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
天底下不会再有林誉之更好的演员了。
龙娇和林臣儒都紧张地问林誉之,问林格膝盖痛是什么情况;林誉之温和地说没大问题,应该只是跑步太久了。
父母都格外地信任林誉之,这件事,在青春期时就开始困扰林格;一眨眼,过去那么多年,仍旧如蛛丝般如影随形。
林誉之不和父母讲路毅重要他改姓的事,只在一家人喝水聊天的时候,说有事外出一段时间,而在他讲这话时,林格低头,给林誉之发了条短信,尝试邀请他今晚来自己房间。
手机震动,林誉之面不改色,拿起手机,看一眼。
林格:「我等着你」
林誉之:「还在为了今天傍晚的事而愧疚?」
林格:「嗯」
林誉之:「那就算了」
林誉之:「我不想你可怜我」
林格要尝不出口腔中食物的味道了,她快速将它们咽下去,抬头,看坐在茶几对面的林誉之,他在喝水,黑色的瓷杯,会摧毁人食欲的颜色,林格想不明白,不懂他为什么要用这种颜色的杯子。
看不出他是否生气。
林格发消息:「不是可怜」
林格:「你明天就要走啦?」
林誉之:「嗯」
林誉之:「膝盖不是还痛么?继续休息吧」
发完这条消息,他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站起,微笑着问爸妈还想吃些什么水果?今天下午刚送来一些蓝莓,含有花青素,对眼睛有好处,他去洗一些过来?
林格闷闷不乐,几乎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塞进沙发上。
好奇怪,好奇怪。
她说不出现在这种别扭的心情从何处而来,大约是重逢后的林誉之对她百依百顺的次数太多了,才令此刻的她格外不适应。
……似乎,这是林誉之第一次拒绝她的暗示?
虽说是情人关系,实质上,几乎不需要林格主动。
这点也和年少时候完全相反,以前主动的人都是林格,林誉之看书时候她也黏着对方。那时候林格性子更跳脱,更年轻,做事也从不想后果,事事都按照自己的喜好来。
林誉之彼时在备考一项考试,专业课的书本在桌子上厚厚叠起来,闻着有淡淡的蓝色钢笔墨水味道,全是他密密麻麻的笔记。约好一起学习,林格先完成作业,百无聊赖,坐在林誉之怀里,撑着看他写一些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她看得眼皮打架,开始使坏,故意在林誉之怀中自我安慰,裙子盖着,遗憾一直到瘫软在林誉之怀中,他都不为所动,下巴搁在她头顶,气定神闲地完成论文草稿最后一笔。
然后就将林格拎着丢在书桌上,背对着,不轻不重地扇几下木兆,扇得林格哀哀地叫好哥哥,他才停手,抱她坐在自己怀里,一边揉打过的地方,一边垂眼,让她把哥哥的眼镜摘下来。
摘下眼镜,林誉之仰脸去亲她的唇,他鼻子高挺,总会碰到她。林格后来对着镜子照,不满意地说自己现在鼻子没有小时候那么挺了,肯定都怪他。
每每此时,林誉之都不反驳,只是笑,一本正经地问她,那你念大学后又长高的这几厘米,是不是也算我浇灌的?
如今回忆起之前这些事,好像已经蒙了层暗沉沉的纱,密不透风地罩下。现在的林誉之作,爱风格同以往大相径庭,开始多说话了,以前是默不作声地令她羞恼,现在是明打明地刺激着她。还有,就是力度更大,更不留情。
以前他大多数还是温柔的,分手时林格也故意拿此做文章,说他根本不是她喜欢的那种伴侣类型,即使是做火包友都不合格,她喜欢更粗暴直白的,而不是一个好哥哥。再后来的这些次,林誉之果真不是什么好哥哥了。任由林格吸着冷气说够了够了,他仍旧会冷静地把她企图往外爬的手脚都拽回来,继续按下去,问她,你不是就喜欢这样么?忘了?
现在的重点并不是这些,不是忆苦思甜,而是如何让林誉之平稳地度过他心中“那道槛”。
林格不谈以后,她现在只想尽量开心、或者正常地活过一日又一日。
她不知其他的患者是否也和她一样,她只知自己目前的情况,少对未来做期待,开心一天是一天,几乎没有长远的规划。
她甚至都不期待今年过年的新衣和压岁钱了。
洗过澡后的林格又给林誉之发去一条消息。
林格:「你买好回来的票了吗?」
隔了半小时,林誉之才回复。
林誉之:「嗯」
林格:「要不要我去接你?」
林誉之:「不用,那天你应该在上班」
林格数了数排班,还真的要去直播。她坐在床上,盘起腿,还未回复,又看林誉之发来新消息。
林誉之:「我不想要你的同情,格格,不需要为了同情我而说违心的话」
林誉之:「没关系,我已经忘掉了今天傍晚的事情,早些休息,晚安」
林格只看到手机屏幕上这一板一眼的几个字,就能想象到林誉之说这话时的表情。
一定又是没什么笑容,礼貌性地维持着表面平静。
林格躺在床上,想了想,发。
林格:「那你也早点睡喔,明天注意值机时间」
林格:「晚安」
发完后,林格就觉大脑在发出警报声了。
生病后的她情绪和情感额度都有限,分散下来、投入到每个人、每件事物上的精力也都有限。平心而论,今天这样同林誉之沟通,她努力让自己代入对方立场,已经令她久违地思考很多东西了。
她先前一直珍惜自己额外的情感,把它们装进一个密封的小箱子中,不透气,也吝啬地只分给父母。而现在,她打开里面的箱子,取出名为“着想”的东西,悄悄地投入到林誉之身上。
林格不知这样是好是坏,她本不对这段隐秘又原始的慰藉抱有过多期待。
林誉之走后的第二天,一切如常。
他没有发消息过来,只在傍晚打了一通电话,给林臣儒,说是龙娇身体复查的时间快要到了,提醒龙娇近期注意饮食,不要太放纵。
之后便没了。
林格不主动给他发消息,林誉之也没有主动发给她。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一周整。
林格习惯性地点开林誉之的对话框,仍旧是空的,他没有发一个字过来,聊天记录仍旧停在「晚安」两个字上。
林格关掉聊天框。
名为“思念”的情绪,是从林誉之离开后的第二周开始的,他本该在那天归来,却又打了电话给龙娇,说他那边还有些事要处理,大概会晚些时间回来——让龙娇和林臣儒先吃饭,不要等他。
这通电话打来的时候,一家人正在超市里采购食材,林格和同事换了直播的时间,特意选在今日调休。
林格一眼就看到龙娇脸上的失望,抢过手机,往前快走几步,心不在焉地翻着货架,问林誉之。
“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林格说,“妈妈挑了很多牛肉,都是你爱吃的。”
“我不知道,”隔着手机,林誉之的声音听起来不甚清晰,“抱歉,大概还需要一周。”
“一周?”林格问,“确定?”
林誉之慢吞吞地说:“我不知道算不算确定。”
林格屏住呼吸。
“和某人回答我关于’以后’这件事的回答一样,我现在也不能给你一个确定的答复,”林誉之说,“格格。”
林格不讲话,她握着手机,忽然间,有一点点,能奇妙地体会到那时林誉之的心情。这种微妙的情感拉扯令她暂时移不动步伐,只说:“我知道了。”
“但妈妈可能要失望了,”林格的手指摩挲过货架上的标签,心不在焉,“她精心选了好多东西,都想好了今天晚上给你接风洗尘。就连爸,这次也都是挑新鲜不打折的买,选好久了,等会儿可能要再放下——太多了,我们仨人完全吃不下这些——”
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爽朗的、极具有穿透力的笑声。
“别,别放下,想吃什么就往购物车里加什么。”
林格一愣,回头,又惊又喜:“杜静霖?你怎么在这儿?”
“我爸让我给你们家送些礼物,都是给林叔叔的,还有一些其他的资料文件啥的,我也没看。我爸嘱托我路上再给龙阿姨买些水果什么的,刚好遇到你们,”杜静霖兴高采烈,“今天你们东西挑多了啊?吃不完?吃不完我帮你们解决呀。哎,格格,你说说,这可真是千里有缘来相会,百年修得同超市……”
手机另一端,林誉之几乎是皱着眉,听手机里那聒噪如印第安老斑鸠的声音。
“……巧了么这不是?”杜静霖说,“我一饿,你家晚饭就多了,这说明什么啊?这说明咱们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小格格!”
第70章 久违 思念大雪
杜静霖的声音着实太有穿透力, 以至于林格不得不将手机拿走,移开几步远,远离这个开心鬼, 才能听清林誉之的声音。
林誉之在手机另一端问:“是杜静霖?”
林格:“对。”
林誉之说:“真好啊, 无忧无虑的开朗。”
两人相似的方向并不多, 林誉之能发出这样的感慨并不为奇。
林格一边小声应着,一边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必须要改姓吗?”
“不改,”林誉之说,“杜静霖要去我们家吃饭?”
林格缓慢地从货架间穿梭,视线一一扫过上面摆放的东西:“嗯。”
林誉之说:“我记得妈妈不喜欢他。”
林格叹气:“伸手不打笑脸人。”
这话说得倒没错。
手机电量告急,这通电话也只好到此为止。
杜静霖一蹦能跳三里地,跑过来,热情和她聊天, 问她, 前段时间, 她们公司,精神病打人那事,怎么样了啊?
林格惊讶:“你也知道了?”
“那可不是, ”杜静霖悄悄地问,“听说是个恋妹控打了妹妹的男朋友?”
林格说:“别乱说, 什么恋妹不恋妹的,就是普通的精神病患者。”
杜静霖面露失望:“啊?”
不过一瞬,他自己又聪明地说服了自己:“也对, 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个哥哥。”
林格正在货架上选蜂蜜呢,听他这么一说, 转脸, 直戳戳地问:“我哥哥怎么了?”
“别啊, 别这么凶巴巴地看我,”杜静霖举手投降,笑嘻嘻,“你哥没怎么,天底下你哥哥最好了。”
林格说:“别在我面前搞阳奉阴违那一套,我可不吃,说实话,我要听实话。”
杜静霖不是扭扭捏捏的性格,眉头舒展:“我前几天听到我爸和你爸聊天,提到你哥哥了。”
林格问:“说我哥哥什么了?”
杜静霖耍赖,眼睛亮亮:“那你让我今天晚上去你家吃饭。”
林格叹气:“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你这话说得,简直和你哥表情、神态一模一样,”杜静霖说,“林格小朋友,别忘了,你比我还小呢。”
林格说:“有话说有屁放——你说不说?不说我可走了啊?”
“哎哎哎,”杜静霖叫住她,“别啊,别啊,林大小姐,林小祖宗,林格格。我说,我说还不成吗?”
林格不走了,站定,看他,好整以暇,等着听听他嘴里能吐出些什么象牙。
杜静霖怕她真走,这下也不拿乔了,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全抖落出:“其实没别的事,就我前几天不是回来了吗?我爸这几天和我住一块儿,林叔叔来陪我爸喝茶,我爸就问,问你有没有交男朋友。”
林格问:“然后呢?”
“然后啊,”杜静霖说,“然后林叔叔说没交啊。我爸就又问,需不需要他帮忙介绍,林叔叔拒绝了。”
“说重点。”
“重点就是,我爸说,反正你哥和你又没有血缘关系,俩人都是单身,干脆凑一块儿得了,省了彩礼也省了嫁妆,”杜静霖自己把自己都逗乐了,“你说这话离谱不离谱哈哈哈哈哈?我爸他啥脑子,能想出这损主意?”
林格说:“一点儿也不好笑。”
她要走,杜静霖抬手,拉住她衣袖:“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林叔叔也说,这办法不好,没有这样乱点鸳鸯谱的事。我爸就不提了,但等林叔叔走了后,我爸又问我,你和林誉之关系怎么样。”
林格问:“你怎么回答的?”
“照实回答啊,”杜静霖理直气壮,“林誉之从小到大不一直跟你很紧吗?忘了?从高中时候,甭管你干什么,跟谁出去玩,都得给你哥报备;回家晚了,你哥就狂打你电话——他表现得都不像你哥,像你妈。不对,像个刚下崽的猫,你就是他的小猫崽,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得叼着你。”
林格说:“你现在的形容可真的越来越别致了。”
杜静霖说:“本来我还没想到呢,这么一想,你哥是不是有点妹控?”
林格说:“老掉牙的二次元词语了,现在已经毕业很多年,就没必要再拿出来说了吧?”
杜静霖哈哈大笑:“你也没否认。”
“确实没什么好否认的,”林格说,“毕竟”
林格都不知杜静霖哪里来的满满活力,他自称上午刚刚从健身房出来,刚练了胸,还充着血呢,不信?不信可以摸摸——
林格敬谢不敏。
健身房的大部分男人,在锻炼结束后都会累得不轻,别说社交了,走个路都累。杜静霖不,他乐呵呵地,热情洋溢地和龙娇、林臣儒俩人打招呼,还主动地展示着他可以同时推仨购物车的绝技——
林格闭上眼睛。
没眼看。
龙娇对杜静霖客客气气的,没上次那么冷淡,也绝谈不上热络。一听她们是打车过来的,杜静霖立刻毛遂自荐,说自己的车就停在下面,上面还放着给他们带的礼物呢。
他好奇,问林格为什么不开车。
林格说:“今天休息日,超市里找个停车位都得半小时起步,没必要。”
真实原因她没说,车是林誉之的,他临走前给了她车钥匙,也给了她司机的联系方式,但林格不好意思开,担心会刮刮蹭蹭,尤其去超市找停车位,一圈又一圈,车上的预警系统一直滴滴滴响个不停,听得她心脏都要爆掉。
林格平时社交上游刃有余,但在开车上还没这么利索。
杜静霖说:“行啊,反正下半年我都在北京了,你有啥事找我,我给你免费当司机。”
龙娇问:“小霖啊,你现在做什么工作?靠什么赚钱啊?”
杜静霖大大方方:“阿姨啊,我现在干投资,做天使投资,是个长线的投资产品,所以目前主要资金来源是我爸妈。”
龙娇沉默了。
下车时,杜静霖殷勤去搀扶龙娇。龙娇看他一眼,心情复杂,心想这小子,看起来没什么心眼,说起话来还真是一套又一套,啃老也能说得这么好听。
心中的芥蒂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消除的,林臣儒虽然给龙娇打过预防针,说当年的事情有些误会;杜静霖今天表现得再怎么好,龙娇也不习惯和他坐下来聊天说话。她年轻时候八面玲珑,年龄大了,藏在性格里的尖锐部分渐渐地包不住,冒出尖尖的头。
杜静霖带来了一些礼物,扬州的烧鹅,酱菜,还有些其他新鲜的、合时令的菜,龙娇女士无法拒绝的真丝丝巾,都是些不太贵的东西,但都花了不少心思。这些东西送到了龙娇的心坎里,她的手压在那真丝丝巾上抚摸,抬头看杜静霖一眼,心里大概能猜出这小子的意思。
杜静霖笑嘻嘻的,给林臣儒看那些资料和文件。
“我爸说,当年您工作特别优秀。上次听您说,您的退休金上出了点问题,他立刻回公司找人事谈了谈,发现确实是少了些证明文件——人事上那几个人是新来的,对您的履历不了解,所以上次没能给您办成。”
林臣儒一一翻看那些盖了公章的证明,心里跟明镜似的,脸上还得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说没什么,劳林老板费心了。
“还差一页没盖章,管那个章子的陆总休年假了,”杜静霖老老实实地传达着爸爸的话,“您别担心,等他休假回来,我一定及时给您带过来。”
林臣儒说谢谢。
晚上顺理成章地留了杜静霖吃饭,原本给林誉之准备的接风洗尘宴,如今大半都入了杜静霖的肚子。席间,他就像个活泼热情的萨摩耶,活跃着整个餐桌上的氛围,讲他上半年去海南旅游时候的趣事,讲在椰子树下睡觉结果差点被树叶子砸脑袋,讲过去买珊瑚珠被人骗了两千三……
故事讲得很成功,等到快吃完饭时,龙娇看他的眼神,已经变成了“怜爱傻白甜,人人有责。”
十点钟,林臣儒又接到林誉之的电话,问杜静霖走了没。
“没呢,”林臣儒回头看一眼,“和你妈妈聊得正开心呢。”
林誉之问:“他们怎么忽然聊到一块儿去了?”
“不知道,”林臣儒说,“怎么了?想你妹妹了?”
“没,”林誉之说,“就是有些担心。”
林臣儒听出不对劲的意味,往侧边走几步,低声:“是不是有什么事?誉之,别瞒着我,。”
“……我最近才知道,林许柯拿您的退休金威胁过格格,”林誉之说,“我知道您和林许柯关系好,但——我和格格,和您关系更重要。”
林臣儒回头,看一眼沙发上眉飞色舞的杜静霖。
“我担心他还会从其他方面威胁格格,您也不是不知道格格的性格,”林誉之说,“她为了您,什么都愿意做。”
林臣儒说:“你担心杜静霖是故意接近格格的?”
“希望不是这样,”林誉之叹气,“我一直认为,杜静霖很单纯,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
点到为止,话说到这里,已经不需要再点破什么了。
电话结束前,林誉之又问一句,格格在做什么?
林臣儒回答,说她在吃葡萄。
说这些就够了。
林誉之没有和林格通电话。
林格知道,能在这个时候给林臣儒打电话的人只有林誉之。她一直等着林臣儒叫她,但吃了半盘葡萄,他都走回来了,也没听见动静。
林格坐正身体,仰脸看父亲,问:“林誉之没让我接电话啊?”
林臣儒视线跟着杜静霖,随口回:“没。”
林格说了声好。
她低头,继续吃葡萄。
大约是遇到了奸商,前半盘葡萄汁水飞溅,后半盘葡萄越来越干,涩涩的,没什么味道,真是糟糕。
入睡前,林格趴在床上,拉下信息,看,林誉之的头像静悄悄,仍旧没有消息。
她闭上眼睛,和自己数。
不想林誉之,快快入睡,明日早起,又是新的一天……
偏偏大脑不听话。
最近的这几年,林格越发感觉到大脑在背叛自己。
它似乎独立于自己的身体而存在,背叛着她的意志存活。在患病时,它悄然地指挥着她的身体自戕;而在服药后,又固执地隔绝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现在也是,林格越不想去想林誉之,大脑就越固执地把林誉之往她脑袋里送。
床单是刚换的,浅浅的银白色,林格侧躺在上面,想到上次睡这张床单时,林誉之一直在咬她脖颈后的那块儿肉,真得很像杜静霖所说的大猫叼小猫;枕头也是新换的,香喷喷,她想起林誉之喜欢在她腰下垫一枕头,只因能更深更贴合;捞起被子盖住肩膀,又想起上个周,林誉之还附首口及两只小雪鸟。啊,原来都是那么遥远的事情了。
林格捂住耳朵,她现在不想玩小玩具,也不想自我安慰,她只想睡觉。
或者,林誉之过来,陪她睡觉。
好难搞。
控制自己的思想是很困难的一件事,谁都不能说明,是人在控制大脑,还是说,大脑控制着人类。
林格越克制,想起林誉之的次数越多;吃早餐时看到他的杯子,在阳台椅上睡觉时,盖毯下翻出他未看完的书;晚上睡觉前更是煎熬,每日睡觉前都习惯性地开一盏夜灯,半夜被光亮惊醒时,又睡眼朦胧地意识到林誉之还在外面。
她都不知道,原来他出差做事要这么久。
一周又一周。
第二个“一周”结束后,林誉之仍旧没有来问一句。
倒是杜静霖,和林格一块儿喝了次咖啡,还是聊林臣儒那份只缺一个印章的资料。
“陆总在长白山休年假呢,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杜静霖说,“他也快退休了,你说说,那么大年纪了,现在长白山都下雪了,他往那么冷的地方跑,真奇怪,怎么不去三亚……”
林格喝着咖啡,随口一讲:“可能是喜欢滑雪吧。”
顿了顿,她又问杜静霖:“哎,去长白山要经过哈尔滨吗?”
杜静霖吃惊:“你地理知识都学进狗肚子里啦?”
林格拿起搅拌糖的小勺子,寒光凛凛,气势汹汹对准杜静霖:“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杜静霖说:“嗯……也不是不可以哈。”
他小心翼翼地把林格的小勺子推回去,再推,一直推得她胳膊垂下,那个银光闪闪随时可以成为凶器的小勺子重新没入咖啡中。
杜静霖问:“容我问一句,格格,您去哈尔滨干什么?”
哈尔滨。
林誉之刚从总公司回到住处,喝了一杯黑咖啡提提神,继续翻看一些提案,电脑开着,他的电子邮件写了一半,暂且搁置,缓一缓。
他需要缓一缓,才能继续下去。
已经连续一周的超负荷工作了,但倘若事情顺利,后天就能结束这一切。
他在全身心投入工作时可以忘掉很多东西。
现在的形势早就和之前不同,以往的家族式经营已经不再适合如今的集团发展,更不要说路毅重因林誉之拒绝改姓氏的事情而大动肝火。
如今庞大的集团,少有一言堂,股东们的意见更加重要。这些年,林誉之始终在不着痕迹地拉拢,培养,以至于路毅重渐渐察觉出不对,一时半会也不敢拿他怎么着。
顽疾是要一点一点根治的,徐徐图之,路毅重现在还需要坐轮椅,需要定期吸氧缓解,这几天的会,他也没力气参加。
喝完咖啡,林誉之继续完成刚才的邮件,发送过后,习惯性地刷朋友圈,终于看到林格久违地发了张自拍。
看背景,有雪。
林誉之蹙眉。
这个时候,北京不应当有雪。
他坐正身体,抬手,点开照片,放大,再放大。
的的确确是雪,熟悉的、被雪覆盖的大街,背景的蓝绿顶教堂再熟悉不过,熟悉的广场,熟悉的鸽子——
林格仰脸,抬手去接从空中飘落的雪花。
这么冷的天,她穿这么少,只一个轻薄款羽绒服,能挡得住什么。
再看配字。
林格:「久违的大雪」
林誉之点开她的头像,一行“你今天住哪儿”打下,却迟迟未发出。
良久,他关掉聊天对话框,又点进朋友圈,想再看一眼妹妹的照片——
朋友圈第一条不是林格,林誉之这个只加了亲人的微信号上只有几个人。现在率先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天真烂漫到下雨都会去泥洼里打滚的雪白萨摩耶。
和林格同样的姿势,同样地仰起脸,甚至戴着和林格同样的帽子,伸手去接落雪。
同样熟悉的、被雪覆盖的大街,同样背景的蓝绿顶教堂,同样的广场,同样的鸽子。
杜静霖:「久违的大雪」
这是林格第三次来哈尔滨。
第一次来哈尔滨, 还是林誉之来到他们家暂住的第二年,是个夏天,林誉之回去探望他的姥爷时, 林格就和林臣儒、龙娇一起闲逛, 也去看了那出名的松花江, 坐了索道。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边的水果卖得很贵,贵到龙娇用大拇指指腹抹了一把标签,再度确认是不是自己眼花。末了,还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问老板。
“老板,你们这签儿没写错吧?”
答案自然是没写错。
以前这边经济好的时候,林臣儒和龙娇也在这边做过一些小买卖,那时候运输能力有限, 北方卖的稀罕水果也不多, 基本都是本地的, 价格也还行。现在不一样了,南方的水果千里迢迢地运过来,费用高, 水果品类多了,也贵了。
之前没孩子, 龙娇大大方方,花钱如流水;有了格格后,就不行了, 一分钱都要掰成几瓣花,哪里舍得再掏这个“冤枉”钱。
龙娇连连咂舌, 最后空着手出水果店, 和门外的林格语重心长地说, 还是回家去吃,这边卖得太贵,不是正常的价格。
可那天晚上,林誉之就给他们送来一箱芒果,还有一小箱的仙进奉鲜荔枝,说是知道林格爱吃荔枝,特意带给她。
荔枝还带着叶子,鲜鲜嫩嫩地挂着枝,林臣儒翻来覆去看几遍,和龙娇说,这东西从摘下来到现在,还不到一天。
那时候还正放暑假,林格出来玩也带着作业。龙娇洗干净了荔枝放在她旁边,她埋头写作业,剥了皮放嘴里,甜,又冰又鲜的甜,和之前林臣儒贪便宜买的水果店处理荔枝味道完全不同——可就算是处理的,在江苏,一斤也要十几二十几块钱。
林格吃了一盘子荔枝,第二天喉咙都是痛的,火辣辣的肿。
荔枝这东西,吃多了上火。不是什么“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而是结结实实的“一把荔枝三把火”,往后几天,她一个劲儿喝下火茶,什么锅包肉杀猪菜酱骨头,她都吃得一边痛一边吸气,又贪荔枝的凉甜,剥开了壳子,小心翼翼地吸吮着藏在其中的嫩果肉。
后来回想,林誉之就像那一箱空运来的荔枝,昂贵,冷丝丝的甜,吃多了上火,又痛又爽。
第二次去哈尔滨,则是林格高三的那一年寒假,那还是她第一次见北国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