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尔本风停了吗—— by北风三百里
北风三百里  发于:2023年1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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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双双在酒店想了很久,最后给父亲发了一封电报。
祝先生近些年生意做得很大,此时正在北美倒时差。祝双双的电报不长,信息量倒是很大——
到处在打仗,她想去个没有战火的地方上大学。最近来澳大利亚找叶哥哥玩,觉得悉尼大学风景很好。反正回家也是家庭教师来补习,英文还说得不好,不如就让她留在悉尼,一边学英文一边申请大学。至于生活费用,还烦请父亲再汇些。
发完这封电报,祝双双便回悉尼了。祝家的女儿从不轻易认输,叶汝秋当下被金红玫迷了心智,等他想清楚,就会回悉尼找她了。至于这她还留在澳洲的消息么,自然就是让滴水不漏的胡秘书转达。
后来的许多年里,祝双双想起少年时代的一腔孤勇都觉得恍惚。她怎么就会那样热烈的爱一个男人呢?她怎么就会那样笃定,他是她命中注定的爱人呢?又或者,人十七八岁的时候是不懂爱的。但他们有未被磋磨的勇气,有不惧万难的坚定,有取之不竭的热情。他们很容易把那些东西当成爱,他们不是在爱别人,他们只是感动于飞蛾扑火一般的自己。
而叶汝秋在那年冬天的入狱,让这场飞蛾扑火的表演到达了高潮的顶峰。
筹集各方资金运营起的那家轮船公司,起初的势头是好的。轮船驶入悉尼港口的那一天,许多受困于战时物流的华商都前去观看,叶汝秋一表人才地站在台上发表讲话,被许多人夸赞“年轻有为”。
但这艘因战争建立的轮船公司,最终也被战争殃及。运行不过半年,政府征用了船只用于战场援助,巨幕落下,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而那些打了水漂的投资,最终都算在了叶汝秋头上。
当初洽谈时的允诺多么丰满,血本无归的结局就多么惨烈。谈判的细节已经无人知晓,但这场被时代巨浪掀翻的商业惨剧最终以叶汝秋入狱作为句点,他用肉身承担了那些回不来的金钱。
祝双双那么小,没有想到金钱既能构建出庞大的帝国,这帝国又能在一夜间倒塌。利益之下,人的血肉不堪一击,只能用身陷囹圄作为代价。她以为利益背后尚有人性,可当她恳请父亲把叶汝秋救出监狱时,商业世界的狰狞第一次向她摘掉面纱。
“做生意就是下注,”祝先生这样对他的女儿说,“赔掉的筹码弃了就好,再投入只会损失更多。”
公司筹办时,叶汝秋给她父亲赚来大笔收益,担保全用的自己名义。如今他人在监狱,父亲竟是这样的态度。祝双双忽然懂了很多事,懂了叶汝秋一直的隐忍,懂了他和她在一起时的沉默和永远压抑的神色,懂得了他无法操控自己的命运,唯一释放的出口是接近那个火焰一眼的女人。
他是那么聪明的人,想必很早就懂得了自己棋子的身份,却碍着恩情无法逃离她父亲执棋的手。
祝双双觉得害怕,一向慈祥的父亲怎么会有这副嘴脸?她不愿相信父亲是这样的人,她从撒娇到哀求,闹到最终,甚至以断绝关系相威胁。
而祝先生的做法是断了她的生活来源,让她尽快回到马来亚,留叶汝秋自己在监狱里听凭澳洲法律最后的发落。
父亲不管了,公司的员工全都遣散。她给胡秘书打了电话,一向做事妥帖的人被留在墨尔本做善后工作,语气比她还沉重:“祝小姐,您对钱没有概念。那是很大的一笔钱,非常大。祝先生不愿拿钱换人,我们谁都没有办法。”
她是金尊玉贵的小姐,是温室里长大的花,却在这一天被迫仰起头,承接天边裂开的闪电。没有人在意她的爱人,她在意。没有人救她的爱人,她想救。可没了家里的钱和人脉,她也不过是这荒凉大陆上一个无所依凭的年轻女孩,她该怎么办呢?
父亲一定也是拿捏准了她这一点,等着她想明白,再接她回马来亚。他或许也感受到女儿心底的烈性,她是女孩,可她也姓祝,她像她白手起家的父亲一样,体内驯养着野马。但这动物性体现在祝先生身上是商场上的心狠,到祝双双这里,却成为了爱情中的无畏。
祝先生没有再给她一分钱,她便典当了所有的首饰和衣服,然后买了一张去墨尔本的火车票。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再走投无路的绝境,那个叫金红玫的女人也会有办法。
真奇怪啊。
她只见过她一面,可她就开始信仰她了。
1942年的冬天,祝双双又来墨尔本了,只是心境已经截然不同。她做了所有低声下气的准备,只要金红玫愿意帮她救她的爱人。
她知道她不爱他,金红玫看上去也的确不会爱任何人。可叶汝秋毕竟帮过她那么多忙,红玫叶的招牌还架在那,这份交情总归是做不了假。
过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周遭的店铺全都关上门,只有红玫叶还亮着一盏孤灯。祝双双鼓足勇气推开了那扇门,看到了站在椅子上挂画的金红玫。
她的脚步声惊动了金红玫,她回头看了她一眼,倒是也没表现出惊讶。祝双双默默走到她的身后,和她一起端详起那副油画。
她是大家闺秀,当然从小受过艺术上的教育。这幅画相当值得琢磨,近看是金红玫的画像,远看倒更是一团火,一团金色的、有生命力的火。
金红玫的高跟鞋摆在一旁,人站上椅子,一点点摆正画幅的角度。挪到一半,她回头问祝双双,语气熟悉得就像她一直站在那。
“正么?”她问。
祝双双一愣,随即回答:“正的。”
她点了下头,扶去画框上的灰尘,将画彻底挂好。她抱着手又看了一会儿那画,继续问:“漂亮么?”
漂亮么?
两个问题一前一后砸过来,祝双双实在迷茫。她迟疑片刻,最后也只能由心地说:“漂亮的。”
金红玫肩膀一垂,似是松了口气。
“那就行,”她自顾自道,下了椅子,“一枚珠子换过来,不亏。”
说完了,金红玫从椅子上下来,穿好高跟鞋,走到桌子边沿把一串手链拿过来戴上。祝双双盯着那手链看了一会儿,发现上面只剩四颗珠子,很空荡。最后一枚上镶着朵竹叶,很显眼,剩下三玫上似乎刻着字。至于刻了什么,她看不清楚。
珠链戴回原位,莹莹的玉衬着白皙的皮肤和线条精致的手腕。祝双双看了那手链一会儿,知道其中一颗是拿给画家换画了。她想,她出手这么大方,那玉手链不便宜,她都能拆出一颗换一张画像,那她央求她救一救叶汝秋,她应当也会答应吧。
但当她鼓足勇气把她的恳求说出来时,金红玫看她的目光却很惊讶。
“祝小姐,”她坐回椅子,身子偏了个角度,给自己点起一枝烟,“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叶先生的事我听说了,唐人街投资了的华商都在骂。他欠的可是一大笔钱,我若是有这笔钱,也不必为了这个小小的服装店殚精竭虑了。”
“可是……可是……”祝双双一时无措,“可是现在,没有人管他了!”
“没有人管,就该我管吗?”金红玫继续问,“我俩的缘分也不过是这家服装店,我答应盈利后把分红按月还他。可祝小姐,你把做生意的本钱想得太少了。我这店面流水多,可是和投入比起来,还是亏损呢。”
她吐了口烟,继续说:“况且即便是分红,和他欠下的债比起来,也是九牛一毛。祝小姐,你这样着急,是觉得叶先生进了监狱,受苦可怜。可唐人街那些给他钱的商户损失惨重,也很可怜。叶先生要赚风险的钱,就要担这笔风险。”
金红玫说得每一个字都很有道理,说得祝双双哑口无言。她神色黯然,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眼前忽然一阵阵的发黑。她这才想起来,从叶汝秋出了事,她便没怎么吃过饭,也没怎么喝过水了。
真荒唐。
十八岁的祝双双走投无路,竟然晕倒在金红玫面前。
祝双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苦肉计使得好,总之,金红玫最后还是帮了她。她猜想她那天晕倒后一定说了什么话,让事不关己的金红玫想起了往事。可能性有很多,譬如她想起了自己十八岁的时候,也这样为了爱情飞蛾扑火过。
没有人帮十八岁的金红玫,但金红玫帮了十八岁的祝双双。又或者她对叶汝秋本就没有她口中那么无情,毕竟追求她的人那么多,但她只愿意接受叶汝秋的示好和帮助,他与别的男人本就有一些不同。
祝双双想,金红玫这个人,其实是很心软的,只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罢了。相比之下,出身富贵的祝双双甚至更心狠些,祝家人心狠的基因在日后她陪着叶汝秋东山再起时不断被验证。
而金红玫但凡有她一半心狠,也不会把那间本可以改变她命运的服装店卖掉,卖出一笔钱,来给叶汝秋打点关系,最终自己在唐人街的小公寓里终老。
她本来没有这个义务的,可祝双双的眼泪和哀求,到底还是让她心软了。
商铺的过户和售卖合同都是祝双双陪着金红玫去办的,她像个小秘书,给不懂英语和算数的金老板使唤。她以前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做这么多事,她以为学这些东西是为了上大学,为了嫁个好人家,这时才知道,她学这些东西,是为了有朝一日为自己所用。
她们在唐人街的公证处处理最后一笔手续时,金红玫吸了口烟斜她一眼,笑着说:“英文也会说,数学也懂,合同也会看。什么都会,什么都做不成。”
祝双双低着头,小声辩解:“那要有人带着我才能做呀。”
“你是宠物犬么?”金红玫说话很直接,直接到有些不中听,“要跟在人后面才能出家门,这么好的本领,想做什么自己去不就好了。”
祝双双被她揶揄得说不出话,又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
“不过你生就命好,的确不必自己奔波,”金红玫说,“不像我,投生在一个自顾不暇的家庭。好不容易有了个商铺,还为了救男人卖掉了。”
祝双双审阅合同上的条款,听见金红玫转过身靠上桌沿,抱着手叹了口气。
“我这辈子啊,”她悠悠感慨,“真是坏在救男人身上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祝双双开始断断续续地,听金红玫提到一些苑成竹的事。譬如坐火车前往悉尼的那天,她给她讲了那场拍卖。入住悉尼的旅社那天,她给她讲了那场枪战。替叶汝秋找律师打官司那天,她讲了那场码头前的分别。而拿钱去监狱打点关系那天,她告诉了祝双双,自己被捉进监狱,而苑成竹一去不归的结局。
祝双双气得“呸”了一声。
“大户人家的小姐,”金红玫说,“言行举止不要学我。”
“我没有学你,”祝双双说,“我今天穿成这个样子,本来就该粗鲁一点。”
她所说的“穿成这样”,指的是她们两个身上的男人衣服。卖店的钱已经花的七七八八,除了找律师替叶汝秋打官司减刑,剩下的都要去打点关系。按律师的说法,他能把叶汝秋的量刑减到两年,那剩下的,就是让他这两年在狱里过得舒服一点。而这“舒服”,也是要拿钱来换的。
两个女人去悉尼的监狱,不方便的地方终归太多了。于是金红玫又拿出一点钱,买了两身男人衣服,给自己和祝双双换上。胡秘书那时也来悉尼了,背着祝先生帮她们的忙,还在空闲的时候教会了金红玫开车。
于是那天,金红玫和祝双双穿上男装,开车去了悉尼远郊的监狱。
后来祝双双总能想起那一天的景象。金红玫带着男士的帽子,叼着烟斗,坐在驾驶座扶着方向盘。而她打扮成小跟班的模样,拿一柄黑伞,坐在她的身旁。她很喜欢开车,非常傲气的人,却向胡秘书表达过几次谢意。她说她从没体验过这种手握方向盘的感觉,好像她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祝双双记得那天她们开车穿过海港大桥,金红玫右手拿下烟斗,把手搁在了打开的车窗上。风把她的帽子吹下来,她藏在耳后的碎发被风吹开,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蔚蓝色的海面。海上的长风吹散了烟草的味道,日光耀目,车轮飞驰。穿过大桥的最后一秒,祝双双终于意识到,她和金红玫一样,可以去任何地方。
那天她们并没有见到叶汝秋,祝双双粗声粗气地学着男人说话的声音,和掌管监狱的人谈判,递上恰到好处的酬劳,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
这是金红玫陪祝双双做的最后一件事。
红玫叶是叶汝秋给她的,现在她也把红玫叶一分不差的还给叶汝秋。离开监狱的时候金红玫自嘲,唐人街的商户都传她傍上财神爷,她傍什么?她分明什么都没捞着。折腾了大半年,最后落得和刚来墨尔本时一样,身无长物,恐怕又得回她的长安旅社,做她的女招待。
“你呢,祝大小姐?”她转头揶揄祝双双,“回马来亚?”
“不回,”祝双双摇头摇得很坚定,“我养得活自己,我已经联系好一户人家去做家教了。”
金红玫闻言挑了下细眉,摘掉帽子,把为了藏进帽子盘成髻的头发散开,然后跳进了驾驶座。她并没有直接开回旅舍,而是转去了唐人街一家当铺。祝双双目光跟着她进去又出来,从头到脚地扫视,发现她手腕上的珠子又少了一颗。
“为什么?”她盯着她的手腕问。
“没钱了,”金红玫又点起一颗烟,发动了汽车,“当了一颗,买回程的火车票。”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的许多年,祝双双没有再见过金红玫,她甚至没有再去过墨尔本。
她们找的律师能力很强,真的打官司把刑期减到两年。胡秘书辞职了,在悉尼另谋高就,偶尔开车带祝双双去探监。叶汝秋的状态尚好,的确没受什么罪,只是每次看到祝双双探监时的眼神都更复杂,从亏欠,到后悔,到依恋。
她没有再用过家里一分钱,在咖啡厅当服务员,给有钱的华人家庭做家教,甚至给一家小公司兼职了会计。祝双双发现,人怎么样都能活下来,何况她会说英文,懂数学,这都是谋生的手艺,只是她以前没有意识到。
钱起初只够吃饭住宿,后来可以买衣服,再后来她的生活终于显出宽裕,于是她去了金红玫临走前去的那家当铺,把那颗她当掉的珠子买了回来。她终于看清了那颗珠子上面篆刻的字,金红玫原来当掉了“爱”字,恩爱两不疑的“爱”字。
揣着玉珠回家的那一天,她无法解释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只是想到,金红玫竟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东西。
她十八岁的时候不懂爱,把一腔孤勇当成爱。而当她明白什么是爱的时候,她所能做的,却是把这份惊世骇俗的爱藏起来。
祝双双按照世俗的教条度过了令人艳羡的一生,旁人夸她慧眼识英才,早早看出叶汝秋后半生的飞黄腾达。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女人的情感比大西洋的暗潮藏得更深,每一艘海面上平稳航行的船只,都该感恩她们未曾准许心底的巨浪将它们掀翻。
这是很难评说的一个故事,比豪门密辛更加的离经叛道。唯一可以确定的事,祝双双按照金红玫教给她的方式度过了这一生。
现在,老去的她要把这枚不属于自己的爱,物归原主了。
离开酒店的时候,气温突然变得很低。
木子君和宋维蒲从酒店大门走出去,招手拦了辆路过的的士。她沉默地坐到后排,一边不知如何向他开口,另一边,也的确是累了。
不过宋维蒲似乎也并没有问的打算,只是看着她左手放在膝上,拳头紧握,很轻地拍了下她的手臂。木子君这才反应过来,拳头翻了方向,五指慢慢打开,露出里面那颗刻着“爱”的玉珠。
或许是冷,也或许是攥拳的时候花了太大力气,她手指微微颤抖,宋维蒲把那颗珠子从她手心拿走,又示意她摘下手链,然后拆开结扣,把珠子串了回去。
玉珠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声。木子君涣散的思维也被这撞击声唤醒,反应过来似地抬头看他。
“不想说的话,不用一定和我复述。”他说,把手链递回来。
“是你外婆的事……”木子君迟疑道,“你不想知道吗?”
“如果我应该知道,那葬礼的时候祝双双就会来找我,这次也不会只叫你上去。”宋维蒲转回视线。车上了海港大桥,夜色已深,海面上一片漆黑。过桥便是灯火辉煌的歌剧院沿岸,木子君斟酌片刻,决定只截取那个片段。
“你外婆曾经开车带祝双双,穿过这条大桥。”
宋维蒲靠在椅背上,路边的灯光流水般向车身后淌去。他的眼睛和睫毛一向是比常人更深的黑,此刻瞳孔里竟清晰的倒映出那些闪逝的光点。
木子君忽然有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她觉得他们两个就坐在胡秘书借给金红玫的那辆吉普上。她载着祝双双和他们两个穿过恢弘的海港大桥,也穿过两个时代相隔的滚滚红尘。
她带他们来到1942年的悉尼,桥上每一盏沸腾的灯火,都曾见证她飞驰而过的灵魂。
【??作者有话说】
各位旅客朋友,我们刚刚驶离了【不知爱】,下一站,【双生花】。
?? 【双生花】 ??

墨尔本, 咖啡厅。
从悉尼回来也有一周了,木子君终于彻底消化了祝双双的事,也抽空看完了撒莎给她的小说样章。天气转暖, 餐厅和咖啡厅都把桌椅摆到露天,古老而狭窄的巷子里全是享受周末春光的人。
每一面桌子都挨得很近, 桌面上摆着质地浓稠到足够消磨整个下午的乳酪蛋糕。人可以清晰地听到邻桌正在分享的八卦, 但木子君并没有这个风险,因为她坐在一群澳洲人中间, 说的是中文。
撒莎捏一杯咖啡坐在木子君对面,听她复述这段往事的表情像是在听天方夜谭。听完的一瞬间, 她长舒了口气, 表示:“够戏剧化,能用。”
“是吧, ”木子君一直没办法对宋维蒲开口, 终于找到一个能倾诉的人, 此刻也是如释重负, “我给你说这么多, 你就当采风吧。”
撒莎点点头, 在笔记本上又划拉了两笔,最终把本子合上。回想片刻木子君所说的内容, 她忍不住追问:“所以你们接下来是要去找那个画家吗?金红玫不是用一颗珠子和她换了一副画么。”
“对, ”木子君抬头回忆, “我最后还多问了祝双双两句,可她也只是听金红玫那么说过一句。你说要是个知名的画家还好一些, 这人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也不知道男女, 我去哪儿找啊?这不和大海捞针一样吗……”
“那幅画在哪啊?”撒莎追问。
木子君愈发挫败:“……也不知道。”
“不用急不用急, ”撒莎连忙安慰,“峰回路转,肯定有线索,你当时不也觉得叶汝秋很难找么?兜兜转转,说不定就在哪个拐角。”
木子君点点头,惆怅地挖了勺蛋糕。好在糖分果然让人分泌快乐的多巴胺,她很快从忧伤中回过神,继而和撒莎告别,回到了最近出没愈发频繁的唐人街书店。
前段时间她和宋维蒲都来得少,书店的流水愈发令人忧虑。虽说宋维蒲作为老板看得很淡,但木子君作为唯一员工还是颇为紧张,甚至学着陈笑问在Ins上给书店做了个账号,每天勤勤恳恳地更新新进书目,没事还发点配图的文本摘抄,搞得宋维蒲那天问她:“我是不是该给你涨点工资?”
木子君表示:“别涨了,再涨你每个月净利润都不够雇我了。”
员工倒逼老板敬业,这几天宋维蒲空闲时间多,也对书店上起心,把新进的两箱书都拍照放上网店,更新货品信息更到半夜。甚至前所未有的开始做商品促销,把积压货物成套低价售卖,难得使唤木子君给他P图做海报。
然而——建筑生审美水平高,对她的创作意见颇多,一会儿水平线歪了,一会儿素材比例失调,甚至对配色也有自己的看法。木子君用他书店自带的那台老破机器一改七八稿,改得机箱嗡鸣软件死机,半夜发朋友圈总结职场箴言——
打工就打工,不要Push老板。你Push老板,老板Push你,最终我Push我自己。
结果宋维蒲自己从不发状态,回复她倒是很积极。
River:我劝你谨言慎行。
隋庄:哇,我们River都会说成语了。
由嘉:明年就能写诗了。
木子君看着回复陷入沉默,退回聊天页面时,和宋维蒲的对话框又有了新的消息提醒。她看着那个红色的“1”深吸一口气,然后耐着性子打开对话框。
River:[标题用你手写体吧,用粗点的马克笔,拍照抠图替换宋体]
木子君:[宋维蒲!!!]
River:[然后就可以定稿了]
木子君咬牙切齿了半天,终于默念着“自作自受”四个字发了个[ok]过去。没想到宋维蒲的表演还没结束,火速回复了个[6啊]。
木子君:……………………谁来管管他不要再去乱学奇怪的中文啊!
总之,几张促销海报最近都做出来了,打印出的铜版纸贴到店门外,网店的门头和促销信息也更新换代。而木子君饱受乙方折磨,只担心宋维蒲又一时兴起抓她去干活,家里学校都躲着走,谁知道今天来书店坐班,一推门——
宋老板又坐在柜台前拿笔杆敲下巴了。
人都来了,躲也躲不过。木子君硬着头皮走过去,放下书包,人往他身旁一坐,转椅“嘎吱”一声。
“您有什么想法?”木子君斗胆开口。
宋维蒲对着窗外若有所思:“你看这个窗户……”
她的目光顺着他看过去。
相绝图书是在走廊尽头,从建筑体外面看,两墙的玻璃正好卡着这栋楼的二层拐角。木子君有时候走在外面的主干道上,都能看见玻璃里面顾客的人影。
“挂个招牌会不会好点?”宋维蒲问。
那肯定是会好一点啊,现在这个位置,不走进赌场又坐电梯上来,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一家书店,无怪乎多年来只有老顾客,唯一的营销方式还是华人间口口相传。
但是前车之鉴在先,木子君很警惕,她觉得宋维蒲想让她设计招牌。谁知道对方看了一会儿玻璃窗,忽然拿过根笔,开始在草稿本上画建筑受力分析。
木子君:……
的确,两面墙都是玻璃,挂招牌是需要谨慎一点。
学以致用了小宋老师。
书店里没顾客,不过这也是书店的常态。木子君看宋维蒲没有给她安排工作的意思,翻出下节课的阅读材料开始看。读了没一会儿,宋维蒲那边又传来纸张展开的动静,紧接着,一张打印的A4纸被压到她的材料上。
“我学心理又不学设计……”木子君语气略显不耐烦,抬头看宋维蒲,他神色却略有意外:“你说什么?”
她一愣,目光随即转回那张纸,这才发现不是什么工作内容,是一封全英的招聘公告——学校图书馆助理馆员的兼职招聘,那个时薪30澳元的肥差。她和宋维蒲第一次在图书馆见面的时候就说过这事,她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他还记着。
“你不是说图书馆招聘的时候让我提醒你吗?”宋维蒲说,随即把头转回去,继续在草稿本上画图,“今年名额比较少,你看下报名材料,记得按时提交。”
公告前面都是套话,最后又几行被黑体加粗。木子君扫读了一下,发现岗位申请要求提交简历和动机信,第一轮材料筛选结束,还有一轮现场面试。
“这么繁琐吗?”木子君咋舌,“竞争会不会很激烈啊?还有这个简历和动机信,这都怎么写,我……我好像也没什么相关经历啊……”
宋维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在书店工作,”他说,“已经比大部分人有经历了。”
木子君恍然大悟,课程阅读也不看了,掏出电脑打开,从学校官网的就业模块找了份简历模板下载下来。但毕竟是第一次写简历,把最上栏的个人信息填好后,她对着中排往后的工作经验和社会活动又一次陷入僵局。
她脑子里过了一遍当年考雅思作文的几个高级句式,显然没有一个适用于简历这种规制式的文件。木子君左手撑着头,指尖在太阳穴附近抵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转头求助宋维蒲。
“宋维蒲,”她抬头喊道,“你写过简历吗?给我参考下。”
宋维蒲已经做完受力分析题了,正在电脑上查看店铺申请道路招牌的流程。他闻言“嗯”了一声,从另一个文件夹里找出份文档,直接发给了木子君。
发个简历而已,搞得这么行云流水。木子君一边腹诽一边双击打开文档,继而被页面上长长一列获奖项目描述和接近满分的GPA呛得说不出话。
耳边依稀响起高中时代老师对班里“一分钟掰成两瓣用”的督促,联想到宋维蒲这才大二上学期,她觉得他这一分钟起码掰成了,八瓣……
“宋维蒲,”她滑动着鼠标幽幽开口,“你除了写不好汉字,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吗?”
宋维蒲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看向她:“什么?”
“就……”她斟酌词语,“你有什么地方不行吗?说出来让我平衡一下。”
宋维蒲盯了她半晌,眼神似乎是想起了一些最近研读互联网用语时新学到的知识,好像是什么“男人不可以说不行”之类的。
“我哪都行。”他自信回答。
……求求你别学了。
那天木子君自己写完了简历又让宋维蒲给她改,最终顺利通过了第一轮遴选。周一中午又去图书馆匆匆面了个试,接下来就是等通知了。
慢是澳洲人的天性,不然考拉这种生物也不能在这片土地生活得这么自洽。木子君等待面试结果的同时,宋维蒲也在等待政府部门给他审批安装招牌的申请,两个人每每书店相逢,都是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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