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愧疚。”柳清仪最初有这个念头或许是有愧疚的成分,可她既然承诺出口,就不再是因为愧疚。
“没那个必要。”盛明宇洒脱地摆摆手,“话都传出去了,牺牲我一个就够了,何必再搭上你,这个皇宫不过是座华丽的牢房,别说你,我也不想待一辈子,我心疼你也羡慕你,你要真过意不去,就替我多出去走走看看,逢年过节的回来跟我讲讲外面的事就好了。”
柳清仪注视他,许久没说话。
上元夜,皇室叛贼盛明轩的余孽在北都城中行乱,炸伤百余百姓,偷袭未来新帝致其重伤。白夜司尽数出动,剿灭全部余党,包括盛明轩的生母,先帝容贵妃。
据说容贵妃被抓时举止癫狂,疯言疯语,叫嚣着要让盛家皇室覆灭,要将北都城夷为平地,要让整个大周朝为他儿陪葬。
这传言令百姓愤怒不已,北都城数次祸乱皆因这个皇室叛贼而起,好容易死了,还有他娘继续祸乱,简直可恶至极。
百姓们要求将容贵妃当街凌迟,以抵消大家心中的悲愤。
两日后,白夜司对外宣布,五日后先帝的容贵妃将在菜市街当众凌迟。
与此消息一同宣布的还有太子的伤情。
未来新帝因伤及肾器,以致不能生育子嗣,因此决定,登基后将挑选盛氏宗族中适龄的孩子养在宫中亲自教养,择贤立为储。
此事本朝从未有过先例,难免引得满朝哗然。挑选宗族中的孩子为储君,这是否不够妥当?
当然,最不妥当的是让一个不能生育子嗣的人为帝,但这话没人敢质疑出声。
相较于朝中的质疑声,民间倒是很平静。一来皇帝能不能生,挑谁做下一任皇帝跟他们没关系。二来,未来新帝是被盛明轩余党所伤,新帝数次平息叛乱,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人不能忘恩负义,于情于理都该是他为帝。
而很快,朝中也没人敢再有意见。
消息公布后的第二日早朝,魏国公夫人进宫,当众上交了圣祖令。隔日,安阳侯世女冯嫣,德庆侯府世子姚文庭也进宫交出了圣祖令。加上之前宋国公府上交的那块,四块圣祖令皆在宫中,也就是未来新帝手中。
这意味着,圣祖令将不再对皇帝有任何约束,也意味着四大家族对新帝无条件支持。
围绕着四大家族而形成的利益集团势力就此不再有,世家贵族的地位也随之降低。又因为新帝要择选盛氏宗族中的孩子进宫教养,因此皇族中对新帝的反对声质疑声也消失殆尽,毕竟未来的皇位,可能是他们任何一脉的。
皇族世家皆臣服,与他们利益相关的朝堂势力也就没了脾气,新帝能不能生,立谁为储君都没人敢再质疑。
随后,未来新帝又颁发了与公孙纾的退婚诏书,并宣布将来永不娶妻。这事搁在平常必得引起轩然大波,朝中的那些迂腐老臣恐怕得排着队撞柱,可如今却异常顺利,甚至还有人称赞新帝深明大义。毕竟他不能生养,弄一堆女人搁在后宫纯属耽误人家。
新年过新春至,延期的秋闱终于开始。今年的考场出奇的干净,官员贵族无人敢在太子治下舞弊。
约两个月后的殿试,那位淮南来的叫做李奕明的学子当堂求娶公孙学士府的小姐公孙纾。未来新帝对其赞誉有加,当即赐婚。此事还一度传为佳话。
转眼至春末,瑶琼草终于长成。
柳清仪两月前便回了济南府,精心培育等待其成熟。瑶琼草采摘后三刻即枯,必须要在它枯萎前制成解药。
解药制成后,柳清仪快马加鞭回到了北都城。
晏长风这几日过得无比煎熬。裴二虽说维持假死可长达一两年,但人不吃不喝时间久了,总归会虚弱。加之他体内的毒作祟,消耗得格外厉害。
柳清仪走时告诉她,裴二最多还能维持三个月,三个月后将会急速衰弱。身体太弱会受不住解药的药力。
裴二身体虚弱是担忧的一方面,瑶琼草能不能长出来更是令她忐忑不安,随着柳清仪离开时间越久,她担心越甚,一度无法入眠。
直到柳清仪回来,告诉她解药已成,她整个人才算活了过来。
“小柳,不会再有任何意外或是不妥了吧?”
柳清仪对二公子检查一番,说:“六成不会,他体内毒性已深,存在或是解除都是一样的危险,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二姑娘,去请吴循来,他内力深厚,关键时候得靠他保命。”
晏长风不敢耽误,立刻让葛天把吴循请了来。另外玄月阁的兄弟听说了,皆来了尚书府候命。
与吴循一起来的还有盛明宇,他追着柳清仪问了半天,诸如要不要紧,有没有把握之类,全是重复无用的问题。
柳清仪被他问烦了,直接把人赶出房间,“不相干的人都出去,别来影响我。”
于是,晏长风跟盛明宇两位插不上手的无用之人只能在屋外等候。
煎熬了三四个时辰,房间门才重新打开,柳清仪疲惫不堪地走出来,朝屋外的二人展开微笑,“好了。”
柳四姑娘罕见的明媚笑容,击碎了压在众人心中的巨石,霎时间,云开雾散,天朗气清。
晏长风几乎喜极而泣,她旁若无人地冲进房间握住裴二的手。明明这双手还没有什么温度,她却觉得温暖异常。
“暂时还醒不了。”柳清仪说,“解毒对他而言是巨大的消耗,且要恢复一段时日,起码要五日后才醒,醒来后亦不能下地出门,需在温度适宜的房间里待三个月。”
只要裴二没事,晏长风也不在乎再等几日,她现在满心欢喜,看待什么都很积极,“多谢你,小柳。”
柳清仪微笑,“不必谢,解毒制毒是我毕生的乐趣。”
五日后,裴修久违地睁开了眼。
这几日他虽不醒,但有意识。他家媳妇儿每日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构想未来,短短五日就安排了快五十年的生活。
他醒来时,她正苦恼七老八十的时候没牙吃肉,日子没法过。
“你倒是还好,你不爱吃肉,嚼根笋子不废牙口,可我不行啊,不吃肉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咋办呢?不知道小柳有没有办法让牙齿再生?”
裴修无奈地笑,他说:“煮烂点就好了。”
晏长风久违地听见他的声音,浑身一怔,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她眼泪婆娑,几乎拼凑不起他的面容。
温凉的手指拂去她眼角的泪水,他虚弱又温和地说:“哭甚,你现在还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还能带我游遍天下,快意人生,不该笑吗?”
“你都听见了啊?”晏长风泪中带笑,“那正好了,不用我再废一遍口舌。”
“嗯,从今往后,我一切都听夫人安排,吃你的用你的,就专心当个软饭夫君,可好?”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不反悔,下辈子也不悔。”
春末初夏的光热烈宜人,透过窗棱洒入屋内。
斑驳漫长的岁月里,幸好有你常伴。
人进入假死状态时通常没有意识,裴修大部分时间也没有,但偶尔会被疼痛的记忆侵噬。
疼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在他幼年便种在了他的身体里,纠缠了他两世。他永远记得那个冬日的午后,母亲穿着一双薄底布鞋,背着他在硬冷的街面上蹒跚而行。
她也中了毒,疼痛不比他少,汗水浸透她的厚衣湿了他的衣襟,可她一声没吭,纤瘦的身体柔弱但坚韧。
母亲背他去了一个有着脂粉香气的地方,他听见一个陌生的男人说:“他的儿子我不救。”
而母亲说:“这是我的儿子,跟他没关系。”
那男人沉默片刻,抓起了他的手腕,“是生离,无解。”
母亲说:“如果他死了,我也不会活。”
很久以后,裴修才知道这男人与母亲互相有情。男人是玄月阁的阁主叶青,两人相识于青楼,互为知己,若非叶青永不娶妻,母亲或许会嫁给他。
除了不能娶她,叶青可以为她舍弃一切,包括性命。
叶青把毕生的功力都传给他压制毒性,自己因此早衰,不过几年后就去世了。不过他觉得,叶青应该早就看出母亲也中了毒,母亲抱着必死之心救他,叶青便随了母亲,也拿命来救他。
但这一切他当时毫不知情,他被疼痛吞噬,几乎不想活了。
多年之后,他再次陷入了噬骨的疼痛中,不同于以往,这次的疼犹如剥皮剔骨,像把身体里的另一个他生生剥离。
但他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他假死之时也曾陷入幻痛之中,整整一天一夜,疼到无法呼吸。后来他才知道,那时长风生子足足生了一天一夜。
疼到意识抽离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那双手干燥温暖,手心有一层薄茧,跟温柔毫不相干,却是他心安之处。
那双手把他从无尽的疼痛中拽了回来,他听见她说话带着哭腔,她在庆幸他回来了。
是柳清仪帮他解了毒吗,原来那剥皮剔骨之疼是体内的毒清除了。他自小就对体内的毒恨之入骨,它带走了母亲,又让他生不如死,他无时无刻不想剔除。可笑的是,他与它共存多年,早已融为一体,共存分离都是一样的痛苦。
他足足疼了数日,几乎熬不过来,可在睁开眼看见她的那一刻,他庆幸自己熬过来了,他熬了两世,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
三个月后,他蹒跚走出了躺了近一年的屋子,那些捆绑在他身上的枷锁尽数卸去,他如释重负,仿若再次重生。
“恭喜裴大人,你走得比你儿子好。”
他家媳妇儿蹲在地上,双臂圈着晏之。小崽子长得飞快,他醒来时他还只能跟个爬虫似的扭来扭去,转眼就开始跟他一起学走路了。
他躺了近一年,四肢不听使唤,不扶着点什么根本站不稳。可他很享受这种从头开始的过程,因为他所重新开始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可是夫人,我走不动了。”他扶着门框在门口,眼巴巴望着外面有明媚眼光的地方。
他媳妇儿却不吃他这一套,没有要站起来扶他的意思,“出息了啊裴大人,跟小的争风吃醋。”
“并非争风吃醋。”他一本正经道,“家里人人都能扶晏之,我却只有你。”
他媳妇儿看着他笑,“谁说的,葛天!来扶着你家阁主走两步。”
以前他在府衙里听同僚说,女人有了孩子就会忽略夫君,他当时不信,他家媳妇儿心软得很,只要他示弱她就无力招架。
可现在他只觉得老脸生疼。
葛天很有眼色,没有现身,只在暗处道:“夫人对不住,我脚崴了,您找别人吧!”
这小子有眼色,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谁知他家媳妇儿说:“脚崴了啊?如兰!叫人去街上买十斤鸡爪十斤猪蹄回来,让葛天今日全部吃下。”
他抽了抽嘴角,默默替葛天点蜡。
“谁要吃十斤猪蹄啊?听着都腻。”
太子殿下一到饭点就不请自来,把裴府当自家后厨,说什么宫里厨子只会做菜样子,看着好看不好吃。他自己府里的厨子都辞了,说是用不着,省银子。
“前儿吃的那个酱鸭不错,如兰,再叫人出去买点,记得多买点,我带去宫里当夜宵。”
“且先别忙。”他叫下如兰,“先给太子殿下算算这月的伙食费,我家夫人做生意不容易,不能这样挥霍。”
“嘿!”盛明宇掐着腰,说他无情无义,“不就是银子吗,我家柳儿有得是,柳儿,替我付饭钱,果然兄弟如衣,靠不住!”
柳清仪自房间出来,靠在廊柱上伸了个懒腰,“饭钱我可以付,但你得先把欠我的银子还了。”
太子殿下一夕间连丢两件衣裳,心伤得透透的,“不值得,这人世不值得啊!”
“盛十一,我有话跟你说。”裴修又退回屋里,他不能久站,站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腿脚发软。
盛明宇独自进屋,揉肩捶腰地坐下,跟他吐苦水,“这皇帝真不是人干的,每天要看无数道折子,光伏案就能把人坐废了,裴二,你快些养好身子回朝助我,朝堂上蠢人太多,跟他们说话忒是费劲,我迟早把那些一问三不知,说话藏三分,说起大道理来却要长篇大论的废物换掉。”
“你这太子还没当够吗?”裴修握拳锤着胳膊腿,“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老臣说你两句也使得。”
“日子已经定了,六月初九,我本来还想多拖延几日,你才能下地,还不能回朝,但钦天监那帮老东西说后半年没有更好的日子,便只能如此,我瞧你精神还不错,届时赐你个御辇进宫观礼。”
“盛十一,你可还记得幼时你我第一次逃学出去玩,咱们说过什么?”裴修的思绪回到了前世相识的年纪。
那时的盛十一跳脱得像个傻子,没人真正愿意跟他玩。而裴修却一眼就看出来他分明天性不是如此,只是不得不把自己变做如此。
这样的盛明宇让他心疼,他仿佛看到了自己。
“当然记得。”盛明宇也陷入了回忆中,笑得向往,“那时候咱俩虽然都不受待见,但还算自由,我说我一辈子不求别的,钱够花,没人找我麻烦就好,你说你想做闲云野鹤,远离俗世。”
现在想想那时确实幼稚,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
“我依旧想做个闲云野鹤。”裴修把早就写好的辞官折子拿给他,“你当初不是问我为何忽然想去夺位吗,我只是想安安稳稳做个闲云野鹤罢了。”
盛明宇听出了他的意思,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不是吧裴二,你真忍心把我丢在宫里自己去快活啊,你是不是有点太不够意思了?”
“我是捡了条命回来。”裴修指着自己这副德行,笑了笑,“小柳说了,我解毒相当于要了半条命,后半辈子得好生保养方能多活两年,经不起折腾,我也不想折腾了,十一,我能做的都做完了,后面的路得靠你自己走。”
盛明宇看着他,许久叹了口气,“我果然是拼死拼活打下了一座牢房来坐,兄弟女人都离我而去,罢了,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很够意思了。”
裴修何尝不想帮他,只是他后半生有了其他的奋斗目标,他想尽可能多活两年,陪着他所在意的人,这是他原先最奢望的事。
“我旁的不能做,倒是可以帮你巡视地方,十一,好自为之。”
盛明宇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都要离我而去了,还好意思问我要饭钱吗,从今日起,我得天天来吃,天天吃好的。”
裴修笑起来,“亲兄弟明算账,饭钱该要还得要。”
“嘿!真是兄弟如衣,不值得,不值得啊!”
六月初九,新帝终于登基,坐上了拼命换来的牢房一样的宝座。
那日裴修没有进宫,他跟媳妇儿子坐上了马车,走上了他们游历天下的第一站,太原府。他的宝贝妹子要成亲了。
离开北都城时,城中热闹非凡,百姓们普天同庆,庆祝明君登基。
其实坦白说,最初裴修决定辅佐盛十一时,并不确定这家伙能否为君。他当时刚刚重生,被前世的悲惨结局所刺激,想的只有改变这样的命运。
前一世,盛十一是第一个离开他的。
在皇家,盛十一的处境非常糟糕,生母位卑且早亡,无人庇护,最好的结局怕就是去封地闲度余生。
这家伙聪明,打小懂得伪装自己,原本不至于丧命,可惜遇上个丧心病狂的兄长。盛明轩此人是条毒蛇,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除掉他所有的兄弟,一个两个都被他用做棋子,然后灭口,不留隐患。
盛明轩把杀害太孙的黑锅扣在了盛十一头上。那之后没多久,盛十一就被打发去了北疆苦寒之地。
北疆终日征战,日子不好过,他又是个无人问津的落魄皇子,日子过得穷困潦倒。但盛明轩还是不肯放过他,给他按了个通敌卖国的罪名,杀了。
裴修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也没人见他最后一面,那家伙是只可有可无的蝼蚁,随意碾死罢了,无关紧要。甚至连圣上也没有多问,只凭通敌卖国的一面之词就认为他死有余辜。
裴修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选择产生了质疑,他意识到他们这样的人没有做闲云野鹤的资格。可是当时他已然无力挽回。
他死后重生,生在了依然孤立无援满身疼痛的年纪。那时母亲刚去,他身中剧毒无法根除,余生只有十余年,他没为自己想过,想的只有让盛十一活下去。
他私下进入了玄月阁,跟着叶青学保命的本事。他知道叶青余年不多,死后玄月阁将由叶青的义子叶澜掌控。
叶澜此人没有大智慧,目光短浅贪眼前之利。他后来被盛明轩收买,倾尽玄月阁之力辅佐其上位,换来的结果就是,盛明轩上位后第一时间除掉了白夜司与玄月阁。
当时以吴循为首的一批玄月阁兄弟看透了叶澜的本质,想要自救,无奈覆巢之下没有完卵,结局可想而知的悲惨。
因此,裴修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掌控玄月阁,只有玄月阁的力量能助他完成大业。
叶青大概爱屋及乌,对他很是关照,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但没有想过把玄月阁交给他,因为他是世家子弟,只这层身份就做不得玄月阁之主。
他想要跟叶澜抢权,就必须要尽可能地集中反对叶澜的势力。他把目光放在了吴循身上。吴师兄是那一辈兄弟里的佼佼者,为人随性,人缘极好,若他肯帮他,必能一呼百应。
叶青死后,裴修告诉吴循,叶澜与秦王有染,并打算暗杀老阁主提前上位,上位后将清除阁中异己。这虽是他前世已知的消息,但叶澜此时确实已经上了秦王的贼船,他们二人互相利用,互助对方上位。
吴师兄深知玄月阁有了政治倾向就是在自取灭亡。玄月阁在叶澜手里不会有好结果,当即决定与他合作,抢了叶澜的权。
阁中的兄弟大部分都是底层百姓,他们的志向与玄月阁所求相同,因此反对叶澜的大有人在。叶青死后,裴修立刻便带领众兄弟与叶澜展开血拼。
如何才能让比他强的师兄弟们臣服于他呢,唯有拼命,唯有亲自杀掉叶澜。
那日裴修杀红了眼,他积攒了两世的愤怒与不甘,尽数倾注在了手中的刀上。他忘记自己是个人,他只是一把斩尽恶邪的刀。
大概是他过于疯狂,师兄弟们都被他吓到了,叶澜死后,毫无异议地拥戴他上位。其实他认为吴师兄比他更合适,只是当时他必须要握紧玄月阁这把刀。
如今,大局已定,他想要守护的人皆守住了,玄月阁是时候交还给吴师兄了。
离开之前,他召集北都城的兄弟,当众做了权力交割。玄月阁与白夜司,暂时皆由吴循掌控。
“无事一身轻。”裴修靠在媳妇儿肩头,笑看着渐行渐远的北都城,这座给他带来无尽悲痛与万般幸福的城池,“媳妇儿,我直到此刻才觉得自己是真正重生了。”
先皇登基时,凤鸣宫大殿重新修缮过,因着大长公主经常上朝,所以依着她喜爱华丽的喜好,修得富丽堂皇。宝座下铺满金边红底的宫毯,一直延伸到殿外,殿内穹顶红柱皆重新漆过,繁杂的花纹栩栩如生,艳丽夺目。
可盛明宇对这里的记忆是灰暗的,他第一次站在这里是八岁那年。大周朝的皇子长到八岁才算是“活了”,才有资格进皇家族谱,才有资格进大殿受封。
他满八岁那天,母亲去世了,毫无预兆地去世了。
母亲性子淡然,成日吃斋念佛不问俗事,对他的关心也很有限。她说,生在皇家要习惯孤独,除了自己谁也不要相信,谁也靠不住。
那日阳光明媚,母亲独自跪在阴暗的佛堂里没了呼吸。没有人调查死因,也无人告诉他母亲为何忽然死了,他只记得那日父皇来了,在母亲的寝宫坐了一夜。
后来他从一些传闻中大概拼凑出了母亲的过往。母亲是罪臣之女——外祖一家因为反对大长公主干政而被判为异党,全家或斩或流放,只有母亲一人安然留在了北都城。
都说父皇深爱母亲,不顾大长公主的反对将她收进了宫中,但盛明宇从没有感受到父皇的爱,有的只有无视。大概是母亲的恨与消极,把帝王的爱消耗干净了吧。
后来他长大了才慢慢看懂母亲,她的消极是自我保护。一个受宠的罪臣之女,一个育有皇子的后宫女子,无疑是别人眼中的刺。
她选择在他进入皇族族谱的那一天死去,也是为了保护他。一个无人庇护的皇子比较没有威胁,也就不会被那些狼一样的兄弟们盯上。
幼小的他孤身一人,满怀伤情地进入凤鸣宫的大殿,感觉殿内的一切都是那么刺眼,就如同他登基这日,周围没有一个他想见的人,目中繁华皆是虚妄。
“恭贺圣上登基!”
“吾皇千秋,国祚昌隆!”
他满耳的吉祥贺词,山呼万岁,可他的心异常平静,或许身在高位看得清人世百态,看清了也就平常心了。
登基大典过后,他照旧要坐在大殿中批阅奏折。做人啊,赚了便宜是要还的,他幼年不爱读书放任自我,如今圈地为牢,一字一句地偿债。
皇宫的深夜空洞寂寥,不知是不是风水不好,总觉得比别处阴冷。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忽然灵机一动,朝无人处喊了一声:“吴循?老吴?出来赏月啊?”
白夜司的兄弟常年隐藏在大殿之中,今日这样重要的日子,盛明宇猜想应该是吴循亲自来了。他这位情敌虽是个敌,但人还不错,脾气很对他的胃口,如果他们不是喜欢上了同一个人,或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不过现在,他们都求而不得,大家同病相怜,看起来也就没那么讨厌了。
“吴循?”他连叫了两声无人应答,“不是吧,你身为阁主,偷闲片刻的权力都没有?”
“还是你不想跟我,跟朕赏月?你这就没意思了啊,我还不是朕的时候你天天怼我,要记仇我早记了,还等到现在?”
“哎,婆婆妈妈的烦不烦啊,回头你别来了,换个不那么婆妈的健谈的小兄弟来,陪我聊好了我赏他宅子。”
“唔,话说你什么时候看上我家柳儿的,分明你们没有什么接触,难不成你每天利用职务之便跑去裴二院子里勾引她?”
“太阴险了啊,幸好我家柳儿慧眼识人,没被你的外表蒙骗,吼吼,我家柳儿真可爱。”
盛明宇离开桌案,屈腿坐在白宝石台阶上,手捧着脸,回想他与小柳儿相识的过往。他最初明明很讨厌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呢?
或许讨厌本身就是一种关注,关注多了就自然喜欢上了,又或者是她千里迢迢只身跑去北疆大营,给了他太大的震撼。
那是他最难的时候,兵营里缺粮草,他饿着肚子连续苦战几场,丢了大半条命,还不敢公然叫军医来医治。因为北疆大营几乎都是裴延庆与裴钰的心腹,以裴家老三裴显为首,时刻都想夺他的权,若知道他受了重伤,必定趁机发动。
可他重伤不治也无法再上战场,是进退两难之局。就是在这种一筹莫展的时候,小柳来了。
他那时重伤高热,半死不活之中看见她,几乎以为是神仙下凡。那时他便想,他欠了柳清仪一条命,整个北疆的百姓都欠了她一条命,他得一并还了。
不过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动了心,成日与她过不去,如今想想,那时候他的确欠揍。
幸好没有把她气跑。他家小柳儿可真是心善宽容,慧眼识珠啊。
“吴循,知道你为何没有俘获她的芳心吗,因为我俩是并肩作战同甘共苦过的,你可知在北疆打仗那时我们遇上了多少艰难险阻?”
“没有吃的,饿得发慌,只能喝米汤,一碗汤里大概十几粒米吧,我一个大男人得照顾女人啊,就把那可怜巴巴的几粒米盛给她,可你猜怎么着,她说她不需要吃东西,她有维持生命的药丸,又把她的米汤让给了我。”
“我重伤起不来的时候,她替我擦过手脸,给我喂过米汤,还背过我,裴显要杀我,她拼死挡在前面,患难之情啊!可惜当时我不开窍,不然也没你后来什么事。”
“天津卫那场仗,我一度以为自己不能活着回来,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我能侥幸留一条小命,我马上就娶她,我后半辈子就她了,再也不能有其他的女人。”
“可惜,她退缩了,她畏惧我将来的身份,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我不能撂下一切去陪她,裴二为我搭上了性命,我不能让他白牺牲啊。”
“吴循,如果换作是你,你会如何?”
“你没有错。”
忽地,不知是不是错觉,盛明宇听见了她的声音。
那声音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怎么会是她呢,她今日该走了吧。裴二离开了北都,她也没了继续留下的必要。
“是我自私了,对不起。”
她的声音来到了他身后,他浑身紧绷,不敢回头。
“盛明宇。”
身后的人直呼他的大名,并抬脚踹了他一下。他没来由地眼眶发酸,更不敢回头了。
“盛明宇,你傻了吗?不想见我我回去当职了啊。”
“别!”盛明宇的手先斩后奏地抓住了她的手,同时扭头迅速擦掉了眼角不争气的泪水,吸了吸鼻子,“你,你怎么在这?”
他确定眼角没了泪水,这才扭头看她。他千真万确地看见了她,震惊程度不亚于当初在北疆大营。
“当职。”柳清仪公事公办地回,“今日司夜大人负责宫中安全,没空守大殿。”
“不是,”盛明宇现在还是懵的,“你进了白夜司?你怎么进了白夜司,什么时候进的,我怎么不知道?”
柳清仪面对一连串的问题,只言简意赅地回了个:“嗯。”
“嗯就完了啊?”盛明宇虽然很惊喜,毕竟她没有走,还留在了离他最近的地方,但多少有些气她先斩后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