副驾全都挤满,留下他们的朋友开着那辆没空调甚至没有副驾驶车门的老皮卡愣在原地,继而破口大骂。
三个人目光交错,一时无奈。
“——那你来和我们坐这辆吧……”苗珊无力道。
分配到最后,宋维蒲车上坐了他和四个原住民,另一辆土著司机的车则载了木子君、苗珊、Steve和小姑娘Susan。木子君在副驾驶坐定,发现这副驾驶不但没有车门,连安全带都是坏的,想坐稳只能用手抓住左侧车顶的把手。她抬起头,发现Susan也走到车边,手臂一伸,自己爬到了皮卡的后斗里。
“挤一挤可以的吧?”木子君问苗珊。
“他们喜欢坐外面,”苗珊示意她,“就这种没门的车,他们有时候甚至喜欢挂在门框上。”
木子君闻言再次抬头,看见Susan又爬上了车顶,两条细细的小腿从前方车窗悬垂下来,心里不由得产生一种“太狂野了”的感慨。
不过坐土著的车也有好处,车里放了几把猎/枪,只看枪身上的磨痕便已身经百战。土著司机把弹夹拆下来,教了木子君瞄准动作和开枪方法,一行人便上路了。
她坐在副驾驶,这还是她来墨尔本以后第一次坐别人的车。两辆车在空旷的马路上并行片刻,一侧的宋维蒲降下车窗,驾着胳膊和她四目相对。
烈日骄阳,时间还不到九点,气温就又起来了。他车上放着他俩的墨镜,刚把自己的戴上,和她对视的时候往头上一推,提声问:“要你自己的吗?”
木子君把手伸出去,交接了另一幅女式墨镜,两辆车随机错开身形,沿着沙漠公路一前一后地行驶起来。
这地方没信号,也没圈起来的猎场,一切的边界都很模糊。木子君作为初来乍到的新人,是最有法治意识的。
“能随便打吗?”她回头问后座的Steve和苗珊,“犯法吗?”
“跟着他们就不犯法,”Steve咧嘴笑道,“都是有执照的,而且咱们打兔子,澳洲最大的自然灾害。”
“他们打猎也用枪?”
“现代社会了我的妹妹,”苗珊探过身子,“以前用回旋镖,现在用的很少了。就像我老家在牧区,现在也没人骑马放羊了,都是骑摩托。”
木子君点点头,低头看向司机放在自己腿上让她保管的猎/枪。很长,棕色手柄,枪口有划痕,有些年头了。
她摸了摸枪柄和板机,光滑冰凉,心中涌起一些异样。
“他们经常打猎吗?”她想起昨晚宋维蒲找到的那张金红玫去打猎的照片,实在没忍住好奇。
“他们都是领生活补助的,如果补助金花完了,新的还没到,”Steve耸肩,“就去打猎,靠猎物挨到下次补助。”
车过了个凸起的柏油鼓包,前窗“铛铛”两声,是Susan垂落的脚后跟在踢打。木子君看了她光着的脚丫一会儿,再度感慨:……真的太狂野了。
后视镜里能看见宋维蒲的越野车,不远不近地跟着,开得显然比他们稳多了。车越开越是沙漠深处,信号已经彻底消失。皮卡偶尔猛刹,司机从木子君腿上抄起猎/枪,“砰砰”几下,惊起其他小型动物的躁动,可惜迟迟一无所获。
木子君听见他换了语言抱怨了几句,苗珊轻笑,对她转述:“骂得太脏了就不给你翻译了,他说今天手气不好。”
正说着,宋维蒲那辆车忽然传来尖锐的刹车声。紧接着,一声嘹亮的枪声响起,远处红土腾起巨大沙雾,有什么东西在那片沙雾里翻滚,而后归于沉寂。
他们的司机表情更差了。
想来土著男性好胜心也是很强的,更何况这位因为车太烂被其他几位“孤立”,还迟迟打不到猎物,显得愈发焦躁。没一会儿,另一辆车就捡了猎物回来。宋维蒲驱车又到了他们车侧,降下车窗,看向脸被晒得有些红的木子君。
“打着了吗?”他问。
“我们还没有,”木子君苦笑,“你们呢?”
宋维蒲往后看了一眼,又回过头:“三只了。”
好在司机听不懂中文,不然怕是要气得吐血。车顶突然传来响声,Susan脚勾住车顶铁架,人从车窗上倒着垂下来,朝司机做了个鬼脸,口齿清晰道:“Loser!”
宋维蒲一车男人的狂笑声被他们司机一脚油门甩到后面。
这片猎场是没有指望了,木子君看见他在灌木上左冲右突,很快回了公路,念叨着要去另一片猎场。日升正午,车里没有空调的坏处变得很明显,木子君卷起袖子,觉得身上黏腻得厉害。
她昨天压根没想到今天会出来打猎,穿的是件宽松的绸质白衬衣,应付日常行走还行,目前属实有点极限。头发也被汗黏上脖颈,她避开风口,皮筋一拢,高扎在脑后。而后起了下身子,把衬衣下摆扎起,立刻利索了不少。
□□还在她腿上,她回忆了一下方才司机的几次开枪,发现这种型号的猎/枪上膛步骤极其简便。这辆车副驾驶没车门,更没车窗,身侧只剩个内外直通的大洞,路况相对平稳,她松开头顶的把手,试着抬枪瞄准了几丛一闪即逝的灌木。
“你打过枪啊?”苗珊从后面抬起头,很惊讶。
“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她搪塞道,“打个气球什么的。”
苗珊刚想笑,忽然听到司机一声大吼,公路前方有道灰影一闪即逝。已经来不及刹车了,电光火石间,她看见副驾驶白影一闪,木子君抬枪瞄准,动作有一种让人意外的标准。上膛声和鸣枪声先后响起,她马尾发梢随着身体往外甩出一道弧度,而公路远处转瞬腾起一片血雾。
车身后不远,宋维蒲的车里传出其他原住民的狂叫,他们的角度比车里更能看清木子君探身开枪的身形。
两辆车都开始刹车,先后穿过枪口留下的那片烟雾。苗珊目瞪口呆地看着木子君把枪收回车里,在司机“挣回一口气”的赞叹里陷入震惊:“你……”
木子君一时也忘了抓住扶手,神色微怔,似是不相信刚才开枪射中猎物的人是自己。
车尚未彻底刹停,车轮不知道轧过了什么,整个车身幅度剧烈地晃了一下,把没系安全带的木子君猛然甩出。两件事发生的间隔连三秒都没有,那道方才英姿飒爽的白影在车边一晃,陡然消失,随即滚向公路右侧。司机这才猛踩刹车,苗珊眼前一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和Steve的脸双双撞上前座。
后面的车刹得比他们更猛。
宋维蒲的身体反应似乎比他脑子都快,看见前车摇晃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刹车踩到了最底。后座“咚咚”几声,是方才还在兴奋惊叫的乘客从车座上滑下来,只有他被安全带勒住,随即动作迅速地跳下车。
那道白影已经滚落公路一侧,又被一从灌木截停。茫茫红沙,枯黄灌木,木子君的白衬衣过分显眼。他几步跑过去,跳下半米高的公路,狠狠地把灌木丛拨到一边,然后锢着她肩膀把她扶起来。
枯草里一股柑橘味。
宋维蒲非常清楚自己要疯了,脑海里挥之不去地竟然是她刚才探身出去开墙的背影,和她飞起来的发尾。那缕发尾现在垂在他手侧,和枯草一起扫着他手背,扫着他刚才拨开灌木时划破的皮肤。
他怎么就让她上了别人的车!!!!
不然她肯定不会——
“摔死。”
宋维蒲:……
怀里的女孩晃了下头,从枯草里挣了一下,发尾继续扫他手背。然后慢悠悠睁开眼,捂着腰看向他。
“摔死我了。”她说。
宋维蒲:………………………………………………
别人都没他动作快,也可能是他动作太快了。他俩从公路底下爬上来的时候,苗珊他们几个刚气喘吁吁地从刹住车的地方跑过来,看见一脸黑气的宋维蒲和摔得捂着腰的木子君时,神情都很意外。
“Kiri你没事吧?”苗珊赶忙过来扶住她。
“没事没事,”她摆手,“落地的时候正好是灌木丛,给我缓冲了,就是好像把宋维蒲扎得挺厉害。”
苗珊&Steve:……
“你们捡着我打的兔子了吗?”她竟然还敢问。
“兔……兔……”苗珊回头,看见他们司机毫不管木子君死活,先跑到远处去捡猎物,此刻正举着兔子朝他们挥舞。
“那看来是捡着了。”她回过头,发现宋维蒲表情更难看了。
宋维蒲那车的人倒是都下来找木子君了,方才她飞身抬枪,头顶烈日白光,猎物一枪毙命,背后看起来有如神迹,对原住民兄弟显然造成了不小震撼。
最凶的就属宋维蒲,一言不发地走回自己的越野车,把副驾驶的门一拉,黑着脸看回木子君的方向。
“上车。”
“我去看一眼兔子行吗……”
宋维蒲看了她一会,一字一顿地说:“你去。”
他没有说完,但是木子君听出来了,他这句话完整想说的是“你去一个试试”。
她不试,她识趣地上车并坐回副驾。宋维蒲踩着越野底盘,伸手把安全带给她插好,然后抬头盯着她。
真牛逼啊,人都掉下去了,墨镜还焊在头上,造型保持得相当完美,全场就他妈他手划破了。
“腰疼?”他问。
木子君不敢说话,点点头。
他点了下头,隔着她身子去够自己驾驶座,把坐垫拿过来叠了两折,垫在她腰后面。
“别的地方没事是吧?”他最后确认。
木子君觉得宋维蒲都给她垫腰了,应该消气了,语气一时没压住第一次猎杀成功的兴奋:“都没事——”
她被他掐着脖子往回一按。
“没事就老实坐着。”
她转瞬老实下来。
宋维蒲看她没有更多动作,手往下落了半寸,这才松开虎口,又用指节在她锁骨上警示性地敲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