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乖见她要走,狭长的狐嘴咬住她帷帽的长纱,奈何钟夫人去意已决,即便小乖调走了她的帷帽,钟夫人也仍要回永嘉镇。
小乖拦不住,只能蔫头耷脑继续盘踞成一团,等钟夫人凯旋。
钟夫人心急坏了,全然忘记自个儿此时没有面纱遮蔽,那惊世绝俗的美貌暴露在人前,路人皆被她温婉的眉眼、挺翘的鼻尖、殷红的樱桃唇迷得五迷三道。
钟夫人见路人都盯着她看,好奇之余,抬手碰脸,这才发现自己的帷帽丢了。
她急忙捂住脸,三两下跑开。
哪知她慌里慌张地跑,顾上不顾下,没瞧见路,反倒撞到人怀里。
此人正是回了茶楼的钟大当家。
他辨认出闯入怀中的女子衣着,正是今日卖狐毛皮草的姑娘,朗声道:“姑娘在这儿呢,我正要去找你。”
钟夫人当然记得他,他就是惊吓过她,害她弄丢了令牌的始作俑者!
钟夫人皱皱眉,说:“如果是谈狐皮生意,我这里没有的。你……不要纠缠!”
她自认色厉内荏,此时呵斥钟大当家的模样很能唬人!
奈何在钟大当家眼里,不过是一个娇俏的小姑娘发脾气罢了,凶是不凶,还怪可爱的。
他挑起了眉头,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想来姑娘家教不好。”
好端端被骂了,钟夫人鼓了鼓腮帮子,道:“胡说些什么?虽说长老不太懂你们镇上人这一套,但是从小也好好教我的,待客要有礼,见人要打招呼,哪里没有家教了?”
钟大当家见她一本正经辩驳,不免笑出声来。他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递到钟夫人跟前,道:“我寻到了你的物件,还打算归还给你。此时见你心急火燎奔来,想必就是为了寻东西吧?我把你重要的东西还来,算你恩公,你不感激我,还凶我一顿,可不是没有教养?”
钟夫人见到那枚令牌,眼睛都亮了。她忙伸手接过来,细细摩挲。
想起此前莫名吼了钟大当家一顿,心生愧疚,道:“我……我不过是着急罢了,所以才那样说你。实在对不住了,全是我的错。”
“无事。”钟大当家摇摇头。
“那我东西找着了,我走了?”钟夫人怯生生地问,一门心思想逃跑。
钟大当家觉得她有趣,道:“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拿了东西就走,也不知报答恩公吗?”
钟夫人思索了一阵子,腼腆地笑:“报答么?我们不兴以身相许那一套的……”
“谁要你以身相许了?”钟大当家被她气得倒噎气儿,这时才想起“笨蛋美人”这个词,姑娘皮相是好,脑仁似乎被凿过,不大灵光。
钟夫人眨巴眨巴眼睛,道:“那是要怎样报答呢?请你吃根糖葫芦,你看行不行?”
钟大当家算是想起来她今早卖狐皮都买了六七十两银子,这么阔绰了,报答恩人却只请一根二文钱的冰糖葫芦。
抠门地很呢!
钟大当家叹气:“免了,还是我请你吧。能两次见面都是缘分,不介意的话,请你吃口甜碗子。”
钟夫人最嗜甜,此时听得雀跃。
不过她还不算蠢笨,犹豫了一阵子,道:“吃东西可以,但你不能再问狐皮生意的事儿。”
钟大当家语塞,头疼地道:“姑娘安心吧,此前不过是起了生意经的心思,行商讲究以和为贵,你不愿意,那便不谈了。”
“这敢情好!”钟夫人笑得眉眼弯弯,“快走吧!你请吃哪家的甜碗子,快带我去呀!”
她这样美轮美奂的脸上蕴含笑意,真是倾城绝色一笑百媚生。
钟大当家恍了恍神,再想到她方才厚颜无耻说的话,顿时意兴阑珊。
这样蠢笨的姑娘,遇上他还好,若是碰到旁人,指不定被卖到哪处山沟沟里去了。
钟夫人走了两步,见钟大当家还没跟上来,疑惑地问:“你是后悔给我买甜碗子吃了吗?那要不……今儿就算了?”
钟大当家无奈地道:“左不过几个铜板的事儿,我是钟记布坊的老板懂不?做老板的,有钱,怎会吝啬这点小物件?”
“那就好。”钟夫人开心了,等钟大当家上前来,同她并排去摊位前。
钟大当家走了两步,终于品出一丝不对劲来。
等一下,他分明是这姑娘的恩公,怎么成他请客了?
这姑娘不但厚脸皮,还会给人下迷魂汤吗?左不过三两句话,他这样城府极深的人,居然就被绕进去了。
说她处心积虑好,还是大智若愚好呢?
真是要了亲命了,早早将她打发了吧!钟大当家头一回受挫,丧气地叹了一口气,给人点了个杏仁碎牛乳冻的甜碗子。
第38章
钟夫人捧着甜碗子吃得正美,粼粼月色下,她眉目如画,那眉尾弯弯,好似用规格最精巧的剪子裁过一般,比月牙尖儿的轮廓还要美好妥帖。
老实讲,钟大当家从未见过这般齐整的女子,好似她不生在这凡尘里,是喝仙露琼浆长大的谪仙。
钟大当家这般想着,也这般问出了口:“你不是永嘉镇里的人吧?打哪儿来的?府上在什么位置?”
钟大当家最懂察言观色,此时轻飘飘瞥了一眼她的青葱十指,指腹一点薄茧子都没有,可见是没干过农活的。官家小姐哪有抛头露面在外边跑,还没丫鬟在屁股后头跟着的?或许是偷溜出来的吧!难怪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听得钟大当家问话,钟夫人讪讪一笑,道:“你请我吃了东西,我也不瞒你啦。其实我是偷跑出来的,长老不知道,还当我是去雪山里采摘雪莲花呢!”
钟大当家听出滋味来,反问:“你住雪山里?”
钟夫人的老底子被人揭露了,一下子哑口无言。她想反驳,却因害怕,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好半晌,她都急得快要哭出声了,这才支支吾吾:“我……不是……”
钟大当家想起传说里的事,恍然大悟:“我听闻雪山里有过一支雪狐族,后来一夜之间,全族的人都人间蒸发了。他们擅驭狐,也擅养狐,而你这狐狸毛色正是鲜亮,等闲的养殖户可养不出来。难不成,你就是雪狐族里的人,怪道这般不晓得人情世故?”
他这一桩桩一件件说得轻巧,却将钟夫人吓得魂不守舍。
钟夫人捅了这般大的篓子,那甜碗子是再也吃不下了。
她居然一时不察,让人知晓了来处。她这是置族人于不顾,她罪该万死!
钟夫人吓得脸色发白,喃喃:“求求您,别报官来雪山搜查……”
钟大当家不是那等奸恶之辈,即便知晓雪狐族有个百宝窟,他也不甚感兴趣。
见钟夫人肝胆俱寒的模样,他莫名有些心疼,哄道:“莫慌,我不过是随便一说。我不会对外人讲你的事,也没必要讲。”
钟夫人将信将疑地问:“你就不贪我们雪狐族的宝贝吗?”
钟大当家扶额,道:“我说了,我家大业大,是布坊老板,有的是钱,没必要再贪图你的钱。”
“那敢情好,我也放心了。”钟夫人递出小指头,道,“拉勾,说好了不报官的,可不能撒谎。”
钟大当家拿她没法子,从织金袖笼里探出一根细长小指,缠住了钟夫人粉嫩的指尖,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且放心吧。”
自打这次以后,钟夫人就结识了钟大当家,她会时不时偷跑下山,和钟大当家去逛庙会,去寺庙上香。
时间久了,也不知是何时起,两人瞧对了眼,情愫渐生。
钟夫人不满足那么八日十日一碰面,她想同钟大当家日日夜夜处一块儿,同他耳鬓厮磨,散发枕在他膝上,同他朝暮欢好。
钟夫人要卸下雪狐族族长的职责,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此事关乎雪狐族兴衰荣耀,她吃了好一程子苦头,终于被剔出雪狐族,放到钟大当家身边。
她不能说明出身,只道是打雪山来的。钟大当家娶了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作为夫人,还招来擅长人情世故的老嬷嬷指点她如何主持中馈。
钟夫人有想和钟大当家好好过日子的心思,学起这些事来也还算快,小日子就这般慢悠悠过去,倒也惬意闲适。
许是此前钟夫人居住在苦寒之地,身子骨受冻,落下了病根,用补药疗养了两三年这才将将好转,怀上了孩子。
钟夫人生下一对双生女,一个起名钟景,另一个取钟瑶。她按照雪狐族的规矩,在女孩出生后,便在两人身上标记了狐狸印记。她们身上流着雪狐族族长一脉的血,这是怎样都无法割舍的缘。
钟景和钟瑶打小就知道自个儿的出身,她们早慧,聪明得紧。娘亲和爹爹要她们保密,她们就乖乖听话,什么都不对外说。
在钟家姐妹五六岁的时候,某日,钟大当家海上贩盐,忽然传来了他的噩耗,说是船翻了,人也遇难了,再没能回来。
钟夫人成日里以泪洗面,那些叔伯见钟大当家死了,便起了吞并家产的心思。若是钟夫人肚子争气,生个男孩下来也就罢了,可惜她膝下无嫡长子,唯有两个闺女儿,那就不顶事儿了。
女儿是要出嫁的,嫁出去的小姐泼出去的水,如何能掌家呢?
于是这钟家就落到了叔伯的手中,而钟夫人连同她的一对女儿都过上寄人篱下的日子。
如今钟家换了主,谁还记得前头夫人的孩子?自然是慢待就慢待,冷遇就冷遇,就连奴才都敢一分权势当十分来使,摆起了府中老人的谱。
若是这般人情凉薄也就罢了,时日长了,钟夫人居然知晓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最开始是钟景和钟瑶发现自己娘亲手臂上总有伤痕,再后来,是她们避过看护孩子的奶嬷嬷,凑巧瞧见钟家叔伯在僻静的小院里逼问钟夫人有关雪狐族宝藏的下落。
她们眼睁睁看着叔伯掐住钟夫人那纤细的脖颈,逼她说出雪狐族的下落:“我劝你识时务,老实说出宝藏的去处。我知道你们雪狐族有宝窟,里面家珍无数!此前追问我那大侄子,奈何他口风紧。如今他可怜,竟在船上去了,留下你们孤儿寡母无人庇护。你要是识相,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不识相,休怪我心狠手辣了!”
钟夫人被掐得险些背过气来,她推搡开男人的手,目眦尽裂地道:“是……是你害了我夫君!我要报官去!”
她挣脱开男人的束缚,正想朝院外跑,岂料那人也是慌了神,抬手一推,居然将她推搡在地,磕破了额头。
泊泊鲜血流淌了一地,是罪恶的源泉。
钟景和钟瑶吓得瑟瑟发抖,钟瑶是知事了的小姐,她忙捂住钟景的唇,含泪朝她摇摇头。
不能出声啊,出声就晚了。
她们蹑手蹑脚地回了屋子,没过几天,娘亲的亲信找上了她们,带钟景和钟瑶偷跑出这样的是非之地。
此后,钟家传来“钟夫人乃是狐仙”的信儿,说她带着一对女儿回到了深山老林中修炼去了。
钟景和钟瑶来到了青山庵,她们在青山师傅的庇护之下长大。
前尘往事像是一根刺一般死死扎在她们的心上,若是不撩拨,皮肉掩住了刺,还能装作相安无事的模样,可抬手轻轻一触,那底下烂了疮流了脓,根子都坏了,又如何装成无事发生呢?
她们恨啊,恨了这么多年。
必须要让钟家的人去死,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可凭借钟景和钟瑶的力量,如何行事呢?她们须得攀上高枝,要人撑腰。
幸亏,她们遗传了母亲那一副好皮囊,可以迷惑男子,夺得独宠。
这段时日,和钟记布坊争生意的主顾,就是皇城有名的富户曹家。
她们懂了,必须不择手段勾搭上曹老爷,这样才能吹一吹枕边风,从中谋利。
再后来,就有了钟瑶潜入钟花馆勾搭曹老爷那一出戏,她如愿以偿成了宠妾,长长久久待在曹老爷身边,笼络她。
哪知道,钟瑶还没成事儿,就被曹夫人惦记上,成了她的刀下亡魂。
钟景瞧着钟瑶好几日没来送信,夜里跟着曹家拖出门埋尸的奴才,发现了被划花了脸、尸首异处的女子。
钟景记得钟瑶的模样,也记得她身上每一寸痕迹。
那狐狸印记所在的位置,还有她窄细曼妙的身条,无一不在提醒她,眼前惨死的无名女尸,正是她挚爱的姐妹。
那几个奴仆是曹夫人手下的人,正是她对家姐狠下杀手!
曹夫人又不妒恨钟瑶独占曹老爷,又为何要狠下杀手呢?
这里头,有蹊跷!
就这般,钟景扮作钟瑶的模样,去寻还在外头经商未曾归家的曹老爷。
曹老爷虽疑惑钟景为何跟来,却也有几分受用,觉得这小人精怕是真爱惨了自个儿,一日不见就朝思暮想的,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她带在了身边。
此后的事情,大家都懂了。
钟景再次回到了曹家,她披着钟瑶的皮,妖里妖气地注视着曹夫人。
而做贼心虚的曹夫人心思走窄了,有些惶然不安,于是寻上白梦来,想要确认钟景“落头户”的身份。
不管是人是鬼还是精怪,曹夫人都要再次将钟姨娘铲除。
就这样,大战一触即发。
听了钟景说的悲惨事儿,玲珑唏嘘不已。
她本就有颗柔软心,此时同情地道:“也是难为你了,背负血海深仇,还能捱到现在。”
钟景苦笑一声,道:“比起自苦,还不如想想出路。总要解决了这些人,我才有颜面下黄泉见家中亲人。”
玲珑握了一把钟景的手,试图安抚她。
白梦来知晓了来龙去脉,面上却并无什么表情,他对此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人间本就是疾苦的。正因为红尘炎凉,百姓们才会幻想出满天神佛来,日夜祈神上香,聊以慰藉。
白梦来打发了钟景回府,又差遣柳川去和曹夫人报信儿,就说他这边有了些许收获,请曹夫人登门一趟。
见面左不过寒暄三两句,白梦来听得厌烦,却要强撑起精神来应对。
他说了些看似至关重要可实际上又无甚帮助的消息,说钟姨娘是处心积虑勾搭上曹老爷的,恐怕居心不良。而且这女子来历不明,天生奴颜媚骨,惯会讨好男子,活脱脱似蛊惑人的狐妖精。
特别是她还能死而复生,那看来有九成的可能,就是那林间精怪了。
无论是好是歹,都得等人显出原形才能使曹老爷信服。
随后,白梦来虚虚指点玲珑,道:“这个丫头再让夫人带回府中吧,她是我的人,又武艺高强,还通一点玄学道术,若是能在暗处盯紧钟姨娘,保不齐能寻着这起子包藏祸心的精怪把柄。届时,若是那钟姨娘真是妖精,就让玲珑将人降去了,再将原形往曹老爷面上一押,后头的事儿就便利多了。”
听到白梦来要将钟姨娘送到曹老爷面前,曹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一瞬息的慌神,她喃喃:“送到老爷面前倒是不必了,这样害人命的蛇蝎玩意儿,由我捏着原形打杀了,事后再和老爷通气儿便好。”
她话里话外都是不够坦荡的心思,白梦来微微一笑。
还真给他猜着了,恐怕先前曹夫人要除掉钟姨娘,就是有什么秘密被人瞧见了。如今见人死而复生,且没和曹老爷通风报信,她才按捺到现在。
曹夫人就怕到时候押着钟姨娘在曹老爷面前对簿公堂,会抖出她的事儿来。妖精临死也会狗急跳墙呀,谁知道钟姨娘如今不言不语是个什么想头。
曹夫人嘟囔一句:“若是钟姨娘真是精怪……那她为何先前又让我打杀了呢?”
白梦来勾唇一笑:“当初你将她尸首分离都不能奈她何,岂不是正好拿来敲打你?让你知道她的道行深浅,别再招惹她。”
曹夫人心中惴惴不安,下意识问了句白梦来:“我要是不招惹她,她就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吗?”
可她想起那一桩事让人瞧见了,若是哪天口风不严讲出去,那就是个隐患。
思及至此,曹夫人横下心来,道:“不对,精怪就是精怪,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吸人阳气,败坏人财运,这等孽障,就得逐出家宅,或是拿桃木宝剑将她压个魂飞魄散!”
白梦来见曹夫人一心想杀害钟姨娘,便知晓她心思不纯,企图斩草除根。究竟是多要紧的把柄落到钟瑶手里,才会明知钟姨娘是法力高强精怪,也要鸡蛋碰石头筹谋捉妖呢?
妙得很呀。
白梦来仿佛嗅到了那一大笔用来堵嘴的钱财气息,香得很呢。
曹夫人如今也没法子,回忆起钟姨娘那宜喜宜嗔的眉眼,真是越想越邪门。
怪道她能美成那个样子,这不是修炼成精的妖物,又是什么呢?
曹夫人拍了拍织金折枝花纹褙子襟前的苏绣盘扣,将躁动不安的心再次摁回胸腔里,道:“阿弥陀佛,真是造孽呢!这位姑娘是会驱邪除妖的吧?”
曹夫人亲亲热热地托起玲珑的手,就像瞧闺女一般厚待她,亲昵道:“今后要辛苦姑娘了!若是哪日真将钟姨娘降来,我这边给你封个大大的利市红包,不会亏待你的。”
听到有钱,那玲珑的心思可就活泛开了。她抿唇一笑,道:“夫人且放心吧!此前我一进慧珠院就觉得满天都是邪云,那怨气堵得满屋子都是。妖孽道行高深着呢!我愁你们害怕,因此什么都没说过,就想先捉了妖再禀报。前几日,我跟着白老板去妖精老巢看啦,这才知晓她来历不明,真可能是修炼成人的狐妖,因此心急火燎跑回来,赶紧禀报您这边。您且宽心吧,我定然会帮你擒住这等扰乱后宅的妖怪!”
“那敢情好。”曹夫人松了一口气,信了七八成。
白梦来让曹夫人先回府,玲珑还要置办些东西,明日才会回曹家慧珠院。
曹夫人前脚刚走,白梦来后脚就吩咐柳川去和钟姨娘通风报信:“给她安插了精怪的身份,可别穿帮了!拿这个当由头唬一唬曹夫人才是正经。”
“是,属下明白。”柳川运用轻功,三两下翻上墙头,身轻如燕。他是练家子,脚程怎样都比曹夫人要快。他寻到钟姨娘安排在曹家后门,用来接信儿的小丫鬟,把白梦来的口信告诉来人。这样一番里应外合,总算是完美下了套儿。
曹夫人忙完了事儿,本打算回府。
关于钟姨娘是狐妖的事儿,她信了个七七八八。若不是精怪,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呢?那人头落地,又不是拿来说笑的!
她紧闭双眼,忧心忡忡地掰着手里念珠。轿子抬至一处香火店铺,她喊了停,吩咐随侍的下人:“去,买点黑狗血啊或是什么驱邪的桃木剑。”
钱嬷嬷不明就里,不过主子的口令,哪敢有异议,于是慌忙照做。
待曹夫人看到钱嬷嬷手上捧着装满驱邪宝物的漆盘,心头安定多了。
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头一次祈求观音佛祖庇佑来。
回了曹家,曹夫人带着一众人马,乌泱泱奔向慧珠院。
钟姨娘不怵她,见曹夫人来,还敢叫板:“夫人怎么有空来慧珠院了?”
还没等她说完,曹夫人朝旁侧的婆子使了个眼色,钱嬷嬷会意,上前一步,将黑狗血泼上了钟姨娘的身!
满地都是血,旁观的下人们尖叫一声,慌忙靠近。有的拿帕子,有的端水,总而言之,满院子就像沸水锅子下饺子,噼里啪啦乱作一团。
她们自然知晓如今曹老爷爱重的是哪一位,纷纷上前帮人清理。
手上不停,嘴上也要殷勤——
“姨娘你怎么样了?”
“姨娘,这味儿腥,快洗洗。”
钟姨娘头一次被人这样欺辱,震惊之余,她忍不住又溢出一丝冷笑。
她推开往来的奴仆,一步步,婀娜多姿地走到曹夫人跟前。
此时的钟姨娘满身是血,好似身上开出了无数朵妖冶的花儿。她似笑非笑地踱步,踏着一地鲜血而来。
她凑近了曹夫人的耳畔,低语:“我可是修炼千年的道行,区区黑狗血公鸡血能奈我怎样?如今我放你一马,不当众杀生,你可别以为我是好性儿。再敢招惹我,你那些香的臭的,我都给你抖露出来。”
钟姨娘不过是趁机诈她一诈,唬她一唬!哪知道曹夫人是真做贼心虚,反问:“你还记得那些事儿?”
果然,钟瑶确实是知晓了什么事情,这才被人作践至死。
钟景的心疼得快要炸开,她咬牙切齿地道:“如何能忘呢?你最好给我乖一些,否则咱俩鱼死网破,还不知道谁死得更难看呢!”
曹夫人不敢再惹她了,此番喊人,匆忙从慧珠院离开。
只是她心里不断浮现出一个嗜血念头,不住喊她:“杀了钟姨娘,甭管她是人是妖,她都不能留!”
玲珑被白梦来委以重任,明儿就要上曹府打秋风了。
虽说白梦来敲打过钟姨娘,还在曹夫人面前给她安插了个“除妖女侠”的身份,但没将人放在眼皮底子下看顾着,总会疑心旁人照料不当,出些纰漏。
他想起这丫头当初还因为没饭吃,在他面前掉过泪珠子,哭得梨花带雨,心里有些不落忍。
待柳川办完差事回来,白梦来轻咳一声,递过去一两银子,道:“柳川,你陪玲珑出门一趟,给她买些能藏在包袱里带入曹府的小食。话梅蜜饯香瓜子什么的,都行。”
柳川拿了钱,纳罕地问:“主子陪她去不就好了?还非得把钱转给我,由我代劳吗?”
白梦来哪里搁得下脸皮去陪一个小姑娘,要是让玲珑知道他忧心她的吃食,还不得把嘴巴都笑歪了。
白梦来皱眉,煞有介事地道:“你去就行,要是我陪她瞎逛,她见我有钱,指不定怎么讹钱呢!这一两银子也不过是看她此后要辛苦做戏一场,特地给她的恩典。”
柳川想了想玲珑的性格,还真可能狠狠敲白梦来竹杠。到时候没让两人关系变好,反倒掐了个乌鸡眼似的,那就得不偿失。
柳川了然,道:“行,那我陪她出去一趟。”
柳川还没走出两步,后头又传来白梦来那一线虚无缥缈的嗓音,他道:“嗳!且等等!”
“主子还有吩咐?”柳川不解回头。
白梦来犹豫一程子,曼声开腔:“要是一两银子不够,你只管先垫上或拿我名头赊账,到时候打发堂倌来金膳斋和我拿钱便成。”
此言一出,柳川再傻也回过味来。
此前白梦来不是说,自个儿跟上玲珑出门闲逛,是怕被她杀猪一般讨钱吗?这时怎么不在意钱,反倒要让玲珑尽兴了?
可见是想陪姑娘逛街,嘴上又不厚道,倨傲着身架子,不肯放软态度呢!
柳川会意,将那银子又放回桌上,道:“属下肚子疼,得上茅房闹一闹。还是主子宅心仁厚,陪玲珑去一趟得了。”
他大步流星,刚想逃窜,踅过身来,冷不丁嘱咐一句:“正巧茅房所在处和玲珑的屋子近,我给她也打声招呼,让她来花厅等您。”
说完,他落荒而逃。
白梦来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又怎会听不懂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呢?这不是在……撮合他和玲珑吗?
可事情真不是柳川想的那样!
他怎么可能瞧上一个疯丫头?左不过是仅剩的良心蠢蠢欲动,让他起了怜香惜玉的心绪,要顾念对方一些细枝末节小事。
只是举手之劳,说多用心,那也是没有的。
心里这样想,身体却又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白梦来想回房换一身衣衫,又怕玲珑在花厅苦苦空等,因此脚程加快,三两下便奔回了房间挑华贵的大氅,全然不顾凌波微步美姿仪。
时间紧迫,白梦来随手翻出一件绿萼梅花纹兔毛大氅,他将外衫里衣都收拾妥当后,又在腰间别上应景的绿玉挂坠以及一枚黄桂花香囊。如今隆冬天,除却梅花,花树甚少。腰间溢满温婉桂花香,倒让人觉得雅致巧妙。
他对自个儿的衣着打扮很是满意,随意挑拣了一把象牙金丝柄山水画扇后,风姿倜傥地出了门。
花厅里,果然有玲珑在张望。
见白梦来过来,玲珑脸上满是融融的笑,如沐春风。
她道:“听柳大哥说,白老板打算领我出门买吃食?”
白梦来想起这件事是自个儿提出来的,面上止不住尴尬,他含糊其辞:“算是吧。其实也是柳川一片兄长对妹妹的关爱之心,他面嫩,因此让我来做这个人情。”
“这样啊……”玲珑了然点点头,嘉许地道,“柳大哥人真好。”
白梦来呼吸一窒,他沉吟片刻,生硬地辩驳:“虽说这事儿是柳川提的,不过他也只是随口一说,真正点眼下结论的人……是我。”
“是白老板心疼我在曹府吃不饱饭吗?”
“嗯。要是你吃不饱,活干不好,那我可就亏损大发了。因此此番带你出门,也不过是想用小钱换大钱,你别太感动了。”白梦来自认这番话说得妙极,将他和玲珑的关系把控得游刃有余。他是上司,和下属可不能太亲近。偶尔给点甜头,偶尔给根棒子,一分一厘都不能差,否则倒助长她的威风,使得她吆五喝六起来。
谁知道,原本兴致勃勃的玲珑被白梦来这一盆迎头倒下的凉水泼懵了,她还以为白梦来是个善心人,如今看来,他就是赤条条的奸商,全无人情味可言。
玲珑咬牙切齿,在内心道:“这样坏的老板,可得好好宰他一笔!反正他能回本,全然不必替他心疼的。”
而白梦来全然不知自个儿将此事搞得这般复杂,还以为玲珑缄默不语,是感动得快要哭了。
他暗叹一声,心道:“瞧瞧,还矜持上了!若是想哭,借我怀抱一用,我也不是会怪罪她的人,这丫头,有时候还挺腼腆的。”
两人心怀鬼胎,一同出了金膳斋。
刚上街,玲珑就各家干果铺子里逃窜,买这个买那个,买到最后,连头上的珠花都捎上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