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誉之在半小时后才回了一句。
「没关系,毕竟我是你哥哥」
林格捧着手机,不知为何,看着这句话,竟有点眼酸。
哥哥也是偷来的,他真正的弟弟在隔壁呢。
真弟弟·杜静霖还在自己房间,正艰难地用冰块儿冷敷脸。
他都不知林誉之怎么打的那一巴掌,余韵袅袅,晚上入睡时还在痛,肉打肉的痛,今天一天更是,乍一看,还以为他的脸被人按着扇了好几次。
可真的只有那一巴掌。
他自己心中有苦难言,说到底也是自己错了,错在冒冒失失,不该随身带着那个东西。设身处地,如果他有个妹妹,又撞见了这种场面,杜静霖打对方一巴掌都是轻的。
杜静霖敷完了脸,又忧心忡忡,担心林格真因为这事和林誉之起冲突。但事态比他设想中要好,林格在上午就回了酒店,没有谴责他,看起来也不像和林誉之大吵一架的样子。
事态在向杜静霖未设想过的发展。
下午开始飘鹅毛大雪,她们原本订了去长白山度假酒店的私家车,司机打来电话,忽然说去不了了,这个天气太恶劣,很多路没办法走。
至于明天或者后天,司机还接了其他的重要单子,不能改期,所以希望林格能够先取消这一单。
林格也是打工人,没有为难人家,痛快地取消订单。
她尝试重新发订单,但过了半小时,仍旧无人接。
犹豫间,林誉之电话打来了,说自己的车就停在酒店门口,让林格和杜静霖去退房,带行李下楼。
他顶着暴雪,开车过来,接林格和杜静霖去他那边住。
理由也很充分——
“这种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万一有个头痛发热,酒店的储备不够,”林誉之打开车后备箱,把俩人行李拎进去,“我这里又不是没有空房间。”
杜静霖礼貌地客套一下:“我身体好,哥,真不好意思的,这样叨扰您也不方便……”
林誉之侧脸看他一眼:“确实不太方便,那就别去了。”
他干脆利索,把杜静霖装进后备箱的行李箱重新拎出。
刚放在地上,杜静霖扑过去,手脚敏锐,又把那箱子老老实实装进后备箱:“谢谢哥,谢谢哥。”
不敢再客气一下。
副驾驶的位置仍旧是林格的。
一路上,杜静霖提心吊胆,都在担忧这对兄妹再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争吵,万幸没有,车子平平安安地到了家。
杜静霖的房间被安排在四楼,林誉之和林格的房间都在一楼,仅一墙之隔。
停车时,外面的雪已经很厚了,前院中铺设着地暖,地面光滑,看不到一丝落雪,而仅有林格卧室能通往的后院里,已经积满了厚厚一层雪,一脚下去能没到小腿肚,一点儿脚印也没有,是林格从未见过的美景。
她呆呆地站在廊下,看了好久,才回头,寻找林誉之身影:“哥。”
林誉之在往她房间抱松软的被子,铺床,问:“什么?”
林格站在玻璃门前,看着往床上仔细放她小枕头的林誉之,良久,犹豫着问:“有件事我想问你,今天早上你讲,成年男人去药店买避,孕套,都是有所图谋。”
林誉之站直身体:“你想为杜静霖击鼓鸣冤?”
“不是,不是,”林格摇头,黑白分明眼睛看他,“我只是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林誉之问:“什么?”
“就是我们第一次那天,就是我强吻你的第一次,”林格说,“你卧室里有一整盒小雨衣,而且……不是药店里可以买到的正常尺寸,是需要特意购置的那种。”
她问:“那次,你也是提前准备好的吗?”
生病之前, 林格拥有着敏锐的直觉。
她可以通过班主任的表情来推断对方的心情,也能从老师的眼神中了解自己此次考试成绩的优劣;包括林誉之,只要他在洗过晚餐用过的碗筷后立刻回房间, 林格便知道, 他大约还在为家中的开支发愁。
林格会悄悄地少吃一点饭, 再少吃一点,剩下一些钱,若无其事地告诉林誉之,学校食堂饭菜统一调价了,有一定的补贴。
实际上,高三最后冲刺的住校期间,她早餐只喝一杯豆浆,午餐只吃最便宜的炒素菜, 晚饭只需要一个包子。
饥饿是常态。
在生病后, 这项天赋似乎消散了。
她需要更多时间来读懂一个人的微表情, 也需要更长时间来思考某一件被忽略的细节。
比如说,小雨衣问题。
这件事情一直困扰着林格,不过之前的她总可以自动补上那些缺憾。比如林誉之那时候已经读大学, 大学校园内一直有各种宣传安全x生活及预防x病的宣传,的确会在宣传手册中夹一个或者几个的密封小雨衣;再比如他其实在为了将“女朋友”带回家做准备, 尽管那时的林誉之并没有女友;或者,有些男性在自我安慰时也会用一些,避免把东西弄到乱七八糟、到处都是……
爱总能让人找到许许多多的理由, 就像人总会为出轨的爱人构建出“他/她超爱”的自我麻醉剂。
她原本已经要淡忘掉这一点,但在刚才, 院子里的完好无损的厚雪, 这似乎一早就为她而设置好的舒适房间, 以及……林誉之带来的,有着太阳气息的被褥,悄无声息地让林格想到多年前这个“早有准备”。
林格需要确定。
她只是好奇,好奇多年前这一桩事情,林誉之究竟是不是被她迷惑。他那时候的举动,是喜欢她,还是单纯的男女之又欠。
林誉之刚刚细心地铺好妹妹房间的枕头,双人床,枕头也放了一对,桑蚕丝的枕芯,枕套是浙江湖州的蚕丝,纯正的湖蓝色。林格头发浓密,又多,普通的枕套枕起来不舒服,容易有静电。她上高中时,便开始枕林誉之一开始从家带的那种蚕丝枕,一直到现在,都还在用。
仔细弹一弹枕套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林誉之终于直起腰,宁静地看向自己的小妹妹。
“怎么忽然问这个?”他说,“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林格稳稳站定,“我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好奇我准备这盒东西的动机?”林誉之说,“担心我打算把它用在其他人身上,还是?”
林誉之停顿一下,视线落在她的床铺上,看到被子起了一个鼓鼓的小角。他抬手,将那个小角抚平。
“如果是这个,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林誉之说,“我从未想过和其他人使用它。在我购买它的时刻,就已经替它设想好了用处,要么是和你一起,要么,就是一直放在柜子中,一直放到过期。”
林格叫出声:“那个时候我们还只是兄妹——”
“世界上没有人规定兄妹不能做,爱,”林誉之温和地说,“即使是亲兄妹之间,只有在部分国家会被认定为罪。”
林格说不出“你疯了”这种话,她感觉林誉之不是疯,是一种很平静的癫狂。
“我喜欢提前准备一些事情,哪怕它不会发生,”林誉之淡淡地说,“就像今天的房间,从得知你们到哈尔滨,我就开始收拾干净;院子里的雪留着,是因为你之前提到过,喜欢北方厚厚的、一点破损都没有的雪,你最爱在空旷的雪地上留下只属于你的脚印。”
林格叫:“哥哥。”
那些只是她随口一提的小事,他却都记得。
“即使我们现在只是兄妹,我也会准备,你不必有太沉重的心理负担,”林誉之说,“雪是哥哥为妹妹准备的,卧室、床、被褥也是——怎么?难道你觉得是我故意安排你过来?”
林格的确怀疑,怀疑是林誉之串通了那个网约车司机。
而林誉之出现在她们酒店楼下的时机恰到好处。
现在林格不会这么想了,她想,杀人凶手应该不会这样坦诚自己的作案手法。
她躲开他视线,撒了谎,说没有。
“还有其他想要知道的吗?”林誉之说,“比如,在那一天之前,其实我看了许多教学资料,文字版本,图片版本,因为我想让你快乐。”
林格呆呆说:“什么教学资料?”
这句话问出后,她自己几乎在瞬间想到答案,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林誉之自然地说:“能让我们在床,上更合拍的资料。”
林格:“……”
林誉之说:“所以我——”
“好了,”林格打断他,“不要再说了,谢谢。”
林格不能再听林誉之说下去了,再多一些,她那并不明显的羞耻心一定会跳出来,深深、深深地在林誉之面前露了怯。
林誉之镇定地离开妹妹的房间,关上门后,手掌之上,还残存着属于妹妹的鹅绒被质感。他摸过许多品牌不同系列的鹅绒被才挑选出,手感很像两人第一次做,爱时的那一件。
尽管那床被子已经不再蓬松柔软,也开始变色、出绒,但林誉之仍旧将它保存着,叠起来,原封不动地放在这个房子中卧室的衣柜里。
他们所拥有的共同物品并不算多,每一件都被他细细珍藏。
林誉之不在意此刻坦白。
他一直在咨询某一个心理医生,从他所能了解到的林格,谨慎地向医生发起咨询,想要得知她的心结所在。
是在兄妹关系未明朗情况下的爱恋?还是因为两人过于惨烈的分手?还是因为……
成因不明,只能说,都有可能。
林誉之不在意这些,打开微信,和心理医生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日。
对方提醒林誉之,倘若和对方要建立起情侣关系、组建家庭的话,一定一定要做好避孕措施。因怀孕后的停药、和孕期激素的变化,很有可能会让情况好转的病人再度陷入心理疾病的漩涡。
再往上,是林誉之和医生的详细沟通。
林誉之在向对方做咨询,想要得知男性结扎的注意事项和建议季节,及术后可能存在的反应。
在男性结扎手术上,一些医院不肯给未婚未育的年轻男子做,但这不是最终阻碍,林誉之有办法令医生同意。
他在看术后可能存在的并发症。
多年前,林誉之也曾如此,在夜晚中寻找男性结扎的注意事项。
那时候林格想一出是一出,半夜三更的,不睡觉,蹭蹭蹭地往他房间中跑,小声说,林誉之,要不以后咱们私奔吧?不管咱俩有没有关系了,反正我们不生宝宝,你去做结扎手术,我们不要孩子就是了……
睡觉睡到一半的林誉之,紧绷着脸,要妹妹上床。
南方的天气湿冷湿冷,她一路跑来,脚都是冰凉的,进了被子中,林誉之把她脚放在自己腹部,用体温给她暖,一边暖,一边斥责她,脑子坏掉了,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林格数着手指,一本正经地说男性结扎后的好处。首先,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无,套,其次——没数完,林格探头探脑,好奇问:“哥,你在干什么?”
林誉之说:“还能做什么?我看一看,哪家医院的医生擅长做男性结扎手术。”
一晃眼。
林誉之还有这个念头。
但林格并不会再在半夜里光着脚来找他。
他转脸,看窗外,落地玻璃窗外,雪厚如面团。
暴风雪会让此地的公交暂且停摆。
七点钟,晚餐时节,仨人手机同时收到市统一发送的应急短信,预计降雪将持续四到五小时,极寒天气,非必要不外出,取消一切户外作业,学校放假……
林格举着手机,看了好久,惊叹:“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
杜静霖跑到玻璃窗边拍摄信息:“我得发个朋友圈。”
林誉之倒是冷静:“冰箱里的菜和水果、肉足够我们再吃四天。”
林格看他,灯光下,他是北方稳重的山,波澜不惊,不会掀开眼皮看玻璃窗前上蹿下跳的杜静霖一眼。
她想到,在多年前,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林誉之已经“改掉了”他不吃储放很久蔬菜的习惯。
林誉之不看她,喝鸡汤:“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
“……不是,”林格说,“哥,明后天送菜的不来吗?”
林誉之说:“这样的恶劣天气,明天清晨,如果撒融冰剂的车不来,其他车就算换上雪地胎、绑上链子也难开进来。”
林格:“喔。”
她主动提起话题:“那我们是不是要过几天才能去长白山?”
“嗯,”林誉之说,“这几天只有我们——”
“呀!”杜静霖兴奋冲过来,“那岂不是侦探小说中最经典的暴风雪山庄模式?被风雪困在山庄的一群人,离奇的死法——”
林誉之斥责:“少说这些,格格胆子小。”
杜静霖还委屈上了,解释:“我就是随口一说嘛,哥,你这样也太凶了。”
林誉之紧绷一张脸,对林格说:“晚上害怕了就叫我。”
林格刚想说自己胆子还不至于小到这种地步,转念一想,又乖乖说好。
她低头吃饭,心不在焉地想,好像……这的确是个理由喔。
一个可以在夜晚、正大光明去林誉之房间中找他的理由。
林格总觉之前的道歉不够真诚,也不能令林誉之完全地毫无芥蒂。她悄悄看兄长一眼,房间中暖气充足,林誉之只穿了浅灰色的家居服,忙碌没有令他疏于锻炼,肩膀仍旧坚实,此刻他在同杜静霖说话,喉结随着声音而动——
很性感。
哪怕是生病了的林格,也不会忽视的性感。
林誉之却不会在意这种性感。
他在餐桌上和杜静霖、林格敲定了去长白山那家酒店的路线和时间,加上中间的休息时间,大约需要六个小时才能抵达,不算长,也不算短。
林誉之还未想好让司机来,还是自己开车。
他在洗澡时听见卧室的敲门声,小心翼翼的三声,和高中时、与林格约定的暗号一模一样。
林誉之没有立刻去开门,他仔细冲干净身上泡沫,用浴巾擦干身体和头发,才穿上睡衣,走过去开门。
这么长时间,林格还站在外面,光着脚,踩在木质地板上,裹着件睡衣,瑟瑟发抖,头发乖顺地垂在肩膀,半干半湿。
林誉之问:“怎么了?”
林格举起手中东西:“它坏掉了,我可不可以用你房间中的吹风机?”
林誉之没说话。
他冷静地看着林格手中那坏掉的吹风机,不用细看,就能瞧到那上面明显是又磨又咬出的电线破损痕迹——不是老鼠,而是面前妹妹的可怜牙印。
拙劣的手法,糟糕到让兄长忍不住叹口气,又不假思索地选择忽视掉。
对于她来讲,能想出、并对其付诸于实践,已经很了不起了,了不起到林誉之可以为她鼓鼓掌。
林格眼巴巴看他。
房间内处处都铺设着暖气管道,她的脚趾却还是不安地挪了挪,不是冷,是说谎后的下意识动作。
林誉之打开门:“进来吧。”
“谢谢哥哥——”
“吹风机在卫生间洗手池旁侧的墙上,”林誉之说,“你可以直接拿走,回你房间慢慢吹。”
林格仰脸,一脸意外,惊讶到不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东西。
“毕竟我是个有原则的情人,”林誉之垂眼看她,“在某个大小姐说她需要我之前,我不会和她发生任何超出兄妹界限的关系。”
林格:“……不。”
林誉之站在门侧, 他只穿着睡衣,干干净净,如玻璃窗外被大雪积压的青松。
他不说话, 等妹妹先开口。
林格握着那吹风机, 好久, 才说:“我想你了。”
林誉之问:“这是你的理由?”
“不,”林格说,“不是理由,是原因。”
“我想你了”,不是为了进入的理由,是她此刻到这里的原因。林格想不到更多、更恰当的话语来表述,只是在看到林誉之的表情后,潜意识中不想继续撒谎。
多么奇怪的念头, 在此刻悄然漫溢。
林格想, 大约是她断药太久了, 那些不死鸟般的念头在疯狂生长。
暖融融灯光下,林誉之终于握着门把手,拉开门:“进来。”
林格暗暗松口气。
林誉之房间的陈设和林格想象中完全不同, 她以为会看到林誉之在扬州卧室的翻版,但这里更像林格的房间。
字面意义上的相像。
墙纸的颜色, 贴的海报,地板的样式,那种陈旧的暗暗粉调银丝的窗帘, 老旧的木床——
林格快速靠近,抬手, 触碰着木质床头的痕迹, 最经典的温莎床造型, 白橡木,在零几年还未流行“原木风”时,它的造型可以算得上独特。从左数,第三根木头上,她忐忑着伸手抚摸,指腹清晰地感受到上面用小刻刀清晰刻下的痕迹,林格,拆开,成了“木木木各”,是她读初中时悄悄刻下的。
这就是她当初睡过的床,后来,她工作时,林臣儒打电话,说她卧室的家具重新换了新的,装修一遍。
这个早就被换掉的床,现如今出现在两千六百多米的地方。
林誉之没有对此解释什么。
他去洗漱间清理自己的胡茬,对着镜子仔细地清理,脸颊,下颌,须后水有淡淡的薄荷味道。林格坐在床边,莫名地有些紧张。
怎么形容?就像大学时候和林誉之一同开房,两个人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心知肚明,但在接吻和亲昵之前,林格都会陷入一段矜持与尴尬对半五五分的手足无措。
她那些沉睡的情感在到达这北国之境后渐渐苏醒,林格抬手,谨慎地抚摸着身下柔软的床单,床垫,和她之前初中时睡过的小床一模一样,床垫上再铺两层棉花被,是龙娇的习惯。
林格还知道林誉之的习惯,男性的胡子生长速度快,他没有蓄须的习惯,每日清晨雷打不动地清理。而夜晚清理胡须,则是为了同她咬,不想胡茬刺痛花朵。
今天没有。
林誉之离开房间,打开橱柜,自然地抱了新的被褥和枕头,铺在地上。
林格愣住:“你不和我一起睡吗?”
林誉之铺好枕头,他抬脸,看林格:“下雪的夜晚更适合聊天。”
林格讷讷:“你是不是年纪大了?”
林誉之没听懂:“什么?”
“嗯,嗯,就是那个,”林格说,“据说啊,男人过了三十岁,能力就开始断崖式下跌——”
“激将法没有用,”林誉之躺在地上,轻声,“我们谈谈?”
窗帘没拉,落地玻璃窗外庭院寂寂皎白,光洁如一团积雪云。这个单独的小院子和林格卧室的小院相通,没有种植任何花朵,这里是古代人眼中的苦寒之地,极北的冰原,养不出娇贵的花。
林格的头发半湿不干地垂在肩膀上,歪着脸:“谈什么?”
“想到什么就谈什么,”林誉之说,“这不是面试,我只想和你聊聊,格格,我们好久没这么聊过了。”
“我先说吧,”林誉之说,“格格,这几年,我过得不太开心。”
林格说:“真好,只有有钱人才会感觉开心很难。没有钱的时候,有钱就是开心。”
“和这个没关系,”林誉之睁眼看天花板,“我经常想起,我们还住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夏天来台风,下暴雨,你就喜欢跑我房间中,跑我床上,叫哥哥,问我,将来想去哪家医院工作,”林誉之说,“你不肯回自己房间睡,说风吹得你房间玻璃响。”
林格说:“高二暑假时,的确有一块儿玻璃被台风吹破了。”
“我记得,我们一块儿找合适的亚克力板,想挡住外面灌进来的雨,”林誉之笑,“结果咱俩都像个落汤鸡,还是没有补上。你哭着说等爸爸出狱后,一定告诉他,以后不要再贪小便宜了。”
林格掀被下床,关了灯,赤着脚走到林誉之面前,掀开被子,和他平躺在一起。黑暗中,林誉之默不作声,往旁边挪了挪,把枕头让给她一半。
大被一盖,灯一关,黑暗给了林格几分勇气。
林誉之讲述的那些往事,暴风雨中手忙脚乱地找东西,贫苦生活中的相依为命,这些苦中作乐令她忍不住转身,在夜晚遮蔽下肆无忌惮地看林誉之。
看不清,只借着玻璃窗外薄薄的干净月色,朦胧看他轮廓。
他只穿着薄薄的睡衣,暖气温度高,冬天也不必穿臃肿的绒类家居服。侧躺的林格嗅到他身体的香味,很干净的暖和,像冬天的小暖炉。
那块儿碎掉的玻璃还是林誉之买来玻璃后换上的,人工费太贵,能省则省。但他做的仔细,玻璃周边的胶处理很干净,后来,林格和他偷偷拉上窗帘做时,她汗涔涔的手还在那块儿玻璃上留下一个鲜明的掌印,清晰到可以看到中指用力时按下的指纹。
林格意识到自己真的被“催化”了。
被子很热,暖和,林誉之抱来的被褥是单人床上的,很窄,她不想去地上,只能尽力去靠近林誉之,这个过程让两人不可避免地产生更多的肢体接触。手背,腿,胳膊,若有似无,林誉之很规矩,短暂的触碰后,旋即若无其事地挪开。
真丝睡衣下的肌肉有着旺盛蓬勃的生命力。
林格说:“你回忆里的快乐都是窘迫。”
“我曾经认为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林誉之说,“我那时想,我有这样的妹妹,真好。”
地面铺设的暖气暖融融地炙烤着被褥,林格嘴唇发干,她舔了舔:“现在呢?”
“现在也想,”林誉之说,“格格,我有没有说,你大学的那三年,是我最开心的三年?”
林格愣住:“你确定不是耻辱?”
“……”
黑暗中,她听林誉之叹口气,下一刻,他转身。
“为什么是耻辱?”林誉之轻声,“能做你的哥哥,你的初恋和情人,是我的幸运。”
林格不能说话了,林誉之在摩挲着她的嘴唇,轻柔,温和。
“格格,”林誉之说,“你想对哥哥说什么?”
林格没有给出回应,她放在枕边的手机嘀铃铃地响起,大有不接不罢休的气势。
林誉之微皱眉头,拿起,关掉。后者契而不舍,继续拨打。
匆匆接通。
是杜静霖的惨叫——
“停电了啊啊啊啊——好可怕——”
杜静霖尖叫:“我睡不着了,我最怕黑了,格格,求求你陪我——”
他天生怕黑,长到这个年纪,晚上睡觉都要开着灯,一直到天明。杜静霖曾不厌其烦地向所有人描述他童年的可怕噩梦,每次关灯后,都能看到握着尖刀相向、吵架争执的男女。具体的他也记不清了,大约是看到了可怕的电视剧,一直没能摆脱,才会在今后的日日夜夜年年岁岁的关灯后浮现于眼前。
林誉之检查了房子的电表箱,显示一切正常,物业在五分钟后发来消息,先是致歉,继而解释停电原因,是暴雪导致的供电局故障,因恶劣天气,抢修工作进展也慢,请做好三小时后恢复供电的心理准备。当然,物业那边也有备用的发电设施,优先提供给一些急需电的伤老病残。
林誉之点了两个香薰蜡烛,放在小茶几上,暂且充当照明设备。
杜静霖还在发抖,央求俩人陪陪他,他自己还翻出一副uno,说是在自己卧室里找到的,刚好可以拿来打发时间。
林誉之不会玩这个东西,全靠林格手把手教,玩了两局,杜静霖又嚷嚷:“不行不行,格格,你一直帮你哥——你们俩在一起太欺负我了,换一个,换一个。”
还能换什么?
这边平时少有人住,杜静霖拿走一个香薰蜡烛,举着,说要去找找有没有其他的东西。
他举着刚站起,风一晃,手上的蜡烛灭了。
杜静霖怕黑,吓得跳了一下,手忙脚乱地碰到小茶几,哪怕林格手忙脚乱地去扶,但蜡烛还是摇摇晃晃地跌倒、摔下来。
房间中陷入一团漆黑,林格在地上摸索,尝试找到那俩蜡烛,却摸到一双男性的手。
她不能确定手的主人是谁,慌乱挪开,而下一瞬,这双手握紧她的手腕,抬起,先她一步,拿走桌上的打火机。
林誉之重新点燃香薰蜡烛。
火苗微弱跳动,薄薄一层心。
杜静霖松了口气,叹气说还是哥好,他自己自告奋勇,最后只找到一套未拆开的麻将,还有……一副崭新的真心话大冒险。
麻将三缺一,打不了,那就只剩下最后这个。
三个人先喝酒猜拳,输了的那个就得接受真心话或大冒险。
林格惊讶:“林誉之,你竟然会玩这个?”
林誉之淡淡说:“没玩过,不知道谁送的,小孩子的玩意。”
杜静霖若无其事地拆开准备好的牌,笑眯眯:“哥,你得接受新事物呀,不然就跟不上格格妹妹的潮流了,是吧?”
林格说:“其实我也好久没玩了。”
林誉之没接话,拿起林格脚边的啤酒,问:“要不要给你换个奶啤?”
“不要,”林格拒绝,“那个喝起来像哇哈哈,小孩子才爱喝。”
林誉之不动声色看杜静霖手中纸牌一眼,说:“那该给杜静霖一瓶,我记得他高中时常喝。”
杜静霖全副精力都在手中牌上,嗯嗯两声;在洗牌的时候悄悄地留了一个心眼,把“最重要”的那张放在上面。
这件事做得隐蔽,他手掌心都出汗了,好在林格没有察觉,林誉之看起来也没有起疑。
第一局猜拳,林格输了。
毫不犹豫,她选择真心话。
谁知道大冒险会是什么东西。
林格对输掉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意外的是牌面问题。
杜静霖拿起第一张纸牌,声情并茂地念出——
“你对初恋还念念不忘吗?”
林格大部分高中好友都知道, 她有一个极为隐秘的初恋。
恋爱时的人就像长着犀牛角的大象,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