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恩弥倒也没再多揶揄。
掌心抚触到盛凌薇的脊背,给她轻轻顺着。不敢碰得太深,动作竟是无限温柔的。
离别之后,仓促再遇,满腔的思念和爱意,终究不敢提。
他看着她,肋骨之内翻起一阵酸楚的疼痛。
盛凌薇在他轻和的抚触之下,忽然像发了怔,半晌才别开身体,躲他的手。
嘴里却在说:“你之前在上海,后来出了国,今年又到杭州。之前我就知道了。”
这话没来由,就这么凭空抛出来,击中他。
叶恩弥抬眉,似乎有些意外:“那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盛凌薇语气平淡,如同在讲些别人的似是而非:“我不想看见你。”
他一时冻住,进而微微哂然。
沉默片刻,叶恩弥开口:“也是好久以前了吧,西湖上办了场什么大秀,具体哪个牌子我真忘了,也实在不感兴趣。只记得铺天盖地都是宣传,海报特别大,你的照片和名字就在中间。”
“那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他终是笑了笑,伸手把面前淤久不散的烟气挥开,淡淡说:“我不敢。”
“您还能有不敢干的事儿么。”盛凌薇语带讥诮。
听出她这话露着脾气,叶恩弥没接腔,偏头看她:“你腿好了?”
鼻端皱了皱,她哼一声:“就那样儿呗。”
“你也真够倔的。医生说你这辈子兴许没法正常走路了,你就偏要走给所有人看。”
“一场秀走不了几个来回,排练的时间长一点。现在能请得动我去走的秀,一年也就那么几个。”
盛凌薇掸下一撮烟灰,没在抽了,只闲放着。
她低头,不给他看表情:“再说了,你以前说我离不开家,所以不能带我走。现在我一个人过,活得还不赖吧?”
她话里的软刺太支棱,钉得人疼。
叶恩弥再也不能装作没知觉,继续粉饰下去。
“你还在怨我。”
他叹口气,没和她对视,敛目看她身侧的手。那根烟快燃到头了,火光淡而狭,明灭在她指缝间细细的黑夜里。
他的眼睛也就跟着闪烁。
“我没办法,薇薇,我没有办法。我必须得离开家,年纪那么小,什么出路都没有,要是还带你一起吃苦,那我成什么了啊?”
盛凌薇从身体最底处激动起来,整整八年的心有不甘,将她的神志烧得囫囵如烟雾。
她开始说话,越说越快,又急又压抑:“叶恩弥你别太自以为是,你能过的生活我怎么不能?我怎么不能?”
很多年没有过如此猛烈的情绪,浓稠饱满已到极致。
手机适时响起铃声,在涨破前夕掐灭了源头。
是沈恩知的来电。
盛凌薇稍微整理形容,接起来。
“怎么了?……嗯,你不用急,我这边还要接上宗笑再过去。遇到点麻烦,耽搁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淡淡睨着叶恩弥。
确实是麻烦,她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麻烦。
挂了电话,盛凌薇抬手按了按脸,皮肤从里往外热出来,想必红得厉害。
她简单总结:“就这样吧,多的也别说了。我还不了解你么。”
话说到半截,她只剩个背影。
“薇薇。”身后叶恩弥叫了声。
她脚步站住,没回头。
“生日快乐。”
盛凌薇的脊梁顺长笔直,背部正对着他,声音没表情:“有必要吗。”
盛凌薇难得在国内过生日,没像以往一样大举宴会,只邀请了最亲密的三五好友。
提前让助理租好场地,动用了点关系,挑中一间适合私密聚会的庭院。
旧式江南园林,私宅别墅,轩亭与西湖直接相连,水面泛着青稠玉色,白日里要收门票入场。
临湖的檐廊之间,几个朋友在闲话玩闹。还有个宗笑坐在凉润石凳上,兀自捣鼓着电脑,说准备打会儿游戏。
就在这时接到电话,没存过的号码。
意料之外,是叶恩弥,音色暗暗的哑,湖水一样微澜:
“没想到还能打通。”
“没想到你还记着。”自他离开那天起,盛凌薇的手机号再没换过。
漫长经久的分别里,她渐渐放弃期待,后来一直不更新号码,更多的也是因为怕麻烦。
叶恩弥一次也没有打过来。她以为他早就忘记了。
“有事儿?”周围不免喧吵,盛凌薇避到园林那侧去。
满庭松枝苔藓,气味鲜湿,拥挤着扑上面颊、鼻端。
对方一时没讲话,只余下清晰的呼吸声,一蓬接一蓬,拂在听筒里。
盛凌薇咽下一口无声的叹息。
远处太阳正在跌堕,夕阳的光泽侵袭上来。滤过树冠斜飞的枝叶,在脚边溅出烦乱的急金色。
身后传来窸窣动静,是有人走近,同时问她:
“薇薇,怎么电话一直占线。”
她也不挂断与叶恩弥的通话,只是侧过脸,简单回答:“没什么,几年不见的老朋友了,特地打过来祝我生日快乐的。”
来人没有多问,在她身后轻声说:“抱歉,飞机晚点,我来迟了。”
电话那端的叶恩弥不说话了,仿佛认出这男人的嗓音。
沉默着僵持一会儿,无声地掐了线。
叶恩弥收起手机,回身就遇见陈霜八卦的眼睛。
“说说呗,叶总,叶大帅哥,你是怎么认识那种女明星的?”
叶恩弥轻扯嘴角:“就一小姑娘。以前认识,现在……没那么熟了。”
也不去深谈。只是若有所思的,心里掂量着不久之前,从她电话那端听到的男人声。
没认错的话,是他孪生弟弟,沈恩知。
她和沈家,打小就过从甚密。现在还和沈恩知有联系,倒也不意外。
另一边,盛凌薇捺灭手机屏幕,含起微笑转向来人:“没事儿,都说了你不用从北京特地跑一趟的,恩知哥。”
眼顶浓枝翠叶,在风里婆娑拂摇,晃出沙沙的轻响。
随后,她与沈恩知拥抱,接吻,像过去数年那样亲密熟练。
【??作者有话说】
前几章重点在偷,哥哥戏份会多一点。
不可能写恩劈,大家都懂的,结局只能1V1或者开放式。大纲还没到那里,边写边看吧。
这本适合情感及性观念稳定的成年人阅读,未成年还是去看上一本《她身之潮》,青春期性教育相关。
回到舒适区了,写得蛮开心~
前几章有一部分是2017年的稿子,虽然修饰润色过,文风可能还是有点割裂,抱歉。
◎摘眼镜就像脱衣服◎
沈恩知眉秀目长,和叶恩弥共享同一副五官样貌。只是鼻梁侧面有颗小痣,浅粉咖色的,光整平滑。乍看之下,如同皮肤的一部分。
而叶恩弥左眉横着道细细的窄疤,不甚明显,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来,几乎将整个眉峰斜切而断。
这便是这一对双胞胎兄弟面容上仅存的不同。其余所有细节,都几乎别无二致。
拿来做叶恩弥的替代品,沈恩知最是合适。
早年叶恩弥出走之后,盛凌薇交往过几任男友,旁眼看来,条件均属上乘,可她就是觉得不舒坦不熨帖。
直到阴差阳错,和沈恩知睡到一起。他脸上有太多属于他哥哥的特质,第一次被沈恩知亲吻爱抚,她恍如陷入一场美梦,甚至因为过分的快乐而溢出眼泪。
度过迷醉一夜,盛凌薇慌乱得不敢看他,心里暗道酒这一样东西真是害人。沈恩知却从容冷静,低头一粒一粒系好衬衫纽扣,温声宽慰她。
他说他也认错了人。
一来二去,就成为各取所需的关系。也没想到会和他顺水推舟,越走越深。
只是眨眼之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沈恩知平时戴一副细金丝窄边眼镜,漆黑浓密的头发抿在耳后。衣着整净,气质文润,让这张酷肖叶恩弥的脸显得内敛,甚至称得上禁欲。
此刻他仍是清致雅淡的风貌,只是面上犹有倦色。
盛凌薇知道他这段时间公务忙碌。
谁都说沈恩知最适合做外交官。他的履历比脸还要漂亮,为人懂礼貌又知进退。
在体制内以处事圆滑、情商极高著称,言行举止妥帖得宜,滴水不漏。
再苛刻的眼光也难以从他身上挑出缺点。
和某个十九岁离家出走的混球天差地别。
沈恩知从后面搂着她,心口紧贴她薄薄的脊背,音色微露疲惫,说:“爸妈听说你这次回国,想吃顿便饭。下个月他们回北京,方便么?”
盛凌薇颔首:“说个时间吧,我看看有没有安排。”
沈恩知“嗯”了一声,气息温热均匀,氤在耳廓。
盛凌薇转回头,面颊白润,恰好擦蹭过他的薄嘴唇。
沈恩知呼吸一窒,垂眸就要吻。
“你俩腻在那儿干嘛呢?”屋里头有朋友在喊,“明年就结婚了,还没看够啊?”
这是宗笑第一次与沈恩知见面,她惊讶于盛凌薇的未婚夫和叶恩弥是那样相似。
宗笑无疑是个很好的朋友,看出这其中必定有许多过往,隐秘而不为人知。
只是盛凌薇不愿说,在这样的场合下,宗笑也就不再多问。
时针擦过十二点,巨大的蛋糕被人推出来,在场几乎所有的脸都在蜡烛如火的长光里摇晃,有几个喝多了酒,嘴里的话不成话,身体的姿态也不成姿态,东倒西歪地祝她生日快乐。
盛凌薇站在人群最中心,恍然想起叶恩弥。
叶恩弥给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是十八岁的前夜。
成年礼定在第二天,为了养好精神,盛凌薇早早睡下。
却被他一通电话吵醒。
她茫然地问:“什么事啊?我很困。”
“待会儿再困。”他的语气不容拒绝,“薇薇,盛凌薇。你睡着之前,怎么也得见我一面。”
他在叫她的名字,或许是被电话滤得失真,有种奇妙的温柔低回。
但他的话实在强硬得古怪,盛凌薇不高兴了:“叶恩弥,你干嘛?”
“我刚回来,饿了,想吃点心。”
盛凌薇偏不顺着他:“到你自个儿家吃去,别总往我这里跑。”
“谁叫你家的厨子手艺更好呢。”叶恩弥说,“再说了,我不爱跟家里呆着,你不是知道么。”
“为什么?”
“因为我家没你啊。”他讲得理所应当。
爸妈睡下了,盛凌薇偷偷溜下楼去开门,再叫厨子做两样他爱吃的点心。
十九岁的少年,有对纯然净黑的眼,好像每一次轻微眨动,都有颗冷亮大星掉在里面。
盛凌薇光腿坐在乌色的柚木地板上,被身边他的体热蒸着,只觉得面颊滚烫,呼吸也滚烫,地面结的那薄薄一层冷霜般的夜露,此刻也好像会发热似的。
叶恩弥一边吃点心,一边跟她闲聊。话题漫无目的,神态悠游自在。
他天赋极高,做什么都很厉害,唯独打小就不听话,我行我素惯了,从来不服管教,是沈家老爷子的头痛病源。
许多人猜,他身上一定是有块骨头长反了,才会如此叛逆洒脱,永远不受羁束,好像没什么可以在他心里留印痕。
好在叶恩弥有个乖巧懂事的弟弟,各处都让家人顺心。老爷子常挂在嘴边,说是如果没有沈恩知,自己怕是早被叶恩弥气进了棺材。
到某一个时刻,他看了眼挂钟,然后说:“生日快乐,薇薇。”
见叶恩弥倾身过来,盛凌薇赶快闭上眼睛。以为自己会收到一个吻,嘴唇预先紧张地皱住了。
可那个吻只是落到眼睫毛上,一触即离。
只有少年清爽的热意,薄唇真切的触感,还粘余在眼窝里。
时光转瞬而逝,仿佛只是匆匆一霎眼。她已经二十六岁了,鼓着一口气吹完蜡烛,满心只余下不可思议。
盛凌薇想起八年前的深夜,留在眼窝里的吻,那触感和热意被周围盛大的欢呼激发出来,她好像一时陷入迷惘,无法克制地想念他。
叶恩弥。
而今在身边的,只有他的孪生弟弟。
幸好他们长得这么相像。
她抬手,摸上沈恩知的下颌骨,沿着凛冽弧线往上游走,细腻地感受与叶恩弥相近的五官。
沈恩知不明所以,对她突然的亲昵照单全收,浅浅吻她手心。
这间宅院一早还要作为景点开放,聚到三四点也就各自散了。
酒店订在附近的四季,沈恩知带她步行回去。
晦郁的深夜里,空气也湿润低垂,从湖心浓到岸畔。盛凌薇的长发风散开来,她抬起胳膊,一把一把地将发丝捞进掌心。
十指纤细透白,仿佛没长骨头和筋络,被沈恩知捉回来,握住了。
头发又全飞到风里。
凌晨时分,四周静灭无声,只有清潺的湖水偶尔漾起波纹,动静细如柔铃。
沈恩知偏脸去问她:“许了什么愿?”
盛凌薇恹恹地说:“没意思,从来没实现过。”
小孩子脾气。沈恩知笑了,眼神温和:“又是关于我哥的?”
“要我说啊,咱们两个真是有意思。”
许是因为不久前偶遇了叶恩弥,那种惴然的痒疼又在体内发生。
盛凌薇心里胀满了话,堵得要命,催着她赶快倾吐出来,“……我记挂了你那双胞胎哥哥好些年,你求而不得的女人偏偏跟我长得像。两个被爱情抛弃的配角要凑一对儿,互相在对方身上找慰藉,到最后一不小心都快结婚了。你说是不是,挺好笑?”
“还行吧,各有各的命。”沈恩知的语气和神情一样平静,淡淡说,“我哥一个人在外面也吃了不少苦。我替他留下来做沈家的儿子,没那么自由是真的,至少安逸。”
“少骗自己了。”盛凌薇小声嘟囔着,一阵夜晚的苦凉忽然侵来,冷在手心里。
胃也开始皱痛。
她丢开他的手,兀自快步往前走。
回到酒店,天脚已经濛濛的白,云揉成一团光雾,从里面微微地亮起来。
她好困,回屋就倒进床里。沈恩知放了热水,半扶半抱,送她进浴缸。
水汽洇漫之间,盛凌薇抬头凝望他的下颌。骨骼线条削利,规整的衬衫领口露出一截脖颈,又瘦又白,喉结分明。
她看着看着,眼睛似乎盹着了,声息也轻弱,又像呢喃又像呼吸:
“叶恩弥……”
沈恩知没有多余神色变化,靠坐在浴缸边沿,一手握着她细窄肩头,低柔地问:“今天怎么了,总想起他。”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早先遇见叶恩弥的事,盛凌薇埋住了没说。
鼻腔闷闷的,声音也发黏,轻轻“嗯”了一声。
浴缸侧方,光线瘟黄。沈恩知又背光而坐,难以看清神情。
似乎是在细致地端详她。穿过水的波纹,从上到下,由表及里,把她看透明。
等她泡完出来,沈恩知忽然问:
“薇薇,要做么?”
盛凌薇一个呵欠掖回嘴里,胃里钝钝在疼,随手烧壶热水:“算了吧,好困。”
沈恩知也不多言,抬手解领带,又依次脱下黑色西装外套、暗蓝衬衫。他小时候总生病,长大了身型也比叶恩弥薄一点,但姿态秀拔,更显得修长。
他很瘦,却并不孱弱,西装之下,是有型有致的身材。
沈恩知在大床另一侧卧下。摘去眼镜,放到旁边柜面上,顺带拧灭夜灯。
盛凌薇喝过热水,正靠在床头醒神。分出一部分余光,注视他的动作。
忘了在哪儿看见过,有人说摘眼镜就像脱衣服,总带点秽亵的意味。
更何况,那张脸……
没了眼镜的阻隔干扰。
太像了,和叶恩弥。
那股子说不清也没来由的渴,再一次从腑脏之间晕出来。
她动手去触他温和的眉眼:“恩知哥,要做也行……那,你多动一点。”
沈恩知点头说好。
他撑起身,摸到床边的眼镜。
做这种事的时候,他总要戴上眼镜,像是为了把她观察清楚。
盛凌薇猜测,或许是他想从她脸上,看到另一个人。
泯泯长夜即将睡去,晨光却仿佛将醒未醒。奶白色的昏暗朦胧之中,她看清他面貌之上的金丝窄边眼镜,以及鼻梁侧面浅淡一枚小痣。
忽然意兴阑珊。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忘记说了:注在言情小说的世界里,烟味是香的。看文请牢记这个前提。
张爱玲写:当众摘眼镜像当众脱衣服,有点秽亵,不成体统。
此处化用,故注明。
摘眼镜的动作,由好看的男生来做,很涩。
截至到现在,前两章评论的红包都发啦。本章抽30个~
◎她想要的◎
沈恩知生活中悉心体贴,在床上也非常照顾她。先是手指,然后唇舌,不放过内外寸毫,把她梳拢酥软了,才慢慢往深里进行。
总是显得柔顺而小心,仿佛她光净滑润的皮肤下面,连骨骼也是分外脆嫩的。
盛凌薇有时会耽湎于他的温柔,有时又隐约觉得,到底欠了点酣畅痛快。
结束之后,各自稍微冲洗。他第二天还有公务要忙,浅吻一下她的额角,就匆匆入眠。
盛凌薇反倒怎么也睡不着,呆看半晌他安然宁和的睡颜,抄起手机披衣出门。
天亮到一半,细风卷来腥淡的气味,接近无嗅,缓慢充满鼻腔。
盛凌薇注视着手机屏幕上一串号码。上次叶恩弥打过来,她没存,只是偶尔看一看,莫名其妙就记住了。
放不下,可又弄不明白。
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一直把他揣在心里。
她生日那晚,来自叶恩弥那通仓猝的电话,没来得及说更多,沈恩知就到了。
想要问清楚。
这么多年没联系,到底是什么要紧的话,非得告诉她不可。
等过嘀嘟几响,很快被接起来。
叶恩弥含混地应了一声,带着浓睡的意味:
“怎么了,薇薇?”
盛凌薇无端有点烦闷,压在底下没露,只是很想抽烟。
没铺垫,没前提,她直接继续那天被沈恩知打断的对话。
“你到底想怎么样,叶恩弥。”她问。
是他曾经爱用的腔调。
你想怎么样呢,薇薇?以前的叶恩弥总这样问她。
句尾上扬,拖一丝玩笑似的长音,多数时候带点无奈。
“我……”
如今的叶恩弥仿佛醒过神来,声音清楚许多,一字一句,叫她名字,“薇薇。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叶恩弥还是寻常那语气,喉咙在轻轻哑笑,却是无比黯然的:“上次打给你,也是想说……”
他停了一停,认真说:“是我不好,你别怪我。”
怎么会如此低微,柔软,听在耳朵里,居然是非常脆弱的。
真不像他。她熟知的那个叶恩弥从来坚定,不飘摇不畏怯,只管一个人向前走。
他后悔了吗。
盛凌薇思神稍晃,想起好多年前那个清晨,日头升起来,月亮还没完全沉下去的奇异景象。
与她温存亲密的少年说自己要走了。他向她告别,而她愕然地冻在原地,许久才抖着两片嘴唇问:
“叶恩弥,你,你不带我一起走?”
叶恩弥指尖在她头发里轻轻顺着,他手指修长有节,更有力量。
“自己在外面,是要吃很多苦的。你就该娇生惯养着,跟我不一样。我也不想你放弃前途,放弃现在的生活,跟着我去过苦日子。薇薇……我一定能得到我想要的,但不知道会在多久以后。”
他难得如此耐心,如此柔软轻和。可是却让她这么难过。
他说的,到底也没错。十几岁的年纪,离开家里,等于放弃一切依靠。摸索着走进未知的未来,能不能熬过最开始可以料想的艰难困阻,她也没有信心。
盛凌薇皮肤表面像是起了寒战,到处都在发冷,嚅嚅地说:“可是我,可是我……”
叶恩弥只是垂脸看着她,双眼纯黑的不见底。盛凌薇在里面找不到自己。
他还是要走了,没什么能关住他。叶恩弥不是她的,永远也不会属于她。
盛凌薇泄了气,那口气泄出来就提不上去了。
“你还会回来吗……”
等不出他的回应,盛凌薇听见自己用力在说话,说得张口结舌,仿佛能挽回一些尊严和体面:“也对吧。我家就我一个女儿,我怎么也不能只为了自己活,像你这样。”
叶恩弥最后只说:“再见,薇薇。”
她瞳膜上化出泪水,在心里发狠地想:“我只希望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你。”
再触及这些过往,只觉得眼底酸软,像是八年前的泪水又要结出来。盛凌薇低眉垂目,睫毛密浓浓,马上把眼珠遮没了。
是他不好。
他要走,所以不给任何承诺。是她一厢情愿,以为自己足够留住他。
他不好,可是好像又不能怪他。
“算了,叶恩弥。”
她面无表情,声音压得好沉,到末尾撑不住重量,暗暗裂出断纹,“……算了。”
“嗯。”
他应允,语气反而是轻盈的,近乎无限纵容,“都听薇薇的。”
等盛凌薇挂断,叶恩弥才起身。到浴室的镜前,掬一捧清水揉揉眼。
昨天熬了大夜,拢共没睡两个小时,瞳孔都是散的。
思绪也在飘开,明知道不行,又控制不住去想。
这个时间,她会是苏醒在谁枕边。
他自认是个挺有办法的人,可偏偏总是拿盛凌薇没辙。忍耐,只有忍下去,像过去许多年间所做的那样。
当初离开家,离开她,又忍不住,无数次想她。
可他真的,没有别的办法。种种缠结纠葛,又不能告诉她。
只好把心脏和头脑都放空,把眼睛闭严了,往未知的命运里生蛮地闯。
叶恩弥推窗到阳台抽烟。
脑子还模糊着,眼前影影绰绰,被这一通来电,勾起重逢那天,她在他面前的模样。
那时的盛凌薇绷着脸,向他讨一根烟。
面色冷漠又嫌弃,浑身故作疏远的矜持。他也无法准确判断,她是不是又在口是心非。
或许保持距离,真的是她想要的结果。
而叶恩弥别无选择。因为当初的离开,他不配掌握主动权。
只能给她,她想要的。
盛凌薇躺回沈恩知身边,身上还沾有早晨清润的凉气。
她困顿得撑不起眼皮,思绪也迷乱,钝然地想着沈恩知和叶恩弥。她和沈恩知这么多年,一直不温不火。除了在床上,更像童年时的相处方式。
到底能有多少成年男女之间的感情,实在难说。
而她对叶恩弥的这份执念,究竟是纯粹不掺杂质的爱情,还是因为她当年骄傲到顶,对他决绝离开的不甘心。
实在难以辨清。
睡到中午才起,眼下印半圈淡青,腰和胃都在隐隐作痛。沈恩知不在房间,该是去忙工作了。
就算赶来杭州是为了给她庆生,他依然有些公务在身,需要亲自处理。
盛凌薇叫了胃药,等热水煮沸的工夫,拿起手机看。
弹出条短信,来自经纪人严愫,说飞机落地,已在赶来酒店的路上。
盛凌薇吃过药,简单清理自己。沈恩知一向周到,不会在她皮肤上留什么难堪的印记。
新冲了澡,头干脸净,满身新浴的清洁香气。
没化妆,只擦了口红提气色,在酒店餐厅和严愫碰面。
严愫以前常驻巴黎,一双鹰眼,识人极准,是欧洲华人圈声名最响的模特经纪之一。常年在海外运作国模,成绩斐然。
想要走向国际舞台,少不了经她包装打磨,是以海外国模,上到盛凌薇下到底层秀场模特,都尊她一声严姐。
盛凌薇是她最得意之作。像呕心沥血的老匠人,花费经年制出一件精致器物,每道工序都极尽严苛。
盛凌薇此番回国成立个人工作室,先把严愫挖来负责统筹全局。
点完菜,严愫姗姗来迟,在面前落座。
她挽着个价值不菲的手袋,头发抿得一丝不苟,才坐下就说:
“上次和你说的,三个落成两个。一支香水广告,一个高定珠宝系列,条款都谈妥了,后天签合约。就拿新注册的工作室作为主体,但你本人也得露面。”
她做事,盛凌薇从来放心,也不过问细节:“行。”
这时,严愫的目光变得探究,将她从头到脚掂一掂。
“你胖了?”她肃然问。
“没……”盛凌薇马上否定,但多少有点心虚。回国调时差,又被叶恩弥影响心情,作息颠三倒四,饮食没控制,日常规律的健身训练也荒疏了。
但她嘴上不认:“怎么可能?过生日喝多了,是水肿。”
严愫向来不吃这套,放下手里的长筷,用心端详她的脸。
未久,给出命令:“脸上有点红。明天断食吧,晚上开始禁水,再约个护理。”
盛凌薇成名这几年,周围人态度多有变化,谄媚迎合见得多了,已经开始麻木。
唯独严愫一如既往,仍以当初刚签约时的标准要求她。
那标准简直堪称非人。
如今往前回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
做模特这一行,实在诸多辛苦。
无数个深夜里的饥饿焦渴,失眠和饮食失调,头发大把的脱,秀台上腿脚肿痛剜心,摄影棚里闪光灯雪亮,如同爆炸燎干眼泪和鼻息。
实在难以坚持的时候,盛凌薇偶尔会恍然想起当初那个清晨,决绝离开的少年。
然后站起来,强撑住脊梁,笔直走下去。
心里兀自揣着口气,仿佛要向他证明,她未必不能吃苦。
叶恩弥是否也是如此?
再苦涩也得咽下去,一定要站上顶峰,才不后悔当初那场撕开心肝的别离。
如今再相遇,他们都已在各自的领域列居顶位。一切艰难困阻,全靠自己生捱过来,终究是被熬煮透了,当初青涩的真心,如今也熟得过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