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罡的粤语她还能猜出个大概, 到唐鸣鹤这里就彻底听不懂了。宋维蒲安抚似的拍了下她肩膀, 走到唐鸣鹤面前, 弯下腰和他说了几句话,继而朝木子君伸出手。
她急忙把照片递给他, 他又拿过去, 指给唐鸣鹤看。
他看了看宋维蒲的脸, 又拿过照片细看片刻, 神色略有闪动。木子君忐忑坐在椅子上,正发愁难道要让宋维蒲逐句翻译时,对方竟然开口,用不大标准的英语和她讲:“我慢慢讲,或许你能听懂。”
他的英语非常白,用词都简单到极点,但神奇的是,他能用最简单的单词把自己的意思清晰表达。木子君隐约记得唐葵和她说过,他爷爷年轻的时候做过一段时间的电工,在Bendigo不光做华人生意。
这个老狮王,并非她想象中的“一介武夫”。
唐鸣鹤当真开口,一字一顿地和她说起来。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神奇的事,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可以长得这样相像。你进来的时候,我以为看到了金小姐。”
“你要找的东西,被我当做文物捐给了博物馆。她的确有一串和你一样的手链,其中一颗曾经在我手里。”
“博物馆?”木子君惊讶道。
“是的,我捐走了狮头,那颗珠子在狮头上。”唐鸣鹤这样说,木子君眼前也浮现了视频拉近狮头后的画面。
“捐?为什么要捐走狮头呢?”木子君双手落在膝盖上问道,“那是您在唐人街做狮王的记忆。”
唐鸣鹤的神情忽然变得恍惚起来。
“在唐人街做狮王?”他摇摇头,“不,我已经……”
木子君听到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孩子,我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再是狮王了。”
【1940年,墨尔本】
金红玫到了唐人街一年,唐鸣鹤才第一次看清她的脸。
她平日不大出长安旅社的门,想吃什么,就差遣那个门童陈元罡去给她买。她总是能让男人为她跑腿,她也乐于见男人在她面前争夺注意。她坦然享受她的风情与容貌为她带来的一切便利,也不在乎每每背过身时身后的窃窃私语——无论是女人的指点,还是男人的觊觎。
1940年的墨尔本,华人女性不多,绝大部分都是男人带来的家眷。纵然已经离家万里,但她们身上仍然摆不脱旧时代留下的遗迹——她们恪守妇道,很少抛头露面,谨遵三从四德的规训。
唐鸣鹤的母亲也是这样一位人物。
成人后的唐鸣鹤每一次回忆童年,耳边都会重现两种杂音:一种是他家洗衣房里永不止歇的水声,另一种是父亲频繁而没有规律的斥责打骂。除此之外,母亲的唠叨和抱怨填补了这两种声音之外的所有寂静。
她抱怨自己所嫁非人,抱怨父亲对洗衣房生意的不管不问,抱怨墨尔本的天气、语言与白澳政策的严苛,抱怨……金红玫。
因此,尽管唐鸣鹤从未见过她的脸,但对她的名字却是如雷贯耳。他从母亲那里知道,金红玫今日又让两位客人为她大打出手,金红玫一个女人竟坐在大堂里抽雪茄,金红玫活得如此招摇放纵,势必得一个孤独终老的下场……
这样的关注,到底是憎恶还是向往?唐鸣鹤实在不懂这种复杂的感情。
不过他年龄太小,这些事都是心里想想,外人面前,唐鸣鹤也什么也没说过,他掩饰着自己早慧的事实,在父亲频繁的暴怒和母亲的唉声叹气中慢慢成长。除了帮家里洗衣服和在街上代写家书的老师那学识字,他日常生活中的另一项重要组成,是在唐人街的一个舞狮队里练功,逢年过节时参加舞狮的盛大活动。
相比于待在家里,唐鸣鹤更愿意和舞狮队的朋友待在一起。纵然师兄弟间也有打闹矛盾,但总比面对家里暴躁的父亲和牢骚的母亲要好。10岁那年,唐鸣鹤接过了自己的第一个狮头,也拥有了自己的搭档。狮尾是个叫卢鹏的同乡,寡言,但为人真诚。他们一同训练,一同吃饭,一同爬上高桩,将信任交付彼此,也一同跌下。
多年后唐鸣鹤回望那些年的唐人街,发现了一片年幼的记忆里不曾有过的乌云。严苛的白澳政策条例下,许许多多华人被迫离开,繁华的社区逐渐凋零,连一家华人报纸都因订购人数太少而宣告暂停发行。
暂停的不止报纸。
舞狮队的成员逐年减少,今年已只剩八人。往年舞头狮的师兄也离开了澳洲,队里都传,如果今年过年还有庆典,那领头的狮子,应当是唐鸣鹤和卢鹏。但队里也传,今年墨尔本的华人太少了,往年承包庆典的华人商会入不敷出,庆典很可能被取消。
唐鸣鹤想做头狮,也担忧庆典取消,训练回来做事心不在焉,把客人的衣服领口洗得开线,又得了父亲一顿暴打。他顶着一脑袋血走到长安旅社后门处暗自神伤,一抬头,遇到了靠在门口抽烟的金红玫。
唐人街上的女人大多习惯站在丈夫身后,低头敛眉,温婉贤惠。而金红玫站定眼前的一瞬间,唐鸣鹤眼皮一眯,只觉得眼球要被灼伤了——那是人么?那是一团窜上地表的金色火焰。
“怎么被打成这样?”火焰幻化人形,长睫掀起,看了他一眼。
算不得怜悯,她很难怜悯别人。就是随便一看,随便一问,又随便拿了几枚硬币给他,让他去隔壁的药铺随便清理。
也就是这些随便,让唐鸣鹤笃定,她是个好人。
他听话地去药铺拿了些药膏回来,蹲在路边往头上抹。他头发自下往上剃,只剩薄薄一层发茬。金红玫抽着烟看他抹头,抹着抹着就笑了。
“小光头。”她不客气地说。
唐鸣鹤嘿嘿的看着她笑,金红玫笑得更开怀了,像是蝴蝶的翅膀在夜里轻轻的颤。
他总挨打,挨打了就去看看金红玫在不在后门抽烟。在的话,她就赏他几毛钱让他去买药。不在的话,他也只能摸着秃头回家。她的确是会使唤人的,听他家是洗衣房的,就把难洗的舞裙让他拿去洗,还威胁他:“弄坏了针脚,洗掉了缀珠,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唐鸣鹤怕母亲看见,半夜爬起来给她洗裙子。一寸一寸,洗得极小心。洗净后再趁着夜色跑去长安旅社后门,用竹竿顶到二楼的窗户上晾。那是金红玫的窗户,晾干了她开窗就能取。
他的母亲烦透了金红玫,唯一的儿子却成了给她洗衣服的忠心仆从,这实在不能不说荒诞。
心情好的时候,金红玫也能耐下性子听听小孩的烦恼。唐鸣鹤那年也没什么烦恼,除了被他爹揍,就是将被取消的过年庆典和地位不稳的头狮名额。他说来说去都是这件事,金红玫终于追问:“为什么取消庆典?”
“因为商会没钱了。”唐鸣鹤认真地回答。
“放他的屁。”金红玫翻了个白眼,她骂得很粗俗,但实在长得太美,声音又好听,粗俗也能打折扣。“商会那帮老头子来旅舍喝茶,手指头上的扳指都是头等货色,他们哪里会没钱。”
“卢蓬说,商会和唐人街的老板们,明天会在俱乐部开会,”唐鸣鹤语气怅惘,“他们会决定,今年到底要不要庆典。”
唐鸣鹤嘴上说的是庆典,真正在意的,还是他到底能不能做领头的狮子,从唐人街街头舞到街尾,腾高采青,领各家红包。
11岁的小孩,这就是天大的头等事了。他神色憧憬,脑袋上还有刚给他爹打出的青包。金红玫捏着烟想了想,用高跟鞋的尖尖踢了他一脚。
“回去睡觉。”她说。
唐鸣鹤被踢了一脚,心满意足地起身回家了。夜色里他回头张望,金红玫身子靠在长安旅社外的墙壁上,头微微仰着,深深吸了一口烟,又吐了一个完整的烟圈出来。
那烟圈越升越高,越高越大,最终变成他那天晚上梦里的一个火圈。他舞着狮头一跃而起,钻进耀眼的火光里。
第二天,墨尔本大雨。
墨尔本总是如此,昼夜变天,冷风如刀,唐鸣鹤已经习惯。不过下雨意味着他们的衣服可以晚些洗,不然洗了也没处晾。他和妈有了难得的休息,他爹则难得打扮体面,出去和商会的人开会了。
晚些时候,卢蓬敲响了他的窗户。他听着隔壁睡着了,裹上雨衣,便翻窗户出去卢蓬去听商会的墙角。
开会的地方是家俱乐部,一楼是赌场,昼夜不息,二楼唐鸣鹤都没上去过。只是这次开会结果关乎两个小狮客明年整年的光鲜体面,他们偷来两把梯子,直接从后墙架到开会的房间窗户旁。
天上下着大雨,浇了唐鸣鹤一头。他顶着雨衣眯眼往屋子里瞧,看见台上坐着衣冠楚楚的华人商会成员,台下则是密匝匝的唐人街商铺老板。外面雨气弥漫,屋子里也潮湿。人们的衣服都是深色的,臊眉耷眼,整间屋子像浮着灰蒙蒙的雾气。
坐在中位的商会主席磕了磕烟斗,拖长了声调说:“那么,时局艰难,他们洋人为难我们在澳华人,年关难过,年庆难开啊。”
他又去喝茶,翘着手上硕大的扳指。
“商会今年,实在拿不出钱来啊。”
台下寂静,倒是急坏了窗外两个小狮客。唐鸣鹤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圈一红,侧头看卢鹏。
“那我们做不成头狮了。”
卢鹏比他稳重,空出只手掌往下压,示意他静观其变。他转回视线,忽听得屋子里一声脆响,还真就观出偌大的变化来。
当中的门被人推开了,垂着头的男人们错愕侧头,眼睛都是一眯。唐鸣鹤手指紧攥着窗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来人,觉得自己要激动得翻下梯子了。
真是怪了,他都不知道金红玫这是来干什么,他就激动起来了。
旁人都是灰的,黑的。只有她是金的,红的,一团烈焰似的。她解了披肩走进来,手里还拿着祝老板的水烟,得空吸上一口,吞云吐雾间暗示旁人,她是替祝老板来开会的。鞋跟踩在地上声声脆响,满屋子的雾气被她踩散。她坐在第一排当中的位置,翘起腿,将披肩挂在扶手上,又抱起手臂看着台上的商会主席表演。
那商会主席坐在那,本是个胜券在握的作态,从金红玫进来就变得坐立难安。他把烟斗拿起来又放下去,视线飘忽着不敢与她对视。嗫嚅了半晌,终于宣布:“那在座各位,想必都赞成取消年庆的决定。若是谁有别的想法,我们——”
台下传来一声轻笑。
唐鸣鹤眼睛睁大,手紧紧扒着窗框,一秒一刻都不愿错过。房间里仍是漫着铅灰色的雾气,人们从雾气里抬起眼,看见金红玫施施然站起来,手腕轻抬,去摸自己的耳垂。
她手指一挑,耳朵上的一枚乌金耳坠便被拿了下来。
紧接着,另一只。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拆自己身上的首饰。一副耳坠,一枚簪子,小指上的玛瑙戒指……她走过的路,简直淌出一地黄金。
她一边摘首饰,一边说话:“听闻了听闻了。我听那舞狮的小毛头说,今年商会不景气,留澳的华人又少,连新年的庆典都要取消,舞狮鞭炮一并作罢。”
“可惜了可惜了,他们西人为难我们、打压我们也就罢了。连我们自己,都要把这精神气一并不要了。”
三样首饰都押上桌面,金红玫施施然转身,半倚着桌面,身体曲线曼妙至极。都听出她话里有话,老板们头抬起来,眼神里想听个究竟。
“诸位老板,我金红玫呢,在唐人街是排不上号的。今天借祝老板的面子,在这儿说上几句。”
“方才听吕先生说,时局艰难,年关难过。是,家里打仗回不去,想在这儿赚点钱么,又嫌你抢了洋人饭碗。光这一年,唐人街走了多少商户?他们那些势利眼的警察,封了我们多少铺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就是不想叫咱们好过,叫咱们各个垂头丧气,精气神没了,人垮了,唐人街也难成气候。”
“可要我说,我们偏偏就要争这口气。”
“诸位,年是什么?我没读过书都知道,爆竹声中一岁除。过年图什么?不就图个团圆热闹。如今我们人在他乡,团圆是难,若是连这份热闹都不要,街头冷清清一片,鞭炮么鞭炮不响,狮子么狮子不舞,过年过得像霜打茄子,谁咽得下这口气?”
屋子里雾气散了一半,商户老板们窃窃私语,似是觉得金红玫说得有理。她扫视人群,嘴角轻勾,眼神回挑到商会的人身上。
“吕先生方才……”她微微俯身,“说商会拿不出钱?我们在外漂泊这些年,都晓得的,若只是钱的问题,那是最好解决的问题。”
她把桌面上的三样首饰推到商会成远面前:“我一个旅舍的小招待,拿不出太多值钱东西,这些首饰你们拿去当了,也够鞭炮响上半宿。”
商会的人皱眉看她,神色复杂。金红玫又拆了手上珠链的结扣,拨了一粒下来。
“这玉珠子也不便宜,可惜对我有些意义,不好都给你,拿一颗出来当掉,也是份心意。若是还不够……”
“够了!”
台下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一家猪肉铺的老板站起来,粗声粗气道:“金小姐说得没错,我们要是垂头丧气过这个年,不就被他们西人小看了?他们还真当我们被为难住了。人活一口气,这年我要过,还要热热闹闹的过。金小姐把首饰都拿出来,我这里没什么值钱的,我、我……”
他声如洪钟:“我宰只猪,几百斤猪肉,初一给大家分猪肉!”
金红玫眉间一挑,脸上浮出笑,眼神瞥到商会老板手上,话说得妖里妖气:“吕先生,扳指不便宜?”
吕先生汗都下来了。
唐鸣鹤趴在窗户上,眼睁睁看着那团火从金红玫裙角沿着满地黄金烧开,点着了整间屋子。唐人街商户人声鼎沸,各地方言纷繁嘈杂,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唐人街要过年!
唐鸣鹤至今没想通金红玫那天为什么要去闹一场,闹出了年庆,也闹出了他的舞狮表演。
是为他么,为每天给她洗衣服的小毛头?唐鸣鹤觉得自己并不配。或者是祝老板的授意?但祝老板向来只扫门前雪。又或者,她就是想那么闹一场,觉得唐人街上的华人,该有个热闹的春节。
反正她金红玫想一出是一出,想做什么做什么。
那天会议结束后,许多唐人街的老板都把家里东西拿出一二件去当了,或者直接拿出些钱。唐鸣鹤的爹也拿出件压箱底的皮衣,说自己总不能连金红玫都不如。唐鸣鹤看见他母亲脸都气红了,他赶忙接过衣服,说他去当,他去当就好。
唐人街的当铺在正中间,铺前排起长龙,收了这些在澳华人的东西,又拿出几张澳币。唐鸣鹤站在队伍里,前面是商会的人,脚边放了个木箱,木箱里全是商会拿来当的东西,有吕先生的扳指,还有金红玫的首饰。
他个子不高,蹲下去一小团,眼角瞥见金小姐的首饰,想起她说那些玉珠子对她有些意义。于是他用父亲的皮衣罩住胳膊,手偷偷伸进箱子里,把那粒玉珠偷了回来。
得意得意,唐鸣鹤沾沾自喜。
那件皮衣换了张澳币,他又按照父亲的意思,把钱送去了商会。盒子里全是皱巴巴的澳币,都是唐人街老板们捐来办年庆的钱 ,吕先生再也推脱不得。一切就绪后,他便将珠子在衣服里放好,去舞狮队训练了。
商会秘书下午已经来过舞狮队,定下了唐鸣鹤与卢蓬做今年的头狮。两个小狮客欢天喜地,在训练的高桩上上蹿下跳,直出了一身大汗。训练结束的时候,狮队的队长忽然拿了只新狮头过来,让唐鸣鹤与它磨合。
狮头是红色的,烈火一般,眼皮和嘴唇缝制着深红色的鬃毛,鼻尖画了几道蓝。他和卢鹏趴在地上打量这狮头,半晌,他一跃而起,说:“我要拿去给金小姐看!”
金小姐已然成了两个孩子的大恩人,他拎着狮头往长安旅社的方向跑,比先前洗裙子更加的诚心诚意,俯首称臣。雨停了,但地上仍有积水,他踩着破鞋站在旅社门前的砖地上,怕踩脏进门的地毯,迟迟不敢进去。
最后还是金红玫出来见他。
他拿了狮头,胸膛挺起,和金红玫说这便是他们今年的头狮,请金小姐一定来看他们跳桩的表演。金红玫颔首。他更快乐,从衣服里掏出那枚珠子,邀功似的递还金红玫。
“这是金小姐珍贵的东西,”他说,“金小姐,你拿回去吧。”
金红玫接过那枚刻着“恩”字的玉珠,捻在指尖细看片刻,脸上露出一副淡漠的笑容。她漂亮,平日的笑容都带三分妖气。唐鸣鹤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神情,只觉得自己魂魄被收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送出去的东西,”她淡声说,把珠子递回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拿了,就归你吧。”
怎么归他,如何归他?他个男孩子,拿着金红玫的东西回家,给妈看见了是质问,给爹看见了怕就是打。他捏着珠子想了片刻,摇摇头,道:“金小姐,我没地方戴。”
金红玫已经准备回旅舍了。唐鸣鹤拿着玉珠无所适从,她转回身子,随手一指狮头。
“这狮子额上空荡,”她说,“你缀在上面,应当很威风。”
缀在狮子上?
唐鸣鹤在狮头额上摆弄了一下,看不出效果,又将狮头搬回舞狮队,叫卢鹏拿针线过来。卢鹏家里是在唐人街做裁缝的,他偷了根金色的线,穿针巧手将玉珠纫上了狮子额头。
烈火里烧出抹莹莹的玉,是头狮该有的气派。唐鸣鹤顶起狮头,大声说:“卢鹏,咱们今年,去做狮王!”
不知旁人如何想,但于唐鸣鹤而言,那年春节,他真是大出风头。唐人街最年幼的头狮,顶着狮头像顶着团火,从街头烧到街尾,采青的时候飞身爬上长安旅社的屋檐,咬下一只大红包。
那年的鞭炮也响亮,爆竹声声,驱散了在唐人街盘旋许久的乌云。往日为了生计奔波的华人们难得闭门歇业,走街串巷的互道新年好,来年势必鸿运当头。唐鸣鹤给家里人长了脸,人人路过洗衣房夸一声虎父无犬子,威风凛凛一只小狮王。
而这一切,都是拜金红玫所赐。
年关难过,也过了。唐人街上恢复平静,唐鸣鹤继续做他家洗衣房的小工人。只是他有了盼头,他训练日日不落,盼着来年春节再做一次狮王。
他本是可以再做一次狮王的,如果不是那天爹一夜未归,第二天被人发现溺死在雅拉河岸旁。
白人警察来验尸,说是场意外,是他喝多了酒失足落水。或许早该有这一天的,毕竟他日日酗酒。唐鸣鹤觉得自己不大孝顺,因为他并无悲伤,只觉得他们母子以后不用挨打了。反正那洗衣房,正经也和他父亲无关。
但他母亲哭得极伤心,仿佛当真死了什么今生挚爱。花圈立起来,白布戴起来,商会派人来吊唁,唐人街的男女老少来参加葬礼。唐鸣鹤站在门前鞠躬送客,看见金小姐也来了。她替祝老板拿了钞票来送,唐母眉头一皱,却把她拦在了灵堂外面。
唐人街上人人进得,只她金红玫进不得,因为她舞女出身,因为她和男人打情骂俏,因为她算不得好女人。唐鸣鹤感到不平,金红玫却只是笑笑,收了礼钱,转身回旅舍。
他第一次冲母亲发了脾气,摘下帽子追出去,在金红玫进旅社前截住她,与她道歉。金红玫照常抱着手臂,倚着门框,漫不经心地听他辩白。
他语无伦次,先说母亲无礼,又说知道金小姐是个好人,语气很急。他爹死了他都没这样急,他不明白,为什么金小姐这么好的人,她们要这样说她,这样想她?为什么金小姐被人污蔑,却不替自己解释,神色里也不见委屈?
他说到口干舌燥,金红玫终于掸了掸裙上的灰尘,轻声说:“没关系,我不在意。”
他那年还很矮,大约到她胸口的位置。金红玫扶着膝盖,俯下身子,身上香气扑鼻。
“你不用再解释,”她说,“你母亲说得也并没错,我算不上什么好人。做好人是需要运气的,我没这个运气。人活着有许多事,比做好人重要。”
“我不在意他们如何议论我,你也不必替我鸣不平。我自有我的路要赶,若是旁人说一句我便停下来辩解,我还走什么呢?”
说完这话,她就转身进了旅舍。唐鸣鹤呆呆地看着她,看她抬手将鬓间碎发拢到耳后,上楼的背影如此孤单。他觉得金小姐似乎是在一个人走一条只有她自己能走的路,这路上全无同伴。
“做好人是需要运气的,我没这个运气。”
他脑子里想着这句话回了灵堂,母亲流着泪骂他。他愣了很久,忽然朝他母亲吼了一声。唐母错愕,随即悻悻闭上嘴,看他的眼神瞬间变得不同了。
年底的时候,唐鸣鹤的母亲改嫁给一个华人水果商,母子二人跟着对方,搬到了Bendigo。
走的那天卢蓬和舞狮队的师兄弟来送他,他们竟凑钱买下了那只狮头让他带走。临走时望见金红玫站在旅社门口,唐鸣鹤便说,金小姐,我们一同拍个合照吧。
他母亲惊愕,但不敢说话,只愤愤站在一旁等着。唐鸣鹤叫出唐人街照相馆的摄像师为他们拍合照,留了新家地址,让他将底片和照片一同寄过去。
然后他就拎着那团火离开了,火上缀着玉珠子,那是他和金小姐最后的渊源。
继父的水果铺很大,但他不舍得雇佣工人,唐鸣鹤便成了他的工人。继父还有个女儿,比他小四岁,见他第一眼就喜欢他,赖上他,叫他哥哥,把他叫得心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摸着手上搬水果箱搬出的老茧,也会想起唐人街的那个新年。
那天他如此风光,他与卢蓬是最年轻的狮王,站上高桩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他只是没料到,那是他人生最后的高桩。
唐鸣鹤没再回过墨尔本,他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到Bendigo的第四年,唐母染病,半夜小腹痛极,继父却贪觉,说天亮再送她去医院。天亮的时候,她死了。
和四年前一样,拉起白布,又是一场葬礼。唐鸣鹤夜里陪着棺材也觉得荒诞。他母亲的一生这样可怜,从头到尾都在苦海里挣扎,总希望别人来渡她离开苦海,没想到最终死在了渡船上。
他继续管水果档,直到有一天,继父说他要回国。唐鸣鹤这才知道,这男人在国内本就有一对妻儿。他卖了铺面换一笔钱衣锦回乡,把私生的女儿留给唐鸣鹤。
狮头落了灰,他也没力气舞了。小丫头片子,要吃要喝要上学,他白天在外面什么都做,晚上回家替别人养女儿,心里也就记挂着这个妹妹。好不容易养到16岁,被街区一帮不正经的混小子带出玩,然后再没回家。
唐鸣鹤等了大半个月,等来一具遗体,和警局不清不楚的解释。后来臭名昭著的白澳政策那年尚未废除,唐鸣鹤等不到法律公平的判决,于是自己去做了公平的刽子手。没死人,但那天带他妹妹出门的人,后半辈子都不会太好过。
只是他也进监狱了。
铁门关上的时候,唐鸣鹤忽然明白了金小姐的那句话。“做好人是需要运气的,我没这个运气。”
原来他也没这个运气。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会想起那个春节,他和卢蓬跳上高桩舞狮,意气风发,狮头上烧出一抹碧绿的玉色。他靠这个梦撑了三年,终于撑到了刑满出狱。铁门打开的时候,门外站了个男人,是他的狮尾卢蓬。
他把他接回去,也和他说了很多唐人街的旧事。他说自己现在学了电工的手艺,唐鸣鹤要是不怕电,也能来学工。二十郎当岁,大把时间从头开始,有什么好怕?
唐鸣鹤睁着眼看了很久的房梁,低声说,好。
卢鹏也搬来了Bendigo,他吃住都在卢鹏家里,卢家人没有嫌弃他。唐鸣鹤一心一意地学电工,勤劳肯干,踏实可靠,直到有天卢鹏黑着脸,见他就是一顿臭骂。
“你哪里好了?你哪里好了?”卢鹏百思不得其解。
唐鸣鹤摸摸头——他已经不是小光头了,挺精神一个后生,身材精瘦,长得也俊俏,一双眼睛尤其明亮。卢鹏狠狠看他半天,啐了一声,说:“我妹看上你了!”
卢鹏的妹妹叫卢青。他离开唐人街那年,卢青还是个拖着鼻涕的黄毛丫头,如今也是亭亭玉立。爱情降临得猝不及防,唐鸣鹤忐忑不安:他也有做好人的运气了?
学工三年,唐鸣鹤出师了,和卢鹏合伙开了店。Bendigo的华人电工少,白人收费高,他们在当地华人圈很快做出口碑。盈利的第一年,唐鸣鹤和卢青登记结婚,卢鹏看他哪都不顺眼,横竖配不上自己宝贝妹妹。
“我还没结婚呢,”卢鹏愤愤道,“我什么时候能讨老婆啊?我不会要一条光棍打到死吧?”
卢青说:“哥,你别说这话,不吉利。”
的确是不吉利的。唐鸣鹤结婚第二年,卢鹏给一户新房修理电路,触电身亡,当真是光棍打到死。
狮尾没了,只剩狮头。唐鸣鹤安抚了卢家父母和妻子,自己操办了葬礼。
他怎么操办葬礼这样熟练呢?
卢鹏的葬礼办完,唐鸣鹤觉得自己情绪开始出问题。他控制不住对妻子发火,控制不住和客人吵架,开始买醉,也开始晚回家。卢青以泪洗面,他觉出问题,偷偷去看医生。
那时澳洲还没有华人医生,他操着蹩脚英语去和那个和蔼的白人心理医生交流,对方用钢笔在纸上写了一串长长的单词。他回家翻着字典查——
Bipolar Disorder,躁郁症,多有遗传性。
他这才知道,他父亲当年的暴怒都是疾病。他不信邪,开了药,就算为了卢青,也不能放任自己变成和父亲一样的人。他甚至不想要孩子,怕孩子也遗传这诅咒。但卢青喜欢孩子,两个人努力了许多年,她终于在唐鸣鹤36岁时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