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于抵达了北岸。
悉尼北岸不如南岸繁华,但酒店高层的视野更好,随着夜幕降临,对岸灯光逐一点亮,海港大桥亦是灯火通明。一艘巨型游轮从桥下缓缓驶过,船上灯火和岸边的交汇,再与会场内偌大的水晶吊灯落地窗上的倒影混杂,一时也分不清今夕何夕。
媒体席在右侧中部,木子君和宋维蒲找了写着《悉华日报》的两处席位坐下。他们来得尚早,随着时间推移,大厅内人声渐沸,身后一排另外几家华媒的人也来了,不过不像《悉华周报》这种几十年历史的,大多是雨后春笋似冒出来的新媒体账号。
都是悉尼本地的媒体,消息显然比他们灵通。木子君打起精神听他们聊天,很快听到了她想要的内容。
“叶汝秋真的不来了?”一个女生问,“这邀请函流程上还写了他呢。”
“他在疗养院里躺了好久了,我朋友的朋友在那家当护理,”旁边的摄像信誓旦旦,“保真。”
另一个神秘兮兮的声音响起来:“会不会真和传的一样,是他儿子动了手脚啊……”
“你少看点豪门狗血剧,”那女生嗤笑反驳,“都什么年代了。”
静了片刻,那道神秘的声音再度开口。
“那应该又是祝双双代替发言,”他说,“他们内部,已经默认是祝双双当家了。”
这句话并没有得到任何反驳。
等待的过程过于漫长,木子君揉了揉太阳穴,示意宋维蒲起身让她出去。她穿过了宴会厅外整条流光溢彩穷极奢华的玻璃道,总算抵达了走廊尽头同样穷极奢华的洗手间。
宴会厅里闷得很,后排的媒体也吵闹,木子君不是很想回去。她在豪华洗手间里拖延了很久,直到手机“叮咚”一声,宋维蒲给她发了个[?]过来。
她甚至只是靠在洗手台上思考人生,看到宋维蒲催促,才不紧不慢地把右手吹干,在键盘上打字:[怎么了?]
River:[你人呢?]
木子君:[我需要一些独处的空间]
River:[快回来啊]
River:[一直有人要坐你的位置]
木子君:[你替我驱赶一下啊]
River:[我驱赶了]
River:[然后开始要我手机号]
River:[我好无助]
木子君:………………
她背靠着洗手台笑出气音,上身微微振动。靠里的隔间响了一声,木子君在对方走过来之前把身子转向另一侧,在手机屏幕上发送[好吧]二字。
她背对来人,侧脸映上洗手间的镜面。那位女人烘干手后似乎想整理一下鬓边白发,抬头看见镜面的一瞬间,身体忽然显出僵硬。
木子君还在无知无觉地对着屏幕回消息。她手机又响了一声,再发过来的是一条语音。点开来,一道年轻男声。
“算了,我也出来了。”对方说。
打字太慢,木子君干脆停手,也开始发语音。“我们等开始再进去吧,里面太闷了。”
“流程表我刚才拍给你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呀,”木子君说,“第三个才到祝双双发言,更不用着急了。”
“我在落地窗那等你。”
这句话听完,她点灭屏幕,头也不回地出了洗手间。
拖拖拉拉又等了将近半小时,这场周年庆典终于有了开始的迹象。木子君和宋维蒲透气结束重回座位,刚落座,身后又有人开始说话了。
“内部消息内部消息,”木子君几乎是立刻就被对方这敲锣打鼓一般的开场白吸引了注意,“刚才汝秋地产的PR发消息说,会议流程又变了,这次不光叶汝秋不出场,祝双双也不出场了!”
“什么?”
“什么??”
两道声音交叠响起,一道是后排自己人的声,另一道来自前面。八卦的媒体编辑转过视线,发现前排那个刚回座位的女生也一脸震惊地回头。
“祝双双不出场了?”她毫不见外地追问,“她怎么了?也生病了么?”
“这……”对方抓抓后脑勺,“这没说,就是给我们群发了一条消息,说取消第三场讲话……”
“那她来会场了吗?”
“来倒是来了,”另一个媒体席上的女孩开口,“我刚才还在门外看到她在和别人说话呢。”
木子君起身就走。
“木子君!”宋维蒲微微抬高声音。
“你在这等我,”她顺手把包丢给他,“帮我看会儿东西。”
这帮有钱人见一面可真是大动干戈,木子君很难想象金红玫这种性格怎么会和这些劳什子的人扯上关系。刚才在门外,现在也没有入场,木子君沿着走廊往外走,向里打量路过的每一个厅堂。
她把这一层都走了个遍,而后顺着居中最宽的楼梯跑了下去。地毯从高处铺陈而下,顺着楼梯一阶一阶的滚落,她忽然发现地毯上的图案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竟然是一朵又一朵的玫瑰花。
她扶着膝盖看着那些地毯上的玫瑰,愣了没几秒,手机忽然开始振动。来电显示是宋维蒲,她把电话接起,语气着急:“我没找到,祝双双不会走了吧?”
话筒那边很安静。
她以为信号不好,把手机抬高了些。
“怎么办啊?下次能见到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她为了找信号开了免提,话筒里外放着无线电非常细小的嗡鸣。短暂的寂静之后,传出来的,竟然是一道上了年纪的女声。
“真没想到啊,”她听到对方怅惘的感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次,二十二岁的金红玫。”
◎把爱物归原主◎
对岸便是灯火通明的悉尼南岸, 从悉尼港到歌剧院一带夜景堪绝,酒店面朝海岸的电梯和旁边一整面窗户也是透明的。
木子君回去的时候,祝双双已经不在了, 电梯旁只剩下宋维蒲。她加快脚步走过去,宋维蒲也从靠着墙壁站起身, 侧身望向她。
“我不上去了, 她要见的是你,”他递给木子君一张房卡, “她住在顶楼,原来这家酒店也是汝秋地产名下的。”
这家酒店也是汝秋地产名下的。
木子君接过房卡, 眼前再度闪过地毯上的红玫瑰, 很难不把这些意向与金红玫联系到一起。
“她从哪里看到我的啊?”木子君忍不住问。
“她没有说,”宋维蒲摇摇头, “她葬礼的时候见过我, 刚开始也弄不清楚你的身份。”
“你和她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了?”
“嗯。”
木子君松了口气。
见祝双双让她觉得紧张, 与见陈元罡与唐鸣鹤的感觉都不同。对金红玫而言, 陈元罡和唐鸣鹤都是小孩子, 他们承她恩情, 敬仰她,崇拜她, 怀念她。
而祝双双是什么人呢?
金红玫一度开过与叶汝秋共名的商铺, 后者最终却与祝双双白头偕老。若只是如此故事倒也罢了, 她又为什么,来参加了她的葬礼呢?
她把房卡攥进手心, 嵌乱掌心纹路。
电梯间里“叮咚”一声, 外置的灯光亮起, 透明玻璃降到与她同层。木子君后退一步进去, 站了没两秒,又忽然走出来,右手点着按键不让梯门关闭,眼神落在宋维蒲身上。
他偏了下头,反问:“怎么了?”
“你就在这儿等我吗?”木子君问。
“对啊。”
“不能和我一起吗?”
他反应过来她的紧张,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扶了她肩膀一下,扶得她站得更正。
“她大概是不希望我知道,才没有叫我,”宋维蒲说,“在葬礼那次没有说,这次也只想让你上去。木子君,我只是桥。”
他顿了顿,继续。
“你才是钥匙。”
他只是桥。
她才是钥匙。
她缓慢地咀嚼着这句话,又一次倒退进电梯。玻璃梯门闭合,她把房卡贴到楼层处,起步时有轻微的超重感。她回头张望,高楼身后便是海港,悉尼大桥架起灯火通明的两岸。
一瞬的失重感,是提示她电梯已经停下。木子君收回目光转回身子,玻璃梯门打开的一瞬间,满头银发的祝双双穿一身旗袍——或许是保养得当,她的脸上除了细微的纹路,几乎是和照片里那个稚气的女孩子重合的。
木子君看她看得几乎忘了走出电梯。
她于她是彻底的陌生人,可是祝双双看她的眼神却很熟稔,熟稔到像是他乡逢故人。她往后退了一步,给木子君留出走出电梯的空间,开口说话,声音也细细的,是带着马来腔调的华语。
“不要拘谨,金小姐从来不会拘谨。”
“祝女士,可我不是金小姐。”木子君说。
祝双双眼神凝滞一瞬,而后松懈下来。
“当然,”她说,“世界上没有第二个金小姐。”
她转身,木子君跟上,去处显然是尽头的总统套房。顶楼走廊更是一整层的落地窗,窗外视野绝佳,能清晰地看到横跨海港的整座大桥,拱桥之下,万吨巨轮鸣笛过港,桥的尽头是亮起灯火的悉尼歌剧院。
木子君加快脚步与她并肩,忍不住追问道:“祝女士,您叫我上来,是要和我说什么吗?”
她们刚刚走抵门前,祝双双闻言顿住脚步,回过头,将目光移向她。
她又一次用那种看故人的眼光在看她,或许这真的很难控制。
“是啊,说些以前的事。”她一边说,一边细细地打量她的面容。木子君没有躲闪她的目光,于是也看到她嘴唇再次张开,轻而笃定地继续说道——
“也把苑成竹的东西,物归原主。”
【1941年,墨尔本】
铁轨震动,火车进站,汽笛长鸣。
墨尔本中央火车站顶部的时钟发出悦耳的叮咚声,一辆自悉尼驶来的火车刚刚停靠。与这座城市居民闲散的气质不同,悉尼客们穿着严谨,带着帽子,步履匆匆。
一片灰色褐色的男式大衣里,窜出一朵亮眼的粉。帽子,大衣,皮箱,全是粉的,连丝绒手套也是深色调的粉。是非常小气的搭配,但偏偏穿衣服的人年龄不大,长相也稚气未脱,看过去便只会觉得她骄矜活泼。
这位姑娘虽然个子不高,但走路的样子气势汹汹,一双杏眼又亮又圆,脸颊也鼓鼓的,整个人像团吹起气的粉毛线球。她单手拎着沉重皮箱,歪歪扭扭走到火车站外,东张西望地寻找熟人面孔。
熟人也到了,叼一根烟斗,正单手叉腰靠在栏杆上看火车站人来人往。粉色显眼,他很快注意到了来人,拿下烟斗,挥手道:“祝小姐!这里!”
招呼归招呼,这人其实心有余悸。作为叶汝秋身边的秘书,他深知这位出身富贵的祝小姐是多么的天真任性,是多么的胆大包天,是多么的……
秘书先生不愿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位大家闺秀,可这祝小姐的确,很是一厢情愿。
叶汝秋是上海人,来澳大利亚前曾在马来亚在一家做轮船生意的远房亲戚家里做事,祝双双就是那位亲戚唯一的女儿。小姑娘生于花团锦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长得又漂亮,自小被各路同龄的男孩围着。
可她偏偏就看上了大自己八岁的叶汝秋。
初见时她15他23,名校毕业,说流利的英法双语,跟在祝先生旁做翻译,也学着生意上的东西。他对祝双双的态度是对妹妹,但情窦初开的少女可不这么想,终日叶哥哥长叶哥哥短,对他身边出现的每一个同龄女性横眉冷对。祝先生有上大学前不许恋爱的家规,她就缠着叶汝秋承诺自己也不会在她18岁前恋爱。
而叶汝秋这个人么。
秘书先生抽着烟斗,看着气势汹汹朝她走来的祝小姐继续回忆。
叶汝秋的确是个很迷人的男人,虽说家世败落,但言谈举止都是自小严格家教出的体贴恰当,容貌也是一等一的英俊文雅。学历么是名校毕业的学历,脑子也聪明,在祝先生手底下干了两年,就被委派到澳大利亚,一手操办和这边华商合作的轮船股票。
股票的事他作为秘书也有所耳闻——如今硝烟四起,海上轮船的航行也常被瞬息万变的战况阻断。澳大利亚的华人商会厌烦了受制于人,决定开设自己的轮船公司专为华人商户服务。只是财力有限,迟迟筹不够本金。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祝先生虽说人在马来亚,但听闻此事后觉得有利可图,便以轮船为股,让叶汝秋赶赴澳洲,主导轮船公司股票一事。
澳洲虽大,华商聚集之处其实也只有悉尼与墨尔本。叶汝秋前半年在悉尼与各方斡旋,成果显著,去年年底便转战墨尔本,开始与以墨尔本为核心的维州华人商户洽谈,长住墨尔本唐人街的长安旅社。
这一住,就节外生枝了。
祝小姐提着行李,离秘书先生越走越近。他捻灭烟头,看着她这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叶汝秋这个人,年龄虽轻,但很老成,万事利字为先。共事这些年,他还没见过叶汝秋为谁动怒,更别提为谁动情。至于他对祝双双的容忍娇惯,更多是出于他在祝先生手下工作,以及她年龄太小,绝非爱情。
叶汝秋爱金钱,爱事业,不爱女人,包括祝双双。
但不包括他们在长安旅社遇到的那位金小姐。
其实秘书觉得自己是有点理解叶汝秋的——虽然他容貌才华都比不上人家,但他就是感觉自己理解了。他眼中的叶汝秋是压抑惯了的性格,年纪轻轻就活成一把枯草。猛然碰上这么一团金色的、旺盛的、带着强大生命力的火,被吸引,被点燃,被爱欲吞噬,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爱到极致,爱到迷醉,爱到不计因果。两个人甚至都没有确认关系,只是听金红玫说自己想开一家服装店,叶汝秋便二话不说拿出一大笔钱买下墨尔本市中心的商铺,转赠给她。又心甘情愿地拿钱给她进货,甚至在报纸上为她刊登广告。做了这么多,只有一个要求:给那家店取名“红玫叶”。
金红玫在墨尔本华人圈里本就有些名气,叶汝秋又是拿着大笔金钱的财神爷。事情很快传出去,越传越精彩,传去悉尼,传去祝家公司其他人耳朵,最后传到了在马来亚等叶汝秋回来的祝双双那里。
好么,这下,祝大小姐来兴师问罪了。
她给叶汝秋的电话都被他挂断了,她寄过来的信他也一封未拆。闹到最后,还是公司里才华与姿色略逊于叶汝秋但也不差的胡秘书默默承受了一切——拿到祝双双从马来亚到悉尼的轮船班次,又替她定了悉尼来墨尔本的火车,最后开车来火车站接她。
祝小姐迈着杀气腾腾的步伐,终于坐上了胡秘书的车后座。
终究还是年龄太小,才17岁,勇气尚未被世事磋磨,才敢千里迢迢来争夺爱人的所有权。来墨尔本第一件事不是下榻,而是赶去金红玫的服装店,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谪仙人物。
车近科林街,车来车往,楼宇高耸。祝双双望着繁华街道,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是不经手家里生意,但也分得清东西贵贱。这条街上的商铺绝对价值不菲,叶汝秋不是随手哄女人玩,他是真心在给钱给产业。
街边停着一排黑色轿车,胡秘书的轿车也倒进了一处空位。祝双双提着裙子从车上跳下,一抬头,赫然一张印着花体“ROSE&LEAVES”的招牌。
啊啊,真是气煞她也!
更让她生气的是,这家服装店相当热闹。四十年代的澳洲,落后的种族主义仍然大行其道,但这些主义在绝对的美面前都失效了。红玫叶门前大排长龙,肤色不同的女人全在讨论店里裙装的搭配,配饰的精致,以及那个穿着金色旗袍的华人女老板。
祝双双现在不但气,还有些急了。她本以为叶汝秋只是被美色迷了心智,但现在看来,这女人脑子相当清楚,也是当真知道自己擅长什么,要做什么。一个一无所有的旅舍女招待,一旦攀上富贵的关系,不要珠宝和名分,先搭建的是自己的产业。越想越心惊,祝双双提起裙子想闯入店内,结果被一群正排着队的女人用各国语言呵斥。
开玩笑,这家店上个月开业后便风靡墨尔本社交圈,大家聊的不止是衣服的款式,更是别具匠心的搭配与异国风情。人人都想逛一逛红玫叶,但金红玫竟然限制店内进入的人数,要保证顾客购物时体验舒适。队伍排到百米开外,也不乏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祝双双竟然想一头莽进去?
祝小姐满心来痛斥她与叶汝秋感情的插足者,结果门都没进去,先被一群说着各国语言的女人教育了。她捏着皮包手足无措站在门口,看看那些女人漂亮成熟的穿着,又看看自己粉色的套裙,心中没来由升起一股自卑感。
叶哥哥是不是也是觉得她太幼稚了?她是不是不该穿粉色的衣服,而应当做个成熟优雅的女人?那他会不会就多看她一眼,而不是爱上别的女人?
可她已经在努力长大了,时间就是按照分秒在向前滚动,她也无法拨快时间的齿轮呀。
人年龄小,原地站着半分钟,脑子里能闪过一百个念头。祝双双越想越委屈,站在红玫叶门前流眼泪,把迎宾的门童都弄懵了。
想来想去没有办法,门童转身回了店内,去找正帮客人挑衣服的金红玫出来。
客人多,金红玫也不是立时脱开身。赶出来的时候祝双双情绪正汹涌,哭得也凶,不停打嗝,胡秘书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泪眼朦胧里,祝双双面前站出一段窈窕身影,金色旗袍高跟鞋,抱着手臂侧头打量她,饶有兴趣,像在看新鲜。
她在涟涟的泪水中意识到,这就是金红玫了。
她该问罪了,但她竟然哭得说不清话。金红玫从她身上得不到答案,目光示意胡秘书说个究竟。胡秘书做了这么多年秘书,最熟练的工作原则莫过于不担责。金红玫要他说话,他轻咳一声,什么细节都不主动提,只介绍道:“这是祝小姐,是我们叶先生的……妹妹。”
祝双双抹着眼泪瞪他,她何止是妹妹?好不容易缓过来准备开口,金红玫却转身回了店铺,留下一句“让她先进来,不必排了”。
祝双双心道谁要进你这破店!但门童用英文和第一个顾客解释后,整条队伍都向她投来了羡慕的目光。祝双双被那些目光看着,竟然鬼使神差地迈开腿,跟着金红玫……进去了。
进门前她擦了擦眼泪,眼睛里的世界逐渐变得清晰。
红玫叶店分两层,正中是条宽阔的楼梯,楼梯两侧和地面大厅悬挂着各式服装。服装的风格并不统一,毕竟金红玫不是设计师。但她眼光极佳,从各个市场挑选来的衣服都是独一无二、光彩夺目。
店内大约有七八名客人,这是金红玫控制客流的结果。她们中有人瞥了一眼祝双双的粉色套裙,掩嘴而笑,搞得她浑身不自在,几乎忘了自己此行目的。等到酝酿过来情绪,面前竟然摆开几件衣服,是金红玫让员工拿过来给她挑选。
她抽烟,手指和中指间夹着细细的女士烟,巡视自己的服装店,像雌狮巡视自己的领地。她很忙,听客人的意见,帮客人搭配,安排新店的宣传与推销。祝双双远远站着看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叶汝秋爱上金红玫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她这么站在远处瞥她几眼,都能感到她举手投足间的气韵。
她终于巡逻到了她站的位置,目光在她的衣服与店里的套装上游移片刻,细眉一挑,反问道:“不喜欢?”
祝双双睁大眼睛看着她。她当然喜欢,没有女人不喜欢漂亮衣服,何况金红玫挑得这一身很适合她。
可她怎么能穿她店里的衣服!她可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你——叶哥哥——”
祝双双忽然懊恼地发现,她在金红玫面前,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金红玫忙得紧,等了片刻没有下文,这就要转身离开。祝双双一跺脚,终于叫住了她。
“你不许喜欢叶哥哥!”她大声说。
金红玫背影一顿,片刻后缓缓回头,右手夹着烟拢在脸侧,神情略有惊讶。她品味了一会儿祝双双话里的意思,似是明白了什么,彻底转过了身,微微俯下身子。
也不知是她太高了,还是祝双双太矮。总之,她看她的时候,总要这么俯着身子,也低着视线。两个女人四目相对了片刻,祝双双嗅见自己鼻息间充盈着一种微妙的香气,而香气的来源轻笑一声,竟然开口反问:“我喜欢他做什么?他用起来很顺手罢了。”
祝双双彻底懵了。
说起来,她脑子恍惚,眼睛倒是紧盯着金红玫的脸。太美了,太漂亮,不止是容貌上的,是每一个表情,每一缕发丝,每一根睫毛。祝双双的心跳在加快,别无他意,是人在绝对的美面前的本能反应。那种美近看甚至是残忍的,像最锋利的刀刃,能将凝视者的心脏剜出来,想活下来须得俯首称臣。
可……可她不行,没听说过谁在情敌面前俯首称臣。
但……但她都说了自己不喜欢叶汝秋了呀!
像是蓄足了力气,最终打到一团棉花上,祝双双眼里全是迷茫,最终的去处竟然是被员工提线木偶一般带入更衣室换掉那身粉色裙装。她总想着从少女变作成熟女人,这个愿望竟在红玫叶的更衣室里实现了——金红玫给她一件黑色的低颈露肩装,配了波蕾若外套。祝双双懵懂站在镜子前,发觉只是换了身衣服,自己就不再是那个莽撞的小姑娘了。
有这身衣服拘着,她不好再大嚷大叫,更不好旁若无人地流眼泪。反正她这才刚来墨尔本,红玫叶建在这又不会跑。情况和员工们的传言略有出入,她去和叶汝秋问个清楚,再来找她算账。
她没想到,自己还没去找叶汝秋,他先找上门来了。
人必然是胡秘书带过来的。胡秘书将不担责贯彻到底,说祝小姐可是打过电话也寄过信了,我也几次想提醒。可叶先生您一听是祝小姐的消息扭头就走,这可怪不到我身上。她昨天到的墨尔本,还是我开车把她接到酒店——您且放心,不是长安旅社,我这就带您过去。
她做错什么了?她不过是来看看她的爱人,而他找上门的样子就像在兴师问罪。两个人一年没见,她打开门,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质问:“你去找金小姐做什么?”
他在马来亚的时候从来没对她这样说过话,但这也是他和她交流时难得带上情绪的时刻。那些年他对她总是很温柔,但如今想来,那也分明是客套,冷淡和另一种方式的拒之门外。
而她那时比现在更天真,竟将那些当成了爱。她以为他会等她到十八岁,而他转头就去爱了别的人!
祝双双是爱叶汝秋,可她毕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锦衣玉食的长大,喂养出刁蛮脾性。她抱起手臂,看着门外那张因爱上一个女人而不再冷淡自持的脸,嘴角一挑,冷笑道:“怎么?怕我坏了你异国他乡,用我爸爸给你的钱砸出的姻缘?”
“祝双双,”他皱起眉,“我不是你祝家的仆从。你父亲给我分红,我也替他赚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祝双双愈发的牙尖嘴利,“你问我找她做什么?好,那我就告诉你,我去问她与你什么关系,人家却说,根本就不喜欢你。叶汝秋,你贴钱又贴人,倒是不问人家有没有将你放在眼里?”
叶汝秋的脸白了一瞬,灰暗的眼神里似有火星一闪而过。祝双双身体中涌起了报复的快感,抱紧手臂,继续挑着伤人的字眼:“叶汝秋,你好倒贴啊。公司员工传得风言风语,都知道那女人是看上了你的钱,把你当台阶踩。你倒好,要钱给钱,要商铺给商铺,你能落到什么好?对从小看到大的妹妹不理不睬,对个旅社的女招待一厢情愿……”
“对。”
她喋喋不休,说到“一厢情愿”四个字,叶汝秋却忽然抬起头。他嘴唇薄,说起伤人的话时脸色也阴沉,睫毛到瞳孔连成一片乌黑。
“对,是我一厢情愿,给她商铺是我一厢情愿,给她做台阶也是我一厢情愿。怎么了,祝双双,你不是最懂一厢情愿?”
祝双双,你不是最懂一厢情愿?
她本是气势汹汹,这句话一出口,头顶仿佛遭了记重锤,再说不出一个字眼。叶汝秋冷冰冰看着她,声音比眼神更冷。
“她不喜欢我又怎么了?金小姐这样的女人,想喜欢谁不喜欢谁,全凭她自愿,你就当我见她的第一眼便失了智,愿意为她鞍前马后。再有,祝双双,你听好——”
他盯着她,一字一顿:“我就算遇不上别人,也爱不上你这样骄横的大小姐!”
“叶汝秋!”她终于反应过来,失控一般喊叫,“你疯了!你凭什么这样对我说话?你是不是忘了你家破产是谁收留了你?你以为你现在这样体面的职位,是谁给你的?是我爸爸!都是我爸爸!你当时穷得学费都交不起了,只有我爸爸对你好!”
她爱的人不爱她,她以为她耍赖胡闹,他会像以前一样对她听之任之。可今天这些话偏偏是彻底触了对方逆鳞,那些他们两个一直心知肚明却绝口不提的地位差与曾被践踏的尊严终于放上了明面。
叶汝秋的脸和嘴唇愈发的白,他冷冷地笑,眼睛里彻底灰了。
“你爸爸对我好?是,他对我,未免太好。”
他话里有话,但并没有说得更清楚。祝双双被那双灰暗的眼睛看着,莫名就有了种理亏,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两个人沉默片刻,叶汝秋转过身,从楼梯走下去了。
而祝双双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也慢慢地扶着门蹲了下去。她来澳洲是背着父亲的,钱没带多少,以为她闹一闹,叶汝秋便会像小时候一样,把她带回自己住的地方,替她安顿好一切。可眼下,这显然不可能了。
她或许该回马来亚了,那有熟悉的橡胶园,有热到让人流汗的烈日,也有永远包容她的家人。可她又这样不甘心,她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什么偏偏要不到一个心仪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