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发烧了,”唐葵声音疲惫,“睡了好几天。”
“那你用不用……”她斟酌着词语,担心唐葵把队友连续赶跑之后也把自己拒之门外,“我给你带点吃的过去?你家那边好像不好送外卖?”
她不知道这是否算越界,毕竟之前她和唐葵也只是一面之缘,并在说完的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这话是暴露了队长把她地址透露给自己。万幸,唐葵已经烧得反应迟钝,不但没有追问她怎么知道自己家位置偏僻,甚至在短暂思考之后,说了声“好,那谢谢你了”。
两人挂掉电话,她松了口气,急忙换了衣服折出家门,去附近一家中餐馆打包了几分适合病人吃的饭。
唐葵的住处也是电车转巴士,摇晃了近一个多小时才过去。给她开门的是个长相南美的女孩,听意思是她舍友,说她住在二层靠里的那间屋子。
倒是不用她说,唐葵在屋子里咳嗽的厉害,她站在门口都能听见。木子君顺着楼梯爬上去,敲了几声门,唐葵便放她进去了。
很凌乱的卧室,地上散落着贝斯和乐谱,桌面上有些吃空的药。木子君进门后替她把窗帘拉开,久违的光线便散落进了屋子。
“你吃吧,”她指了下外卖袋 ,“我家旁边的茶餐厅,有艇仔粥什么的,挺适合病人吃的。”
唐葵愣了愣,反应迟缓地从床边移动到书桌旁,拆开包装盒,自言自语似的说:“我都好久没吃中餐了。”
木子君看了一眼她垃圾桶里的泡面袋,唐葵注意到她的视线,恍然大悟:“我都好久没正常吃饭了。”
木子君:……
看来她乐队成员还是不够了解她——每次上门被骂走,你下次带点吃的来不就行了吗。唐葵老老实实坐在书桌前喝粥,木子君低下身子帮她把乐谱捡起来,看见上面全是打的叉。
苑成竹小时候教过她一点识谱,木子君歪过头,对着谱子的节奏一点点用指腹敲击床头的铁栏。唐葵吃饭的动作顿了片刻,回头看向她,问:“你也玩音乐么?”
“不玩,我认一点,”木子君把谱子放回床上,“写得蛮好的呀,怎么画那么多叉。”
唐葵的视线在她和谱子中间晃了一个来回,表情变得不大好看:“我地址是乐队和你说的吗?他们派你来说服我吗?”
原来这谱子是乐队那边的意见,画叉看来就是唐葵不认可,这也是两边闹矛盾的原因。木子君急忙转移话题,改口道:“没有没有,他们就是联系不上你很担心,让我来给你带点吃的。”
唐葵看了她一会儿,也没有追问,只是扭回头继续吃饭。木子君拖了把椅子坐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喜欢那首曲子吗?”
“很烂。”
“我不太懂,哪里不好啊?”
“没有不好,”唐葵仰头把粥都喝完,打开了另外一盒,“但是那不是摇滚乐。我们已经做了很多流行乐了,我想回归最开始的路线,他们不同意。”
这倒是乐队里面常见的争执。
不过人吃饱了,说话的戾气就小了不少。唐葵语速放慢。继续和她解释。
“摇滚乐是反叛和创新,”她说,“这是我加入这支乐队的理由,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是做迎合市场的流行乐,我何必……”
她顿了顿。
“……为了这种乐队和家里人吵架。”
木子君敏锐地从她的停顿中捕捉到一丝遗憾。联想到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唐葵自言自语“我已经好久没回家了”,和那句“他把我贝斯砸了”,木子君心里已经隐约勾画出了这场发生在家庭内部的决裂。
再加上唐葵这个性格和唐鸣鹤早年舞狮的经历,她大概能猜想到这位老人也是个直来直往的人。两个这样的人碰到一起,还是隔代的祖孙,以及唐葵特立独行的人生选择……的确是战火一触即燃。
“其实我最近给你爷爷打了几个电话,”事到此时,木子君也忍不住透露,“都是忙音,他会搬家吗?”
唐葵闻言愣了愣,语气变得意外:“忙音?我不知道。他不会搬家,他都在那栋公寓里住了一辈子了,我也是在那被他带大的,他没必要这么大岁数了去搬家。”
木子君点点头:“哦,那可能只是换了电话号吧……反正我下周也要去那边了,很多事,见了面就好说了。”
的确,很多事见了面就很好说,但有时候“见面”本身就是最难的。其实本迪戈并不远,短短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唐葵却这么多年都没再回去。
木子君带的饭很对她口味,她说味道和小学的时候Bendigo一家粤菜馆的一模一样,后来这家店经营不善倒闭,她就再也没吃过这么对胃口的了。尤其是后来离开Bendigo,吃饭更是终日对付。
她说话的时候会在只言片语间流露出一些和唐鸣鹤的过往,例如她从出生就是被爷爷带大,连和自己父母的关系都没有爷爷近。她口中的唐鸣鹤和金红玫不一样,是个非常标准合格的祖辈,心血全都倾注在孩子身上,让人很难想象他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把她的贝斯砸碎。
“唐葵,”木子君听到最后,试探着问,“所以你还是,有一点想他,是吗?”
“很难不想吧,”唐葵无所谓地笑笑,神情和语言并不相符,“尤其是这种生病的时候,小时候生病都是他照顾我,去给我买我喜欢吃的东西。可是我走的那天……你没看到当时场面有多激烈,我从来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火,其实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气成那个样子,我只是……”
她顿了顿。
“我只是和乐队的成员玩得太晚,后半夜才回家而已,他就让我退出乐队。我一着急,干脆告诉他我不想读大学了,结果他就……直接把我贝斯摔碎了。”
“那你父母呢?”
“他们比我更怕我爷爷,我家还挺传统的,他是所有人的大家长。他们也不支持我不读大学,我和他们也吵了起来,然后就和乐队一起离开Bendigo了。”
唐葵已经吃完饭,抱着抱枕盘腿坐到了地板上,一边说话一边拨弄着贝斯的弦。木子君把胳膊放在桌面上,头枕着胳膊听她讲。
“我已经离开那四年了,不是没有想过回去。不过去年听以前的同学说,我父母又生了一个孩子,哈,真的很像觉得把我养失败了,所以干脆重养一个……”
“不要这么说。”木子君摇摇头。
“……乐队来墨尔本以后发展一直不好,只能接一些商演维持,去年终于出了一张专辑,但销量也很一般。我们的签约公司否定了我们之前的风格,让我们做一些更市场化的曲子,就是你在地板上看到的那些。”
“Kiri,”她忽然停下了拨弄贝斯的手,抬头问她,“我很失败吗?为了梦想和家里闹翻,结果也并没有实现梦想。之前是自己不想回去,现在更多是……没有底气回去。”
“又不是只有成功的人才可以回家。”木子君说。
唐葵闻言愣了片刻,而后低头,再次拨弄出一段旋律。
木子君:“好好听啊。”
“嗯,是下个月给一支乐队在livehouse助演的曲子,”唐葵轻叹道,“是他们的主场,我们只有这一首曲子。”
“你们会有自己的livehouse的。”木子君语气诚恳。
她指间又滑出几个音符,继而抬头看着木子君,轻声说:“谢谢。”
玩音乐是很消磨时间的一件事,天色在不知不觉间昏暗。唐葵彻底从生病状态恢复过来,下楼把木子君送到了巴士车站。
“学校下周末有mid-term break,”木子君说,“我和我朋友到时候去Bendigo,你……除了想确认他身体还好,真的没有什么想让我转达的话吗?”
“我一时想不起来,”唐葵摇摇头,“你见到他之前和我说一声吧,如果我到时候想到了,会发给你的。”
她话说完,一辆巴士也从远处莽莽撞撞开过来,一脚刹在木子君眼前。这个时间回市区,车里空荡荡的,木子君跳上车厢,拉开窗户和唐葵挥手。
她站在车牌下也朝她挥手,身形随着巴士驶远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转角的位置。
mid-term break前的一周略显煎熬。
大部分科目的考试和论文都要赶在期中假之前提交,木子君狠狠体验到了自己前几天闲到没事还去找唐葵的后果。忙着赶论文的不止她一个,图书馆里人满为患,她对比再三,发现宋维蒲让自己打工的书店竟然是最好的学习空间。
纵观唐人街,很难找到比他这儿生意还差的地方了。
“相绝华文图书”的招牌摆在楼道里,这家店面的年龄如此古老,或许从这栋建筑建造伊始便已经设立于此。它最开始是做什么的呢?金红玫又为什么盘下这样一处店面呢?
而在她离开后的这段日子里,宋维蒲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一直留存着这家书店的营业,哪怕它根本……赚不到什么钱呢?
木子君想不明白,不过当下需要她思考的事情过多,这些念头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即逝。至于这间书店,就像她落地墨尔本的那天就坐上宋维蒲的副驾驶一样,他总能给她提供一片类似的空间,能让她在这异国他乡安稳落座的空间。
他在的时候这片空间是车,他不在的时候就是这间书店。木子君在书店里安安静静地把所有期中论文写完,最后一篇卡点上传到系统里时,她长舒了一口气。
抬头的时候,已经半夜十二点了。
明天——不对,已经是今天了。按她之前和宋维蒲约定的时间,他俩今天天一亮就要出发去Bendigo,她本以为自己能提前完成论文,如今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起身收拾了没一会儿东西,木子君又想起来,宋维蒲之前和她说店里进了一批新书——她也不知道平常卖都卖不出去几本他还进货干什么——反正就是她要把这些书往外摆一摆。
时间是有点晚,不过回顾她这一天的工作量,也就是早上起来开个窗户和灯,招待三五个老顾客,然后就努力地喝书店饮水机里的水,并努力用书店的电,干点活还拖到这个时间。短暂的反思后,木子君立刻把电脑鼠标装回书包,从抽屉里找出钥匙去开库房门。
很久没进货,库房自然也很久没开,甫一打开尘土飞扬,她眯着眼睛迈步进去,咳了几声,气息又激得更多灰尘腾起。
哪有新货啊?
木子君伸手去摸索墙壁上的吊灯开关,按了几下没反应,才意识到库房里的灯是坏的。她借着门外灯光仔细打量,脚步往里进了几寸,也没注意到库房大门弹性如此好,门轴润滑得丝滑无声,片刻不注意,就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眼前霎时一片黑暗。
别说书了,架子也看不清丝毫。木子君“嘶”了一声,倒退两步,手指触上把手,想旋开门锁出去。
门锁里传来一声不详的“咔哒”声。
木子君:……
屋子里太黑,她只能掏出手机照明。可惜左手转得把手“咔哒”直响,别上的门锁还是没有定点声息。
……不是?
万念俱灰之下,木子君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还好刚才卡着点把所有论文都交了。
然后就是第二个念头——
图书馆。
期中期末阶段特殊,图书馆都是24小时夜灯常明。建筑系大多是小组作业,宋维蒲和隋庄坐在一间提前预约的独立讨论室里,旁边的组员基本都睡了。
“交了吗?”隋庄打着哈欠问宋维蒲。
宋维蒲神色也算不上有精神,不过比其他人意志被击垮的样子还是强了不少。点击了几下键盘后,他看着上传进度条走完,终于能把电脑扣上。
“交了,”宋维蒲瞥他一眼,“你不困?”
“困啊,”隋庄坚强道,“但是我基本没干啥活,陪你醒到最后,就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贡献。”
宋维蒲:“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他俩的说话声惊醒了其他同学,大家得知作业提交后便纷纷起身,拖着书包的样子有如行尸走肉。宋维蒲最后离开,电脑刚装进书包,手机便传来了隐约的震动。
时间太晚,他在点亮屏幕前都没想到,打电话的人竟然是木子君。隋庄催他快走,宋维蒲应了一声,快步跟上,空着的手点了接通。
宋维蒲:“怎么了?”
电话里是死一般的寂静,过了很久,才传来一种介于咬牙切齿和瑟瑟发抖之间的声音:“宋维蒲……”
宋维蒲:?
他顿住脚步,追问道:“怎么了?”
对面又沉默了许久,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气若游丝:“你书店的库房……”
“有好多蜘蛛……”
她大晚上进库房干什么?
宋维蒲还没来得及追问,对面“当啷”一声,手机似乎被甩脱,继而是木子君的尖叫声:
“——不要荡过来啊啊啊!!!”
“就是,就是我没想到那个门会自己反锁,我就想给你打电话,结果库房里信号特别差……”
一杯水递过去。
“嗯。”
“我就举着手机开着手电筒找信号,结果灯往上一抬,就是天花板上吊下来一只……”
“……反正我就被吓了一跳,往后退,撞到那个架子,还撞掉一些东西。我想帮你捡起来,结果一弯腰……地上又……爬出一堆蜘蛛……”
木子君坐在收银台后面的椅子上,惊魂未定地叙述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宋维蒲单膝曲着蹲在她身边,看着她把那一杯水喝下去,总算缓过来一点。
他余光看了一眼库房,门虚掩着,自己都忘了上次打开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应该是金红玫还在的时候。
递水的时候木子君手很凉,看上去的确被吓得不轻。也是,深更半夜和一堆澳洲大蜘蛛被关在一个打不开灯的库房里,她没在看见他打开门的时候哭出来就不错了。
她头微低,能看出胳膊还有一点发抖。宋维蒲此前并没有安慰过人,自己碰见什么事都一副鸟样,因此也很少被安慰,此刻除了递水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做。
杯子里还剩最后一口水,木子君一饮而尽,宋维蒲从她手中把空杯子接过。
“好一点吗?”他问。
木子君点了下头,双手扶住额,有些疲惫地把胳膊撑在腿上。
“是因为我没说清楚吗?”宋维蒲站起身,把杯子放到身后的货架上,而后俯身拉开了货架下面的门,“我和你说在柜子里,这个是柜子,不是库房的柜子。库房……我也很久没进过了。”
窄小的木门被打开,露出里面一摞打包好的新书。木子君侧头看了一眼,略带绝望地把目光移回膝盖。
她看起来还得缓一会儿,宋维蒲从抽屉里找出备用的灯泡,拖了把椅子进库房修灯。太久没进来,他也没想到这里面会落这么多灰尘,灯也不声不响地出了故障,墙角更是布满蜘蛛网。
换好了灯泡,库房便再度被灯光笼罩。宋维蒲拍净手上的灰尘,又俯身去捡地上散落的东西。有些书,都是金红玫以前进到店里又卖不出去的滞销品。他把书一本一本地捡起来放回架子,清理到最下面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张信封。
很薄的白色信封,表面泛黄,里面夹的东西摸上去有些硬,但带些硬度。金红玫在世的时候他也没怎么进过库房,她去世后就更是大门紧锁,如果不是木子君今天把货架撞翻,或许到把这家店转手的那一天都不会看到这张夹在书页里的信封。
新换的灯泡照亮了整间库房,宋维蒲半蹲下身子,右侧的胳膊倚在货架上,慢慢把信封口打开倾倒——那张此前只在手机里见到过的、唐鸣鹤与金红玫的合照,缓慢地从信封中滑落出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
或许连金红玫自己都忘记了这张照片的存在。
照片里是年轻的她和将狮头抱在胸前的唐鸣鹤,以及背后八十年前的唐人街。黑白照片没有颜色,但长期存放在信封里,竟意外保证了浓淡色泽的稳定,以至于能看出金红玫脸部的细节,是比他此前见过的所有照片都清晰的模样。
那年金红玫的年纪甚至和他现在也差不了许多,如此年轻,站在舞狮队的簇拥里,如此的意气风发。宋维蒲看了照片许久,终于回过神来,在起身的同时将目光从照片上移开。
悲伤的第六个阶段,是寻找意义。
从逝者的人生中寻找意义是人们在失去至亲后的一种应对方式,意义不在于失去本身,而是在失去之后——宋维蒲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一点这句话的意思。
他在这件事上算不得非常勇敢,对那些不想面对的事,他更习惯于把它们锁起来,不去看,也不去回忆。
可偏偏木子君出现了。
她坐上了他的车,又坐进了他的书店。她打开了他不愿打开的冰箱,又打开了这间长久封存的库房。
很好,宋维蒲忽然这样想——
他现在也很想知道,她还会帮他打开哪些金红玫的过往。
那都是他,没有勇气一个人面对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今日内本章评论掉落红包,后天见~
◎他!是狗!◎
墨尔本的春天淅淅沥沥走不干净, 气温刚回转几分,天气就又阴冷下来,雨水连绵。车冒着雨从墨尔本一路开往Bendigo, 抵达这座小城的时候倒是放了晴天。
昨天在书店耽误了太长时间,他俩出门也比计划晚。路程因为下雨略有漫长, 这条路也没什么其他车。宋维蒲习惯性把右手搁在膝盖上, 指间虚扶着方向盘,用左手调整方向, 显然会省力一些。
木子君则坐在副驾驶上研究起地图。
Bendige地处墨尔本西北方向150公里处,自从1851年两名妇人在这里发现了金矿, 大批华人漂洋过海涌入本迪戈。城市往南有一座叫巴拉瑞特的城市, 和更西侧一座亚拉腊形成三角,在淘金热时期被称为“黄金三角区”, 可以说是被淘金者踏出来的三座小城。不过和菲利普湾以北的墨尔本相比, 这三座城市尺寸都太小了, 还是宋维蒲在身旁一边提醒, 木子君一边挨个找到。
联想到上次中秋节的事, 她忍不住问:“你高中地理是不是挺好的?”
宋维蒲:“……这都是常识。”
当年需要艰苦跋涉的一段距离, 如今开车倒是很快就能到。车近城区,路边荒凉的道路逐渐繁华起来, 不时有独栋商店平地拔起。
先前宋维蒲和她说过这边华人移民很多, 或许就是一百多年前那场淘金热的余温。如今车到城镇, 多的显然不止是华人,连一些建筑也带了明显的东方色彩, 一家百货商场门口竟然蹲了两只石狮。
不过这一切, 都没有他们接近唐鸣鹤住处附近的那座庙宇来得震撼。
来之前倒是耳闻Bendige的一处代表性景点就是一座关公庙, 是附近华人建造的七座寺庙之一, 是以当年服务于金矿上的大量华人。其实远看庙宇尺寸和工艺都算不上震撼,但和陈元罡的那座私房酒楼一样,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蓦然瞧见这么一座红墙绿瓦、石狮镇守的庙宇平地而起,浑然一种时空错乱的亲切感。
导航显示到唐鸣鹤所住的公寓还有十分钟,木子君降下车窗,目光紧锁着那座庙不放,就像是试图在车开走前多看两眼。头往回扭了没一会儿,忽然觉得车速降下来,宋维蒲的声音从身侧传过来:“你要看吗?”
她回过头,发现宋维蒲已经在把车往路边靠——又出现了!听见她肚子叫就带她买汉堡的好使人格。
“你怎么知道我想看啊?”她心情愉快。
“我再不停车怕你从车里摔出去,”宋维蒲说,“头伸回来。”
木子君:……
又出现了,老是让人下不来台的奸商人格。
工作日,来寺庙的人很少。宋维蒲把车停进停车场,和木子君一同迈进朱红大门。庙宇内壁也是通体大红,沿途摆放了些当年淘金热时期留下的文物,主庙供奉关公,塑像前立着香炉与大刀,烛台灯火微明,木子君站在台前仰头观望,几乎共情了那些百年前前来供奉的先人。人在异乡,的确是需要这样一处场所,能在神思恍惚间回归故里。
宋维蒲唐人街长大,这种从西方环境里凭空生长而出的东方意向见多了,神色没有木子君这么好奇,只是抱着手臂站在她身后等待。两个人安安静静站在主庙中,倒是门口传来一道和蔼的询问声:“需要志愿者讲解吗?”
木子君蓦然回头,看见个穿着员工制服的卷发阿姨站在门口,征询意见似的看向他们。没想到这种偏僻景点还有讲解,还是中文的,看起来也是出于志愿免费的。
没有不听的理由。
景点人太少,志愿者也是一身本领闲得发慌,难得看见两个对她讲解内容感兴趣的游客。木子君从关公像前面往后退了一步,给阿姨让开地方,对方便走过来开始了讲解。
虽说主殿是关公庙,但关公并非这座庙宇唯一供奉的神像,另一座神仙是孔子。一百多年前,Bendigo的第一代华人跨越大洋孤身而来,淘金工作危险而辛苦,许多人都将精神寄托在对神灵的信仰之上。
“Bendigo当年有很多华人吗?”木子君问。
“很多,Bendigo河谷在淘金热的前十年开采出120多吨黄金,被称为‘大金山’。一名广东台山的年轻人听说了Bendigo挖出金矿的消息后寄回一封家书,吸引了大批淘金客。”
语言不通,信仰不同,远渡重洋,第一代淘金客也是第一代冒险者,孤身踏上这片异域的土地。维持基本生活已是艰难,但他们仍然在异乡的土地上建造庙宇,保留了故乡的诸多习俗。
讲解员口音很软,木子君听了几句,问了句不相关的:“您是江浙人?”
“上海人,”讲解员阿姨冲她微微笑,“我丈夫来这边大学做访问学者,我在家没事做,找了这份兼职,还能和人说说话。”
她背着手点了点头。
做访问学者的,留学的,这个时代的人在国外谋生变得如此容易,但对那个时代的人而言,远渡重洋抵达异域,目之所及只有矿山岩石裸露的土地。
一代开拓者。
Bendigo的历史讲完,其他房间的玻璃柜还摆放了一些以前华人留下来的文物,甚至有当年挖矿用的铁锹。木子君跟在讲解员身后,听她三言两语介绍了早期来到这里的几位华人,忽然回过头略带忧伤地看向她。
“很传奇,我们有很多传奇的故事,可惜鲜少有人提及。以前这座寺庙附近还发现了一座无人问津的华人陵墓,这些被故乡遗忘的灵魂,如果再没人讲述他们的历史,就会被彻底忘记。”
“怎么样才算讲述呢?”木子君问,“您这样也是在讲述呀。”
“要落于文字,”讲解员摇摇头,“文字才是不朽的。”
木子君没有说话,反倒是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的宋维蒲微微点了下头,似乎是在表达赞同。
两个人就这样跟着讲解员从主庙走到了最后,展品看尽,只剩下一面在墙壁上悬挂的屏幕。他们过去的时候,上一轮播放已经过半,液晶屏里是Bendigo复活节期间街头的热闹景象——西方式的复活节庆祝方式是彩蛋和兔子,但在Bendigo,复活节的重头戏竟然是中国的舞龙舞狮。
“复活节舞龙舞狮是从淘金热时期开始在Bendigo的一项传统。你们看见屏幕里,这是澳洲最大的舞狮团队,这条金龙——”讲解员指向屏幕,“125米,狮子在这里被视作护卫,是金龙的守护者。”
视频质量很新,看起来也就是这几年拍的。一只红色狮子从远处舞动到镜头前方,木子君仔细观看视频,忽然觉得,那只狮头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可是……
舞狮人年龄也对不上呀。
她摇了下头,否认了心中浮现的那张唐葵发给她的照片。况且狮头都长得大差不差,总不能看到一个类似的,就觉得这是唐鸣鹤的狮头吧。
刚这么想完,那只狮子忽然摇头晃脑地靠近了镜头,狮客继而一把拽下狮头,在镜头面前站起身。
是个棕发混血的年轻人。
他冲着镜头笑了笑,手一扬,把狮头朝远处扔去,音响里随即传来一声不大标准的粤语。木子君下意识看向宋维蒲,他反应了一瞬,下意识复述道:“他喊唐先生?他说……谢谢唐先生借他这只狮头?”
讲解员不知道他们两个怎么像听到了什么意外的东西,目光打量片刻屏幕,回头对他们说:“唐先生这只狮头很有名,以前在墨尔本唐人街也做过狮王,后来就常借给Bendigo的舞狮队。你们的表情……”
“您认识唐先生吗?”木子君问,“我就是来找唐先生的,可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想去他家——”
“去他家?”讲解员神色更奇怪了,“Bendigo的华人都互相认识,所以我的确知道一些唐先生的事。他身体不好,正在疗养院修养,房子也挂出去要卖掉了,你们去他家找他,一定是找不到的呀。”
唐鸣鹤要卖房子这件事,基本是木子君刚打电话告诉唐葵,她就把贝斯扔在排练室里要杀来Bendigo了。
电话里的声音是控制不住的恼火。
“他凭什么卖房子?他有什么权利卖房子?”唐葵一边走一边质问,“那是我长大的地方,他凭什么卖掉?!”
她让木子君在唐鸣鹤家附近找个地方等她,声音气势汹汹,从手机里漏出来,听得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宋维蒲也抬了下视线。木子君讪讪挂掉电话,朝向宋维蒲:“这个唐葵,是个乐队的贝斯手,脾气比较急,你一会见面担待一点……”
两个人此刻正坐在唐鸣鹤家附近的咖啡馆,宋维蒲闻言无所谓地点了下头,继而继续低头喝咖啡。木子君看着宋维蒲这一脸对什么都无所谓的鸟样,联想了一下唐葵的性格,总觉得这两个人,脾气不会太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