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茶舍,说到神虎大将军和八百英烈当年死战北渊的壮举,无人不是感慨,谈及崔娘子带孤子为丈夫旧部请命,更是唏嘘不已。听闻果园坊里住着神虎军的家眷和后人,许多热心民众纷纷赶去探望,送钱送物。不少歌咏壮士的边塞雄诗甚至流入了平康坊,成为最受客人欢迎的时兴新曲,歌娘竞相谱曲弹唱,花街柳巷,竟也终日发出铮铮有如剑鸣的铿锵琴音。
镇国楼外,凯旋的将士面面相觑。何晋陈绍顾十二等许多人,虽自己因了此战,得以加官进禄,但没有想到,皇帝竟至今仍不肯为当年的神虎军平反,谁有心情去笑。
那些今日特意换了新衣,纷纷赶来此地的果园坊人,等不到盼望的消息,默默垂头离去。周围民众让道,同情相送。
君威岂容玷。
圣人为了他的颜面,终究是不肯在天下人面前承认,当年,他犯下了过错。
对此,除去一声叹息,还能如何?
夜幕再次降临。
白天这令人失望的段落,并没有影响接下来这长安夜的喜庆。
今日起,长安解除宵禁。民众将有三天的狂欢时间。满城张灯结彩,坊门相互开放,东西两市和附近的繁华地段,人头涌动,到处都是挑着担子售卖各种玩意儿的货郎和举家夜游之人,欢声笑语,盈满街道。
絮雨和裴萧元回到了许久不住的永宁宅,用过饭,放早就按捺不住的青头和一众男仆婢女们自由外出游玩,两人哪里也未去,闭门后,她在房中就着银灯整理信笺,裴萧元则仰面躺在床榻之上,逗着小虎儿玩。
堆积的信笺,大多是长安众多的命妇们应着时节发来的普通问安函而已,无须回复。只一封,是李婉婉的信,除应时问安,祝她春日好之外,提了句卢文君。
经过太医精心治疗,如今她终于慢慢恢复了些记忆,想起自己身份,也记起父母和亲友,唯独那个狼心胡儿,竟忘得干干净净,是半点也记不起来了。长公主彻底松了口气,欢喜不已。
大约是又添一岁,少女也多了心事。李婉婉感叹,说自己极为羡慕文君,每日笑声不绝,竟比从前还要无忧无虑。又问絮雨,何日有空,趁着春日留尾,想与文君约她游玩一番。
絮雨看完她信,提笔回复,时不时看一眼近旁的父子。
小虎儿每天都在噌噌地长,力气也越发大了。他的手指抓着裴萧元左右手的两根中指,任裴萧元如何举臂,也牢牢攥紧,将自己挂在了空中,两条腿蹬来蹬去,咯咯地笑。
裴萧元越举越高,最后,竟还令小虎儿荡来荡去,如玩秋千。小虎儿的小腿蹬得越发厉害,笑声也越大。
絮雨今夜本就有些分神,此刻看不下去,怕万一小虎儿抓不稳掉落摔疼,搁笔走去。裴萧元一笑,在她要开口阻止前,反手将儿子的小拳头抓在了手心里,稳稳放在床的内侧,让他自己爬着玩。
接着,他另臂探来,抓住了停在床前的她的手,轻轻一拽,她便躺落在了他的身旁。
“放心,我有数。小虎儿力气很大,抓了我指,想拿出也难。”他闲谈地道,微笑地看着在他里侧爬来爬去的儿子。小虎儿口里咿声不绝,显然,是想继续和父亲玩方才那种危险的游戏。
絮雨慢慢地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郎君……”
终于,她唤他。
关于朝廷何日才为神虎军正名一事,除了早前那一句会给一个交待之外,皇帝再无多半句的话了。
但絮雨很早便明白了皇帝的心意。
她知道,对此,裴萧元如今想来应也是了然于心的。
已经太久了。今日他或不会为此,再动更多的怨怒之心。
但在她的心中,始终还是深为歉疚。
“今日……”
她方起了头,他转脸朝她,吻住了她的口,不叫她再说下去。
“和你无关。嫮儿,你不用觉得歉疚。”
吻她片刻,他松开她的口,安慰地道。
絮雨眼睫微抖,抬眼,对上了他的目光。
“伯父今日寻我,说了些话。他大约怕我想不通。其实他便是不说,我也早猜到了……”
他顿了一下。
“嫮儿,你的阿耶,他当真是个狠人。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他自己,都下去得手,不管别人如何怨恨,也不管身后之名……”
絮雨沉默了。
他转头,看了眼身旁不停发着噪闹声的儿子。
方才为阻止他乱爬打扰到自己和她亲吻,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掌压在了儿子的背上。
小虎儿被父亲的大手牢牢钉在床上,脸面朝下,小乌龟似的,正奋力地拱翘头颈,手脚并用,不停挣扎,想翻身坐起。奈何后背大山压顶,他如何能脱得开,憋得小脸通红,气恼得就要哭出来了。
“别想这些了。今夜青头他们都出去玩了。你想不想去?莫若咱们也带小虎儿,一道出去走走?”
絮雨嗯了声。他一笑,松开苦苦挣扎的儿子,一臂抱起,另臂将她带起,自己也翻身坐起。
正待收拾了一道出门去,这时,听到门外传来杨在恩的通报之声。
“公主,驸马,陛下方传话过来,叫你二人入宫去。”
两人对望一眼,却听杨在恩又道:
“陛下还吩咐,将小郎君也一同带去。”
第160章
皇帝不止体衰,双目亦不可视物,此事如今已是人尽皆知,也无须再加以隐瞒。献俘礼结束,由公主搀他去了,似镇国楼那样的场合,自然不便露面。但感念君臣多年之谊,典礼结束,他还是应求,从许多渴盼得到觐见机会的夷王使官、朝堂老臣、来自地方的刺史方伯以及当世名士里,择了些年长德高之人,赐予面见之荣,君臣叙话,共贺嘉礼。
皇太孙虽器怀韶敏,雅质惠和,今日初次在重大场合露面,表现便可圈可点,然而,终究是个少年,从前更无资历,怎比皇帝积威。想皇帝临朝二十年,终于有如此一个足以媲美当年永安殿盛况的竞夸功业的场合,对此他应已等待多年,末了,却竟无法亲赴,怎不叫人唏嘘?
见臣下时,皇帝又表露出了从前不曾有过的轻松,谈笑风声,忆荏苒君臣共事岁月。退下时,许多人感慨良多,乃至当场涕泪交加,再三恳请皇帝保重龙体,以造福黔黎。
待全部人退去,夜色已沉。皇帝最后,单独召见了两个人。一位郑嵩,另位袁值。
今日朝廷大加封赐,除镇国楼里封的那一批和战事有直接关系的有功之人,另还封了一些人,如郑嵩、如至今仍因养伤尚未归京的崔道嗣等。袁值也在当中。
皇帝方见完郑嵩。这老御史出来时,紧兜衣袖,目中依稀仍蕴泪光。
袁值得授秦州节度使之职,择日便将出京外任。
那地虽远离中原,地处幽荒,却地跨秦成诸州,历来是国家重要的畜牧之地,为朝廷饲牧战马。
以他身份,最后得此去处,未尝不是最好归宿。他趴跪在皇帝的面前,也不知皇帝对他说了几句甚话,他久久不起,只不停地叩首。皇帝半卧半坐,闭目,拂了拂手。他拭泪,又叩首一回,方轻轻起身,退了出来,又向着赵中芳深深行礼,神色恭敬。
“往后你身负重任。此去,谨记陛下之言,效死忠上,无怠无荒,固保宗基!”
老宫监一改往日苍老之态,目光锐利,神情异常肃穆。
“儿子谨记在心!将来倘若侥幸有后,必也世代传命,永不敢忘。如有违今日之誓,则永堕阿鼻地狱,不得超生!”袁值一字一字地应道。
此时宫漏之声传来。
老宫监侧耳听完,道:“公主和驸马应已到了。你再拜一拜,拜完了,你便去吧。”
“是。”
袁值不等人现身,先便提起袍摆,双膝落地。
絮雨和裴萧元抱着小虎儿入紫云宫,见到的便是如此一幕,到了近前,不由停步。
袁值道:“奴奉陛下之命,将往秦州,继续效命朝廷。此去,必不忘恩遇,谨记陛下之言,无怠事务。往后山高水长,奴恭祝公主驸马白头偕老,瓜瓞绵绵,小郎君无忧无灾,长命百岁!”
毕,他郑重叩首,行大礼。
裴萧元一顿,起初略不解,待说话,迟疑了下,又看向身旁的她。
她未发声,只静静地看着跪地在行礼的袁值。
袁值礼毕,便不再停留,起身,低头而去。
裴萧元转过头,正看着袁值离去的影,这时,听到殿内传来一道声音:“是嫮儿来了吗?”
赵中芳应是,看向二人。
裴萧元收神,随絮雨一道抱着儿子入内。
皇帝已褪去白天的衮冕衮服,此刻只着常服,看去便和寻常人家的长者无二。他盘膝坐在坐榻之上,哑宫监垂着头,悄然立在一角,看到絮雨和裴萧元入,行礼过后,匆匆走了出去。
“小虎儿呢!带来了吗?”
不待裴萧元行礼,皇帝便面露笑容,摸着坐榻,要自己起身。
小虎儿方才在马车里已是睡着,此刻被父亲抱着入宫,路上又醒,认出皇帝,立刻朝他伸手,口里发出欢喜的咿咿呀呀之声。
皇帝听见,喜笑颜开地转过脸:“小虎儿是要我抱吗?”
裴萧元没有反应。
絮雨看他一眼,将儿子从他臂里接过,抱着,送到了皇帝的手中。
皇帝接过,在女儿的助力下,靠坐下去,抱着小虎儿和他玩了片刻,笑着和女儿道:“阿耶听裴冀讲,他一不小心,胡子被小虎儿揪断了两根。他却高兴得很,竟在阿耶面前说小虎儿和他亲,怕是意在炫耀,岂不知阿耶的胡子,早不知已被拽过多少回了。可笑可笑!”
被小虎儿抓过胡须的人,可不止皇帝和裴冀,还有一位,便是阿公。只是皇帝不知,此刻竟和裴冀比较起了这个。
真真是好强到老,连此,也要比个高低厚薄。
絮雨微笑不语,看着皇帝抱着儿子又逗弄了片刻,知儿子好动,也越来越重了,怕皇帝乏累,伸手,欲抱回来,口中道:“小虎儿能得阿耶你们的钟爱,是他的福气。”
皇帝却没有立刻放回给她,问道:“裴冀给他起名了吗?”
“伯父说,名‘弗谖’,如何?”
“弗谖,弗谖……”
皇帝沉默了片刻,喃喃念了两声,抬起手,抚摸了下小虎儿圆溜溜的脑袋。
“好啊,叫这个名好。勿忘过往,永铭在心。”
小虎儿以为皇帝是在和他玩,咯笑一声,猛地发力,直起他那两条日益有力的小短腿,纵跳个不停。
皇帝双手托着小虎儿的两腋,任他跳来跳去,开怀大笑,笑完,从怀里摸出一枚长钥,递上。
这钥长几乎如筷,看起来像是铸铁所制,乌沉沉的,也不知配的是哪里的锁,看起来丝毫不显眼,并且,重量不轻。
小虎儿以为是新玩具,眼睛一亮,一把抓了,小手随即牢牢攥住,舞来舞去,竟不掉落。
絮雨不解,望向皇帝,只听他道:“阿耶给小虎儿备了点东西。此事是你那赵伴当经手的,日后他会和你说。”
絮雨仍是不解,望向跟了进来的赵中芳。他的眼角微微发红,露笑,点了点头。
絮雨不再多问。皇帝爱怜不舍地亲了亲小虎儿,示意她来接。她接过儿子,哄他撒手,好收起这铁棍,万一划伤人。皇帝也从榻上下了地,赵中芳上来,为他穿靴,又加了件外衣。
皇帝立稳足,缓缓转向裴萧元的方向,对着进来后便始终未发一声的人道:“朕想出去走走,你陪朕来。”
絮雨抬头悄悄望去。见裴萧元终于迈步,待上去搀扶,皇帝却又将手搭在了老宫监的手上,随即,朝外走去。
裴萧元一顿,行在后,跟了上去。
夜色浓沉。裴萧元随皇帝走完了寂静而狭长的夹城道,出来,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皇帝上车,坐稳之后,马车便沿着大街,向南而去。
已近亥时,但在靠近皇宫的城北中心地带,今夜灯火耀灿,街道之上,随处依然都是夜游之人,喧声笑语不绝。
马车不紧不慢地穿行过街,渐渐,繁华不见,灯火阑珊。再行经一段两旁遍布着荒田的道路,终于,抵达了一个荒僻的地方。
裴萧元引着皇帝,向那一片辉煌灯火照不到的居所行去。伴着几声随风传来的儿童嬉闹之声,前方渐又显出了一团团灯的光晕。
十来名总角小童今夜本想去往城北闹市游玩,却因路远天黑,被大人阻止,此时便不睡觉,手里挑着自己糊的兔子灯南瓜灯花瓣灯,正在门前的一片空地上转圈追逐笑闹。
皇帝停在荒埂之畔,静静听了片刻。小童们忽然发现人来,奔近,认出裴萧元,欢喜不已,纷纷下跪磕头,又盯着他身边的皇帝看,不敢出声。
随后的宫监给小童发放糖糕。裴萧元继续领着皇帝前行,入内,行到了那一座寂静的供屋槛前。
供案上点着一盏清油灯,昏昏昧昧,显出附近一片高高低低的牌位的影。
皇帝撒开了裴萧元扶持自己的手,自己抬步,摸索前行,终于,行到了供案之前。
他面向供案而立,如此立了良久,忽然,缓缓下跪,叩首,额头落地。
他便如此俯伏于地,身影纹丝不动,宛如化作石像。许久过去了,终于,他自己扶供案,吃力地爬了起来。此时,在裴萧元的身后,供屋之外,已是聚满了人。
当中许多,是白天曾赶去镇国楼的人。他们打量着面前这个夜半突然跟随裴家郎君现身于此的不速之人,神情惊疑不定。
皇帝转身,自己朝外,慢慢走去。当中一名白发老军死死盯他,看了片刻,突然,他吃惊地喊出了声。
“圣人!是圣人!”
老军猛地扑跪在了地上,转头朝着身后之人喊道:“圣人来了!圣人来了!”
随这老军呼声落下,周围的人反应过来,男女老幼纷纷下跪。霎时,大片的人,跪满了门槛外的院落。
“陛下!陛下!大将军和他的儿郎们,究竟何日,才能等到那一天哪!”
老军额头砰砰地用力撞着门槛,不顾皮开肉绽,老泪纵横地泣。
皇帝停步在了槛后,立片刻,他继续迈步,摸索着,一言不发地前行,渐渐地,将两旁所有的人,和那些哭泣和恳求的声音,尽数留在了身后。
马车掉头,返往城北。
“抬朕上去。朕想到上面,瞧瞧长安。”
当马车再次停下,停在镇国楼前时,皇帝发话。
老宫监指挥几名体格健壮的宫监,迅速抬来了一架预先备好的坐辇。皇帝坐上去了,被抬着,一口气送到了镇国楼的顶上。
镇国楼尚未向民间开放。此刻周围寂静无声,惟它独自高耸在开远门的近旁,黑夜里,从远处看去,仿佛一柄插在了城墙旁的长剑,楼顶那一顶钟亭,便是剑尖,笔直冲天。
老宫监望了眼皇帝,眼中掠过一缕悲伤似的光。他领人全部退了下去,令顶上只剩皇帝和裴萧元二人。
皇帝停在那一口大钟之前。亮在钟亭之顶的灯火勾勒出了皇帝的身影,佝偻而僵硬。裴萧元这才觉察,他似正在忍受某种来自身体里的痛苦。就在他待开口询问时,却见皇帝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接着,站直身,环顾四方。
今夜,在他的脚下,一座座纵横排列的坊城,被灯火相互联结了起来,流光溢彩,辉煌灿烂,直叫人疑是天河倒挂,满天的星子,流淌在了长安的大街和小巷。
他自然什么都看不见。然而,一切却又好似全部收入了他的眼里。他向着灯火繁城立了片刻,忽然道:“朕平生极少佩服人,唯独你的父亲,他是个例外。”
“朕说此话,绝无意为自己开脱,但当年,在做那决定时,朕确实不曾料想,他会主动出关狙击,以身挡敌,竟致战死。”
裴萧元神情微微绷紧,没有接话。
“朕有时候会想,”皇帝继续道,“当年,倘若你的父亲已经知道,那一场北渊之战,其实是阴谋引致,他将会做如何抉择……”
皇帝停了片刻。
“朕可以肯定,他必定抉择如故。敌已至,纵然明知踏入阴谋,他也不会弃北渊不顾。”
“也只有你父亲这样的人,才会有你这样的儿郎。”
“朕羡慕他。”皇帝慢慢转面,向着身旁的裴萧元说道。
站得近,借顶上的灯火之色,裴萧元此时看得愈发清楚了,皇帝的脸容上,呈出了如大咳后的病态般的红色。
“陛下倘若乏累,臣送陛下回宫歇息。”他如此说道,却依旧是恭谨而略疏远的语气。
皇帝似不曾入耳,继续道:“朕不如他,朕更欠了他八百条好汉的命。但这个天下——”
皇帝突然语气一转,“除了你的父亲,朕敢说,再无人有资格,可来审判朕的是非。”
“景升丧乱,豺狼腥膻,山河半壁倾塌,天下黔黎蒙难,呼号无措。是朕平定乱阶,避免衣冠沦没,异族入主的局面——”
皇帝情绪似渐渐激动,突然喘息起来。
“朕登基后,人丁锐减,内有前朝所留积弊,外有强敌虎视,朕忍辱负重,重整天地,二十年后,方有了如今局面。”
“裴家儿!”他突然呼唤一声,抬起一臂,指着前方这一座俯在他足下的不夜之城。
“朕知你对朕怨恨深重,一切是朕该受。但这天下,倘若不是朕出来一统,如今是否依旧乱王割据,贼枭称霸,兵革殷繁,乱战不休,谁能料知!”
“朕不悔!”
在说出这三个字后,皇帝便大口大口地喘息了起来。
“朕这一辈子,有愧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嫮儿母亲。一个,便是你的父亲。”
“朕有罪于你的父亲。”
“朕早也说过,会有一个交待。”
“已让你们等太久了。不会再继续等下去,一刻也不会——”
皇帝话音未落,突然,人笔直地往后仰去,倒向了他身后的铜钟。
伴着大钟所发的一道受撞的震颤长嗡之声,皇帝翻在地上,一动不动。
“陛下!”
裴萧元冲上,叫了几声,不闻回应。他俯身,当将皇帝那下俯的脸容小心托起,发现他双目紧闭,整个人灼手得似有火在身体里烧。
他心一紧,立刻矮身蹲下,将皇帝负在了后背之上,背起,转身便迅速下楼而去。此时老宫监也闻声冲入,见状,脸色登时惨白,然而,仿佛这一切又是在他预料当中。他在两名健奴的扶持下,默默跟随在后。
裴萧元背着皇帝,一口气不停地下了镇国楼,又将人抱送上了马车,疾向皇宫而去。
紫云宫中,皇帝领裴萧元去后,絮雨继续留在那里伴着儿子。夜渐深,小虎儿睡去。皇帝和他却仍未回。絮雨心绪有些紊乱,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在不安等待之时,她的目光无意扫过殿隅的案头,视线定住了。
那上面摆着一只金平脱圆盘,看去好生眼熟。是她刚回宫时皇帝用来装丹丸的药盘。
她冲了过去,一把掀开蒙住的一块布,盘中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絮雨心猛地悬起,扭头出去,叫人带那司药的哑监过来。哑监垂泪,跪地一阵比划,絮雨脸色登时惨白,心跳如雷,转身便朝外冲去。
她才奔出紫云宫,便撞见裴萧元背着皇帝正疾步返回,入内后,将人小心地放置在了床榻之上。早有人去唤太医。
皇帝歪靠在榻上,闭着眼目,眼角和耳鼻慢慢渗出了几缕血丝,然而,他神情却显得异常平静,似完全没有感到半分痛苦。
“阿耶!”
絮雨冲上去,抖着手,为皇帝擦拭血丝,又抓住了皇帝那滚烫的手,眼泪滚了出来。
皇帝慢慢睁目:“莫难过。阿耶早就盼着这一日了,嫮儿你是知道的。不管她还愿不愿见阿耶,阿耶总是要去寻她的。”
絮雨汹涌流泪。
“莫哭。”皇帝轻轻为她擦泪,望一眼那道正冲向太医的焦急的背影,示意她附耳过来。
“记得裴家儿从前在苍山背过一次阿耶,阿耶感觉甚是妥帖,念念不忘,一直想叫他再背一次,只是不好说出口。今日总算得偿所愿,阿耶很是欢喜。”
皇帝微笑着,轻声说道。
正史载,献俘礼当日深夜,皇帝在接见完群臣后,油尽灯枯,从长久的病痛折磨中解脱,驾崩于紫云宫西殿。
而野史和民间皆说,皇帝实是因临朝后期沉迷修道,为求长生,误服过量丹丸,方暴毙而亡。
不管真相如何,皇帝走前,公主驸马皆在床榻左右相伴。皇帝将他二人之手相握之后,含笑溘然而去。
而这个消息,是在三日国庆结束之后公布于世的。
“铛——”
“铛——”
“铛——”
大丧的钟声,从皇宫的深处里传出,惊动长安数百寺院,东西南北,纷纷跟随。
在满城到处撞动的大丧之音里,郑嵩在家中书房里惊起。百官匆匆忙忙,赶往皇宫。裴冀带着皇太孙李诲,跪在梓宫之前。
钟声传到鸿胪寺附馆和众多的进奏院。那些尚未离开长安的藩夷使者们披头跣足,不能自止。
钟声传到西市。执勤的顾十二和众卫士下马,扑跪当街,痛哭流涕。
钟声传到簪星观。观门口的香客止步,惊惶议论。对面,那正在殷勤招揽客人的卖花娘止了卖声,慢慢放下了手中一枝开得娇艳的桃杏花。
钟声传到永平坊。一边抱哄她去年生下的小儿,一边在骂人偷懒的高大娘猝然闭口,快步走到家门口,眺望皇宫方向,片刻后,抹了下眼,吩咐人除下门前彩灯,改挂白色灯笼。
钟声也传出了城。沿以长安为中心而辐射开的驿道上的无数驿站,遍传各地。半个月后,将响遍九州。
野道上,一名背负行囊的老者听到,停了骡,转头遥望了片刻,于道旁下拜,向着长安的方向,行了一个叩首之礼,随即,他起身,带着行囊,继续上路而去。
第161章
皇帝命葬他在昭德陵侧,丧礼以日易月,三日便敛,长安官吏百姓,出殡三日释服,无禁嫁娶饮酒食肉。地方类推,方镇岳牧,只限在治所举哀,三日出,不得惊扰治下百姓。
遗诏最后一言:受命终毕,朕思厥疚。一概未竟之事,交皇太孙登基后断决。朕无有不允。
照制,皇太孙李诲在灵宫受群臣跪拜,登基为帝。
新帝领群臣告公主,恳求以当有的大丧之礼举哀。公主悲恸之余,仍命照先帝之意实行,勿要违逆,新帝含泪遵从。
国葬毕,新朝起始,年号定为继业,将从下一年启用。
在新帝于金殿举朝的第一日,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在群臣纷纷上贺表时,御史大夫郑嵩出列,上了一道奏章,请求朝廷为从前蒙冤,至今仍未得受当有清徽的旧神虎军正名。
在他的奏章之后,附有另一份陈情书。书已残旧发黄,竟是当年崔氏带着孤子跪在皇宫门外所呈的那一道请求为哗变将士代罪的奏书。时至今日,书末崔氏以血所留的指印虽也因了时逝而变了颜色,但却依旧清晰可见。
郑嵩言,此时上这一道奏章,无半分对先帝不敬之念,相反,是为进显忠孝,秉承先帝固有之心,为宗社之盛,为社稷之昌,激励臣民,与国休戚。更叫百辟卿士忠臣良将齐心辅弼,从今往后,无党无偏,共保社稷,天平地成。
崔氏旧书在群臣手中传递,朝堂立刻发出大片共鸣之声,众臣纷纷同请。
最后,陈情书传到少帝手中,他阅毕,热泪盈眶,登下宝座,朝着太庙方向,泣泪下跪。
少帝顺时应人,颁布了他登基后的第一道诏令,追封昔已故神虎大将军裴固为上柱国忠勇卫国公,加司徒,配享太庙,追封崔氏为懿寿郡君,追封裴怀光为云麾侯,归德将军,各追封一同追随裴固出关牺牲的八百将士以勋爵,对家眷和后人予以加倍赈恤,所封之爵位,子孙承袭,代代不止。
不止如此,少帝再颁诏书,在镇国楼那一幅天人京洛长卷之旁,为裴固和八百英灵以及过往全部曾亡身殉国的将士立庙,以铭记忠烈,好叫香火永享,千载不朽。
立庙日,少帝领百官到场,并将昔日神虎军旧部、老军、八百英烈的家眷请来,待以上礼。他们和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长安民众一道,万众齐聚,共同见证立庙。
礼官宣读由少帝亲撰的祭文,当诵“奋剑提戈,赴汤蹈火,身化原野,义名长存”时,人人眼含热泪,沉痛不已,而当诵“重义轻生,以一生之短,照千载之公”时,又激起了满场的慷慨昂扬之心。“天地长久,山河无绝”的齐诵之声,震动顶钟。
立庙完毕,朝廷又宣,今寇贼已平,国无大事,即日起,除谋反大逆、妖言惑众、杀主叛上、官吏枉法受贿等不可赦者,大赦天下。并将庶令安逸,减徭劝农,使天下人得以继续产业,休养生息,以不负烈士为国为民,捐躯之功。
敕令宣布完毕,迅速传播开来,万众跟随百官,遥向新帝,齐齐下拜。一时之间,山呼万岁之声,从镇国楼起,响彻周围,久久不息。
“看画去喽!看画去喽!”
一名小童牵着家人之手,口中嚷个不停,欢天喜地,一蹦一跳,走在街道之上。
他们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同向的人流,去往同个地方,那便是镇国楼。
大丧礼毕,忠烈庙立。
新帝虽然年少,然而登基之初,便连施举措,英果中显表仁爱,实为天选之君。朝廷焕然一新,百官心悦诚服,军民感恩戴德,举国附心,上下振奋。
在民众的翘首期待中,镇国楼也终于得以开放了,允人按照次序入内,参观天人京洛长卷。消息传开后,满城之人奔走相告。清早,坊门才开,许多人便迫不及待地出来,争相涌向开远门,好第一时刻目睹那一幅期待已久的传说中的绝世名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