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孩子,就会有孙辈,有绵延的家庭。唐鸣鹤从没想过他能有这样的运气,他开始勤恳地工作,赚许多钱,成了远近口碑最好的华人电工。卢青怀胎十月,他在Bendigo买下一间公寓,从内到外的翻新。卢青曾说自己喜欢向日葵,他们约定,生女儿就叫唐葵。而唐明鹤喜欢青松,那么生儿子就叫唐松。产检的时候医生报了喜讯,是个男孩。于是唐鸣鹤又安排了起来:若是这个儿子再生个女儿,就叫唐葵。
唐松出生的那天,卢青难产死亡。
好,真好。他唐鸣鹤这辈子,丧父,丧母,丧妹,丧友,如今丧妻。他知道自己脾气一天不如一天,把唐松送到外婆家养,自己发了狠地工作。
唐松怕他,怕极了,怕这个一言不合就摔砸碗筷的父亲。听外婆说,他的爷爷也是这般脾性。唐家人有病,祖传的疾病,到了年龄就发作,是他母亲看错了人。
唐松就这样带着对唐鸣鹤的恐惧长大。他运气不错,自小由老人照看,又会读书,和隔壁一同长大的妹妹结婚,那发疯的诅咒从未在他身上应验。唐松松了口气,体面地结婚,平稳地生儿育女。
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唐鸣鹤突然来了医院。这年他已经两鬓斑白,成了Bendigo远近闻名的怪脾气老头。唐松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怕他和亲家说什么奇怪的话,可他只是坐在产房外面等,等了很久,等到护士宣布生下一个女孩,他问——
“叫唐葵,行不行?”
怪了,唐鸣鹤竟然会给孙女起名。
唐松生儿子的时候唐鸣鹤不闻不问,对这个孙女却无比上心。他自己掏钱请了保姆照看,照顾不好会大发雷霆。孙女要骑马,他一把老骨头跪在地上,带着唐葵满屋子乱转,惊得唐松心里都酸涩——“我爸可从没这么带过我。”
唐葵治好了唐鸣鹤的病,他给她买衣服,送她上学,又接她放学。小丫头一天天长大,脸上有卢青的影子,笑起来嘴角有梨涡,像那早死的妹妹。
一起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唯一的问题是,唐葵长大了。
长大了,有了更大的世界,就不爱回家了。别说唐鸣鹤是个老人,连父母的话都嫌弃啰嗦。16岁那年,唐葵加入了朋友的乐队。有天回家晚了,乐队里的那群男孩开车把她送回家,被站在门口等他的唐鸣鹤撞了个正着。
那些关于妹妹的记忆瞬间在眼前闪回,爷孙两个爆发了迄今为止最大的冲突,唐鸣鹤用拐杖砸碎了家里的东西,和她吼:“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唐葵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但她觉得自己要被爷爷逼得发疯。原来隔代的矛盾有时候就是这样——没有谁做错了什么,只是一个太小了,一个太老了,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彼此的世界,就如同这个时代的人无法想象那个时代。
唐葵就这样成了这个传统家庭彻底的反叛者,她不念书,她玩乐队,她纹身刺青戴唇钉,她喜欢女孩子。她隔代遗传了唐家人暴躁的性子,她摔门而去,把唐鸣鹤彻底关在了过去。
他再也没有什么在乎的了,也再也没有人在乎他了。他曾经是唐人街的狮王,但如今只是一个喜怒无常的老人。没有人在乎他失去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没有人在乎他被不断剥夺珍视之物的一生。他将狮子捐给了博物馆,房屋也挂上待售,他等着时间耗干自己的生命。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他竟会想起金红玫。想起那年唐人街,他还是一个绝望的小光头,和她许下做狮王的心愿。而她神通广大,站在人群里说几句话,就让小孩子美梦成真。
他以为人生合该如此有求必应,于是此后一生,他也许下过许多心愿。
可惜再也没有神仙应过声。
【??作者有话说】
夹子以后好像来了一些新旁友!今天2更吧~把【少年恩】更完,指路下一章↓
民国线的灵感来源基本都在旅途上,比如陈元罡那家酒楼是我和朋友路过一家墨尔本山顶的中式酒楼的时候有的,唐鸣鹤的故事是有一次过年在唐人街看舞狮的时候有的。很多年没见到采青了(狮子去咬挂在房檐的青菜),在唐人街看到的时候觉得很惊喜。不过我本身就对舞狮很感兴趣哈哈哈哈,一路追过来的话会发现我《落日》、《玫瑰》和《风停》都有这个元素,毕竟“有华人的地方就有舞狮”,专栏短篇里的《十六岁的月亮》也是在写舞狮。我很喜欢舞狮文化里的昂扬感,是华人一代代立足海外韧性的具象化。
疗养院的人中途送来两杯咖啡, 到唐鸣鹤讲完的时候,咖啡已经凉了。
和陈元罡比起来,这的确是不那么痛快的一生。木子君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讲解员的话, 她觉得每一个客居海外的华人都像是一张拼图,当将他们拼凑起来后, 会出现一张从未见过的画幅。但与陈元罡一生所求皆得相比, 唐鸣鹤的一生走到如今,又似乎总是缺少了什么, 让这块拼图寻不到合适的归宿。
“去年,我觉得自己身体不太好, ”唐鸣鹤喝了口茶, 继续和她说,“有朋友说, 唐人街的澳华博物馆希望建造一个展厅, 展示早年华人的生活。我想, 这只狮头被销毁太可惜, 就托朋友带了过去。”
“澳华博物馆?”木子君确认, “您说墨尔本唐人街的那一家?”
“对, ”唐鸣鹤回忆,“他们说在二楼, 我没有回过墨尔本, 也没有看过。”
澳华博物馆离宋维蒲家只有五分钟路程, 木子君很难不把目光移向他。对方似乎也陷入了短暂的困惑,而后迅速反应回来, 把目光移向她说:“我没去过。”
木子君:……
她也没去过王府井。
“捐赠的东西, 还可以要回来吗?”
“他们登记在册的是那只狮头, 你想要回头顶的玉珠, 我想应当是不难的。晚一些,我打个电话给他们吧。”
她松了口气。
关于金红玫的事告一段落,唐鸣鹤也说了太多话,神色中带出一丝疲惫。木子君知道唐葵一直站在门外没有离开,可她也并没有在这一刻走进来。
两个非常固执的人,又都拥有过高的自尊。一个靠这种自尊抗下了这苦难的一生,另一个则靠自尊踏上一段赌博一般的职业生涯。像是一老一少两只狮子,分道扬镳之后,谁都不会迈出主动和解的那一步。
木子君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必须替唐葵开口了。
“唐先生,”她抬起头,“谢谢您和我讲了这么多,不过您也知道,是唐葵介绍我们来的……”
听到孙女名字的瞬间,唐鸣鹤慢慢抬起头。
“其实她也和我说了一些童年时代的事,我觉得她可能……不大希望,您卖掉那栋房子。”
“她不希望?”
“她应该不希望,”木子君语气逐渐变得肯定,“她或许觉得,那个房子,代表了她和您的回忆,她觉得那是她度过童年的地方。”
唐鸣鹤看了她许久,眼角的皱纹如此清晰,眼神里的苍老也显而易见。
“她已经不在乎回忆了吧,”他摇了摇头,从摇椅上艰难地站起,拄着拐杖往床铺走去,“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她也不再在乎我这个老东西。”
探望时间有限,护士已经进来催了几次,木子君不得不起身和宋维蒲离开。漫长的叙述耗尽了唐鸣鹤的体力,只是草草和他们挥手作为告别。
唐葵已经不在门外了,也不知道她是在听到哪一段后决定离开。木子君站到电梯前,楼层显示电梯还在一楼,似乎刚刚送了什么人下去。
木子君深吸一口气,忽然转身看向宋维蒲。后者头微微歪了一下,似乎是不太理解她的反应。
“我……”她闭了一瞬眼睛,又睁开,“我没有做过这种事。”
不等他发问,木子君继续说:“我有一个有点疯狂的想法,你觉得我可以做吗?”
宋维蒲慢慢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看唐鸣鹤房间半掩的门,收回目光,并没有如木子君料想一般追问她是什么想法。
“可以做。”他说。
她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失笑:“你不问我做什么?”
“你又不会做坏事,”宋维蒲说,“做好事的话,疯不疯,都可以做。”
“我怕没做好,搞砸了。”她说。
“我来收场。”宋维蒲说。
什么啊。
两个人都知晓对方的话一句比一句莫名,但又偏偏一句接一句地说到了这里。电梯已经回到了他们所在的楼层,“叮咚”一声打开门,梯厢里空空荡荡。他们本该进去,可又谁都没有动。
“那我去了。”木子君身子侧移,朝唐鸣鹤的房间动了一步。
宋维蒲抬手拦住电梯门的闭合,迈步进去,而后转身向她。
“好,”他说,还是没有问她要做什么,“那我去车里等你。”
“叮咚”一声,梯门闭合,木子君看着宋维蒲逐渐消失在缝隙之中,取而代之的,是映在金属梯门上的自己。
她冲着那个倒影深吸一口气,而后转身,朝唐鸣鹤房间的方向走去。
展柜要到下班时间才能打开,工作人员给木子君搬了一把椅子,留她在澳华博物馆门前坐下。这个时间已经没人进门,木子君侧头看看博物馆门口左侧镇守的石狮,深感自己像是另一只石狮。
这家博物馆她第一次来唐人街的时候就见过,那天她为了毯子深夜到访,寒气彻骨。今天倒是天色转暖,她穿了件薄外套仰头仔细打量门头,黑底褐字的“澳华历史博物馆”高悬头顶,砖红墙体,主体耸立在唐人街一条寂寞的巷子里。
就在家门口,宋维蒲竟然没有进去过。
木子君这样想着,忍不住嘴角牵了片刻,想到Bendigo他也是第一次去。这个人澳洲长大,该不会除了墨尔本没怎么出去玩过吧?
她闭上眼,忽然幻想起自己腰间挎着一把左轮手/枪,打扮成杰克船长的样子。整个澳洲大陆化身一片海域,她坐在桅杆上,举着指南针确认方向,继而低头冲甲板上的水手喊:“宋维蒲!前进!”
然而甲板上并没有宋维蒲的踪迹。
的确,这个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踏实肯干的水手。
不是水手,那是什么呢?
船长木子君陷入沉思,在桅杆上晃了会儿腿,拿出一只雪茄点燃,忧心忡忡地抽了一口。船上没有宋维蒲使她有一些心慌,虽然他总让人下不来台,回复消息全看心情,说话真真假假,还骗取她的劳动力,但仔细想来,他从没有真的不管她过,甚至有时候还有一种不情不愿的积极感,以及若有若无的可靠感。
Kiri船长如是思考着,嘴里叼着雪茄,慢慢从桅杆上滑落。海面平静,水手都回了船舱,海面上只余一片落日金黄。她靠着船舷,思考着接下来的前进方向——
红玫瑰,问到了。恩爱两不疑的“恩”,出现了。剩下四个字,还有那颗篆刻着竹子的珠子会在哪里呢?澳洲这么大,她下一站该去哪里呢?
她思考到头疼,船舷边沿忽然传来了水声。木子君狐疑转头,想起了水手们的传说——黄昏时分,白昼与夜晚的交界,海域之中会传来异响,船舷外会出现美丽的面容,是海妖诱惑航行者踏入深不见底的海洋。
果然,她目光投去的瞬间,船体的边沿,也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分明是一艘大船,却在此刻压得很低,大半船身浸入海水,那人也似乎是刚从海中出现,手搭在船舷上,朝她点了下头。
木子君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他有漆黑的头发和眼睫,浑身湿透,但并不让人觉得冰冷和难以接近。木子君慢慢走过去,看到他的五官逐渐清晰,暮色勾勒出他的轮廓,水珠顺着那道轮廓滚落。她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眉心,又顺着鼻梁滑落,而后被他攥住,合着自己的手一起,慢慢放到心口。
“喂。”
肩膀被轻轻推了一下,意识到无果后又被略重的晃动。木子君猛然从梦中惊醒,抬起头的时候,是一张难以让她区分梦境和现实的脸。
“你怎么在博物馆外面睡觉?”他问。
“我来拿珠子……”木子君还在试图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仔细盯着宋维蒲的脸,试图用这张现实中的脸替换梦里那张。
“我已经拿到了,”宋维蒲示意她伸手,而后,一颗带了他体温的玉珠从他手里落进她手心,“博物馆关门了,你一直睡,他们都没办法搬椅子。”
她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回头往门里看了一眼,门口检票的工作人员还在做最后清点。身体的移动让她到这时候才算彻底清醒过来,也彻底分清了梦境内外的两个人。
“去书店吗?”他说,“我清理过蜘蛛了。”
她“哦”了一声,迷迷糊糊跟上了宋维蒲的脚步,一边走一边张开手心,观察起那颗从狮头摘下来的玉珠。珠子表面篆刻着镶嵌金丝的“恩”字,保养得明显没有她手里那半串好,内部甚至有隐约的开裂感。
她庆幸她在它彻底被损坏前把它找了回来。
唐人街实在是短,博物馆和宋维蒲家离得近,他家和赌场离得也近。木子君跟在他身后走到赌场一楼,又坐电梯上了书店所在的二楼,在进门前终于想起来他刚才是去做了什么事。
她快跑两步,从身后跟到他身边。
“你人送到了吗?”
“送到了啊,”他掏出钥匙去开书店的U型锁,“不然我回来干什么?”
“你回来,留他一个人在那会不会……”
“我留下也很尴尬吧,”锁眼里传来“咔哒”一声,宋维蒲把玻璃门拉开,回头看着她,“反正留了电话,碰到问题我会去接他的。”
两个人进了书店,木子君喃喃自语:“唐鸣鹤那么大岁数了,脑子倒是还清楚。虽说进了疗养院,好在身体还硬朗……”
这几天还是期中过后短假,也是放假以来木子君第一次来书店。库房里那批蜘蛛对她精神伤害不轻,这次进门她特意探头观察,发现库房门锁已经换成了新的,门也开着通风。库房里一片空荡,所有积攒多年的旧货都被清空了。
蜘蛛应该也被清空了。
神清气爽。
其实书店白天都没什么顾客,以木子君之前坐店的体验而言,到这个点更不会有人来。她和宋维蒲一起在书店桌子前坐下,后者掏出电脑毫无间歇地工作起来。
木子君瞥了一眼,立刻被满屏数据劝退。
他之前和她提过一次,下个月有一场建筑类比赛开始报名,奖金不菲,由嘉特意问他要不要组队参加。两个人的目的倒是都很单纯的为钱,不过宋维蒲是为奖金,由嘉是为了拿奖糊弄她爸自己在好好学习,将生活费骗上新台阶。
而木子君在桌前无所事事片刻,最后从书包里翻出了话剧社前几天给她的剧本。
话剧社前些年的演出频次都是一学期一场,但这一场因为是原创的原因,从前期筹备到最后登台演出会历时大半年。经过半个学期的酝酿,目前剧本初稿终于定下来,从道具组到导演表演组都开始运作,木子君所在的台词翻译组也给新成员分下了各自的译稿。她习惯手译,剧本打印出来厚厚一叠,她拿一只碳素笔在字句上描画,偶尔转到电脑敲击几下,搜索不确定的单词。
刚才被叫醒得也很突然,翻译又是个很枯燥的工作,木子君没一会儿就陷入困倦。她把下巴抵在桌面上,眼神垂落看着词句,过了一会儿又偏移视线,打量起宋维蒲。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打量宋维蒲,刚才还梦到他。天刚刚黑下来,书店灯光雪白,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屋子里,并肩各干各的,就像已经认识了很长时间。
她一直在开玩笑,她知道他算不上一个乐于助人的人,只是她一直这么说下去,他好像就真的按照她所说的改变了一点。她也确信,他并非由嘉口中所描述的那个对谁都很表面的人,他更像是出于某种原因把真实的自己封闭起来。
人的自我封闭如此常见,木子君并非没有经历过。
会是因为金红玫的离世吗,抑或更久远的事情?
她把右手拿到桌面上,枕在头的下面。宋维蒲又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终于叹了口气,侧过头问:“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木子君:……
“我没有看你,”她说,“我刚睡醒,正好朝着你的方向把眼睛睁开而已。”
他并没有戳破她的谎言。木子君视线微动,忽然发现他屏幕上的文档已经被关掉,换成搜索界面。宋维蒲注意到她视线的方向改变,也把电脑微微转向她。
木子君手一撑,从桌面上立起身子。椅子底部带滑轮,跟着她身子往宋维蒲的方向滚动几公分,两个人距离骤然拉近。
屏幕映亮两张年轻的脸。
“Rose&……”她轻声念道,“Leaves?这是什么?”
“商铺的名字。”宋维蒲说。
她向他转过头,发现宋维蒲也在看她。两个人离得太近,视线一触即转。木子君把视线重新转回屏幕,看到搜索结果大多是一些歌曲和花材。
好在这回不等她追问,宋维蒲就给出了答案:“唐鸣鹤和我说,那个在唐人街给他做狮尾的卢青搬回Bendigo以后告诉他,我外婆后来在墨尔本开过一家服装店。不过不到半年就把店转手卖掉,然后离开了这座城市很长时间。”
“服装店?”
“对,叫红玫叶,英文店名Rose&Leaves,似乎是和别人合开的。”
“你觉得这可能是接下来的线索?”
“我不确定,但也没有别的线索了。”
“红玫叶……”木子君对着屏幕自言自语,“查到什么了吗?”
“没有,”宋维蒲摇了摇头,继而把搜索界面关闭,“太早了,网上没有记载。我昨天去图书馆翻了一下,那几年的报纸上也没有。”
木子君:……
“你怎么了?”宋维蒲看她表情不对。
“你太积极了,”木子君说,“我有一点不习惯。”
宋维蒲:……
他们都没有预想到他的积极造成了场面上一定的尴尬,幸运的是,木子君的手机恰到好处的响起铃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她看了宋维蒲一眼,急忙接起。
唐葵那边很吵,算得上极度嘈杂,音乐声混着人群喧嚣。木子君提心吊胆地等她第一句话,很久之后,终于听到了一声轻笑。
她彻底松了口气。
“你们两个真是敢想,”唐葵语气无奈又调侃,“你知道一个华人老爷爷出现在全是白人青少年的livehouse里有多震撼吗?他们都把他轮椅举起来了,狂喊Rock’n’Roll forever。”
“是你送过来的吗?”
“是River送过去的。”木子君说,顺便把免提打开,想让宋维蒲也听一下。
“好吧,”唐葵语气愉悦,“那我也勉强承认他乐于助人了。”
宋维蒲转过头,假装没听见似的继续敲键盘,木子君对着话筒笑出声音。两个女孩笑了一会儿,她听到对面再次开口,声音放得很轻。
“Kiri,”她说,“谢谢你们哦。”
“是你帮我们找回金小姐的珠子,”木子君反谢回去,“是我该谢谢你。”
客套之中电话被挂断,木子君心情不错,想和为人积极且乐于助人的宋维蒲分享一番。一抬头,忽然发现对方左手撑着侧脸,竖拿一根笔在桌面上一边轻敲一边看着她。
刚才是她看他看得不自在,现在就成了他看她。宋维蒲这人果然自己落了下风就要立马找回来,木子君被他看得脊背微微挺直,问道:“怎么了?”
“没事,”宋维蒲开口,语气含义难辨,“我就是想,你是不是对谁都挺好的。”
……什么?
她被他问得没有头绪,尚在斟酌,对方已经把电脑放进书包,往肩上一甩,示意她也起来。木子君拎着书包和翻译稿跟在他身后,看见他行云流水关灯锁门,又在上电梯前说:“我车还没开回车库,送你回家吧。”
“这么好啊,”木子君和他不再客套,“我还想走回去很冷呢。”
宋维蒲:“谁让我乐于助人。”
木子君:……
面无表情的说这种话你真是……
从唐人街走到她家还要些时间,开车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她最近虽然放着期中假,但早出晚归,只有晚上才回家休息。况且她也实在不大喜欢这间房子,卧室朝阴,屋子里潮气就没有散过,房东和新加坡室友也不甚友好,碍着学期末才合同到期一直没有搬家。
车开到熟悉的街道,木子君手撑在车窗上,能看到路边一栋一栋的建筑闪过。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窗外站了个人。
她卧室在一楼,平常担心别人看到里面,都是直接拉上窗帘,今天也不例外。窗帘拉得那么紧,对方在看什么?
百米距离,车一脚油门就到了。木子君没有第一时间下车,先降下车窗仔细打量,这才看清,窗户前面竟然站的是她那位房东。
宋维蒲刚刚熄火,看她没有下车,转过头询问:“怎么了?”
“哦,我……”她不知说什么,只是把目光继续投过去。大约是引擎声惊动了对方,那人回过头,视线和木子君四目相对的一瞬,露出一种措手不及的惊讶。
她没有先开口,倒是对方,短暂的沉默后立刻说:“我看你好几天不在家,有点担心你,哈哈哈。”
“我回家了,”木子君坐在副驾驶看着他,“回得比较晚而已。”
“作息时间错开了,没有注意,”房东摆摆手,不在意地说,“回来就好,我担心房客出事嘛。”
他说完就背着手从她窗前走开,疾步走到房屋大门处,背影迅速消失。木子君又在副驾驶坐了一会儿,这才回过神,伸手去开副驾驶的门。
解掉安全带准备起身的一瞬,宋维蒲忽然攥住她胳膊。
木子君回过头看着他。
他应该也意识到了什么,不过房东已经逃之夭夭,他也只是视线在门前落了片刻,而后落回她脸上。
“晚上……锁好门。”他说。
“好。”木子君点了下头,觉得他攥在她胳膊上的手松了些。
她右手搭在副驾驶的门锁上,这时候终于将门推开。宋维蒲看着她下车,皮肤之间的触感也在她起身的那个瞬间彻底消失。
车又在她门前停了一会儿,直到她房间的灯亮起,她身影映在窗帘上,宋维蒲才放下心,把车从她门前开走。又过了一会儿,窗户被拉开了一个小缝,注视着他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街道彻底陷入了寂静。
木子君站在窗前又停留片刻,回身打开了台灯。桌面上被灯光照射到的地方更为明亮,她从衣服里拿出那枚新找回的“恩”字珠,又把手链从自己手腕上拆下来,借着台灯光芒,一点点穿到了其他珠子之后。
结发为夫妻,恩……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视线偏移,看到提醒界面竟然跳出了那个新加坡室友的未读短信。
这位室友从不主动和她说话,电话号码也是缅甸室友告诉她存下的。两人此前聊天记录一片空白,她这消息来得实在突然又莫名。
木子君点开,发现对方给她发了个“Hey.”
她也试探性地发了个“Hey”回去。
又过了很久,木子君都去浴室洗漱完躺回床上,手链也带回手腕。她关闭灯光侧躺,一片黑暗中,手机屏幕又蓦然亮起光。
她眯着眼去看室友的回复。
新加坡中英双语通用,这室友之前也和她说过几次话,时中时英。木子君打开对话框,发现对方在自己的[Hey]下,发了一句奇怪的话。
[你想搬家吗?]她问。
这问题如此突然,木子君有些摸不着头脑,思考片刻后如实回复。
Kiri:[想搬,条件太差了]
Kiri:[不过得等短租合同到期]
对面安静片刻,新的消息再次送达。
[尽早找吧]
[什么?]木子君没理解她的意思。
[搬家,尽早。]对方又重复道,但并不明说。她对这个沟通能力成问题的室友实在感到一丝无奈,没有再回复,反而打开了和宋维蒲的聊天框。
她刚才把“恩”字穿回手链后拍了张照,想发给宋维蒲作为他俩阶段性的成果,又被室友的短信打断了。眼下想给他发过去,可屋子里一黑就犯困,视线在屏幕上失焦,几次都没按准发图的加号,迷迷糊糊间,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唐人街的二层小楼里,宋维蒲也刚刚关上灯。
木子君在的地方总是有点吵,车里吵,书店里也吵。也不光是她自己吵,宋维蒲自己话也比平常多。相比之下,家里有点太安静了,安静到像是一个人沉在海水里,整个世界都无比寂静。
夜色里,客厅忽然传来玻璃的叩击声。宋维蒲翻了个身,想起什么似的从床上坐起来,起身去茶几处拿了根香蕉。他脚步匆匆走到窗前,打开的瞬间,玻璃外蹲着澳洲特产的城市动物,一只负鼠。
他把香蕉扔出去,这只外形介于貂和猫之间的动物立刻开始不顾形象地大口吞咽。宋维蒲趴在窗户上看了它一会儿,吹了声口哨。
负鼠茫然地抬头和他对视片刻,又把注意力收回到香蕉上。宋维蒲借着远处灯光看了看,发现它耳朵上缺了一块,伤口还新鲜,像是最近和其他动物打架被咬的。
“碰到麻烦才想起找我。”他摇摇头。
负鼠闻言粗哑叫了一声,把最后半截香蕉叼进嘴里,转身沿着房顶一跳一跳地离开。宋维蒲关上窗户,心想,真是用完就跑。
窗外再无声息,他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连三秒都没有,枕头底下的手机忽然传来了语音来电的提醒。
这大半夜的……
宋维蒲从枕头下把手机掏出来,发现是木子君的语音时简直意外到极点。联想到送她回家的时候窗前行踪鬼祟的房东,宋维蒲心里忽然一沉,几乎是立刻开灯从床上坐起来把电话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