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by蓬莱客
蓬莱客  发于:2023年1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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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片刻,她又动了一下,接着,慢慢从案后站起身,迈步,从他身畔静静走了过去。
一道裙裾的影,自他眼角的视线余光中姗姗而过。
她不叫他起身,更是不加理睬。便如此丢下他走了。
“你还没跪够?”
就在他被一阵深深的沮丧之感攫住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音。
他微茫然地回头,看见她停在了他方才立过的槅子门畔,转面望了过来。
“随我来吧,先去瞧下小虎儿。你若有别事寻我,等下再说,也是无妨。”
她用闲淡的语气说完这话,行出东阁,领路而去。
第146章
她走在前,裴萧元随在她的身后。隔着一二十步的距离,杨在恩领着小宫监和宫女,悄然无声地尾随在末。一行人无声地逶迤穿行在仲春夜下的寂静宫廷里,走进了她的寝宫。
料峭夜风吹得人通体微寒,寝殿里依旧取着火暖,热气足足。裴萧元方步入,一阵暖香扑来,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地裹住,更直沁肺腑。他发凉的眼皮晕热了起来,心神不由也微微恍惚,这时,看见婢女烛儿和几名小宫女闻声飞快从内室出来相迎,看到他,惊喜地呀了一声:“驸马也来了?”接着忙拜见,又对一旁的她飞快地道:“小郎君方吃饱了,眼皮不住地粘,要睡,偏又不肯睡,阿姆正在哄着呢。”
絮雨将脱下的披帔交给另个婢女,笑应:“我去瞧瞧,你们好生服侍驸马。”说完,在一只盛着清水的盆架前洗了手,接过婢女递来的素巾,揩干,随即匆匆往里去了,身影消失在了一道帷帐之后。
烛儿欢喜地上来,说着先前在宫里听闻主人立下功劳的事,又和其余婢女一道殷勤地奉备茶水点心,被他阻拦,叫都不必留在跟前,自去忙事。烛儿和众婢对望一眼,见他不似玩笑,也不敢强留,应是,行礼后,悄步退了出去。
面前终于安静下来,内殿里发出的声响也变得清楚了。她和贺氏时不时低语一二句,问着她不在时小儿的饮食,说话间,又杂着小虎儿的呜咽声,还有她温柔的催眠哄声。
他侧耳,凝神听了片刻,仿如受到某种召唤,情不自禁,慢慢走到她方消失的那道帷帐之侧,停步,朝里望去。
帷帐后另有道槅扇门,虚掩着,透过略开的一道门缝,他看见她已换下方才的行头,改穿一件日常的月白色春衫,腰束一条刺绣简淡素馨花的绵裙,侧身向里斜卧在榻沿上。小虎儿躺在她的臂怀里,一只小手握拳,紧紧揪着她的肩衣,她轻轻拍着娇儿后背,哄他睡觉。
不能完全看到儿子此刻的模样,但裴萧元能够想象,他必贴在她的怀里,乖乖闭着眼,已是安睡了过去。虽然攥她肩衣的小手还是没有松拳,但方才那因天黑见不到她而发出的委屈的呜咽声,已是听不到了。
她没有立刻离开,仍继续这样陪着,良久,直到他睡熟,自己慢慢松了小手,方靠过去,吻了下他的脑门,为他盖好被,轻轻从榻上抽身而下,吩咐贺氏和乳母再陪片刻,便可散去休息,随即朝外行来。
裴萧元并未躲避,依然停在原地。
她看他一眼,示意他跟来,随即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出外殿,转到连通的一间以六扇屏风隔出的小阁里。
小阁不大,挡上屏风,便显私密,内中陈设素雅,东西也不多,只见地上铺了一张占了半屋的冬日用的织着异域花纹的波斯毯,毯上左右摆了两张矮脚坐榻,前方是张条案,案上陈列作画用的纸笔水丞等物,还有一只莹润瓷瓶,瓶中插着一枝时令的开满了娇黄花朵的素馨枝,正暗合着她春衫衣裙上的刺绣。
看起来,这里应是她平常用来作画或是小憩的起居之屋。
“这里说话,不会吵到小虎儿。”
她除下绣鞋,裹在罗袜里的双足踩着地毯,走到其中一张矮榻上坐下,理了理方躺压得略皱的绵绸裙摆,随即示意他也入座。
裴萧元没脱靴登毯,他停在毯外。见他不来,她也不勉强,双目投来,开口道:“你寻我何事?”
“你辛苦了,生下了他,还一个人将他养得这么好。我……不曾帮过你半点忙。”
他的脑海里依然还是片刻前她温柔哄那孩儿入睡的一幕。此前他不曾见到过的许多个夜晚,她或都是如此。
他压下胸中忽然翻腾起来的一阵情感,慢慢说道。
她沉默了一下,笑了,道:“我不辛苦。小虎儿很乖,何况还有贺阿姆她们帮我。倒是你,在边地苦战,险些……”
她一顿,“此事你无须有半点愧疚。何况,我也不是为你。小虎儿也是我自己的孩儿。”
“你刚回的那夜,杨在恩说你想见我一面。”她继续说道,“我猜你应是想看小虎儿,自己又说不出口,故叫阿姆次日带他回了趟家。他出生后,你父子便天各一方,如今你回来了,本该叫你二人多处些天才对。奈何他入夜吵闹,只能匆匆又抱来我这里了。不过无妨,往后,无论何时,只要你想看他,尽管过来探望,无须问我。”
她语气坦然,听不出半分违心之感。
但她却错了。他想见她,怎可能只是因为小虎儿。
在一阵彼此皆是无声的静默过后,她再次开口:“对了,白天镇国楼的事,多谢你了。幸得你处置及时,过后上报,踩伤了十来人,伤情都不算重。若非有你,今日恐怕不知会有多少无辜之人遭难。”
“没出大事便是万幸。我不过是尽几分应尽之力。”
她微微一笑:“功便是功。待大军凯旋,朝廷会一并记功,予以嘉奖。”
“多谢公主。”他只好如此应道。
“你今夜来,可还有别事?”她又问。
“是。”裴萧元凝神抬目,望向对面坐榻之上那正看着自己的她。
“白天我去抓了几个肇事的乞儿,一一盘问,都说是有个不知是谁的富户,认为镇国楼挡自家风水,给了他们钱,指使起来闹事。乞儿说的,应是他们知道的实情,不敢再有隐瞒,但那真正指使者的身份和意图,恐怕不会如此简单。今日或也就是冲着公主你去的。请公主留意此事,勿令舆论祸乱人心。”
她沉默了一下,“乞儿念的那些,也非新词,此前在长安已是有所传播,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我记下了。”
“还有一事。”
他续道,“在我领人解围城之困的那夜,李虎认出我计划用来引发雪崩埋断通道的火雷,恐惧之下,掉头逃跑。那十几枚火雷,是当初废太子造的,知道的人应当不多。他一个远离朝廷无法见光之人,怎会认得此物。过后我细想,觉得蹊跷,只是不便以信件传递,如今回来,便告知公主。”
她轻声道:“也就是说,李虎李延他们,和朝廷里的某些人有所勾连。”
“和谁勾连,公主应当比我更是清楚。这一点,或是个佐证。”
她注目于他,忽然道:“你刚回来,先彻底养好身体。再休息几天,我寻你一道议事。”
她的言语说得极是隐晦,裴萧元却立刻明白了过来。
“我身体很好,倘若有事,公主随时可以唤我,不必有别的任何顾虑。”他当即说道。
她不答,只转动两只晶莹眼眸,目光最后落到了他的身上,上下扫了几眼。
裴萧元登时浑身不自在起来,只觉暗藏在衣下的体肤似被细羽轻轻扫过,又觉她目光仿佛先在他胸伤处停了一停,接着,下落到了他那只手上。
断指伤口早已愈合,然而看去依旧可怖。他下意识不愿叫她看见,微微抬臂,不露痕迹地将手往后稍稍背了些过去。
她停了片刻,收目,落回到他脸上,问:“你还有别事吗?”
她这一声发问来得有些突然,他一顿,一时应不出来。
她点了点头:“既无事了,那便早些回去休息。今晚你来得不巧,小虎儿要睡,不好叫醒他。下回你想看他,来早一些便可。”
裴萧元意识到她是要走了,带了几分急切,又道:“我身体当真无事!公主不必为此顾虑。”
“我问过军医,阿史那那厮伤得你不轻,没几日又是光明城战,又这般赶路回来,连番不停,不是打仗,就是路上奔波。你是铁打的人吗?”
她自榻上起身,走来趿了绣鞋,转眸,向着近旁的他一笑。
“回去先休息几天。等我消息便可。”
“我不送了。你自便。”
一缕带着淡淡幽香的轻风拂过裴萧元的面庞。她已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他的呼吸为之一滞,又转面追随,眼睁睁看她已是走到了屏风之前,即将离去。
“公主!”他心口忽然一热,脱口唤了一声。
她停步,背影顿了一顿,慢慢转面向他,却未发问,只拿一双翦水明眸静静看他。
“无论何事,你都可以交给我。我必竭力为你筹谋,哪怕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望着这双眼,他竭力压下自己那在胸间再次猛烈翻涌的无限情潮,用克制得近乎已是变调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
她听了,原地立了片刻,未应,只继续朝前又慢慢行了数步,忽然,在来自身后的两道火一般滚烫,几乎能灼透的凝望目光中,再次停步,转回了面。
“你丢了样东西,在我这里。还给你吧。”
没头没脑,淡淡说了这一句话,她丢下茫然的人,转出屏风,走出了小阁间,唤来杨在恩,低声吩咐了几句。
裴萧元追出去,看见她已往内殿去了,未再回头,身影再次消失在了那道帷帐之后。
“请驸马随奴来。”杨在恩说道,随即在前领路。
裴萧元满头雾水,跟着杨在恩走在路上,忍不住问了声是何物,这宫监却不肯讲,只笑着搪塞,说什么到了便知。
裴萧元作罢,跟他出了寝宫,在宫里穿廊过墙,渐渐接近御马苑。
禁苑内有天龙厩,养着许多马匹。在宫中,为方便皇帝取用,则另设御马苑。
当裴萧元意识到自己来的所在,忽然若有所悟,然而下一刻,他又觉匪夷所思,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冒出的那个念头。
他停在了御马苑外。杨在恩也终于不卖关子了,笑道:“恭喜驸马,是件极大的好事!那金乌骓实是神驹,并未走丢,就在里头养着。方才奴不说,是想给驸马一个惊喜。请驸马随奴来!”
裴萧元心跳加快,一阵狂喜,快步入内。当被带到一座打扫得极为洁净的马棚前,远远看到一匹他熟悉的骏马的影,他疾奔着冲到马厩前。
来不及打开厩门,他一只手掌撑着一根围栏木的顶端,纵身一跃,双足便落在散发着草香的干草堆上。
“金乌!”他唤了一声,冲上去,张臂抱住马颈。
金乌骓也立刻认出阔别数月的主人,嘶声欢涌不已。
杨在恩和此间的苑丞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见状面露笑容,说金乌骓是在半个月前,突然现身在天龙厩外的野地里,被人发现。当时又瘦又脏,身上带着各种擦伤,蹄掌也掉了一只,十分警惕,看见人就远远跑开。那边的人认出后,十分吃惊,不知驸马的坐骑怎会独自从河西回到长安,看这样子,在路上是吃了许多苦头,苦于无法接近,当即报告公主。公主闻讯,亲自赶了过去,连声呼唤,它应是认出了她,这才停下,跟着公主回了宫。随后,公主便派专人给它治伤,精心养护。
“真是奇迹!算日子,它竟在路上流浪了差不多两个月!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躲过了多少坏人,这才找了回来!”
杨在恩说起这个,还是惊叹,又唏嘘不已。
裴萧元心疼不已,和金乌骓再亲热片刻,手掌抚过它瘦得还没完全长回肉的光背,突然,人打了个激灵。
“它当日回来时,身上鞍袋可在?”他猛地转头,问道。
“在!”那苑丞急忙点头。
“流浪两个月,背上鞍袋竟还在,所以才叫神驹啊!”
“那条袋呢?”他隐隐已是有所预感。
“公主取了。”杨在恩笑道,“驸马放心,袋中东西公主必已替你保管起来。”
裴萧元心脏一阵狂跳,全身的血,在这一刻,似全部压迫到了胸膛那一个地方。
他几乎无法呼吸,闭目立着,人一动不动。
“驸马你怎的了?莫非是有贵重之物?若有,这便去,问公主便知,只要金乌骓在路上未失,那便不会丢。”
杨在恩终于觉他脸色古怪,好像不对,担心发问。
裴萧元睁眼,见对面二人都在疑惑地看着自己,很快,恢复原样,微笑道:“我无事。袋内也无重要物件。只是忽然得知金乌还在,一时失态。”
杨在恩和那苑丞松了口气,笑着附和:“确实!谁听说了这事不会惊奇?难怪人说老马识途!真叫神驹!当时公主抱住它,也是流了泪呐!”
裴萧元沉默了。
金乌骓是奇迹般回来了,可是他那一枚当时藏在鞍袋里的鱼符呢?
那袋用兽皮所制,他在交给青头前,口子也扎得严,除非拿刀剑割划,否则不会破损。
照杨在恩他们的说法,口袋似无异状。
也就是说,只要不是金乌骓在路上意外将东西颠出去弄丢了,那么如今他那枚私藏的鱼符十有八九,应是在她那里,她必也看到了他那夜决心赴死之前留给她的话。
她是如何想的,如何看他?
倘若鱼符半路丢了,也就算了,而她明明看到,一字不提,今夜,又忽然告诉自己金乌骓回来的消息。
她究竟是怎么想他的?
裴萧元的心情犹如一团乱麻,纷乱无比。他的眼前浮现出她和自己见面时的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每一道目光,不禁愈发糊涂起来,到了最后,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他究竟是希望她看到了那鱼符,还会宁愿那鱼符半路便已丢失,永远不要让她见?
“多谢二位,二位自便,不必管我。”
意识到旁边还有人,他定下心神微笑道。
杨在恩和那苑丞知他喜爱金乌骓,以为没了的爱驹突然就在身边,想独处也是正常,各自告退而去。
打发走二人,他牵着金乌骓走出皇宫,行在回往永宁宅的路上,然而,爱马失而复得的喜悦,也无法抵消随后笼罩在他心头上的阴影。
他的心情越来越是沮丧,不仅如此,又冒出了隐隐的不甘之感。
他真的不甘,就这样稀里糊涂回去,当什么事都没有过。
他收住脚步,当眼前又浮现出昨夜他所见的她和兰泰相处的一幕,心再次扭结。
显然,他二人关系极好。他们看起来,更像是熟稔的友人,而非摄政和普通的臣子。
他需要回去一趟。
哪怕已经很晚,但,就算打扰到她,这件事,他也一定要弄清楚。
他不再犹豫,转身,回到了他方出的宫门,将金乌骓暂时交托给宫卫,接着,他快步往她寝宫而去。
他回时,整个寝宫静悄悄的,一切都已陷入梦眠,只有宫道旁种的几簇素馨尚未睡去,枝头上一朵朵娇黄的花儿挤挤挨挨,吐着一缕缕鲜润的清香,香气比白天更是沁人心脾。然而裴萧元无心赏这夜美人的娇娆,他匆匆从旁走过,衣角勾住枝条,随他步伐,拽得几簇花瓣飘零委地,亦是毫无察觉。
几盏宫灯在夜风里轻轻晃荡,在寝殿外的廊道里,留了几名宫监,忽然见他去而复返,急忙来迎,低声道:“公主应已睡下。”
他们看起来无意阻拦,只是告知。诚然,他在她面前已什么都不是了,但在别人眼里,他仍是驸马。
他默默步上宫阶,入了今夜他曾来过的那个地方。她寝殿的门已反闩。他叩门,唤出值夜的烛儿。烛儿揉着惺忪睡眼,当看清门外是他,未免再次惊讶。
“去和公主说一声,我还有事,要见。”他说道。
烛儿迷迷糊糊点头,急忙入内。片刻后,她出来说:“公主说,驸马你自己进便可。”
他继续往里去,终于来到内殿门前。
门内透出一片宁静的灯火之色。他抬起手,轻轻试了下门。
门是开的。
慢慢地,他推门,放轻步履,缓缓而入。
小虎儿酣眠在一张小床上,睡得正香。床前的地上,并头放着一双云头绣鞋。她倚着床头,云鬓蓬松,乌云似地落在胸前,身上随意盖了一幅绫被,静静看着走了进来的他。
他停步在了寝殿的中央,离她还有足足七八尺的距离。
“何事?”她轻声问,嗓音慵懒,仿佛是在睡梦里被他吵醒,懒怠起身,便如此放他入了这处属于她的私密地。
曾在塞外寒营的夜半梦里反复出现的一幕,竟变成了真。
他垂目,定了定神。
“金乌骓随袋里的东西……是在你这里吗?”
带了几分艰难,终于,他问出了这一句话。
她不答,一双眼睛落在他的脸上,察看着他。
必是这殿中热气烧得太足。
慢慢地,裴萧元觉后背沁出一层细细热汗。不但如此,呼吸也变得不畅起来。
“他们说,金乌骓回来时,随袋还在。”他又道了一句。
她自床上掀被而下,趿鞋走到梳妆案前,抽开一只金平脱小抽屉,从里面拈出一枚金灿灿的东西,拖在掌心里,转身举到胸前,望着他道:“是这个?”
是他私藏起来的那枚鱼符。卷边残破。他再熟悉不过了。
“当夜我本是想叫青头骑它回长安的,不想青头不走,随我出了城,乱战里,他和金乌分开。它能自己一路回来,我也是没有想到……”
他口里强作镇定地解释着,然而此刻,在他的心里,却暗暗生出了一种极是强烈的苦涩之感。
那一夜,他只是想将他心里的话让她知道,否则,他便是死了,也会遗憾。
他没有想过她看到会作何反应。
今夜他知道了。平淡如水。
这一刻,他甚至冒出一个念头。宁愿那一夜,他已是葬在了雪崩之下。
他的声音渐渐止住,看着她朝自己走来,停在了他的面前,双眸看着他眼,伸臂,将那枚鱼符,慢慢地送到了他的胸前,停在他衣襟的领口处。
接着,胸膛一凉。
一块冰冷的东西自他衣领钻入,贴着他正冒着热气的胸膛,如丝般坠滑下落,直到被系在腰间的蹀躞带阻挡,硬生生,停在了他的衣下。
他衣下的热肤受这冰冷硬物刺激,霎时又泛出一片细细的鸡皮疙瘩。整个人情不自禁,随之暗暗打了个冷战。
“还你了。明日自己把字磨平,交还给符宝郎。”
她说完,转身离他而去。
他闭目,睁开眼时,发觉自己那手已是一把攥住了她的臂,不叫她离开。
她转头,看着他抓了自己的手,抬起头。
“你是不肯吗?你还想和我好?”
她似是领悟了过来,轻声说道。
他沉默着。只那一只攥住她的手,丝毫也未放松。
“也好。”
她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那你回答我,为何你明明已经回来了,却不肯立刻入城见我,要去投宿在驿舍?次日,我叫贺阿姆送儿子去你那里,你人已到了宫门之外,为何还是不来见我?还有!”
随着问话,她的笑容也彻底消失。
“就在昨天!你当我不知道吗?我阿耶将你叫入宫,你分明人已来了东阁,最后为何还是不愿现身见我?”
“裴萧元,我于你,是如洪水猛兽一般的存在吗?”
“嫮儿!”裴萧元心猛地一紧,又叫出了她的名。
“不是这样的。”他急促地道。
她却显然不愿再听。
“你在鱼符上留了何话,你告诉我!”
裴萧元一顿,几分难以启齿。
她冷笑。
“你说不出来了?我帮你。‘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倘若活着,你便一定回来见我。倘若死去,你也会永远地思念着我。你在那夜抱着必死之念出城之前,是想叫青头把这话带回来给我,是吗?如此美的一句话。是不是因为我是我阿耶的女儿,所以,我便注定没有资格得到活着的你的爱惜?只有你死了,我才配得知你的心意,是不是?”
“倘若如此,裴萧元,带着你的话去便是。我以为我此前已不止一次,和你说得很是清楚了,我不会勉强你半分——”
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潸然自她眼眶滚下,沿着面颊跌落。
她猝然转面,甩开了他的手,迈步便去。裴萧元自无比的吃惊和懊悔里醒悟过来,只觉心又霎时被她的眼泪打得湿透,没一寸是好的。
他从后将她抱住了,不叫她离开。
“嫮儿,是我的错。你勿恼我……”他将她强行转了过来叫她面对着自己,急促地解释着,试图安抚住她。
“出长安前,我害你伤心,如今回来了,我怕你还不原谅我——”
然而她仿佛还在恼恨,非但不听,泪水反而落得更凶,只挣扎得愈发厉害。他只好将她整个人一把抱起,令她双足悬空。她在挣扎间失了平衡,身子登时往后仰去。
她还在哭,又轻轻惊呼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肩背,这才稳住了自己。
此时,那小床上的娇儿忽然翻了个身。登时将二人都吓了一跳,停了各自动作,一起扭脸,看了过去,却见小虎儿翻完身,又继续香甜地睡着。
“裴萧元你放下我!”
她不敢再发出过大的动静,带着几分哽咽地下令,垂目,依旧不愿看他。
裴萧元却不动,低头,额和她的额轻轻地抵靠在了一起。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在她耳边低低地道,含着消失的余声,吻住了她的唇。
第147章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那日,在她从金乌骓驮的布满脏污的皮袋里发现那枚鱼符之时,泪流满面。
她记得清清楚楚,他曾对她说,他不慎将那枚摔坏的鱼符弄丢了,无法上交,她信以为真,怎会想到是他不愿归还私藏了起来,然而最后,却又以如此一个方式,将它还给了她。
字是用刀剑所刻,一笔一划,力染千钧,字迹却显凌乱。她不知是在何等情境之下,他给她留了这最后的诀别之言。但她知道,在他的设想里,当她看到之时,他已不复存于人世了。长相思,是他留给她的最为坦诚,也最为热烈的一道告白的情信。
虽然看到时,她已知他安然脱困了,但在那一夜,哄睡了娇儿之后,她将鱼符贴在心口,泪湿透了枕发。
她有一个秘密,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过,哪怕是她的阿耶,也是分毫不知。
在她劝说阿耶同意她择那裴家郎为驸马之时,她的口中说的,是尽公主职责,为圣朝和她的父皇分忧。这固然是她本心,然而,她无法欺骗自己,助力阿耶之余,她又何尝不是暗暗也怀了几分不能为人所知的私心。
她心悦于他,愿意付出或将不幸的代价,去赌,得一位郎君。
那样一个裴家郎,轩然霞举,刚武不凡。他深沉如海,又安如高山。他是兰庭之芝,又是绝壁劲松。得遇君子,她怎可能不被他折服,不为他心动?
洞房的那一夜,她和他说的那一番话,自然是她所想,然而,她亦是暗怀几分祈愿,那便是永远不要真的有那样一天,她的阿耶被证明,是一切不幸的源头,他放弃她,而她,也将不得不以最从容的姿态,去履行她的诺言,不叫他有半点为难。
她是不幸的,新婚夜那如诅咒一般的预言成了真。然而,在收到金乌骓带来的他送她的诀别情书的那一夜,她又是何等的幸福。她竟到了他的表白,他也不曾死去,将会活着回来,和她相见。
曾经她以为,她是不可能获得如这样的幸运的。
河西边战结束的消息传来后,或是那刻字鱼符给了她空前的信心,或是情人间的灵犀感应,她总觉他不会按部就班地和将士一道返京,他会为了她提早归来,而她的门,也将随时为他而开,只要他不再徘徊,愿意自己走完最后的一步,走到她的门前,扣动门扉。然而她的信心又远没有足够得大。在他做了她的驸马后,看起来她是高高在上的一方,他是俯首于她的忠诚的驸马,然而实情恰恰相反。在他的面前,她永远是卑微的一方。她是她阿耶的女儿,这无法改变也不能抛弃的身份,便是她的亏欠。纵然是在贪欢缱绻的时分,在她的心底深处里,亦充满着不确定感。
无时不刻,她都在做着他即将离她而去的准备。
选择的权利,永远在他的手中。而她,只是一个等待宣判的人。
收到那刻字的鱼符,于她而言,固然是新期待的开端,然而,随着时日推移,她的忐忑与不安,又再次与日俱增。她依然不敢相信,这一次,他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回到她的面前,告诉她他回来了。
果然如她想的那样,他再一次地退缩了。
比起如今这样,为她而归,却又再次踯躅徘徊,她宁可他恨她到底,绝情永不复见,如此,她便也可彻底死心。
这一刻,他却又说,他是担心她不肯原谅他。
是真的吗?
她又听他在耳边轻轻重复着那两句曾叫她哭了一夜的话,推开他的脸,不叫他亲自己。她拽开他的衣襟,从他半露的胸膛里伸手进去,又摸出了那一枚已被他体肤焐得灼热的鱼符,接着,举到了他的面前。
“我不相信。”
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倘若不是阴差阳错,金乌骓自己回来了,当日大彻城解围,在你发现你不曾战死之后,你是不是会将这东西追回,就当从不曾有过这样的事?”
歪着将堕未堕一头乌袅袅的鸦鬓,她望着他的眼,微微喘息地问。
他不答。
“嫮儿……”
只在片刻后,他再次低呼她的名,看着她的目光里,饱含了恳求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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