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他的所爱。
在这么明洁的月光下,周朔看清自己皲裂的、全是裂纹的手。
越来越配不上了。他想。
白尘无暇的地砖上,孤零零放着一枚木牌。
周朔将它拿起,置于掌心。
月光柔和且明亮,将一切都照得很清楚。
是福牌,刻了“康宁”。
不太熟练的刻功,字的笔划断断续续,每一笔都刻了很多次。
这是她的字。
生命里最匮乏的祝福,最渴望的祈愿。
在这一刻,被他的所爱赠予了他。
东菏两月有余的时间里, 从天亮到夜幕,姜佩兮都忙于各种琐事,膳食也时常被耽误。
在这片泥泞地沼泽里, 她像是一根绷紧的弦,逼着自己时刻周全。
她不再计较自己衣食住行的种种细节。
一切从简为上。
因需时常在东菏四处露面来安抚人心, 还得亲自去门利、临城两处查看情况。
姜佩兮重新学了骑马,虽骑术不佳, 但总比马车方便许多。在便捷他人与节省时间之外, 只她本人有些遭罪。
在东菏露面还好, 仅是忙了一天后身上酸疼。
而赶去另外两地的行程, 对初学者来说则颇有难度。她的腿侧被磨得很厉害,甚至破皮渗血。
考虑到情况紧急,姜佩兮仍坚持骑马。
直到姜氏管事察觉到自家小郡君走路不便,在责问伺候郡君的侍女后,知晓内情的管事先是有礼地劝。
奈何姜佩兮并不搭理这种劝。
管事只好拿出威胁的利器,“倘若让主君知晓, 想来她不会同意您再留在这里。”
姜佩兮转眸看向她, “要挟我?”
“属下不敢。只若您出了事,主君定要责罚我等。还请小郡君留情。”
姜佩兮丝毫没有因被关怀而产生的暖心, 她只察觉到了限制与裹在糖衣里的恐吓。
“你要知道。”
她的语调缓缓,忽而弯眉启唇, 露出矜持的笑, “不仅阿姐能处置你, 我也能。”
“罚你一月俸禄。若下次再犯,就永远别拿俸禄了。”神色渐渐冷了下来, 清冷凉薄的眉眼恍若变得凛然。
在这一瞬,她的面貌神情与端坐高台的姜主君完美重叠。到底是亲姐妹, 心性差不了多少。
管事不敢再多言。
疾疫的起源地是苑门还是东菏,至今没有说清。
总之东菏人怪苑门,苑门人骂东菏,两边坚持互相指责。
对于这种风声言语,姜佩兮并不制止。
这种未知的灾疫之下,虚拟出仇恨对象,是处于绝望中生民的唯一宣泄口。
当下最该集中精力的,是如何控制疫病的扩散,让灾民配合他们的管理,尤其是不能让他们误以为自己被遗弃而衍生出暴动。
相较于疾疫的严重程度,东菏情况更不乐观。但若论治安的稳定与否,门利、临城两处则糟很多。
或许是因这两地都无权贵坐镇。
姜佩兮从临城府署出来时,街头的施药处正巧发生争执。
差役与灾民由口角之争而到动手。四周都是看热闹的人,无人拉架劝阻。
姜佩兮瞟了眼临城的管事,不置一言。
管事战兢着作揖,又向身后挥手。
争执很快被侍卫制止,看热闹的围观者也一哄而散。
差役被拦到旁边,困窘的灾民则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哭嚎。
坐在地上的是个老妇,头发花白,年纪已很大。老妇旁边站着个手足无措的男孩,约莫七八岁。他伸手想拉老妇起来。
可老妇正嚎得起劲,全然不理男孩。
这一老一小都穿着破烂的衣裳,裸露在外的皮肤很黑,看上去不怎么干净。
甚至可以说他们很是邋遢。
“规定了一人只两副药,每隔五日再来拿。这老太太偏要一次性拿十副,说他们住得远,不方便到这边来领。”
差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他上前愤愤告状,“这种时候,有谁是方便的?人人都像她这么闹,哪里还得了?”
姜佩兮并没接差役的话,而是走向正坐在地上大声哭嚷的老妇。
身为贵女的姜郡君不能接受脏东西,但作为灾地的负责人,她应该爱护苦难里的生民。
她弯腰想去扶老妇,旁边的男孩却异常警戒,尖利了声音喊,“不许过来!”
手顿在空中,姜佩兮愣愣看向生源处。
她看到男孩猛地冲过来,像只大黑耗子。
在闷声的撞击中,众人一片惊呼。
侍卫立刻上前将男孩一把拎起,侍女则赶忙跑上前去搀扶被扑到地上的主子。
临城的管事们有的喊“大夫”,有的喊“拿下”。一片兵荒马乱。
姜佩兮被这一下撞得头眼发昏,抬手按住心口,缓和受到刺激的心跳。
她的手很快被侍女拉住,“咬破了。”
姜佩兮闻声看去,她的手背上列着一排血淋淋的牙印。
这小孩,牙口还挺好。她想。
侍女们又检查起主子是否别处还有伤口。
“姑娘还有哪疼吗?”
由侍女搀扶起身,姜佩兮看向那个被侍卫拎在手里的男孩。
他手脚并用地挣扎,不大的年纪,那双眼睛却是恶狠狠的。
坐在地上撒泼的老妇此刻收了哭嚷。
她跪向身份未明的贵人,一遍遍磕头求饶,“贵人息怒,我这孙子脑子有病,都怪老身没看好他。求贵人饶这孩子一命。”
姜佩兮询问被提溜在空中的男孩,“我是想扶她,你为什么要咬我?”
男孩自顾挣扎,并不理她。
“如果你不说,你的祖母就只能一直跪在这了。”她的语气很好。
效果也很好,男孩张嘴回话,“你假惺惺。”
“我怎么假惺惺了?”
姜佩兮问他,“你见到我假惺惺了吗?”
男孩憋了好一会,黑脸都憋出红色,“我们都知道,你们就是假惺惺。嘴上说的好听,其实就是想害我们。”
“我们做什么了?”
“你们明明有药,却不一次性给我们,非得我们一趟趟来拿。我们住得这么远,想多拿些回去都不行。你们不假惺惺吗?”
“你就是想这样累死我们,然后你们就能不用给我们药。”
男孩越说越愤慨,越说气势越胜,“我们都知道。”
姜佩兮不由失笑,吩咐侍卫道,“放人吧。”
侍女出声劝阻,管事亦是。
但姜佩兮做好的决定,就不由他人质疑。
她看向跪着的老妇,示意她起来,“老夫人家住在哪,离这儿很远吗?”
“在城西,里这儿有三十里路。我年纪大了,天不亮就往这走,刚到这儿一会。”
现在已经是下午。
再过去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
姜佩兮又问老妇,“您晚上住哪呢,这边有投宿的地方吗?”
“没有。等拿完药,我们就得往家走了。”
“那要走到什么时候?”
“天亮吧。”她花白的头发有几根格外光滑,在光下看着晃眼。
“您家里人呢,怎么让您来拿药?”
“都死了。”老妇说。
“最先死的,是我的老伴儿,他年纪大了,扛不住。后来是儿媳妇,她身子弱。半月前,我儿子也没了。”
想说的话卡在嗓子里。
好半晌后,姜佩兮向老妇颔首,“请您节哀。”
“没什么好哀的,世道就是这样。”
老妇又黑又苍老的脸挤出笑,她看向年幼的孙子,“只是不知道,等我死后,这孩子又该怎么办。”
男孩已回到老妇身边,伸手揪住这位他在这世间最后至亲的衣摆。
“会有办法的。”被簇拥的贵人说话时徐徐缓缓。
她身上的衣裙很利落,也没带什么钗环首饰。不知情的人,很难猜到她的身份。
“一切都会有办法。事情总会变好的。”她说。
“天黑后看不清路,你们找家驿站留宿,等明日再回家。费用让掌柜去府署结账就行。”
五月的日头烈,风像是裹着热浪,阵阵往人身上撞。
在这种风吹日晒的奔波中,姜佩兮已不如当初白皙,皮肤也粗糙了许多。
“下次你们不用再跑这么远来领药。城西也会开设领药处,不止一处。你们可以就近领。”
“或许会有人送到你们家里去,您不出门便可以拿到药。”
仅设一处施药点,有多方面的考量。
最根本的原因,便是药材稀缺,疾疫将延续的时间未知。
因担忧出现冒领、多领的现象。
便只好出此下策。
但如今已配出治疗的药方,虽药效还不稳定,要服用多副。但总归算是看到了希望。
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疾疫不再全然未知,吝啬保存的药材也有了消耗的数目。
姜佩兮意识到,这些原先制定的规章该改了。
回到府署,姜佩兮立刻召集众多管事商洽施药点的设置。设置几处,在哪里设置,都需一一落实。
除了多设施药点,姜佩兮还要求管事们核对出仅剩年老者与年幼者的人家。
这些人家需重点关注,必须分人专管,尽量送药到户。
至于那个因遵守条例而与老妇发生争执的差役,姜佩兮厚赏了他。
改旧为新是一回事,严格遵守是另一回事。
查访完临城,姜佩兮又赶往门利。
自治疗疾疫的药方出现,姜佩兮行事大胆许多。她甚至敢往收容病患的医馆跑,侍女不放心,给她围了三层面纱。
屋里味道很冲人,有姜佩兮讨厌的血腥味,还有病患的呕吐物。
放在以前,姜佩兮绝不可能涉足这样的地方。就是如今,她也不太理解,自己为什么能走进来。
大夫们配出的药方治疗效果很慢,改进的空间还很大。
病患们躺在瘦窄的病床上呻|吟,尽管不断有大夫给他们施针喂药,可他们仍旧难受极了。
在大夫告诉是谁来看他们后,离姜佩兮最近的病患睁眼望向来人,“我们都以为碰上这种病,会被烧死。”
姜佩兮垂眸看向他,“当然不。只要你们活着,就没人能烧死你们。”
“从前碰上这种事,就只能是等死。”
“我会竭我所能救你们。这是我立身于世的意义。”她说。
“我们都说如果能活下来,要给您立长生牌。日夜上香,为您祈福。”
“不用,你们活下来就好。”
她的目光满是平和与悲悯,“活下来,是你们自己的努力,我其实没帮上什么忙。”
姜佩兮做事算不上出色,处理问题也完全不老练。
但这里的人,对她完全包容。
他们不批判她是否制定了最佳方案,也不计较她决策里的瑕疵。
他们只希望,这位代表世家的权贵不要将他们遗弃。
所见是破败死寂的城池,所感是脆弱单薄的生命。
忙碌回首的不经意间,姜佩兮会想起周朔,前世的周朔。
是否他就是因这些生命而留滞在外,与建兴大半年都不通音信?
一切已无从得知。
这注定是无法相交的两条时空线。
但姜佩兮想,至少她和周朔在做同一件事。
这也是减少遗憾的办法。
五月底时,姜佩兮结束关于临城、门利两地的审查,返回东菏。
她的归来算是突然。
府署的门仆看到她时很是意外,随后便笑,“管事们都在厅堂里。”
姜佩兮不疑有它,直往正厅去。
门屋大敞,里头已满座。
他们没有议事,里头静可闻针。
在屋外都能听清,他们偶尔的杯盏碰撞声和他有规律的文书翻阅声。
她的影子被身后的光逐渐拉到地面上,引得屋内人向门口看去。
首位上的人也看了过来。
他们已许久未见。
熟悉的面貌变得有些陌生。
屋里的管事与姜佩兮身后的侍女都自觉离开,不去搅扰这难得的重逢。
“你好了么?”姜佩兮问屋里的人。
他站起身,手里还握着文书。听到问话,只是颔首。
“我可以过去了吗?”
因染病,他始终拒绝和她靠近。哪怕是隔着门扉说话都不行。
“你不会消失了,对吗?”她又问。
独自处理三县事务的时间里,姜佩兮磨练了胆量。她不再会为一些小事而担忧感伤。
并且在肩负他人生死的职位里,考虑自己的私心多少算是不称职。
她很少想这些。
姜佩兮总是逼着自己不去想,周朔消失后的世界。
可越这么做,深夜里的她便越发难过。
那样的世界,她无法想象。
周朔走向她,他走得很快,袍角像是被凌乱得打散。很难得,他没有顾忌仪态。
姜佩兮被他抱进怀里。他抱得很紧。
“对不起。”
周朔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道歉。
“原因?”
他开始列举自己的罪证,“不声不响离开,对不起。自作主张请姜主君照料你,对不起。没时刻考虑我们的家,对不起。”
至此姜佩兮才伸手抱他,她声音闷闷的,“那你会改吗?”
“会。”
“真的吗?你失信的次数太多,我很难再信你。”
“我立誓。”
“立誓也不可信。”姜佩兮控诉他,她仍旧记得周朔顶着誓言维持谎话骗自己的模样。
最终她还是选择了让步,“你记在心里,以后做到就行。”
从屋内走向屋外的这条路,姜佩兮一步没走。
可她却也走了许多步。
这条走向对方的路,究竟是谁的步数多,谁的步数少呢?
很难算清了。
周朔很不赞成妻子留在这样的是非之地。
即使现在已有针对治疗的药方, 但他知道染病后要遭的罪。
周朔不希望所爱的妻子承受任何病痛。
他总隐晦地劝她离开,并且为之拟出许多假设。
“这么久没见,善儿应该也想你了吧?杏儿在江陵, 也不知习不习惯。”
“两个孩子都还小,长辈不在身边, 也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周朔并不直接劝她,亲口说出“回江陵吧”这种话。他总这么隔靴搔痒地感慨, 感慨后却不再多说半个字。
只留姜佩兮那颗被吊起的担忧之心。
姜佩兮给江陵写信, 询问孩子们的近况。
阿姐回信说, 母亲很喜欢善儿, 已把他养在身边,像照看幼时的她那样照看善儿。至于周杏则有些孤僻,平日不怎么说话,看着很闷。
早在周氏使者前往江陵时,姜氏就告诉使者,周三夫妇若是想念女儿, 可把孩子接回去。
但建兴始终没人来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阿姐的信不仅没让姜佩兮放心, 反而弄得她很不安。善儿和江陵沾亲,周杏完全就是外人。
六岁的小姑娘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寄人篱下。姜佩兮想着就心疼。
前世孤身抵达建兴后的种种茫然与不适, 如今依旧历历在目。
姜佩兮本期望来信能给予她留下的理由,却不想反成她离去的助推。
世上总有许多预料未及的事, 事情总是很难按着个人的期许去发展。
决意离开时, 姜佩兮边给丈夫上药, 边点他,“这下你如愿了。”
裂口很多, 斑驳在他的身上。虽病已好,但这些裂开的口子需得上药。
周朔看正垂眸的妻子, 他了解她,知道她的软肋。但他绝不敢承认自己的小伎俩。
于是便硬岔开话题,“这些裂口,很不好看,应该有不少要留疤。”
姜佩兮在给他的手抹药。大夫开的药不怎么好闻,她往往是边皱眉边给周朔上药。
此刻听他这么说,姜佩兮下意识回应道,“没关系。留疤也不要紧。”
周朔总是配合她的一切行为。
手背抹完,他便自觉地翻手,手心朝上。
周朔的掌心只有新伤,当初那道在宁安为保护她而落下的鞭痕早已痊愈。
玉簪挑出药膏,姜佩兮把它往周朔手心糊。
抹药,她一向阔绰。
“一切都会好的。”她说。
周朔对上妻子的视线,她眉眼弯弯,眸子里映着烛光,像是漫天星火。
此时此刻,此间此地,无论她说什么,周朔都只会说“好”。
“我先回江陵。你等这边事情结束,就去找我。”
“好。”
“立刻去找我,要安排在你去建兴述职之前。”
“好。”
“那我们说定了。”
“说定了。”
在毫不犹豫答应后的恍惚间,周朔会怀疑自己的原则。
却又很快被开解,对着所爱,哪有什么原则的条例?
姜佩兮在翌日清晨出发。
疫地三县,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周朔不能远送她。分别的地点,仅在府署门口。
这对聚少离多的夫妻,完全没有难舍难分的迹象。他们都相信再次重逢后,将是长达一生的陪伴。
没有任何事,能将他们分开。
车马将行,姜佩兮挑起车帘对周朔说,“要珍重,保护好自己。”
“会的。”
“江陵等你。”
“好。这边结束,我就过去。”
妻子将沿着最为宽阔平坦的官道抵达江陵。姜氏图腾篆于车身,她的身边有百人护行。
不再有人祸发生的可能。
周朔完全没想到会有天灾降临。
他很早便知道天灾可怕,可他完全没预料到上天会用这种方式再次夺走爱他的人。
当山体塌陷,官道被埋的消息传到府署时,周朔像是被从天而降的重锤投准。
他被砸得昏沉,不再具有思考的能力。
所见皆是废墟。
山石碎木掩埋了原本平坦的官道。
天空不再泛蓝,植被也不再是绿色。
世界纷呈的颜色快速褪去,周朔的视野所见只剩黑白。
一切变得灰蒙。
没人知道这条官道被埋了多长,也无人能计清这场天灾里遇难的亡魂。
但按妻子出发的时间来算,山体坍塌时,她正好走到这儿。
就这么正好。
有人来扶他,也劝他。
周朔全然不理他们,他谁也不理,什么话都听不清。只是自顾走到无法再前进的废墟前,搬动山石。
承受所爱遇难的这一刻,周朔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共感共情者体悟到的情绪,至多是亲身经历者的三分之一。亲历者的绝望无助,绝非言辞能描述。
在母亲亡故后的一年,周朔明白了她于十五年前遭受的打击。
父亲的逝世,让母亲承受痛苦逐渐走向疯癫,并且从此恨上人世。
他们被雪崩掩埋时,父亲将保暖厚实的衣物裹到他身上。
于是父亲没能等到救援。
而当他被白光刺醒时,看到的是从远处跑来的母亲。她毫不顾忌仪态,踩着及膝的雪,向他们跑来。
母亲哭得很狼狈,摔得也很狼狈。
等她终于磕磕绊绊地摔到眼前时,那是周朔从未见过的母亲。
狼狈落魄,形容憔悴,恍若枯骨。
母亲的发髻歪了,脸上布着一块块摔倒后留下的青与红。
她的目光落到紧紧抱着他,却闭着眼睛的父亲。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漆黑的眸子被完全露出。
母亲的瞳仁是那样得黑。黑色周围被红血丝包裹着,眼眶里滚出的泪仿佛不会枯竭。
“杜郎……”
四周都静了,这两个字中的凄然与绝望似乎比这漫天遍野的雪都多。
她粗暴地将父亲怀里的他扯开,去拥抱她视为生命的心上人。
母亲不断搓他的手,又去捂父亲沾着雪而无法将雪化为水的脸。
“我来了,杜郎。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啊。”
“杜郎,我的杜郎。”
母亲紧紧地抱着父亲,声声悲泣皆自肺腑发出,“杜郎,杜郎……”
自此天地间所有的色彩,再不能进入母亲的眼眸。八方里的任何人,都无法让母亲注目。
母亲恨他。如果不是他,不是他被裹上保命的衣物。
她的天地便不会失色。
刚被雪埋时,父亲紧紧抱着他。他窝在父亲并不暖和的怀里,“父亲,我怕。”
“不怕。我们等母亲来,她很快就来了。”
年幼时的他完全不体谅人,而且很碎嘴,“父亲,我困。”
“不要睡。出去后,我给你做弹弓。等黄素馨开,弹弓也可以用上了。打鸟、打果子,都可以。我会陪着你。”
“父亲,我冷,而且好困。”
“别睡,我们很快就能出去。睡了,就不给你做了。”
在后来的黑暗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父亲不再说话。
无论他怎么喊父亲,父亲都不再答应他。
“父亲,我不冷了,也不困了。你理一理我,好不好?”
“父亲,我怕……”
他的父亲是很宽和的人。
记忆中的父亲,永远是一张温和的脸,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有时,笑会溢出酒窝。
那天他只是睡了一小会儿。
可父亲便因此很生气,不仅后来没给他做弹弓,而且再没有见他。
那是他见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是他最后一次蒙受来自血亲的关怀。
此后,寒冷与饥饿,是陪伴他熬过胥武九年与胥武十年的伙伴。
此后,偌大的世间,再没有人能接受他。
周折辗转,好不容易。
他好不容易,才再度找到不嫌弃他,甚至是愿意爱他的人。
可没有了。
什么都没了。
他们明明约好了的。
在昨晚,在今晨。
[我先回江陵。你等这边事情结束,就去找我。]
[江陵等你。]
他们约好了啊。
是谁在失言?周朔问自己,问这片废墟。
他找不到回答的声音。
什么也听不见。
“子辕。”
她在废墟里喊他吗?
“子辕。”
是废墟之外,来自身后。
长久的刨土使周朔身体僵硬,他挣扎着转身。
他并不畏惧回头,因已没有再坏的消息。
崩塌的世界被重建,褪色的图案被重绘。
像是废墟里,看见了光。
又像是沙漠中,看到了绿洲。
周朔整张脸都没什么血色可言,近乎惨白。此刻他的眼尾却开始发红。
他从废墟中爬起,去往她的方向。
废墟上没有路,到处都是碎石断木,很难行走。
周朔边走边摔。
绝望的阴霾太大,周朔很难走出。
可他看到了所爱的妻子。
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周朔全无喜悦可言。
唯有恐惧。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失去她所需要承受的痛苦,意识到他不能接受没有她的世界,不能忍受此后再见不到她的生命。
他比母亲,幸运太多。
等周朔终于磕绊地摔到眼前,这是姜佩兮从未见过的丈夫。
狼狈落魄,形容憔悴,恍若枯骨。
姜佩兮看着他经过废墟,跌绊着固执走向自己。
假若她身上有雪,那应该都化成了水。
他带着血腥气来到她的身边。
本就有裂口的手,因刨土搬石变得血肉模糊。
周朔没有擦手,就以这样狼狈的状态去拥抱失而复得的妻子。
他的呼吸完全潮湿,哽咽着是哭腔,
“此天眷我。”
上天从未恩待他,甚至一直对他颇为苛刻。可此刻,他却觉得上苍对他多有恩赐。
“我何其有幸。”他说。
姜佩兮被丈夫抱到怀里。
感受到他轻颤的身体,冰冷的体温。她回抱他,手顺着他的背脊轻抚,“我没事,别担心。”
“你不能、你不能……”他说话断续,艰难地把气理顺,又挤出字来,“不能不要我。”
“不会,永远不会。别怕。”
失而复得的这一瞬,周朔与已亡故的母亲共情,恍然明白了她的绝望与痴狂。
所谓爱,生死相随。
塌陷处相见后, 周朔一直握着她的手。
尽管他的手已血肉模糊,该尽快清理伤口上的脏污, 但他偏不松手。
姜佩兮跟他讲道理,“你先松开, 我用帕子给你擦擦。”
“不要。”
他的血拌着沙土一起沾到姜佩兮的手上。
“对不起, 弄脏你的手。”虽在道歉, 但周朔的动作丝毫不含糊, 就是不放手。
“回去后水冲一下就行,不会留下污迹。”
他为自己执拗的行为感到抱歉,“对不起。让我握一会,一会就行。”
他们在马车里并肩而坐,彼此靠得近。
周朔眼尾的潮红未干,姜佩兮看得很清楚。她很轻易便让丈夫低头。
吻他的眼尾, 吻到唇角。
周朔的反馈很快。他不再满足于仅拉着她, 而是伸手圈她,并且把她往怀里带。
姜佩兮只好轻顺他的背脊, “没事了,我很安全, 别担心。”
周朔抱着她不回应。
“我过来的路上, 官道每隔几里路, 就有些农人拿着瓜果菜蔬要送给我。我停下来谢他们,行程被耽误许多。”
“后来又有位里宰, 盛情请我去他们乡里,我推辞不过, 就过去坐了会。”
“山塌的时候,我离那还有好几里路。我真的没有受一点伤。”
周朔埋在她的肩颈间,姜佩兮只能凭着感觉去摸他的脸,“别怕,别担心。我很好。”
能说的话已经说完,再找不出别的宽慰话语。
姜佩兮便岔开别的话题,“我在那位里宰家里,看到许多孤儿。他们家中的长辈都没能熬过来。或者就有熬下来的,也只剩年事已高的老人。不知道他们以后要怎么办,我瞧里宰家里也不怎么富裕。”
“我会感谢那位里宰。至于那些孤儿,等回去后我就给建兴写信,请他们安排照拂。”周朔说。