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玻璃忽然被敲响了。
木子君和宋维蒲同时转头,看见车窗外站了个中长发的华人姑娘,头发黑亮柔顺,年龄目测二十五上下,带着一副银框的细边眼镜,怀里抱着用牛皮纸包起来的一枝玫瑰,敲窗的手里还捏着杯咖啡。
宋维蒲降下车窗,她目光落在木子君身上,开口说话。
“Kiri吗?”她晃了下咖啡杯,像在打招呼,“抱歉回来这么晚,我们上楼聊。”
撒莎住的公寓年代久远,没有电梯。三个人前后上到四楼,她一开门,门口趴了两猫一狗。木子君本以为是她自己养的,没想到她叹了口气,换鞋走到窗户边,抬手示意:“回去,我有客人。”
两只猫不满地冲木子君和宋维蒲辱骂一番,跳上窗台,前后跳回隔壁的阳台。撒莎收拾好沙发,又把地板上被猫弄乱的文稿捡起来,给他俩倒了茶。
“家里有点乱,”她这么说着,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感觉,“要写的东西太多了……你们是因为叶先生的回忆录来的?”
木子君点点头,把目光投向茶几一侧的书架。上面叠着远超她想象的资料书籍,中英皆有,有一个格子摆放得最为整齐,全是落款Sasha的回忆录和自传。
木子君一时起了好奇,答非所问:“这些都是你写的小说吗?”
撒莎看着那摞书愣了愣,犹豫着回答:“不……不是小说,这都是委托人的故事,我只是在复述他们讲给我的东西而已……”
“不不不,”木子君往沙发前坐了坐,“你不是简单的复述,我看了《叶汝秋自传》,你写得很好看,我是当成小说来看的。”
撒莎紧张地喝了口茶。
“我哪里会写小说啊,”她说,“我想写的东西都奇奇怪怪的,我感觉读者对我想讲的那些故事都没什么兴趣……”
“谁说的?你不写出来怎么知道读者是不是感兴趣,”木子君打断她,“撒莎,你没有想过写小说吗?”
撒莎沉默片刻,攥紧茶杯柄。
“想过的,”她低下头,“其实我从《悉华周报》辞职,就是为了写小说。可是要付房租,还要付车子的账单,还要养自己和狗,所以就一直在接这些回忆录的工作……”
她神色黯然,木子君意识到了自己失言,讪讪喝了口茶,反倒是一直沉默的宋维蒲接住了对话。
“那很好啊,”他说,“你攒下了不少素材。”
“这些回忆录——”他指了指茶几旁的书架,“每个人,都可以写进小说里吧。讲海外华人的书很少,你可以补上这个空白。”
“对的对的,”木子君感恩宋维蒲帮她把话找补回来,“我最近也接触了一些海外华人,感觉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身的故事。撒莎,你采访过这么多人,没有比你更适合写这个题材的作者了!”
撒莎仍然略显犹豫,木子君再接再厉:“你要是觉得素材不够,他外婆的事迹也可传奇了!等我们把珠子找齐,就回来和你汇报!”
“对,”撒莎这才反应过来,想起了木子君邮件里的只言片语,“我还没弄清楚,叶汝秋到底和你说的那位金女士是什么关系,还有那串手链的事……”
木子君赶忙端着茶杯坐到她身边。
“我来讲我来讲,”她说,“就从我爷爷在百乐门对他外婆一见钟情讲起!”
先前都是别人给木子君讲故事,这还是木子君第一次给别人讲,直讲得口干舌燥,日色西沉,茶水都冰凉。
讲到最后,木子君握住撒莎的手,语重心长道:“所以我们现在,就是要想办法联系上叶先生。虽然他那里未必有我们要的东西,但是他一定知道许多金红玫的事。线索越多,机会越多。”
撒莎反握住她的手,也是语重心长:“你爷爷要是知道你为了这串手链千方百计找他情敌,想必得是病中惊坐起。”
木子君:……
她表情太好笑,撒莎也觉得逗她逗得过分,轻咳一声,把手收了回来,顺便看了一眼宋维蒲。男生抱着手打量着木子君,脸上笑意很淡,想必平时也没少逗她。
撒莎理解他,这小姑娘各种反应很好玩。
撒莎把手边凉透的茶一口喝完,思考片刻,对木子君说道:“其实你不用太在意这些调侃,我听你讲完,觉得如果把这位金小姐的一生写成小说,是一个很典型的传奇故事。”
“传奇故事?”木子君重复道。
“嗯,”撒莎点头,“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类型的故事,对我们写小说的人而言,人物的性格和剧情都是为了故事而服务的。如果我要讲一个爱情故事,我也会把他们的爱情描写得矢志不渝。但对金小姐这种人而言……她的一生足够传奇,爱情只是组成她传奇人生的一部分。传奇注定惊世骇俗,也注定饱受非议。但对她本身而言,是与非的评价都是无意义的,道德的审判也是无意义的。”
“这我倒是,没有,”木子君弱弱道,“我就是觉得我爷爷挺……”
“金小姐并没有让你爷爷等她,她只是继续自己的生活,对吗?”撒莎说,“这是男人的一厢情愿,也是时代的迫不得已。”
木子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嗯。”
“至于叶汝秋的事,”撒莎拿过了沙发旁的自传翻看了一下,“其实这些资料都是他秘书给我的文字版,当面采访只有两次,还是在我主编的办公室里,我并没有直接联系过他。这样,我去问一下我主编,看她能不能安排你们见面。”
得了这句承诺,木子君总算松了口气。她用茶水润了润喉咙,便准备和宋维蒲离开。撒莎起身送他们,两只猫又从隔壁跳过来,蹲在窗户外催她开门。
木子君最后看了那两只猫一眼,目光也扫过了书架上那些回忆录。撒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茶几上把自己拿回来的那枝花递给了她。
“花茎处理得有点短,”她说,“花店让我带回家,不过那两只猫总吃花……你喜欢的话就带走吧。”
红玫瑰静静躺在牛皮纸里。木子君接过,朝她道了声谢,便和宋维蒲下楼了。
带着一本书来,拿着一朵玫瑰离开。木子君上了副驾,借着车里的灯光仔细打量,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玉珠上那两颗不同的篆刻。
红玫瑰已经回到了她的手腕上,那片竹叶在哪里呢?
抵达墨尔本的那一天,她以为自己是为了一段陈年往事的遗憾而来。但随着旁人的叙述,她逐渐发现,金红玫从来没有困在那段遗憾里。她拥有了更辽阔的一生,每一颗珠子的去处,都比她想象中更精彩。
于是时至如今,她也不再是为了弥补她的遗憾而来。
她是为了还原她的传奇而来。
说话的时候没觉得,从撒莎家离开的路上,木子君才觉出说话说得嗓子痛。宋维蒲把车停到楼下后,她几步便跑上二楼家里。茶几上有个碗,她也懒得去橱柜里拿杯子,倒了一碗水就喝下去。
与此同时,窗外一声粗哑嚎叫。木子君身子一抖,回过头,宋维蒲常喂的那只复鼠凶神恶煞地看着自己。她觉得莫名,宋维蒲推门而入,看见她正在喝水,脸上表情也很微妙。
“宋维蒲,”木子君指着复鼠,“它凶我干什么?”
宋维蒲走到她身边,慢慢把她手里的碗拿过去。木子君看看他又看看那只碗,满脸不明所以。
“可能是因为,”宋维蒲斟酌着用词,“看见你……”
“用了……”
“它喝水的碗吧。”
木子君:…………
“它……我……”她一时张口结舌,“你……”
“它不是用那个盘子吗!”
“那个是吃饭的,这个是喝水的。”
他解释完了还安抚:“我洗过了。”
……我谢谢你!
木子君一脸悲愤地看着宋维蒲,悲愤到负鼠都不叫了,怕是在思考这人用了它的碗怎么比它还激动。喝进去的水总不能吐出来,木子君去卫生间漱了好久口,再出来的时候,窗户前已经空了,徒留一个沾着香蕉碎末的盘子。
窗户下的壁橱上则多了个盒子,里面装着刚才错用的碗和一把香蕉,盒子外面写着“负鼠专用”。
宋维蒲中文说得很流利,认识的汉字也不少,但写起来还是歪歪扭扭,笔迹颇像小学生,鼠字尤其勉强。木子君笑了一声,把纸盒调转方向,用马克笔把那四个字重新写了一遍。
宋维蒲刚换了衣服出来,站到她身侧。
“干吗?”他问,“嫌我字丑啊?”
“有点。”她直言不讳。
他长这么大很少在语言方面受挫,低头看了看木子君的笔迹,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字体确实漂亮,像是小时候练字帖上的范本。橱柜上放着几张废报纸,宋维蒲在上面照着写了一遍。
还是很像小学生,木子君撑着橱柜笑出声。
最开始认识宋维蒲的时候,她觉得他什么都能做。但相处下来,她逐渐发现他也有许多“不能”的时刻——比如听不懂一些成语,比如总是犯困,比如和性格完全不符的字体……
她更喜欢和这些时刻的宋维蒲相处,这些让她觉得“我也可以帮上他”的时刻。她希望宋维蒲能逐渐学会和她求助,而不是一直无条件地帮助她,予取予求。
“你‘鼠’字都写成这样,”她朝旧报纸扬了下下巴,“你怎么写你自己的中文名啊?你写给我看看。”
宋维蒲看她一眼,硬着头皮在“鼠”字下面写下一行更为笨拙的“宋维蒲”。一笔一划,极尽认真,像是在画画,而不是写字。
“哇,”木子君感慨,“原来语言天赋只管说,不管写啊?”
“语言天赋是语感,”宋维蒲嘴硬道,“写字又不能靠语感。”
马克笔的笔尖尴尬得都干了。木子君拿过那支笔,甩了甩,把笔水甩到笔头上,又把报纸翻面,写了个铁画银钩的“宋维蒲”上去。
笔锋顿挫,力透纸背,金色的墨水直接洇染到了下层的报纸上。
“练练?”她开始畅想,“等你成了著名建筑师回中国演讲,学生们一拥而上让你签名,你签个River Song也太简陋了。”
宋维蒲看着她签下的他的名字——她的字相当漂亮,俊秀飘逸,潇洒豪迈,和她的长相一点也不像。他用食指顺着她笔迹描摹了几下,很乖地答应道:“哦,好。”
【??作者有话说】
宋老师:我觉得这章感情戏太少了,再更一章吧。
◎欲擒故纵能成立的条件◎
等消息的日子过得非常快, 而宋维蒲再一次因为做比赛和课程不见踪影,唯独两周一次的工资发得准时——
信封里装着现金和一块巧克力,放在“负鼠专用”的盒子旁边。木子君好笑地拿起来, 发现信封背面是他进步不少的中文签名。
钱来得正好,她刚好认识了一位“变卖家产”的学姐——留学生如迁徙的候鸟, 毕业之前会打包巢穴, 低价卖给木子君这些新居客。
住在马来房东那的时候,木子君什么都不想买, 总觉得过几天就会搬走。到了宋维蒲这里,她倒是一会儿觉得缺这个, 一会儿觉得缺那个。学姐直接在朋友圈里晒了九张六宫格, 五十四件生活用品明码标价,她在想要的东西上用相册自带的画笔打标记, 发过去确认物品是否还在。
学姐好说话, 看她买得多, 抹了零头和她约取货时间。木子君靠在沙发上数出该付的钱, 看到屏幕上又跳出来条提醒。
学姐:[那就6点碰头。你有车吗?]
木子君:[没有诶]
学姐:[有家具还挺大的, 你最好叫个有车的朋友来帮你拿]
有车的朋友。
这不就是在点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宋老师的名吗?
木子君调出和他的聊天记录, 发现上一条还是三天前的[你晚上回来把衣服从烘干机里拿一下]。她调取了一下记忆,想起那天他衣服是拿了, 但是并没回她消息——这人用意念回复的毛病得改改了。
不知道他今天是不是又要意念回复, 木子君犹豫片刻, 试探着发了个[Hello?]过去。
宋老师秒回了!
River:[?]
木子君:[我和学姐买了点东西,有点多]
木子君:[你和我去拿下?]
River:[好]
宋维蒲如此配合, 木子君立刻把时间地址转发给了他。
学姐住在Queen Victoria Market附近一处高层公寓, 两个人晚上六点按时抵达公寓楼下, 等着他们的是个男生, 是学姐的男朋友。
东西的确不少,单一个原木床头柜就沉重庞大,台灯和电饭锅等电器又是一个大箱子,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杂物。木子君蹲在地上核对购物单,继而把数好的现金递给男生。
“电饭锅会用吧?”对方很周到,言谈间一股怪不得他有女朋友的气息,“说明书找不着了,我手写了一份放锅里了。”
“会的会的,辛苦你们,”木子君点头,顺便也简单寒暄,“你俩都要毕业了吗?”
“是,我俩要搬去塔斯那边,”男生挠了挠头,“开始新生活,到了那再买吧。”
人在他乡,多的是这种一面之缘的对话。木子君检查了一下电器,款式很精致,购买的时候想必也是精心挑选,但最终也只能这样潦草地卖到新主人手里,房屋清空,落一片白茫茫的干净。
好在他们遇见了彼此,这一程漂泊的结局倒不算两手空空。木子君把三个纸箱都合上,回过头时,一旁的宋维蒲视线落在电器箱上没动。
“你买这些干什么?”他垂着视线看她,“我家里不是有吗?”
“啊,那个,”木子君蹲在地上仰起头,“我不是找着新房子还得搬吗?总不能把你的电饭锅和台灯也拿走吧。”
宋维蒲嘴角动了一下,没再说话,也看不出神情含义。远处忽然传来喊声,木子君抬头,发现学姐抱着一个瑜伽垫也下楼了。
“我这个也卖不出了,”她招手让木子君过去,“一块送给你得了。那个首饰盒不好意思啊,我东西都卖乱了,昨天已经给别人了。”
“没事没事,”木子君赶忙摆手,“我就是觉得挺好看的,我回头再去网上买就好。”
箱子太满,她和学姐蹲在一起重新规划。宋维蒲抱着手臂看她俩,肩膀忽然被人推了一下。他侧头,看见学长脸上收起成熟男人的体贴,一脸八卦地看着他。
“我还以为是你女朋友呢,”他饶有兴趣,“怎么回事?窗户纸还没捅破?”
宋维蒲愣了愣,意识到对方把自己也当成了留学生。他不想多费口舌解释,又不想说自己听不懂“窗户纸”,含糊地“嗯”了一声。
“这样……”学长一脸过来人的了然,“我问你,她什么时候搬进来的?”
三米之外,木子君和学姐说说笑笑,两个女孩子竟然在两分钟内拉近了感情,对方正和她传授找实习的经验。宋维蒲看着她们,忽然意识到,木子君和谁都很好。
她和谁都很好,不是像他一样表面的逢场作戏,而是像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让每一个遇到的人在短时间内信任她,对她敞开心扉,倾诉心结。她真诚,情绪稳定,共情能力强,每一个靠近她的人都会感到愉悦——而他也只不过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好不公平啊。
她对谁都那么好,可他只对她这么好。
学长还在等他的回答,宋维蒲语气漠然地回道:“这个月。”
“这个月?”学长确认,“这都开学三个月了,她之前住别的地方?”
这男的怎么这么多屁话啊。
“对。”宋维蒲语气里带了点不耐烦。
“恭喜你啊兄弟!”学长忽然毫无预兆地重拍宋维蒲的肩膀。宋维蒲正自己在那伤春悲秋情绪翻涌,硬是被这一掌击出一声咳,震惊地侧头看向对方。
“兄弟,你品,你仔细品,”学长眉飞色舞道,“她在上一家住了两个多月都没想着买家具,一进你家买了这么多,这是什么行为啊?”
“这是——”学长一字一顿,“筑巢行为啊!”
“这证明她觉得你家贼舒服,是一种想长期住在你家的表现!你会往酒店里买家具吗?不会。人只会往准备长期居住的地方买家具。她这是想在你家定下啦!”
宋维蒲看着学长眉毛飞到鬓角,神色控制不住的迷茫。
第一,为什么贼在他家会觉得舒服,不过这个不重要。
第二——“可是她说买东西是为了搬新家的时候带走……”
“不懂了吧,这就是女人的套路,”学长继续侃侃而谈,“好一招欲擒故纵,你年龄小,不懂这种男女之间的交锋。”
宋维蒲沉默不语,只是心想:什么叫欲擒故纵,中文真是太难了。
“……总而言之!”学长终于结束了他的演讲,振臂低声呼,“我谈了三年恋爱,我太懂了。女人内心的想法是很难猜,但是行动不会骗人。你要通过她的行动感知她内心的想法,路漫漫而修远兮,道阻且长,你还得上下求索啊!”
宋维蒲:……什么西什么阻下索。
那一边,木子君和学姐也结束了社交,拖着箱子回来找他。宋维蒲默念着学长的话把纸箱都搬上车,两人上了驾驶座,和家具的原主人挥手道别。
“还有什么不懂的给我发微信啊!”学姐说。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学长喊,“你自己勤奋求索啊!”
车一溜烟开出十几米,木子君奇怪地转头看宋维蒲。
“什么啊?”她问,“你俩刚才说什么了?”
宋维蒲正被潮水一般涌入脑子的陌生汉语搞得头大,市中心的路又难开,双重夹击之下,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语言能力产生了怀疑。木子君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他尽量把谎话编得合理:“他……他教了我好多中文俚语。”
“俚语?”木子君更奇怪了,“哪些?”
“欲擒故纵啊,这个那个的,”宋维蒲踩了刹车,目光紧盯着斑马线后面的红灯,“什么意思?”
木子君恍然:“教得这么深啊……欲擒故纵,欲擒故纵就是……”她组织语言片刻,握拳道:“比如我想把一只鸡抓起来,就先假装把它放跑!”
绿灯亮了,宋维蒲皮卡迟钝起步。木子君握着拳停顿片刻,望向他的眼神和语气都笃定:“然后这只鸡自己就会自己跑到我身边!”
宋维蒲:……怎么又和鸡扯上关系了。
大概是拿家具耽误了时间,宋维蒲那晚回来得更晚。木子君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他房门紧闭,她想起书店还有事没做完,也没叫他,洗漱过后便赶过去了。
宋维蒲最近根本没时间管书店,她也是只有没课的时候过来,本月营业额可谓跌到无可救药,全凭那点网店的收入撑着。木子君上周刚算过账,除开进货成本,书店的收益只比她的工资高一点。
网店后台有几个新单子,都是国内绝版的版本。木子君从仓库里把顾客拍下的几本书拿出来,掸干净封皮上的积灰,又用泡沫塑料一件件包好。越洋的运费远远大于书本身的价格,她相信这些读者愿意付这笔钱,对拍下的书一定也有不为人知的执念。
她前段时间买了些漂亮信纸,用钢笔在上面写“望阅读愉快”,然后夹到书的扉页,继而去打印快递单。有一本书的地址很奇特,竟然是香港的一处寺庙。
木子君奇怪地看了那地址一会儿,把书包好,然后和快递单一并放到柜台旁的纸箱,准备一并寄出。
刚忙完,书店的门传来两声轻扣。木子君抬头望去,竟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她穿着宽松的衬衣和白色长裤,手里照常捏着杯咖啡,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布袋,里面装着整齐的一摞纸。木子君目光移回她的脸,赶忙起身和她打招呼。
“你怎么来这里了?”
撒莎小心地把门关上,拎着袋子走到她面前。木子君找了把椅子和她面对面坐下,她谨慎地喝了口咖啡,环顾四周的书。
“有一些叶先生的消息,”她最终把目光移回来,“还有东西要给你,我正好来这边办事,就顺便捎过来了。”
说完,她便从布袋里拿出一摞纸,继而用两张邀请函盖在上面。
又是两张邀请函。木子君想起唐葵给自己的那两张门票,心里一时也纳闷——这是什么在澳华人的官方礼节吗……
“我主编联系我了,”撒莎把她的注意力叫回来,“她给叶先生的秘书打过几次电话,秘书都说他最近在筹备公司创办的四十年庆典,没有时间处理私人事务。”
“我以为他们两个是有私交?”
“有私交的是我主编的父亲和叶先生,不是我主编,”撒莎说,“但是《悉华周报》收到了这场庆典的官方邀请,有两个记者的名额。不过这种活动没什么价值,她就找关系把名额给你们了——叶先生会致辞。”
两张邀请函递过来,封面是烫金的双语字体,“凭邀请函入场”。木子君翻开扫读,前两页照常写的是企业创办的筚路蓝缕,华人在异国创业的不易,中页是高层和股东的照片,满头白发的叶汝秋也在其中。
纵然是自家长辈情敌,木子君也不得不承认,这叶家的确是基因良好,几代儿女都遗传了叶汝秋的丰神俊逸,一副old money的气场。
至于庆典举办的时间……
木子君的目光移向邀请函的末尾,看到就在这周日晚上,地点则在北悉尼临海的一处酒店会场。
“在悉尼?”她确认道。
“对,《悉华周报》和他公司的总部都在悉尼,”撒莎说,“大型公司的总部都在悉尼,那边是港口城市,天气好,商业气息也浓。墨尔本这座城市比较……”
木子君猜测她搬过来的原因:“风大雨大,适合搞艺术?”
撒莎:“风大雨大,人就抑郁,艺术的本质是抑郁。”
追求抑郁的撒莎把两张邀请函给了木子君,又把刚才放到桌上的那摞纸拿给她。厚度约么二三十张,双面打印,细嗅还有油墨的气息,仿佛是几小时前才印出来的。
“你们那天走以后,”撒莎晃了下身体,明显比刚才紧张,木子君猜出这才是她今天来书店的根本原因,“我觉得你们说的很对,我应该开始写了,最近也推掉了一些工作,这个是小说的开头。”
木子君很意外:“给我看吗?”
“对,你帮我看看写得怎么样,”撒莎缠着十指,“我第一次写小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木子君垂眸浅浅扫了下开头,兴趣立刻提了起来。她把那摞白纸在桌面上磕平,伸手拍了下撒莎的肩膀。
“没问题,我帮你看,”她说,“你别紧张,我从小就看青春疼痛文学,有丰富的阅读经验。”
撒莎:……
她好像给错人了。
“要不然,”她试探着说,“你也给那天和你来那个男生看看……”
木子君:“你这是纯言情吗?”
撒莎犹豫片刻,回答:“不、不算吧。”
“那你不用给他看,”木子君挥挥手,“他看小说光看感情线。”
撒莎:……
行,一个青春疼痛丰富经验,一个看小说只看感情线,卧龙凤雏果然总是成对出现。
送走撒莎,木子君把书店锁门,绕去市中心发了快递,然后坐电车回学校。到的时候正好是午饭时间,校门口的餐堂人声鼎沸。她要了碗沙拉想找个座位,很快看到了和由嘉、隋庄坐在一起的宋维蒲。
“这里!”隋庄冲她挥手,把空座上的书包拿开。木子君端着饭跑过去,发现宋维蒲看了自己一眼,又意味不明地把头低下。
……他又心理活动个什么劲儿。
“下午有课吗?”由嘉问她。
“嗯,”木子君坐下吃了两口饭,随口聊起来,“你们呢?”
“没有,但是比赛项目出了点问题,”她说,“可能要……”
她看了一眼宋维蒲,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和木子君汇报道:“晚点让他回去。”
“喔……”木子君倒是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那周末会有空吗?”
“周末有安排?”隋庄一脸暧昧。
他俩怎么现在说话奇奇怪怪的。
木子君摇摇头,把那两张请柬拿出来,简单复述了撒莎的意思。由嘉翻看了一会儿,“呃”了一声,看向宋维蒲,表情明显是比较难办。
“怎么还撞一块了……”她叹了口气,“比赛的提交截止日期是这周日晚上,我们这两天都得通宵。”
宋维蒲接过那张邀请函,也皱起眉。木子君见他为难,赶忙改口:“没事没事,那我自己去吧。”
她已经习惯了在金红玫的事上来找宋维蒲商量,倒是忘了一开始向他求助的原因是交通和语言。但叶汝秋这件事,显然没有这两方面的困境。
“我晚点去买飞悉尼的机票,”她把邀请函从宋维蒲手里拿回来,没注意到他捏着边角的力气稍大,“刚才撒莎给我推荐了歌剧院附近一处青旅,价格也蛮便宜的,我住那边就行。”
下午的课时很快到,她急着扒了两口饭,把空盒子扔到旁边垃圾桶就跑了。三个建筑系的沉默许久,隋庄终于幸灾乐祸道:“River,人家不需要你了。”
宋维蒲:……
由嘉的发言更是没什么良心:“你看你在她面前像个工具似的。”
宋维蒲把塑料叉子丢进饭盒,语气忽然变得硬邦邦的,语出惊人道:“你们不懂,她这是欲擒故纵。”
继而站起。
“你俩再说这种话,我撂挑子不干了。”
说完,他拿起书包往建筑系的大楼方向走,由嘉和隋庄面面相觑,一时被他这神龙摆尾一般的中文造诣惊呆了。
庆典在周日晚上,木子君本想周六再走,但无奈周末机票价格暴涨,她便把离开墨尔本的时间定在周五晚上。买折扣票的网站提示填写紧急联系人的电话,她迟疑片刻,想到由嘉那个不靠谱的样子,还是给宋维蒲发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