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后,他的视线又落到林誉之身上,谨慎:“哥,那你这个时候忽然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林格一动不动盯着林誉之。
如果林誉之乱讲话,下一刻她就会扑上去咬他。
“你不是说格格发烧么?我来看看,”林誉之说,“还好,体温正常,就是被冻到了,喝点儿热汤就好。”
林格说:“是啊是啊,您贵人多事,我这边就不留您了,一路好走不送。”
杜静霖也欢天喜地,乐得像终于和主人独处的雪白萨摩耶耶:“哥,我送您下去吧,您自己开车来的,还是帮您打车?”
俩人齐齐送客的心思就差直白地写在脸上,偏偏林誉之好似未听懂话外之音,不看他的脸:“妈给我打了电话,她很担心格格,特意叮嘱我,带你们一块儿吃个饭,再陪格格去医院看看。”
杜静霖垮起个小狗脸。
也早就到了晚饭时刻,林誉之订的晚餐在三公里外,杜静霖的围巾落了雪,没经验,没有及时拍打下去,一进房间,原本冻得硬邦邦的雪即可化成了水,浸透了,凉飕飕的冷,外面气温低,一出去就能冻成冰块儿,不戴围巾,风又嗖嗖往脖颈里钻。他回自己房间换围巾,林誉之则留在林格房间中,“监督”妹妹穿衣服。
手腕上那块儿被毛衣摩擦的痕迹愈发痒,林格还想伸手挠,被林誉之抬手阻止:“别挠,这边天气干燥,容易过敏,带身体乳了吗?擦一擦,稍稍缓解。”
林格说:“没带。”
“那就把毛衣先脱了,”林誉之说,“室内穿这么多,热。”
林格说:“我在室外冷。”
“我给你带了新衣服,”林誉之示意她将双手举高,就像给小孩换衣服,“加厚的白鹅绒,就在外面放着。”
林格不客气了,在寒冷、饥饿和焦渴之间,什么倔强的推搡都是假的。她没抗拒林誉之帮她脱毛衣,这件穿了很久的衣服,有着许多令她不舒服的小细节。林格自己的私服其实相当节俭,也是会被舍友吐槽“仗着一张脸随便穿”的典范,大约是工作接触到的美丽衣服太多,脱敏了,日常生活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林格身上这件毛衣就是普通晴纶材质,干燥的冬天更容易起静电,里面的保暖内衣已经紧紧地和毛衣贴合,林誉之轻轻往上一提,两件粘在一起的衣服就发出脆弱的噼啪声,打着静电,林格一哆嗦,毛衣遮住她的脸,只觉腰间冷飕飕的凉,林誉之提醒她。
“别动,快好了。”
林格乖乖不动了。
毛衣脱下,林誉之的视线并不在她卷起的保暖里衣上,也不在那露出的半截温暖腰腹上,轻轻松松帮她脱掉衣服,放在床上,又听林格说:“情人之间要讲究公平,刚才就不公平,你看了我,我却不能看你。”
“情人?”林誉之垂眼,“你想看什么?”
林格整理了下耳边垂下的发,说:“我什么都不想看,我们还在吵架,林誉之,请你自重。”
林誉之放开手:“好。”
林格生气的时候的确不想看林誉之,他全身上下,还有哪里是林格没见过的吗?林格见证过林誉之从少年渐渐长到如今的全部样子,他身体的每一块儿胸肌腹肌鲨鱼肌,她都见过,摸过,咬过。她还知道林誉之右边稍靠下的腹肌下有一粒很小很小的痣,小到像不小心甩上去的纤细墨点,一点点,在腹肌因为用,力充,血而鼓起来时,那颗小痣就会被埋在浅浅的阴影中,林格悄悄给它取名为塞壬的眼睛,因为林格想为林誉之亲吻时,总能感觉那个小痣像温柔的注视。
她没有同林誉之提起这点。
时至今日,兄妹俩之间的冷战和争吵仍旧和之前一样,在见杜静霖之前,林格威胁林誉之,不许把俩人之间的关系讲出去,否则连兄妹都没得做。
“断绝兄妹关系”六个字,林格几乎是脱口而出,林誉之面色却冷下来。
“你不喜欢,我就不说,”林誉之顿了顿,又笑,“格格,你终于知道怎样威胁人了。”
林格说:“我不知道。”
她不想承认这点。
比起来爱人,情人,兄妹才是她们之间最稳固也是最重要的一层关系。
“你也不用说这些话故意惹我生气,”林誉之说,“妈让我照顾你,那就是我的责任。你若是真喜欢——”
他停下,不讲,两秒后,又淡声继续:“也不用讲给我听,你是自由的。”
林格猛然抬头看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格说:“你还在和我吵架吗?”
“有什么好吵的?”林誉之说,“我想明白了,强扭的瓜不甜,勉强人也没什么意思。”
林格一动不动:“那你的意思是,我找其他情人也可以?”
林誉之面容冷峻:“我的意思并不重要,难道我还能真绑着你给你灌药?难道我说不同意,你就真的不去做了?”
他这忽然变化的表情让林格略略有些心惊,她还未说话,杜静霖欢乐的声音已经响起——
“格格!我好了,你呢?”
——不太好。
晚餐间。
一张圆桌,杜静霖自然地坐在兄妹二人之间,强势地隔开林誉之和林格。他没有刻意的献殷勤,只是同往常一样和林格说说笑笑,谈中学时刻的往事。这些都是林誉之不了解的东西,他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吃东西,或叫服务员,把所有饮料都换成常温。
林格不看林誉之,还在暗暗地较着劲儿;林誉之也少同她讲话,表情平和,似乎真的只是受父母所托,才来照顾妹妹和她朋友。
杜静霖能察觉到兄妹俩在吵架,也能感受到林誉之脸上的抓痕来历诡异。只是他不愿往肮脏的方向揣测好友,也不太想撮合他们俩,令他们和好。
这种只有两人聊天、单方面“孤立”林誉之的晚餐中途,杜静霖去上卫生间,林誉之起身,在他身后出去,也没看林格。
林格也有些摸不透了,低头吃,酸甜口的肉,慢吞吞地嚼。
杜静霖解决完毕,洗手时见到了林誉之,后者挺平静的,抬手,示意杜静霖把房卡给他。
“格格没什么安全意识,我是她哥哥,需要留意着,”林誉之说,“她的房卡在你手上不妥当,我帮你还给她。”
杜静霖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痛快利索地从口袋中取房卡,快了,房卡取出,连带着也掉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四四方方,标志性的外包装。
空气凝滞,鸦雀无声。
杜静霖不敢看林誉之的脸,尴尬地笑,说着不好意思,低头捡起,还未往口袋中放,只听林誉之问:“什么东西?”
杜静霖讪讪笑:“气球,我拿来玩呢——”
“啪——”
清脆一声,抽得杜静霖半边脸都转过去,火辣辣的痛。
林誉之温和地重复一遍:“我问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第74章 相思红豆 粥
林誉之用的力气大, 杜静霖踉跄着后退一步,险些没有站稳。半边脸几乎登时肿起,麻木迟钝地传递着疼痛讯息。
杜静霖脑子还是木的, 一块儿陈旧、转不动的木头, 未想到会遭到如此对待, 近一分钟后,才捂着那半边脸,不知所措看林誉之。
“誉之哥,”杜静霖说,“有话好好说,你为什么动手打人啊?”
他自己还委屈,原本就是眼尾微微下垂狗狗眼,现在看林誉之, 更是无辜。
林誉之看那拆了封的小盒子:“说。”
“我买这个就是好奇, ”杜静霖委屈, “都是男人么?誉之哥,你年纪也不小了,肯定也和人干过这事了……干嘛非要问这么直白呢?”
林誉之说:“和我妹妹?”
杜静霖抬头看他一眼, 惊异地想这人难道是吃错药了?不敢问,又低下头。
林誉之说:“说话, 别让我从你嘴里一句一句掏。”
他没有继续下手的意思,盛怒之下的那一巴掌仍成功令杜静霖起了畏惧。他丝毫不怀疑,只要下一句话说错, 这火辣辣一巴掌又能落在他脸上。
细算起来,这还是长大之后, 这么多年, 杜静霖第一次被人打。
无论是林许柯还是杜茵茵, 都没对杜静霖下过手。
杜静霖自觉冤枉,又不是那么冤。东西买来么,的确是以防万一——万一,他是说万一,倘若这次能擦出些火花,那这准备些东西,总比没准备的好吧?还有一个原因,则是杜静霖没什么实战经验,这玩意怎么戴,他也悄悄地研究了一下,以免显得太生手,遭林格嫌弃。
这话肯定不能对林格说了。
至于林誉之……
杜静霖吞吞吐吐:“万一,我是说万一,格格想的话,那我肯定不能拒绝。”
林誉之说:“什么?”
他垂眼看杜静霖:“抱歉,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杜静霖改口:“誉之哥,对不起,是我多想了。”
林誉之问:“多想了什么?”
杜静霖说不出:“誉之哥。”
“我打你,是为了保护我妹妹,”林誉之审视着他,冷静,“你有她的房卡,身上还藏着这东西。”
杜静霖说:“我能理解。”
“好,”林誉之抬手,杜静霖犹豫两秒,乖乖把东西交出,林誉之看都未看,嫌恶地丢进垃圾桶,去洗手,好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沉沉,“别再让我看到你拿这种脏东西来污染她。”
杜静霖没走,他迟疑:“誉之哥。”
林誉之不用烘干机,扯了纸巾擦手:“什么?”
“……那您知道,格格大学期间交男友的事吗?”杜静霖说,“谈了得有个三年多,分手了。”
林誉之说:“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杜静霖说,“誉之哥,我其实挺能理解您这种病态的、对妹妹控制欲强的心态,但格格她也是人,她也有自己正常的情感和生理需求。您今天可以打我,我认,因为我的确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如果格格需要呢?格格之前交的那个男朋友,您知道吗?”
林誉之说:“我知道。”
杜静霖说:“您也打了他?”
林誉之说:“没有。”
杜静霖呼出一口气,昂首挺胸,不卑不亢:“今天这一巴掌,是该打;但下一次,如果是格格愿意的,您就不能再下这个手了。”
说完后,他顶着那掌痕,往外走,没走几步,又被林誉之叫住:“静霖。”
杜静霖说:“怎么了?”
“脸上这下,”林誉之指指,示意,“等会儿见了格格,你打算怎么说?”
杜静霖冲到镜子前,看到自己那完美无暇的脸上这五根指痕,呆了两秒,疯狂撩水冲,没有用,痕迹仍旧鲜明,大剌剌地印在侧边脸颊,无论怎么洗怎么冰,一时半会儿也消不了。
他抬头。
“如果我是你,现在就打车回去,”林誉之说,“格格那边,等她吃饱了饭,我自然送他回去。”
杜静霖说:“我还没吃饱。”
“可以叫酒店外送,”林誉之轻描淡写,“还是说,你想让格格知道你身上除了她的房卡,还有些不该存在的东西?”
杜静霖默不作声,撩起水,洗了把脸,抹干净,垂头想了一阵,才点头:“行。”
林誉之独自回了吃饭的地方。
在他平静地表示杜静霖有些感冒、先回去休息后,林格愣了很久:“真回去了?”
“骗你有什么好处?”林誉之平静,“吃饭,吃完了送你回去。”
林格打杜静霖电话,提示关机。
可能又被冻得没电了。
林格也不期望能快速联系到杜静霖,放下手机,快速吃东西。两人没有过多沟通,距离最近的一次,还是林誉之送林格到酒店时,林格低头解安全带,林誉之递过一张房卡。
林格盯着他。
“杜静霖毕竟是个成年男人,”林誉之说,“多的事我不管,但房卡别随便给他。”
林格说:“我们上高中时,还好几个人一块儿开过钟点房打牌呢。”
“你也说了,是上高中时,”林誉之说,“林格,有点分寸,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最后一句话,是看着她眼睛说的。
林格说:“少管我。”
她拎着包下车,外面冷风吹得她整张脸登时红起。林格快走几步,推开玻璃门,又进自动门,酒店里热腾腾的暖气终于将她慢慢融化,房间在二楼,她没等电梯,踩着店里的复古红木楼梯往上走,到了窗边,凑到玻璃窗前往外看,已经看不到林誉之的车子了。
他这次没有停留,雪地上只有深深两行车辙印。
林格在第二天清晨才看到杜静霖脸上的手指痕,很明显,他皮肤本来就白,昨天的淤红稍稍平缓地下去,红肿煞时又浮出来,肿肿的,触目惊心。起初还躲着林格,戴个帽子和口罩,遮遮掩掩,说自己感冒——
林格不客气,把他口罩扯下,看到这鲜明的痕迹,登时炸了:“谁干的?”
杜静霖眼尾微微下垂,大且黑白分明,目光游移,不看林格,犹犹豫豫:“别问了,没事,我自己撞的。”
林格说:“说实话。”
杜静霖说:“格格,你早饭吃了吗?酒店那边有个包子蒸得还不错哎,要不要你——”
“杜静霖,”林格一字一顿,叫他,“说实话。”
杜静霖闭上眼,豁出去了:“是誉之哥。”
说完后,他又急切哀求:“别把事情闹大好不好?是我先做错了事……不怪誉之哥,都是我不好,你别……哎……哎!格格——”
没叫住,林格一手掐着他脸,另一只手举起手机,卡擦卡擦,拍照片。
她问:“林誉之为什么打你?”
打了人的林誉之在熬红豆粥。
一粒粒的饱满红小豆,产自萝北,今年刚收获,精挑细选出圆润均匀的,打上标签,被摆上货架。黑龙江已经立法禁止种植转基因农作物,这里的土地适合播种、滋养味道更醇厚、天然的作物。小火慢慢地炖,炖到红小豆外壳渐渐软烂,破裂,像文火煨一颗坚硬的心。
都说相思红豆,相思红豆,许多人就以为红豆可以代表相思。却不知诗中提到的相思豆是海红豆和鸡母珠,前者微毒后者剧毒——
难怪相思无可医。
林誉之熬的红豆粥是无毒的。
半小时前,他刚接到杜静霖的电话,问他在不在家,是不是还住在昨天说的那个地址,林誉之说是。
半小时车程。
刚好够他将一锅熟透的红豆熬到缠绵。
小区门口的安保人员打视频电话来,林誉之请他们放行。出租车进不了小区,林誉之请物业用小车将林格接到楼下,送她上来。
林誉之的房子是两套叠墅改建的,原本是上叠加下拼,他一并购置,改成一套。院子里堆着雪人,围着红围巾,门没有关,林格气势汹汹拉开门后,林誉之只看她一眼,便从容地去厨房盛粥。
“这么早就来找我,”林誉之说,“看来你昨天住的酒店不太令你满意。”
“林誉之,”林格绷着脸,睫毛上还挂着一点风吹来的雪,“你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打人?”
林誉之盛好了红豆粥:“谁?”
“杜静霖,”林格说,“你把他的脸打成那个样子,是怎么下得去手的?他可是你亲弟弟——”
“我说过,这辈子不可能认林许柯做父亲,自然和他没有关系,”林誉之打断她,“格格,你不喜欢我,也没有必要这样羞辱我。”
他没什么表情,林格却想到当初和林许柯的“交易”,不说话。
睫毛上的雪化了,湿湿地沾透了睫毛,睁不开,看不清。
“大早晨,就过来兴师问罪,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打他?”林誉之说,“他有没有同你讲?”
林格说:“因为你发现了他藏着一盒避,孕套,但那个是促销活动送的。”
林誉之忽然问:“格格,你今年多大?”
林格说:“你什么意思?”
“什么促销活动会送避孕套?”林誉之说,“要不要我陪你去药店查监控,看看是送的,还是他自己买的?”
林格没说话。
“即使我们只是兄妹,我从哥哥的角度出发——一个成年男人,拿着你的房卡,还特意去药店买了盒避孕套,”林誉之说,“这意味着什么?天底下没有一个哥哥能忽视掉妹妹可能遭受的潜在风险。他应该庆幸他和你是好朋友。”
林格说:“可你也不该把他打成这个样子——”
她低头,调出照片,屏幕快压到林誉之脸上:“你看,他半边脸都肿了。”
“我只轻轻地打了他一巴掌,算是警告,”林誉之只看一眼,视线重新落在林格身上,“这不是我的打的。”
林格愣住。
“你自己放大照片看,有几道指痕明显和我的手对不上号,”林誉之说,“而且,谁会只扇同一边脸?”
林格用手指放大照片,再放大。
对着屏幕,她仔细研究那些手指的痕迹。一晚上过去,究竟是一巴掌还是几巴掌,很难分清,但林誉之这么一讲,她越看,越想是有人又刻意加重了痕迹。
视线从手机上移开。
林誉之餐桌上摆着一碗红豆粥,还有一份刚拆开的药。
林格看不清药盒子上写得什么,林誉之默不作声,把那药盒压在掌下。
林格问:“那是什么药?”
“是不重要的药,”林誉之说,“格格,你只会在意那个想对你不轨的男人,却不会看一看你生病的哥哥。”
他完全没有刻意地卖惨。
穿着普通的灰色家居服,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任何尖锐的语言,就这么冷静地讲述着。
和杜静霖完全不同。
他是哥哥,即使被误解了,也不会对她大吼大叫的哥哥,也不讲一句失望。
而是落寞地坐在桌前,执拗孤单地吃一份粥。
他看起来随时可能会离开。
林格站在原地,良久,低声道歉:“……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林誉之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格格,你很好,只是原来一直都是我在勉强。”
他不看林格:“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去看看你那故意受伤博同情的好朋友吧。你若是喜欢他,那就去找他,你说的对,我没有管你的资格。”
说这话时,林誉之一直低头看红豆粥,小勺盛起一点,吹一吹,热腾腾的香甜。
余光里,林格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靠近他。
她脱掉羽绒服,随意地丢在地毯上,又拉开林誉之旁边的椅子,慢慢坐下。
林誉之不动,不看她,不说话,面色如常吃红豆。
“……我早上还没吃饭,现在也饿了,”林格说,“哥,能留我吃一碗红豆粥吗?”
林誉之重新为妹妹盛了一碗粥。
和酒店的自助早餐截然不同的简单, 熬煮好的红豆粥,一碟青菜小炒,水煮蛋, 就是早餐。林誉之早晨吃的碳水并不算多, 林格也是,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连早餐都不吃。
林格没化妆,唇色比之前淡了好多。她无心照镜子看自己目前的表情,更没有心思去整理自己的脸。工作原因,她需要上镜,而脱离摄像设备之外,她其实很少再细致地打理自己。
况且,无论是什么模样, 林誉之都见过。
又不差这一眼。
潜意识中, 林格觉杜静霖并不是那种人——但也未必。读书时, 他们和隔壁学校的校篮球队有摩擦,杜静霖为了能博取同情,在警察来之前, 毫不犹豫地狠狠给了自己鼻子一拳。
他后来将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林格听,还被林格吐槽。
“——你这样和宫斗剧里那些为了争宠而故意受伤的宠妃有什么不同?”
杜静霖绝对能做出这种事。
林格在短暂的犹豫后, 开始尝试向林誉之道歉。
“对不起,”她说,“我刚才太冲动了。”
林誉之习惯性地剥了一颗水煮蛋, 伸出手,在空中停了停, 才又沉默地放在妹妹碟子中。
林格看在眼中。
以前, 林臣儒希望她能长高, 给她订大量的奶,每天一杯,早餐也必定要吃蛋,水煮蛋,煎蛋,炒蛋。以前在家里,给她剥水煮蛋这项工作属于龙娇,后来,不知不觉,成了林誉之。
这下意识的动作让林格心颤了颤,水煮蛋还是温热的,她小小咬了一口,看到里面嫩嫩的、小鸡羽毛一般的嫩黄。
慢吞吞吃完整颗蛋,喝了粥,她才说:“你身体不舒服吗?”
林誉之说:“还好,暂且死不了。”
林格说:“哥哥。”
吵架或冷战期间,要林格先服软,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林格最不擅长的就是这种主动的示好,柔了声音叫一声哥哥已足够勉强。
“我认真地向你道歉,”林格解释,“对不起,因为他脸肿得很严重,而且——”
“而且,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都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对吗?”林誉之说,“格格,你要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你的好朋友对你好,并不意味着对我也会好。”
他放下勺子,垂眼看妹妹。
“很难理解吗?格格,”林誉之说,“就像金毛,它们对人类友善,却会对其他品种的狗产生强烈的敌意。我没有讲杜静霖的不好,他毕竟也是我的弟弟。但他是你的好友,却不是我的。”
林格说:“嗯。”
“就像我的好友,我的亲人,”林誉之看着妹妹苍白的脸,“他们对我好,但有可能会伤害到你。”
林格几乎是立刻想到路毅重,林誉之的舅舅,那个只是在脑海中稍稍露个身影,就让她想要呕吐的男性。
用让林臣儒再次入狱来威胁她,冷漠地践踏她的自尊,近乎讥讽地看着她,问她,是想让林誉之继续做一个“私生子”,还是想让林誉之成为他名正言顺、唯一的继承人。
她又想要呕吐了。
小勺子搅拌着红豆粥,林格低头看碗中糯烂的豆子,说:“谢谢哥哥。”
“我的意思是,无论是谁,如果令你感觉到不舒服,或者难受,哪怕对方是我朋友,是亲人,”林誉之说,“你也要及时告诉我。”
林格看他:“什么?”
“我会因为你的好朋友而受委屈,那么,有朝一日,或者已经发生过——你会为了我的朋友或亲人,遭受和我一样的委屈,”林誉之说,“说实话,我完全不希望你体验和我一样的痛苦,但倘若不幸发生,你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已经发生了,而且很糟糕,很糟糕,这种情绪差点把我逼到崩溃。
林格想。
但她也不能讲。
怎么讲呢?讲你的舅舅狠狠地羞辱过我?讲他险些强吻我、企图让我更加难堪?讲他其实一直在威胁我?讲这些年,她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收到的那些奇怪照片?
但路毅重有一点没有说错,林誉之会是他唯一的继承人,现在的林誉之发展很好,没有必要为了同她在一起而舍弃这一切。林格曾经怨恨林誉之为了前途抛下她们一家人,但后来发现,这几乎是所有人都会选择的一条路。
还是讲我不能真的和你在一起?因为我只是一个还未完全痊愈的病人?因为我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不确定、所以无法接受一份确定的感情?
她现在的情绪稳定并不意味着能够永远恒定,那些糟糕的念头随时会再度淹没她,她不确定自己能时刻保持着求生意志。
林格不能讲。
她甚至不能多想,一直在努力淡忘的东西,稍稍一多想,就犹如陷进流沙,一点一滴,缓缓浅浅地往下深陷,深陷,再深陷。
爱情不能治愈任何心理疾病。
爱只是爱,病是病。
林格说好。
林誉之说:“上面是以哥哥的身份讲的。”
小银勺搅动粥,林格竖起耳朵静静听。
“下面是以情人角度讲的,”林誉之说,“林格,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出现第三者。我不会干涉你和杜静霖之间的友谊,你们可以继续做朋友,但仅限于做朋友。”
林格问:“仅限于做朋友指——?”
“不许给他房卡,”林誉之说,“也不能和他牵手、拥抱和做。”
林格说:“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林誉之沉沉地说,“林格,我正式地、以情人的角度告知你。一旦你和他有任何超出朋友的举止,我会中断我们之间的情人关系,立刻,马上。”
点到为止。
林誉之接受林格的道歉。
早晨他吃的是治疗感冒的药物,天气寒冷,他昨天回来后,也有些鼻塞,不是什么大病。
林格也答应兄长,重新审视自己和杜静霖的关系,不会有超过朋友的行为。
林格也解释了自己来意,目的地是长白山,行李箱中塞了厚厚一摞的资料文件,为的是找那个经理签字,帮忙解决父亲的退休金问题。
她本想独自过来,看一看林誉之,然后再坐车过去。这次来哈尔滨,杜静霖也是自告奋勇,说和那个经理认识,也说自己能说得上话。
所以答应他同行。
林格隐去一点。
林誉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主动给她发消息,这种近乎冷战的事情令她感到微妙的不安和焦虑。
这种焦虑和不安,才是让她选择来哈尔滨的根本原因。
林誉之问了她的离开时间,没说什么,只在林格要回酒店时叫住她,摘下自己围巾递去。
驼色羊绒,细细密密的温暖,打开后,能把她整个头和脖颈、肩膀都裹起。
林格在回酒店的车上一直在发呆。
当林誉之今天说出这些话时,林格才认真回顾自己的行为,性转一下,将林誉之代入自己,把杜静霖代入成他的异性好朋友……
的确不妥。
回酒店后,林格重新编辑短信发给林誉之,做了一个长长的、正式的道歉。患病后的一段时间内,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下降,而文字表达能力突飞猛进,也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